






曲園居士俞樾(1821—1907) 以治樸學和經學名重于世,聲望遠播東瀛。陳寅恪譽其“一代儒林宗碩,湛思而通史之人”,顧頡剛亦稱他為晚清時期“最有聲望”的經學家之一。1903年,日本學者結城蓄堂在《太陽》雜志中將俞樾與同時期歐洲知名學者斯賓塞、斯坦因相提并論,海內外一時盛譽不絕。學術聲望的隆盛,益使其書法“中外欽重,寶若拱璧”。從滿蒙親王、日本文官到封疆大吏、地方學者,無不以親獲俞氏墨跡為榮。作為考據學者,俞樾一生深研古文字學,然而在其生平著作、日記手稿與來往書札中,卻鮮見有關書法譜系流派與筆法技巧的專門論述⑤。對于歷代法書名跡,俞樾也未表現出過多的熱情,嘗言“余自幼不習小楷書”,亦常常自嘆“余素不工書”“余不知書”“余于書家源流固未深悉”。加之經濟境況困窘,晚清知識界翕然從風的金石收藏與搜訪活動,也少見其參與。但在現代書史中,俞樾卻因擅寫古體字而被歸于一位諸體皆擅的“碑學書家”,并被賦予許多書學取徑和藝術理念上的引申闡釋。近現代社會轉型所導致的書法與日常實用及具體語境的剝離,使得俞樾由學術聲望帶動的書家盛名,逐漸被從技術層面進行了“書法化”的意義重塑。透過俞樾日常書寫中展現的豐富語境,可以探見在毛筆書寫為主流的傳統社會中,書藝欠佳且對此殊乏興趣者在面對各類筆墨應酬時所做的一系列回應與選擇,而這些與現實語境的互動,又逐漸促成一種特殊的字體偏好與筆跡風格,繼而在清代考據學與禮學盛行的學術背景之下形塑了新的書法價值。此與汲汲于臨摹碑帖、取法各家而形成的書法風格有著值得注意的區別,亦可為以往書法史研究中慣常從藝術風格的角度出發、以譜系、流派及碑帖二元論的分析框架來理解清代書法遺跡的研究范式,提出新的思考。
一、追隨者、市場與當世聲望
俞樾墨跡以隸書名重當世。他曾述及對此字體的特殊偏好:“江艮庭(江聲——引者注,下同) 先生,生平不作楷書,雖草草涉筆,非篆即隸也。……余生平亦有先生之風,尋常書札,率以隸體書之。”⑧俞樾早期隸書可溯至同治五年(1866) 前,他在復信馮桂芬時坦言:“屬書條幅楹聯,樾初習隸書,茫無途徑,布鼓雷門,良用愧恧。”參照此時的小字隸書可見,其中充斥著大量程式化的波挑筆畫,乃世人對隸體的刻板印象(圖1)。不過,當這種通常出現在紀念碑上的銘石書體被縮而小之,化身為寸楮尺箋上靜雅典正的小字隸書時,則會產生一種尤為雍容和豫的視覺感受。同年,劉汝璆模仿這種小字隸書致信俞樾(圖2),其中字形結構方扁,波磔飄動,與俞樾同治五年前后的隸書風格如出一轍,信中所言《群經平議》出版校之事也正在此時。劉氏言:“花間循誦(俞函),如食防風粥,口香三日也。比諗道履愉適,著述邁恒,石室名山,后有千古,私心向往,豈惟執鞭。”可知俞樾細書密字的函札不唯帶來視覺享受,更傳遞給觀者多重感官之悅。事實上,在與俞樾往來通函的師友中,模仿俞氏特殊手寫體風格之例不勝枚舉。年長俞樾十余歲的蔣敦復亦曾仿照這種字體致函俞樾,并言:“前求題卷,夏間戚君來,已領到,拜服之至。”同治六年末,俞樾出任杭州詁經精舍山長,學子馮松生致函曰:“九月初得賜書一緘,私用歡喜。越期冀日又蒙遺所著《群經平議》三十有五卷,發函伸紙,凝神曠思。”信末再道:“松生自苦佝愗,倍加矯厲,乃蒙吾師沖襟善誘,弱質見知,問奇字于亭前,太元許授;奏鳴琴于海上,尺素相貽。睹夷光而運眸,佩鹿盧而生色,吾師之培植后進,追軼前型,美矣備矣!”感念師恩之外,信中兩次提到令其愛不釋手的俞樾尺素,而馮氏此函所用書體正是俞樾獨具個人面貌的小字隸書。若將馮札與同年俞樾致唐翰題的手札并置,則會發現無論是行格勻停的章法、方正寬結的字形,還是收斂鋒穎的起筆、緩澀顫斷的運筆,以及偶爾圓鈍短促的波挑等諸多細節,都可見馮氏對俞樾字體的極肖模仿(圖3) 。
在晚清譚獻留存的師友來函中,一位名為三多的蒙古士人以這種帶有俞樾個人風格的小字隸書致函業師譚獻。從其書寫細微之處,如橫劃起始時先重按停頓,右行前形成圓鈍的墨點,再提筆以牽絲細線連接其后下按的橫劃,以及行筆過程中連續抖動的線條,特別是將“其”“甚”字中間兩橫寫為一點的書寫習慣,皆似俞樾小字隸書(表1)。三多受業于俞樾的學生王廷鼎,曾以十分工整的小楷信札向師公俞樾表達學問上的欽慕,并在函中代肅親王愛新覺羅·善耆向俞樾提出題齋之請,言求字初衷乃因“景慕當代人師”,亦懇請俞樾重新為《牡丹畫冊》作題,并稱此前尋獲的俞樾“寸縑尺幅”皆已重新裝潢,冀俞氏之書能“為先澤光”,足見對俞樾墨跡之敬重。
自同治十二年起,俞樾隸書逐漸形成一種省略隼尾波磔,更似篆隸初變時期的淳古風格。與此同時,俞氏善寫隸書的聲名,也從尺牘往來的私人領域延伸至面向大眾的書畫市場。《申報》上開始屢見蘇州和上海等地出售石印版俞樾書法的廣告。至晚于光緒十三年(1887) 末,俞樾隸書已在更廣闊的公共范圍內聲名遠揚。是年《申報》載:“太史楹聯助賑:俞蔭甫太史隸書中外欽重,寶若拱璧,太史因籌賑不易,親書楹帖十聯寄至電報總局,賑所此件現歸小店代銷。每聯價洋二元,售見全數充賑,遠近欲購者請至小店可也,來件無多,購取宜速。”隔日《申報》又載,俞樾以親筆楹聯助賑的消息一經刊登,書作不滿一日即被搶購一空,可知其行情。《春在堂隨筆》則道出俞樾墨跡在晚清市場上的價格:
宗子戴孫婿自常熟書來,言一事甚可笑:有徐木君者,江寧人,在常熟開錢店。常熟顧姓家藏有余所書楹帖一聯,徐木君因有喜慶事,借去,懸之楹間。數月始以歸還,則略沾水跡,紙色黯淡,墨跡剝落。顧姓者以為必是私向上海石印局照印,致損其真跡,怒而不受。時上海有售余楹聯者,徐木君以洋錢二枚,買得一聯償之。顧以非原物,仍不受,且曰:“此聯吾輾轉托人求得之,價值百金爾!吾舊欠爾洋錢三十。不但舊債抵消,且需補足七十之數。不然者,行且興訟。”木君大窘。因素與宗氏往來,遂買紙介子戴請余補書之。余復子戴書曰:“為地不過百里,為時不越十年,而拙書已幾肇訟端。然則數百年后,不大可慮乎。是亦足一大噱也。”
此事發生在光緒十四年俞樾孫女慶曾結縭之后。顧氏所言“價值百金”的俞樾書作,可與碑學宗師鄧石如的墨跡相較。鄧氏因受曾國藩等湘楚名公推舉,于晚清聲望躍升后書價大漲。楊沂孫述及:“迨寇平,湘楚巨公咸愛山民書,聲價蓬然起,至以百金易山民一軸書。”此時俞樾一副楹聯市價也已高達百金,幾與鄧石如相頡頏。
在繁興的書畫市場中,俞樾墨跡亦經由照相印刷術化身千萬,復制品也往往成為市井百姓競相爭求之物。在其盛名光環及市場需求之下,偽作也開始流布。俞樾甚至記錄:“余嘗為人作書,得之者疑其非真,后其人于市上購得余書一幅,大喜。寄余請加題記,余視之,贗也。目睫之間,真偽莫辨,遑論千載”。俞樾稱親筆所作之書,得之者亦疑非真,而市面上所售之偽作反而功力更勝一籌,可知早在晚清,已有筆法更為精湛的“曲園墨跡”欺罔視聽。不過從側面來看,偽作的出現卻也為俞樾書法時譽之盛做了明確注解。
俞樾因文采出眾,所撰詩文聯語勝義紛披,頗受時人推崇,日常往往承擔許多公共領域的筆墨任務,如為聲名顯赫之人及其家眷撰寫壽言、喜聯、挽聯、墓志銘、神道碑等。此類書作通常會在親朋云集的慶壽宴集和喪葬典禮等公開場合中展示,因此耆儒碩望之作尤受欽重。朱應鎬記言,李鴻章母親七十壽辰時,“獻壽言者充門,惟俞蔭甫太史樾一聯獨出冠時”。吳恭亨亦稱:“壽聯用數目字紀年月,雖曰敷衍,然要是靠題立論之法,茲錄一二。一俞曲園壽李文忠七十云:‘岳降崧生,溯道光三年,到光緒八載。羔炰酒載,先上元十日,祝元老千秋。’案出幅書生之年,對幅書生之日,具顛撲不破。”可知文學之精妙為其墨跡賦予的特殊價值。此外,當祠堂、書院等建筑落成或需為歷史重大事件而建造紀念碑時,也會延請俞樾撰文書丹。光緒二十七年,李鴻章歿后,墓志銘蓋“清故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贈太傅一等侯李文忠公墓志銘”亦由俞樾親筆書寫。凡此種種意義非凡的紀念性場合,皆可見其墨跡在當世之地位。
回瞻俞樾隸書從“茫無途徑”變為“中外欽重”的時間脈絡,乃集中在同治十二年至光緒十三年之間,這一時段恰與其生平著述陸續刊刻、學界名望日益隆盛相吻合。自同治六年起,俞樾主持杭州詁經精舍長達三十余年,學界尊為“泰山北斗”。黎庶昌譽其“以經學文章名重一時,著書之富,自本朝朱竹垞、毛西河、王而農、錢竹汀諸老宿外,罕見其匹”。光緒十一年,《申報》報導俞樾偕孫來上海時,赫然以“文星照滬”為標題,并言“本埠各員咸往拜會”。
“同治中興”是俞樾學術聲望和社會地位得以持續攀升的重要背景。兩次鴉片戰爭與太平天國運動結束后,以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為核心的湘淮軍政集團崛起,江南文化生態逐步恢復。俞樾自入選翰林、主河南學政,到經歷罷官歸鄉、主掌江南書院,一直與曾國藩、李鴻章等名公保持著深厚交誼。早在俞樾執教紫陽書院時,曾國藩已將其與李鴻章并舉,稱“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蔭甫拼命著書”。數十年之后,俞樾在經學與文字訓詁上的造詣益臻博洽,并將生平于群經、諸子、字學、文學、醫學等領域之著述及筆記等匯刻成《春在堂全書》流播海內,特別是將小字隸書抄錄的尺牘稿本及“字畫”墨戲以石印單行本出版行世,益加擴大了其書法的傳播范圍。與此同時,俞樾著述亦傳至東瀛,其墨跡也多被日本士人收藏。明治維新之后,西方的科技、思想、制度及諸多新知大行其道,日本儒士竹添光鴻、井上陳政、岸田吟香等人恐儒學將為西學所廢,故為賡續文脈,特地遠道而來向俞樾請益。在日本影響頗廣的《太陽》雜志曾刊長文《俞曲園翁》稱:“禹域四百余州儒家之泰斗俞曲園翁,以八十三歲之高齡,精神矍鑠高臥蘇州春在堂。其學問之宏博精蘊,已有定論,并從其等身著述中亦可知曉。……大官名臣過江南,必先通刺請謁,士大夫至以不知曲園先生為恥。”此后,日本相繼有朝廷派遣的文官前來求購俞樾著作及手稿(圖4),亦有畫家祈請俞樾為畫譜賜題書名,書家請索墨寶等(圖5) 。故清朝駐日公使黎庶昌言:“日東人士無不知有曲園者,每語中土耆彥,必首舉先生……余謂中土名令著聲日本者,于唐則數白樂天,近世則推先生,其名最盛。”
二、書史之中的形象變化與錯位
身為晚清時期眾多名公巨卿的摯友與師長,俞樾的學術聲望和社交場合中頻繁的筆墨酬應,使其墨跡不僅被大量中日文士收藏、效仿,更廣泛出現在書籍、箋扇、紀念碑以及園林景觀和書畫市場之中。此般盛名和墨跡流布范圍,也逐漸使他在后世書法史中占據一席之地。然而,書史對俞樾形象的建構,卻在晚清至今的時空跨度之中出現了諸多變化與錯位。光緒三十年,俞氏時譽極盛之時,震鈞所著《國朝書人輯略》已作收錄:
俞樾,字蔭甫,號曲園居士。浙江德清人。道光丁未進士,官編修,著有俞氏叢書。
江艮亭先生,生平不作楷書,雖草草涉筆,非篆即隸也。一日書片紙,付奴子至藥肆購藥物,字皆小篆,市人不識。更以隸書往,亦不識。先生慍曰:“隸本以便徒隸,若輩并徒隸不如邪。”余生平亦有先生之風,尋常書札,率以隸體書之。湘鄉公述此戲余,因錄之以自嘲焉。《春在堂隨筆》
勒少仲同年方锜寄宣紙長一丈有二尺者,索余書大字作楹帖。其來書云:“曩在京師,見伊墨卿先生以六尺素紙作五言楹帖,可喜之至。惜未購得,至今憾之。同年中,平時欽佩出于肝鬲,無逾兄者,如不能多得兄書,他日老去定以為憾矣。”余深愧其言。同上
李筱泉中丞以筆見贈,來書云:“長頭羊毫筆,昔姚伯昂先生最善用之。弟苦不能用,管城子嘆失所久矣。公精篆隸,必能任意揮灑,為此子一吐氣也。”語甚雋永。同上
作為薈錄群籍評說之作,《國朝書人輯略》從《春在堂隨筆》中節選出與俞樾書寫相關的幾則軼事,合成對其書法的概括。第一則意在說明俞樾與江聲相仿的特殊字體偏好;第二則摘自俞樾友人的求書之請,并稱祈索大字楹帖是出于對俞樾本人的“欽佩”;第三則是俞樾友人以筆相贈時的稱頌之語,不過編者摘取此段時,卻未將下句俞樾所覆之“承惠,筆極佳。然佳毫入拙手,仍未得所。公之位置此子,似小失之矣”一并收錄。
清末民初另一輯錄清代書家的專著《皇清書史》中,對俞樾的介紹亦多承襲《國朝書人輯略》,除記載其“尋常書札,率以隸體書之”和“精篆隸”外,復錄一條“晚年求書者甚多,率以行草應之,篆隸不輕作也”,以證時譽。倘若以一部特別介紹清朝“書人”的專著來論,上述兩書對俞樾書法的介紹似乎淺嘗輒止,僅通過個別情境呈現出俞樾對篆隸和行草書體的不同態度。然而,正是由于相關著錄以及俞樾墨跡的名人光環與市場效應,促使后世在有關俞樾的著錄中,明確地將其“書法家”身份塑造起來,并因其偏愛篆隸字體而將其列入“碑學書家”之范疇。
周倜編著的《中國歷代書法鑒賞大辭典》稱:“俞樾博學詩文,工書法有江聲之風,以篆隸法作真書,別具一格。尋常書札,率以隸體為之,尤工大字。” 《中國歷代書法家人名大辭典》沿此說法,謂俞樾“亦工書法,楷、行、草、篆、隸,無所不能,且多有變化。常以篆隸書之筆為楷書,古雅拙樸,別具一格。尋常書札,亦多作隸書。尤工大字”。《中國書法全集》亦從此說。日人真田但馬、宇野雪村所著《中國書法史》同樣稱俞樾“擅長各體書法,特別精于篆隸”。《中國篆隸名作鑒賞》也稱俞樾“工書法,以篆隸法作楷書,別具一格。尋常書札,率以隸體書之,尤工大字”。凡此種種相似說辭,不無因循轉述之嫌。近代以來,隨著書法作為一種“藝術”的觀念逐步確立,面對俞氏在晚清時期的書法盛名,評價者開始脫離具體書寫語境,從技術層面對俞樾墨跡進行“書法化”解讀。然而這些混雜著近代書史上慣用修辭的同質化表述,卻顯露出許多與原初語境相悖的認知錯位。
在對俞樾墨跡的評述中,常見“以篆隸法作楷書”一說。今人之所以將俞氏獨特的“小字隸書”判定為含有篆隸筆法的“楷書”,或緣于其沒有明顯的“蠶頭燕尾”,即刻板印象中的隸書形態,故字形外觀看起來頗似楷書。然而,俞樾《春在堂隨筆》開篇即稱:“余自幼不習小楷書。”事實上,俞樾對時下流行的館閣體小楷之抵觸,與危機暗伏的晚清朝廷仍好以“詩賦楷法”選任人才的背景密切相關。以政治主張而論,俞樾認可的儲材之道在于留心時務、討論典章,而不必專以詩賦楷法之工拙作為選任人才的標準。因此,“不習小楷”在俞樾身上非但不是一種弱點,反而是其不趨時俗、究心實學的體現。結合俞樾對楷書的抵觸,以及援引江聲嗜篆時自稱“余生平亦有先生之風,尋常書札,率以隸體書之”“余名刺作隸書,或以為怪”等論,可知其所好者乃隸書,而非楷書。就字體形態而論,俞樾隸書經歷了從波挑明顯到波磔藏斂的書風變遷過程,無明顯波磔的隸書乃是他追求的一種篆隸初變時期的高古文字形態,并非對楷書進行的改造與新創。俞樾還曾對隸、楷書之間不同用筆順序進行過精微的觀察,并從這一不常為人所察覺的角度來闡發隸書古拙之原因:
或曰:古人之字,何以古拙乃爾?后人百計模仿,卒不能肖,其故何也?余謂古人用筆次第便于今人不同。今人自童稚時學書,一點一劃必有一定之序。古人則不然,任意為之,意到筆隨,初無成見。《廣韻·十二霽》“桂”字下注云:“ 《后漢太尉陳球碑》有城陽炅橫,漢末被誅。有四子:一守墳墓,姓炅;一子避難居徐州,姓昋;一子居幽州,姓桂;一子居華陽,姓炔。此四字皆九畫。”今數之,“炅”“昋”“炔”皆八畫,“桂”十畫,無九畫者。可知漢人作字,“日”字作五筆,竟是中作三畫,旁作二豎也;“圭”字作五筆,竟是先作四畫,后作一豎也。今人作“日”字,先做丨再做┐,再作二。即此,便有天趣、人工之別,安得如古耶?
在俞樾看來,隸、楷概念涇渭分明。其信札書寫偏好隸體,偶作楷書時,則會特別說明:“久不作楷,字體丑劣,統望鑒原。”
前述諸作稱俞樾“尤工大字”,或因其有大量楹聯、匾額、屏條等大字書作流傳于世,但若仔細解讀這些書作產生的背景,可知俞樾存世書作的數量之巨往往并非其熱衷書藝的反映,而是地位名望所帶來繁重應酬書寫的結果。加之不少應酬之作乃請代筆人寫就,后世編者倘僅以一時一地目之所及的書作類型為根據,即得出俞樾“尤工大字”的評價,不免持論偏頗。隨著近年來俞樾尺牘書札及各類手稿相繼公布出版,其小字隸書逐漸為人所知。通過對大、小字隸書進行歷時性的梳理與風格比對,可發現在同一時期內,俞樾寫小字隸書之功力——無論線條質感、筆墨控制還是字體結構的把握,皆遠勝大字隸書。造成此種筆力懸殊的原因很可能在于,俞樾大量的日常書信、詩稿及各類零葉寸箋多采用小字隸書寫就,因此在頻密的日常書寫中,小字隸書益臻精熟;而大字隸書往往用于酬應,字數遠不及信札手稿繁多,故以書寫頻率而言,大字隸書之功力不及小字隸書當屬情理之中。晚清書壇擅寫大字者多不勝數,俞樾并非出類拔萃者,但就小字隸書而論,世人多以“隸書無小字,小則勢不得展也”為由對之望而卻步,俞樾卻將不足半公分的小隸書寫得舒展典雅,且不辭辛勞地將其應用于大量信札手稿之中,幾乎成為一種個人標志,引來眾多模仿追隨者。縱觀晚清書壇,俞氏小字隸書之精,可謂獨步一時。因此,倘若非在大字和小字之間區分伯仲,俞樾應可稱“尤工小字”。
有關俞樾“亦工書法,楷、行、草、篆、隸,無所不能,且多有變化”的評述,則或多受書法史中對古代書家“各體兼擅”之慣用修辭影響。前文已述俞樾因館閣體之弊而對修習楷書持有的偏見,從現存信札中,可以一窺其楷書的真實面貌。俞樾任上海求志書院教席時,曾以恭敬的楷書致信官員劉瑞芬,感謝劉氏所寄秋冬兩季束脩。另有一封寫給張應昌的代詢刻書籌款之函亦以楷書寫就(圖6)。縱觀之下,兩封楷書信札皆可稱章法整飭,不過察之細節,則可見結字松散傾斜、用筆遲滯乏力之弊,可推知其“余自幼不習小楷書”洵非謙言。此外有關俞樾草書,純草法的章草或今草書跡今尚不多見。日常手稿、日記和信札中,除隸體之外,以書寫迅疾的行書更為常見,但此類字體多為潦草率書,并非其滿意之作,因此常可見俞樾敬告友人稱“揮汗率書,恕其不莊”,“兄年來致老弟書率隨于涂抹,幸勿存為收藏”。
此外,書史撰寫者另一慣常的預設,是傾向于認為古代“書家”無論尊崇“帖學”還是“碑學”,都理應經過大量對法書字帖或金石銘文的臨摹練習,因此分析墨跡時習慣藉由視覺經驗來判斷其臨摹對象和師承脈絡。有關俞樾書法的評述中常見:“他的隸書有拙味,有逸趣,似從《衡方》《鄭固》諸碑出。”“ (俞樾) 得力于《潘乾碑》為多。”“俞樾隸書以《張遷碑》《衡方碑》和《三老碑》為根基,用筆樸實穩健,不刻意修飾。”然而此類評說通常并不附有確鑿的史料注解,更多是從書法風格的視覺相似度推測得出。如顧燮光認為俞樾古拙的隸書風格乃取法自高句麗《好太王碑》,秦文錦通過細節的書風比對“證實”此說,朝鮮學者樸時亨受此影響,繼而從書風出發,判斷俞樾應是從富于收藏的李鴻裔或吳大澂處得見此碑拓本,并參鑒其中結構與筆法特點而形成自己的隸書面貌。但據梁啟政考證,俞樾初次寓目此碑拓本實在光緒二十四年,由日本駐清使者中島雄經徐琪所贈。該拓本收錄于亞細亞協會出版《會馀錄》第五集,俞氏所見乃為此集抽印本。此時俞樾已年屆78歲高齡,其隸書風格早已形成。由此可知,這類從“風格”出發的溯源解讀往往不堪推敲。
三、日常、學術與禮儀:“風格”形成之語境
回歸俞樾偏好隸書與風格形成的原初語境,更多關于日常生活中“漢字”與“書法”細微且鮮活的生命史浮現出來。事實上,與俞樾“泰山北斗”“文星照滬”的名公形象,及其往來于曾國藩、李鴻章等地方政治精英之間的社會地位形成頗大反差的,是他拮據困頓的經濟境況。俞氏出身耕讀之家,早年因曾國藩提攜而入選翰林,然而仕途十分坎坷:上任河南學政未滿兩年,即遭人誣陷彈劾,咸豐皇帝下令立刻革職,永不錄用。罷官后數年間,俞樾攜家人一直在太平天國戰亂的兵燹中四處避難。同治元年,俞樾客居天津時境況窘迫幾近斷炊,唯以借貸為生。《曲園自述詩》記曰:“舊日空囊已索然,齋廚危欲斷廚煙。饔飧晨夕艱難甚,借到毋鹽重利錢。”三年之后,雖遷居紫陽書院得以暫時安頓,但在致崇厚函中仍見嘆言“兵燹之后,窗戶不全,殊苦廓落耳。拙鳩不善營巢,窮鳥又安能擇木?竊比于衛公子荊,以一‘茍’字處之,然彼之茍,茍其所有,樾之茍,茍其所無”。事實上,他為友朋所作壽言,許多情形下因“貧不能具禮”,只好以文相贈。俞樾一生著述宏富,然而刻書之資卻常捉襟見肘,他致祁雋藻函中嘗云:“樾此書已算粗成,惟家貧,乏人鈔寫,止有稿本。”俞氏家中子孫眾多,日常開支繁細,加之其體弱多病,執教的微薄收入往往不敷所出。在與友人往來書札之中,隨處可見為刻書、治病籌資之事。此般偃蹇的境況通常使他在請托之函中,無法灑脫地采用行草字體自由揮運,反而需要在字體和文辭上處處體現禮貌恭敬,因此,端莊穩定的靜態書體是不二之選。不過,俞樾自幼不習小楷書,這種從政治主張出發的特立獨行,為其人際交往帶來頗多尷尬。在須以莊重字體通函的情形中,他往往需要為自己不佳的楷書特別致歉:“自出承明,久不作楷,字體丑劣,統望鑒原。”鑒于此,隸書因字形典正,且與俞樾治學內容高度相關,在彰顯個人趣味的同時亦可藏拙,故成為他與人通函的首選,并漸成其個人的標志性書體。
盡管俞樾以“尋常書札,率以隸體書之”的策略緩解了楷書“丑劣”的窘況,但與他“中外欽重,寶若拱璧”的書法聲望形成另一反差的,卻是自言“不工書法”。同治十一年,俞樾在致吳大澂函中自嘲:“拙書至劣,無足觀覽。”收到友人所贈箋紙后,亦會愧赧地回復:“承賜佳箋,但恐拙書不稱耳。”光緒二十九年,蒙古喀喇沁親王特寄紙來求俞樾賜書“夔庵”兩字,時年83歲高齡的俞樾感慨:“嚴家餓隸丑難堪,竟博書名遍朔南。”每與友人論及書法,俞樾總是自稱“余不知書”。事實上,古人以此自謙者不在少數,不過在俞樾之例中,若將“不工書法”簡單理解為自謙之辭,則會遮蔽背后許多豐富的細節。聯系俞樾自述市面偽作的書法功力更勝一籌,以及查閱其隨筆、日記、信札以及各時期的墨跡,可以推見他平日不像曾國藩、曾紀澤那樣長期堅持臨摹日課,或在習字范本的選擇、大小字配合練習等方面有周密計劃。他的書法功力,更多是在大量應酬之請以及日常與友人書信往來中逐漸練就的。隨著學術聲望的攀升,書作應酬無日無之。對于紛至沓來的筆墨之請,俞樾顯得頗為疲憊和厭倦。
他致信戴望:“年來厭棄人事,屏絕應酬,入道之基,或即在此乎?”亦曾言:“余素不工書,而求書者頗眾,殊不可解,疲于筆墨,倦而賦此:平生最拙是臨池,強應人求愧轉滋。”后在與談文烜通函時,更直言“如有托代索者,幸告以此人本不工書,無多費佳楮也”。然而,“不工書法”的推辭并不能使他徹底免除書法應酬,因此,當面對大量的筆墨“雅債”時,俞樾不得不尋求其他應對之策。事實上,今人所見署名為俞樾的大量書作,許多乃出自“代筆人”之手。如其長兄俞林之孫俞侃,即為他的主要代筆人,俞樾甚至將私印交予俞侃,以應付接踵而至的筆墨請索。除俞侃之外,代替俞樾完成日常筆墨應酬的還有他頗引以為傲的親孫俞陛云。俞樾在致恩壽的一封信中曾言:“即病榻成七律八首,聊敘數年見愛之雅。先以草稿呈政,當命小孫另以恭楷書小屏奉贈也。”可知亦有俞陛云代筆楷書之情形。
俞樾疲于筆墨酬應,平日對欣賞品評歷代法書名帖也不如當世書家那樣有著濃厚興趣。對晚清知識界翕然從風的金石收藏及搜訪活動,俞樾不僅未顯示出熱情,更對碑帖真偽有著很高警惕。其隨筆嘗載:“呂本南茂才,又以王右軍《平安帖》墨跡見示……余不能辨其真偽,亦不敢率題一語。留數日而歸之,姑記所見如此。”即使在俞樾最為熟悉的古文字領域,他對金石古器的著意之處,也多在銘文內容所承載的文獻史料和字學價值,而非如書家那樣醉心于金石書法所投射出來的筆法、用腕之啟示。衡之同儕,楊守敬同樣以擅寫篆隸書著稱書壇,并在日本卓有聲望。楊氏《激素飛清閣評碑記》中西漢《群臣上壽刻石》一則記曰:“即以筆法論,亦是漢刻。”對《漢中太守鄐君開通褒斜道碑》則稱:“晏記謂書法奇勁,古意有余,與《蜀郡太守何君閣道碑》體勢相若。今何君碑不傳,余按其字體,長短廣狹,參差不齊,天然古秀,若石紋然,百代而下,無從摹擬,此之謂神品。”從中可清晰看出楊守敬對碑刻文字點畫形態的玩味與欣賞,以及用“筆法”作為石碑斷代的方法。俞樾也曾輯錄生平寓目的碑帖鼎彝,不過記載的側重多在字形正訛、詞義考證及碑文的史料價值。同樣是《群臣上壽刻石》,俞樾則記錄為:
沈韻初孝廉樹鏞,以趙廿二年石刻見示。此石在直隸永年縣西六十里婁山,其文曰:“趙廿二年八月丙寅,群臣上酬此石北。”沈西雍觀察謂是石虎建武六年所刻,上溯石勒之年而并數之,故稱趙廿二年。然金石刻辭,從無此例。劉寬夫侍御謂漢侯國得自紀年,定為趙王遂之廿二年。較沈說為得之。然考《前漢書》,趙敬肅王彭祖、共王充,并享國長久。《后漢書》趙節王栩、頃王商、惠王干,亦享國長久。此五王皆得有二十二年。侍御止據魯三十四年石刻,謂彼刻稱五鳳二年魯三十四年,而此不冠以漢年,明是漢文帝時未有年號之故,遂決以為趙王遂。此說亦未足據。侯國得自紀年,原不必定冠以王朝之年。魯三十四年石刻,未可泥為定例。使必冠以漢年,則文帝雖無年號,獨不可冠以漢幾年乎?侯國之尊王朝,豈以有無年號而異?然則此碑為何王,固不能臆決矣。
總覽《春在堂隨筆》中有關碑銘拓片的其他記載,多與此類同。即使在《讀漢碑》《駢隸》《讀隸輯詞》三卷專論漢隸的著作中,他的著意處亦在漢碑的文學之美,而未對書法風格展開審美品鑒,即如其言“然世之人則徒喜其分隸之工,而未必知其文章之美也”。在辨別器物真偽時,俞樾通常是從銘文內容所反映的歷史事件、風俗傳統、典章制度以及文字用法等細節來與史互證,而非如楊守敬那般,通過字跡的“風格”“筆法”來判斷。
上述諸例中所呈現出的“文字”與“書法”之距離,通常不為研究清代藝術史的學者所察覺或給予特別重視。事實上,俞樾曾摘錄書抄,特作“書法字學之別”記:
元陸友仁《研北雜志》云:“丹陽葛魯卿論書云:晉、宋人書法絕妙,未必盡曉字學。”又云:“韓退之素無書跡,而極意字義,常云:‘世為文詞,宜略識字。’又韓擇木以八分擅名,謂之不識字。”明楊慎《墨池瑣錄》云:“ 《宋史長編》:‘太宗每暇日,問王著以筆法、葛端以字學。’筆法臨摹古帖也,字學考究篆意也,筆法與字學本一途而分歧。晉、唐以來妙于筆法而不通字學者多矣。”按:此二事自古難兼,筆法家之不通字學,漢人變隸已然,何責乎晉、唐以后?
從俞樾所錄諸評以及他稱書家為“筆法家”可知,“字法”與“筆法”之分途自漢有之。而俞樾對金石銘文風格及筆墨意趣的不輕易置評,亦非出于偶然。20世紀初,章太炎稱俞樾“治小學不摭商周彝器,曰:歐陽修作《集古錄》,金石始萌芽,搉略可采,其后多巫史誑豫為之”,可謂切中肯綮。即使身處潘祖蔭、吳大澂等人推動的金石學搜訪考訂熱潮之中,俞樾內心對于新出古物依然保持著清醒的判斷,一如其自言不習小楷書的特立獨行一般。想必深知金石市場贗品混雜,因此對辨別銘文真偽有著極高警惕。
此外,書法史在詮釋清代“金石書法”的學術背景時,往往著眼于明清從“理學”到“樸學”的轉進脈絡,卻易忽視清代另一影響深遠的學術思潮——禮學復興。肇端于清初“禮治社會”思想之興起,旨在針對晚明以來士風敗壞、不拘行檢、高度商業化所導致的“士農工商”秩序崩壞等一系列社會問題進行批判與矯正,禮學主張通過追復古禮來“以禮已亂”,從而在混亂之中建立起一套客觀的道德準則,以維護儒家正統的層級秩序。在此過程中,文人階層如何在異族統治與外敵入侵之際維護漢族文化認同,成為此古禮復興運動之樞機所在。禮學復興所帶來的直觀變化,是士人群體的行止坐臥、待人接物、雅游宴飲等行為細節,更著意依從一套考證確鑿的古禮典范,以期達到端正己身和敦世厲俗的教化目的。俞樾對于禮經、禮制、禮俗之闡發考證,見諸其大量著述之中。他曾在致戴望函中言:“仆治禮竟,亦當為《宮室考》一卷,他日南中肅清,得歸臥鄉山,擬于南埭舊居改造先祠,即依古制為之……”對所見《孔子圣跡圖》評曰:“余觀其圖,宮室車輿,多非古制。人則高坐,馬則單騎,尤與古違。”在討論編書體例時亦稱:“至于點圈評語,皆古書所無。中華自前明以來,盛行時文,遂以房書體例,變古書面目,為識者所嗤。”因此,當其言“余名刺作隸書,或以為怪。《困學紀聞》卷二引《宋景文筆記》云:‘楊備得古文《尚書》釋文,讀之大喜。書訊刺字。皆用古文。’然則古人有先我為之者矣”,可知這種對于古禮制度的著意與推崇,或正是彼時禮學復興之時代背景的體現。作為儒者尊師,俞樾所書多是儒家經典中的勸世格言。《申報》廣告嘗載:
善屏出售:俞蔭甫太史法隸《文帝百字銘》今己告竣,蘇申銷售。竊思世間勸世文,說來講去,無非“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八個大字,帝君百字銘將為人的道理多在此一百字上全行包收,懸諸左右,朝夕瞻仰,豈非修身之一助也。
此類寫有儒家格言的書作懸于室內,更多出于敦世厲俗的目的。基于這樣的功能,復制品雖下真跡一等,亦無傷大雅,觀者往往看重書寫內容,而非筆墨細節上反映出的親筆真跡和印刷復制品之間的價值差異。俞樾還曾以篆體書寫《春在堂銘》《書冢碑》等文章,并出版成書以廣流通,意在以篆書的古體地位來彰顯上述文章的紀念意義,而非僅僅展示書法上的筆墨技巧。在光緒九年的廣告中,俞樾所書每堂十條的篆書《春在堂銘》(石印本),僅售洋二角五分,平均計算每幅屏條僅值二分五厘。晚清的上海食肆,“普通菜館兩人用銀五角已可醉飽”,如此來看,一餐飯錢約可購得十張俞樾所書的篆書屏條石印復制品。可以說,這些書法印刷品是以極為親民的價格貼近大眾,意圖更多在于通過大宗的發行量來傳播儒家經典中的普世價值,教化的意義往往甚于玩味筆墨。
結語
清代考據學的繁興,使得那些精研文字訓詁的學者在漢字書寫上獲得了權威地位,而禮學的復興益使規范典正的書法風格具有另一重道德價值。那些歷代被士族精英群體所主導、汲汲于玩味筆法技巧和精良器物的“帖學”傳統,在清代學人眼中反而被視為閑人所為,一如顧炎武和桂馥所言,“一號為文人,則無足觀也”,“為才人易,為學人難”。不過,在盛清時期成為學人的代價卻是高昂的。較之明代,清代寒門子弟落榜的幾率大幅增加,平民向上層流動的可能性降低。大量落第考生因受生活所迫轉而成為塾師、醫生、訟師或從事文學、藝術的工作以維持生計。因此,這種看似突破傳統精英中心主義的崇學之風,以及被后世書法史建構為“碑學”濫觴的金石學浪潮,事實上仍是另一種形式的知識精英化。時至道咸時期,太平天國運動極大摧毀了江南學術文化生態,乾嘉以來學界根深蒂固的高下之見開始松動。在此時活躍的書畫市場推動之下,有關書法的價值取向呈現出更多元化的態勢,審美好尚也更貼近大眾日常生活。隨著湘淮地方政治勢力崛起,曾國藩等人因熱衷文藝而廣羅才俊,使得“書家之書”逐漸崛起,而如俞樾一樣深研經史考證和文字勘正的學者,一方面將新興的“書家之書”視為時尚,另一方面迫于生計,也與市場合作推出善屏、楹聯,甚至一系列具有趣味性的“字畫”箋紙。
然而,近代社會轉型之后,隨著毛筆逐步退出日常書寫的歷史舞臺,明清之間包羅萬象的書法價值語境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書法日益成為一種脫離人們實用書寫經驗的“純藝術”。民國時期,林語堂已稱“欣賞中國書法,是全然不顧其字面含義的,人們僅僅欣賞它的線條和構造”。張蔭麟亦言:“書藝雖用意義之符號為工具,而其美僅存在于符號之形式,與符號之意義無關。構成書藝之美者,乃筆墨之光澤、式樣、位置,無須訴諸于任何意義。”在書法學科化的今日,評價書作的視角愈發趨于以專業性的筆墨技術為主導。因此,那些受金石風潮與市場驅動、為求展現藝術表現力而廣取博鑒各類金石碑刻來彰顯異趣的清代書家占據了書法史的中心。從鄧石如的剛健厚重、趙之謙的奇倔雄強、吳昌碩的峻宕峭拔,種種于筆法之中搜秘鉤玄而成就的藝術造詣,促使他們成為碑學書法的宗師典范,而在晚清被中外“寶若拱璧”的俞樾墨跡,卻在后世建構起來的如清代隸書四家、九家的名列中,已難覓蹤影。此時作為純藝術的“書法”,已脫離日常實用的關系語境,益與清代學人心中以“文章學問”“考證文字”為上的觀念漸行漸遠。
日常語境流失是近現代轉型之后書法史研究面臨的一大挑戰,而對如譜系、位次、流派、師法脈絡的分化歸位,一系列如學術、藝術、書法等名詞概念和理論術語的固化理解,以及對“精英-平民”“帖學-碑學”的二元論解讀,卻是現代學術帶給研究者的框架預設。俞樾個案中展現出的種種充滿反差和矛盾的認知,恰是一個真實的個體與無數日常細碎、多變且鮮活的社會語境互動的結果——其對書法興趣有限,且絀于財力不曾積極參與金石收藏,甚至對楷書頗有偏見,但在面對交際往來、日常應用以及晚清政治、社會、學術等特定環境所作出的一系列回應和選擇中,依然形成了獨特的“書法”風格。然而,后世在評述俞樾的書法造詣、給予書史定位以及對其墨跡進行“書法化”的過程中出現了諸多錯位,卻又構筑起這段歷史更具深意的另一重敘事。作為“學者”與作為“書家”的俞樾,經過近代的漢字革命和書法轉型,不斷被賦予新的認識、理解和評述。曾經融匯在俞樾日常書寫中的道德、學養、技巧等種種要素,也在書法學科分化之后催生出的意義系統中被不斷拆解和重塑,而俞樾那些富有學術、生活和交游印跡的日常墨跡,在晚清至今的多重價值視角中不斷獲得重釋。
責任編輯 王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