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已成舟

一

可樂雞翅。謹川曾經以為這是一道極為復雜、稍微掌握不好火候就會燒壞的一道菜，但當紫夢把小紅書上的教程發給他后，他對自己的廚藝瞬間有了信心。無非是照著上面的做法一步一步來。謹川想：紫夢想吃，當然要給她做，還一定要做好，不合口味的菜紫夢是不會下口的。認識紫夢之前，謹川做了將近十年的面，計有燴面、鹵面、燜面、打鹵面、羊肉面、牛肉拉面、刀削面、油潑面等十幾種，菜卻只會個西紅柿炒雞蛋。認識紫夢后，謹川每周兩次去找她逛街吃飯，紫夢說：“我是南方人，離不開米飯，如果飲食差異磨合不好，咱們是不會在一起的?！敝敶犃思钡貌恍?，拍著胸口保證：“我以后一定多吃米飯少吃面，慢慢磨合得跟你的飲食習慣完全一致！”保證歸保證，奈何習慣的力量太強大，謹川一個人的時候還是悄悄吃面。紫夢知道后，沒再強迫他，轉而開始宣傳米食的好處，同時大肆渲染面食的壞處，試圖從思想上徹底把謹川扳過來。謹川對此全盤接受，樂在其中，心想，有人把你往回扳，你就偷著樂吧，不就是吃個飯嘛，吃什么不是活著？

雞翅用牙簽扎幾下，冷水下鍋，放蔥姜、料酒，煮出血沫撈出，油熱下雞翅，煎至兩面金黃，放蔥姜、八角、一勺生抽、少許老抽、一丟丟鹽、幾粒冰糖，倒入可樂沒過雞翅，煮八分鐘后大火收汁，關火。這是小紅書上的標準教程。家里沒有牙簽，謹川想用刀劃幾道口子，紫夢不讓，說這樣會破壞雞翅完整的美?！俺詡€雞翅還要講究美？”謹川把雞翅從盆子里撈出來，問。“那當然，你穿衣服只為了御寒遮羞？”紫夢反問。謹川只得作罷，直接把雞翅下鍋，放入切好的姜片，倒入小半瓶料酒，看雞翅一點點煮出血沫。放姜片可以，切忌放蔥蒜，紫夢從小就不吃蔥蒜，遇到有蔥蒜的飯菜，要么不吃，要么用筷子仔細地把蔥蒜揀出來，所以她在家的時候，蔥蒜從來派不上用場。“能省下買口香糖的錢。”謹川說?！澳苁《嗌偈嵌嗌?，一切為了房子和車子?！弊蠅艚洺０堰@句話掛在嘴邊。

給紫夢做過幾次飯后，謹川掌握了紫夢對飯菜口味的最基本的要求，那就是：少油少鹽。紫夢作為從小到大吃慣淮揚菜的人，口味向來清淡，無論什么菜，能清炒就清炒，能少油少鹽就少油少鹽。每次謹川燒好菜，自己覺得口味淡得不行了，紫夢吃起來還是說，油放多了，鹽放多了。謹川說：“我知道少吃鹽長壽，少吃油對心腦血管好，但也沒必要這么折磨自己吧？”紫夢說：“我吃飯的時候壓根就沒考慮過長壽和心腦血管的問題，油鹽放得多我就是吃不慣，你有什么意見嗎？”謹川說：“小主口味清淡，微臣自然照辦，哪有半句埋怨。”紫夢打了謹川一下，說：“論嘴還是你貧。”兩人鬧作一團。

謹川想起兩人剛住一塊時，有一次他按照紫夢提供的菜譜，做一道臘肉青菜炒年糕，臘肉比較肥，入鍋之后煉出了一些油，謹川想，反正炒青菜還得放油，煉出的油沒必要篦出來，就沒管。結果做出來之后紫夢嘗了一口，立馬放下筷子，說：“我覺得咱們的關系可以結束了。說了多少遍少放油少放油，你偏偏不聽我的話。既然這樣，你找別人過去吧。”說著收拾東西要走。謹川苦苦哀求，抱住紫夢不放，紫夢說：“放手，再不放手我就報警了。”謹川只得放手，紫夢說：“你好好反思幾天吧，我也冷靜一下。這幾天不要聯系我，看到你就煩?！敝敶ㄕf：“一天聯系不到你我就會發瘋的。”紫夢笑了，說：“我倒是很想看看你發瘋的樣子?！闭f著奪門而出。

謹川至今還記得自己當時的驚慌。兩人認識以來，鬧過大大小小幾十次別扭，但從來沒像這次這么嚴重。用紫夢后來的話說就是：“做飯能把自己的媳婦逼得離家出走，你可真有出息。雖然當時我還不是你法律意義上的媳婦。”謹川記得當時自己只顧著阻攔紫夢，連外套都沒穿，拖鞋都沒換，沖出去，抱住紫夢，不讓她走。紫夢說：“放手，再不放手我就喊了。這一棟樓里全是你的同事和同行，自己想想后果吧。一，二……”還沒數到三，謹川松手了，看紫夢大步流星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打電話紫夢是不會接的，謹川知道她的性格，但不打又不行，否則事后紫夢會生更大的氣。事實上，謹川當時打得手機發燙，紫夢一個沒接，直接摁掉，后來干脆手機關機。謹川想，可以了，再打就要被紫夢拉黑了。放下手機，謹川想，既然如此，何必當初？自己一開始不知道她是這樣的性格嗎？知道。知道為什么還要堅持在一起？不知道，不知道，感情的事情說不清道不明，一切都像是上天注定的。

當晚謹川去找了自己的兩位師兄兼老鄉云淮和星言。謹川遇到這樣的緊急事件總是第一時間在三個好基友群里向他們求助。說來也巧，三人來自同一個縣、同一個高中，又考進北方同一所大學，畢業后都選擇來北京工作。云淮比謹川大三歲，高兩級，結婚已經八年，養著兩個娃娃，生活極其平靜，用云淮自己的話說就是，一潭死水。星言比謹川大一歲，高一級，剛剛結束了一段婚姻，經歷了一番撕心裂肺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元氣大傷，正處于恢復期。三個人從上大學開始，就形成了一項傳統：無特殊情況的話，每周五晚上聚會。無非是在一起吃頓飯，只吃飯，不喝酒，吃完飯溜達溜達，縱論國際局勢，再談談女人。溜達完，還有精力的話，就去打羽毛球。打完，一身臭汗，沖個澡，各自回去。這項傳統一直持續到謹川認識紫夢。謹川認識紫夢的當天就在基友群里說：“以后周五不能陪哥們兒吃飯聊天打球了，我要專心地跟這個小可愛在一起了。”云淮和星言紛紛在群里痛斥謹川見色忘友，說自己結婚帶娃這么忙，周五也沒怎么缺席過，你們兩個剛認識，就宣布不參加每周的例行活動了。謹川說：“大哥，你們兩個都成家了好嗎，剩我一個人打光棍，再這樣下去，我有什么臉面見你們？”云淮和星言一時竟無言以對，默許了他的缺席。

那天晚上謹川急火火地見到云淮和星言，剖心切腹檢討了一番，云淮和星言卻笑而不語。云淮很快展現出老大哥的風范，說：“很簡單，急也沒用，咱們先去打臺球，不到一小時，她準聯系你?！敝敶ㄕf：“聯系不到她我都要瘋了，哪有心情打臺球？”星言說：“聽大哥的話準沒錯?！崩妥?。果然，剛打了幾局，紫夢發微信過來了，問他在干嗎。謹川差點跳起來，視頻打過去，卻被紫夢直接掛斷了。紫夢說：“我剛吃完肯德基。你要是再不來接我，我今晚就露宿街頭了?！敝敶犕炅⒓慈酉虑驐U，沖出了臺球廳。

在漫長的單身歲月里，謹川曾經設想過自己另一半的無數種理想型，唯獨沒有紫夢這種類型。謹川認為，他跟紫夢天生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一個是老實巴交的書呆子，一個是嬌俏可愛的小精靈，兩個人無論如何是走不到一起的。這么多年來謹川不是沒有遇到過這種可愛小精靈，甚至有一個差點答應做他的女朋友，但最終無一例外，都只能跟他做好朋友。謹川認為自己的度把握得非常好，每次都是揣摩透女生的心思后適可而止，給對方留下回味的空間，讓對方在傲嬌之余產生一絲絲眷戀，因此謹川從來沒有被女生刪除或拉黑過。時間一長，謹川一方面在心里痛斥自己這樣無疾而終的循環什么時候是個頭，一方面又為自己這項嫻熟的技能感到驕傲，心想無非是多認識一個人，又不會給對方留下壞印象，多個朋友多條路，條條大路通羅馬。有句話不是說，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認識紫夢，謹川抱的就是這樣的心態。彼時謹川已經有了長達兩年的感情空窗期，跟父母的關系降到了有生以來的最低點，不得已在朋友的推薦下安裝了相親平臺。平臺的使用規則很簡單，需要登錄者每天簽到并觀看廣告，以此來領取狗糧，當狗糧積攢到100克的時候，就可以免費申請認識一位心儀的異性。攢狗糧不容易，每天最多只能領取15克，因此如果想快速認識一位異性，就需要花錢購買狗糧，100塊錢買100克。謹川攢了幾天狗糧，沒有耐心，花錢買了100克，申請一位女生，不到一小時收到了女生拒絕的消息。拒絕的理由是沒有眼緣。謹川躺在床上，有些泄氣，心想是不是自己的照片書呆子氣太重，正想著，手機“?！钡囊宦暎盏搅似脚_退還的50克狗糧。原來申請失敗，平臺會退還一半的狗糧。還可以這樣，謹川立即從床上坐起來，用退還的50克狗糧加上平時積攢的50克狗糧又申請了一位姑娘。姑娘應該不在線，謹川左等右等，沒有消息，索性放下手機，忙別的事情。半夜一點五十六分，手機又“?！钡囊宦暎敶ㄔ谒瘔糁谢④|一震，爬起來哆哆嗦嗦摸到手機，打開軟件，又是被拒絕的消息，又有50克狗糧被退了回來。睡吧，攢幾天可以再申請。又陷入了一種無休無止的循環。人生就是這樣一場又一場無休無止的循環。謹川想。

直到謹川在平臺上看到了紫夢的資料。

二

認識紫夢之前，謹川在相親平臺上也申請成功過幾位女生，每申請成功一位，謹川都抱著極大的熱情，從早到晚盯著手機，對女生的任何信息都做到秒回，同時腦中浮現出兩人戀愛、結婚、生子及周游世界、白頭偕老的場景。有幾位聊著聊著就沒影了，有幾位倒是同意跟謹川見面，謹川在那幾個月里請好幾位女生吃了全聚德、四季民福、局氣和海底撈。但沒有一位愿意跟謹川繼續下去。否則就沒有他跟紫夢的故事。謹川一再碰壁，漸漸垂頭喪氣，云淮給他寬心，星言一語中的：“太舔狗?！毙茄哉f：“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無所有。你一直有這個毛病，多少年了都沒改。高冷一點，高冷，懂嗎？”謹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

看到紫夢的照片和資料介紹后，謹川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想，這么可愛的小精靈還需要到相親平臺上找對象嗎？逛個街坐個地鐵不知道會被多少男生搭訕呢，想追她的人都排成隊了吧。別管那么多，先下手為強，即使最后沒能走到一起，能跟這樣的小精靈聊聊天，也足以讓心情變得美麗起來。申請完，長長吁出一口氣，換上運動裝去跑步，還沒下樓就聽到了“叮”的聲音。謹川的心狂跳起來，不敢看手機，生怕收到拒絕的消息。憑經驗判斷，凡是秒回的，大概率是直接拒絕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地顯示出女生的傲嬌。坐電梯到一樓，猶豫著還是打開看了，竟然是通過申請！謹川假裝熱身，在小區里面狂跳起來，狂跳過后想，要吸取之前的教訓，要高冷，不能秒回，跑完步再說。可是已經完全沒有心情跑步。

沒心情跑也得跑，在家待著只會胡思亂想。強迫自己跑完十公里，回到家，準備沖澡，手機又響了，還是紫夢發過來的：“我給你發的消息顯示已讀，你看到了是故意不回復還是對我有意見？”謹川這才意識到自己高冷過了頭，立即放下浴巾，說自己剛才正在跑步，因為有配速要求，所以不敢停下來回復，剛剛跑完，現在正準備回復。說著發給她一張Keep的截屏。紫夢說：“是我錯怪你了，但你白天不上班嗎？”謹川說：“辭職一年多了，現在是自由職業者，靠文字為生?！弊蠅粽f：“你是作家？我竟然認識了一個作家！”謹川說：“嚴格來說不是，我只是給老板們寫寫傳記，換點錢花。你也熱愛文學嗎？平時都看什么文學作品？”紫夢說：“幾乎從來不看，頂多在手機上看點網文?，F在有幾個人真正關注文學的？有抖音、快手、小紅書、微博、微信、拼多多，誰還看純文學作品？”謹川說：“也是?！弊蠅粽f：“你寫的那些傳記會有人看？靠寫那玩意兒能養活自己？”謹川說：“有沒有人看不知道，但老板給錢，咱就寫，寫完一部給十萬二十萬，夠花個半年一年的。”紫夢說：“你這個倒是來錢挺快，神仙一樣的工作?！敝敶ㄕf：“什么呀，你以為那么簡單，天天苦哈哈地跟在老板屁股后面，老板的一言一行都要記錄下來，還要翻閱浩如煙海的資料，訪談跟老板有交集的各色人等。最難的是寫，既要有紀實性，又得會‘春秋筆法’，掌握不好分寸就會被老板罵，現在誰掙錢容易？”紫夢說：“我對你寫什么、怎么寫不感興趣，對你這個身份和職業挺感興趣的。在我心中，寫書的人一律稱為作家，你這幾天有空嗎？咱們見一面吧。”謹川大驚，說：“咱們聊天才不到一小時就要見面？還沒有深入了解對方呢?！弊蠅粽f：“平臺上對方的資料不都有嗎？還需要怎么了解？”謹川說：“平臺上的資料也有可能是假的呀，你不怕我是個騙子？”紫夢說：“就你那樣，一個書呆子，會騙人？誰會上當？”謹川說：“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吶。”紫夢說：“你要見就見，不見拉倒?！敝敶ㄕf：“見，當然要見，明天我去找你吧?！?/p>

兩個人的進展速度遠遠超過了謹川的想象。一切都像是由紫夢在主導，而謹川只需要全力配合即可。紫夢像一個永遠不知疲倦、精力極其充沛的小神獸，而謹川也從未見過如此風風火火的小可愛。兩人第一次見面，因為紫夢下班晚，約在了必勝客，謹川早早到店里等待，坐立不安，去了四五趟洗手間，腦中無數次想象著紫夢出現在眼前的那一刻。終于，紫夢來了，化著淡妝，披肩發，粉紅色寬寬大大的襯衣，淡藍色修身牛仔褲，見到謹川就對著他笑，問他想吃什么。謹川不覺看呆了，不知道說什么，一時間面紅耳赤。紫夢后來回憶說：“那天我真是遇見了一個呆子！問啥答啥，多余的話一句不會說，臉紅得像塊布，三十五六的人了，還不如一個小學生，頭也不敢抬，飯也不敢吃！”謹川把紫夢攬在懷里，說：“我就是個呆子，你不是愛上呆子了嗎？”紫夢把他推開，說：“去去去，要不是父母催婚催得沒辦法，我根本不會跟你在一起，我還想多玩幾年呢?！背酝觑?，在商場逛了一圈，謹川送紫夢回去，出租車上，紫夢問謹川明天有空沒，謹川說有，紫夢說：“明天一起看電影吧，算是第二次見面?！敝敶ㄏ?，這么快就第二次見面了，口中卻答應了一句好。紫夢很快選好電影票，發給謹川讓他代付。謹川以光速付好電影票，紫夢說：“后天有空沒？”謹川說：“有。”紫夢說：“我想去拍格格裝。”謹川脫口而出一句：“好?！弊蠅赳R上預訂了拍攝時間，把地址信息發給了謹川。接著又問：“下周末有空吧，去爬香山呀。”謹川說：“好?！弊蠅粽f：“你什么都說好，就沒有點個人意見？”謹川說：“你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闭f完再次面紅耳赤。出租車司機戴著口罩，在前面彎著眼睛笑，紫夢對謹川說：“真是個呆子?！?/p>

謹川原來的打算是，兩個人認識三個月之后見家長，半年之后訂婚，一年之后結婚，沒想到認識剛一個月，紫夢直接把謹川帶到了她父母面前?！拔野謰層惺聛肀本?，見不見隨你便?！弊蠅粽f。謹川的心狂跳起來，心想，太快了，太快了，穩定住心神后卻說：“是我未來的老丈人丈母娘呢，當然要見，已經迫不及待了。我一定好好表現?！弊蠅粽f：“你正常表現就行，我看中的人，父母不可能反對?！敝敶▽捔诵?，見面后在飯桌上與紫夢爸媽侃侃而談，不時逗得紫夢爸媽哈哈大笑，中間又趁去洗手間的功夫悄悄結了賬。結完賬回來，紫夢爸媽說：“我們來一趟北京不容易，既然你們都滿意對方，我們做父母的也沒意見，我看就把婚期定了吧。”謹川完全沒料到紫夢爸媽會這么說，愣在那里。紫夢推了謹川一把，謹川才回過神來，說：“我們剛認識一個月，叔叔阿姨您看……”紫夢媽媽說：“只是初步定個婚期，又不是現在就讓你們領證。明年是龍年，你的本命年，按照民間的習俗，本命年不適宜結婚，想結婚的話就只能等后年了。”謹川說：“我爸媽也是同樣的說法，本命年不能結婚。”紫夢媽媽說：“我就說嘛，老人們的觀念都是一樣的?，F在距離年底還有兩三個月，你要是愿意把時間定在年底，咱們現在就看萬年歷?！敝敶ㄏ胝f“我愿意”，話到嘴邊又覺得這三個字是新娘在婚禮現場面對新郎深情告白時的專用語，于是說：“好呀，咱們一起選個黃道吉日?！?/p>

出了飯店，謹川走路像踩了棉花，頭重腳輕。路上車流洶涌，路人行色匆匆，沒有任何人知道、更沒有任何人關心剛才飯桌上發生了什么。紫夢爸媽在前面走，紫夢挽住謹川的胳膊，說：“怎么，害怕了？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反正咱們兩個還什么都沒發生?！敝敶ㄕf：“誰害怕了，我巴不得明天就跟你去領證?！弊蠅粽f：“想得美，沒有正式的求婚、訂婚，不買鉆戒、三金，誰會跟你去領證？”謹川說：“這些當然得有，人生最重要的大事，必須得不留遺憾，明天咱們就去首飾店?！弊蠅舭謰屄牭交剡^頭來，說：“謹川，你也別太著急了，回去好好想一想，跟爸媽商量一下。”謹川說：“我早就想好了，從認識紫夢的那一刻起?！弊蠅舭謰屨f：“真是一對癡情男女。”叫的車到了，謹川送紫夢爸媽和紫夢坐上車，消失在夜色里，這才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抱住頭，冷靜了一會兒，撥通了家里的電話。

三

反對最為激烈的當然是謹川的父母。其次是謹川的姐姐謹沅。說來也巧，那天姐姐跟姐夫恰好開車回家去看父母，在父母家吃過晚飯，晚上九點多剛要回家，謹川打來了電話。聽完謹川的講述，父母氣得聲音顫抖，說：“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不要再跟那個女生來往，外面的女生路子野，家里介紹的知根知底，你偏不聽。當時我們看完你發過來的照片就覺得這女生跟你不是一路人，你還是一個勁地往人家身上湊。這就是個騙子，騙子，你知不知道？一開始說想跟你結婚，讓你買這買那，把你的錢全騙走，到時候弄得你人財兩空，年齡也耽誤了，你才回頭？”謹沅也在手機那頭聲色俱厲地說：“認識一個月就談婚論嫁，不是騙子是什么？你想想你身上有什么優點能吸引到人家？弟弟，你現在是被這個狐貍精迷得神魂顛倒，被愛情沖昏頭腦了知道嗎？”謹川一聽到姐姐說“狐貍精”三個字，一下子怒火中燒，說：“你要是再敢說這三個字，咱們姐弟倆幾十年的情分就到此為止了。”謹沅說：“你為了一個女生竟然對親姐說這樣的話，真讓人寒心?！敝敶ú灰啦火埖貞涣嘶厝ィ骸爱敵跄銈兇呋榈臅r候怎么不這樣說？是誰天天說找到喜歡的人就趕緊定了，娶到手再說？還有，你當年跟姐夫談戀愛的時候我干涉過嗎？現在為什么要干涉我？”說著掛了電話。謹川父母再打過來，謹川直接掛斷。很快，微信響了，謹川一看，是姐姐發過來的：“她就是個狐貍精，弟弟你一定要頭腦清醒?。　敝敶ɡ湫σ宦?，放下了手機。

第二天，謹川陪紫夢逛商場選了鉆戒和三金。謹川原本對兩人年底結婚持猶豫的態度，父母和姐姐的反對讓他徹底堅定了決心。他通盤考慮了紫夢的所有方面，認定紫夢整體上是他可以攜手一生的人，雖然紫夢有很多想法和做法他并不贊同。他感覺認識紫夢之后自己一直置身一場夢中，就像紫夢的名字一樣，一場紫色的夢中，醒不過來，也不想醒來。已經回不去了，謹川想。但愿能永遠在夢中。接下來還有求婚和訂婚。父母和姐姐參與不參與都無所謂。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木已成舟，他們的反對將變得毫無意義。

謹川知道父母不會就此罷休。但他不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一個周末謹川和紫夢正在吃銅鍋涮肉，謹川母親的視頻打過來了，問他想好沒有。謹川說：“什么想好沒有，我們一直在一起啊?！敝敶赣H說：“她是個騙子啊，我的兒！你了解她的過去嗎？社會上有多少女人結完婚騙錢跑路的？”謹川趕緊轉移話題，說：“我正跟紫夢一起吃飯呢，三金、鉆戒都買完了。”母親在視頻那頭大驚失色，才知道紫夢也在旁邊，問：“花了多少錢？”謹川說：“五六萬吧，這還是最便宜的，一個鉆戒、一雙對戒、一個金手鐲、一個金項鏈、一個金戒指，一共才五萬多，有的人一個大鉆戒就花八九萬?！蹦赣H臉漲得通紅，呼吸急促起來，說：“你自己選的路，誰也沒辦法。剛才我說話有點粗，讓紫夢別介意。”謹川說：“放心吧，紫夢聽不懂咱們家鄉話。就這樣吧?！闭f著掛斷了電話。剛放下手機，紫夢就過來了，揪住謹川的耳朵，說：“我雖然聽不懂你們家鄉話，但騙子兩個字我還是能聽懂的。你媽說我是騙子，你姐說我是狐貍精，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們。咱倆現在互刪吧，這輩子再也不要有任何瓜葛?！?/p>

謹川差點哭出來，說：“千萬別這樣，我媽是隨口說的，只是怕我受騙，你從哪兒知道我姐說你是狐貍精的？”紫夢說：“打開手機自己看，這輩子我誰都能原諒，就是不能原諒她?！敝敶ㄏ氪蜃约簝蓚€耳光，恨自己怎么不把聊天記錄處理干凈，心想，還沒結婚呢，兩個人的關系就處成這樣，以后可咋辦，就說：“我姐也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說話從來不過腦子，你別跟她一般見識。熟悉了你就會知道，她很實誠的，是個爽快人。”紫夢說：“我跟誰熟悉都不想跟她熟悉。她買房買車不是借了你十幾萬嗎？讓她趕緊還給咱們，否則我只會更討厭她。你說她是個爽快人，怎么遇到還錢這事就一拖再拖？”謹川說：“我姐和姐夫也不容易，白手起家，買房、裝修、買車、生娃、養娃，幾年之內完成了，每個月信用卡都刷爆，一有多余的錢就會還給咱們的。”紫夢說：“自己沒本事掙錢就先別買車，先別生娃，老花別人的錢干什么，不知道你也要買房嗎？”謹川說：“我當時不知道自己的另一半在哪里，沒打算買房，現在知道了，我讓他們抓緊時間想辦法。”紫夢說：“不把錢全還給你，以后結了婚我是不會見她的。話說回來，即使把錢全還給你了，我也不一定原諒她，要看她后續對我的態度?！敝敶ㄟB連點頭，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紫夢盡管知道了父母和姐姐對她的“惡意”，卻自始至終沒說一句不結婚這樣的話；憂的是，本來姐姐就對這樁婚事不滿，現在讓她還錢，無疑難上加難，況且姐姐家的兩個“吞金獸”都在城里上學，姐姐和姐夫的工資勉強能維持日常的開銷，短時間內根本拿不出這么多錢來。沒事的，現在最重要的是處理好他與紫夢的事情，排除一切干擾，順利領證，至于姐姐還錢的事，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晚上送紫夢回家后謹川給姐姐打了個電話，說了紫夢的態度。謹沅火大，說：“這樣的女生還不趕快斷了？以后結了婚還有我們的活路嗎？”謹川說：“你說她是狐貍精，她正在氣頭上呢。我看你是故意的吧，你不知道我倆天天在一起，她隨時檢查我手機？”謹沅說：“就算我是故意的吧，我就是不想讓你倆在一起?！敝敶ㄕf：“三金和鉆戒都買完了，五六萬花出去了，你想讓我這五六萬打水漂嗎？”謹沅嘆了口氣，說：“為了以后幾十年的幸福，現在挽回還來得及?！敝敶ㄕf：“你不必再勸了，我心意已決。手頭寬裕的話，先還我兩萬吧，也向紫夢表明一下態度?！敝斻湔f：“一萬塊錢都拿不出來，馬上又要還信用卡了，你姐夫這幾天急得嘴角起了燎尖大泡。你卡里不是有錢嗎？就說我還了你兩萬唄，后續我有錢了補上?！敝敶ㄕf：“不行，紫夢是專業搞審計的，會看轉賬記錄?！敝斻湔f：“你不是有很多張卡嗎？工商卡里轉我兩萬，我再轉到你建行卡里，不就行了？”謹川說：“不行，紫夢會看所有銀行卡的轉賬記錄，千萬不要小瞧任何一個審計人?！敝斻湔f：“傻弟弟呀，被人家鉗制得死死的?！敝敶ㄕf：“這樣吧，我先向我朋友借兩萬，轉給你，你轉到我卡上，到時候你還給我朋友就行?！敝斻湔f：“只能這樣了，咱們小縣城，一個月幾千塊錢，要攢兩萬，難上加難。以后哪怕我一個月還你五百，也要盡快全還完。既然你堅定選擇跟紫夢在一起，誰也沒辦法，姐姐只能全力支持你了，我對紫夢造成的傷害我去彌補?！?/p>

掛掉電話后謹川在基友群里向云淮和星言宣布了自己的領證日期。云淮和星言發了幾個炸裂和震驚的表情，說婚姻大事不是兒戲，千萬不能操之過急，不了解半年一年絕不能結婚。你知道她和她父母有沒有巨額外債，她有沒有結過婚，生沒生過孩子，有沒有重大遺傳性疾病？謹川說：“說什么呢，照片你們不都看過嗎？人家清純得像高中生一樣，你問人家生沒生過孩子？”云淮說：“這樣吧，明天有空沒？一塊聚聚吧，當面說，現在謹川清空自己的聊天記錄?！敝敶ㄕf：“正好我有件事麻煩二位相助，思來想去，只有你們兩個能幫得了我。明天見。”

四

謹沅拿著從云淮和星言那兒借來的兩萬轉給謹川，謹川展示給紫夢看，紫夢說：“我就說你姐有還錢能力嘛，讓她每月還兩萬。謹川說，怎么可能，他們兩口子加起來一個月才掙一萬多，還要照顧老人和小孩的生活?！弊蠅粽f：“跟你開玩笑的，我已經看到你姐姐的一點誠意了。”謹川說：“那咱們訂婚的時候讓我爸媽和姐姐也參加吧，他們很想見你一面，當面跟你好好聊聊天。”紫夢說：“訂婚也就是吃個飯，你爸媽都有要忙的事情，一來一回耽誤三四天，多不劃算。而且你姐是醫生，隔三岔五上夜班，還要照顧兩個小孩，別讓她來了。再說，我還沒做好見她的準備?！敝敶ㄕf：“那你爸媽來北京一趟就容易了？”紫夢說：“我爸媽經常往返安徽北京做生意，在北京有固定住處，當然方便，而且他們這次來北京之后就先不回去了，直到過年?！敝敶ㄕf：“你還是沒有原諒我爸媽和姐姐?！弊蠅粽f：“是啊，一個騙子和狐貍精，怎么可能隨便原諒一個人呢？”

謹川又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但很快想出了解決的辦法。他預料到以后會長期夾在婆媳中間，兩頭受氣，所以他現在必須磨煉出平衡兩者關系的新技能。他想起自己當年上大學時學的《左傳》《戰國策》，重溫了一遍燭之武退秦師的言辭，又簡要回顧了子產、蘇秦、張儀的事跡，采用各個擊破的戰術，向父母和姐姐陳述了利害，重點是計算了來回北京的開支和產生的誤工費。謹川最后說：“現在都什么年代了，重大會議都可以視頻，訂個婚為什么不能視頻？”父母說：“也行，天寒地凍的，我們這老胳膊老腿也折騰不起?！苯憬阏f：“不參加也行，天天接送兩個娃上學放學，我的工作耽誤得起，娃的學習怎么耽誤得起？”

得知謹川父母和姐姐不來參加他們訂婚儀式的消息，紫夢歡呼雀躍，仿佛取得了一場外交上的勝利。謹川倒無所謂，不就是吃頓飯，講幾句話嘛，有什么可計較的？如果這樣做能減輕紫夢和謹川父母、姐姐之間的誤解和怨恨，那么謹川心里的壓力也會小一些。求婚也是一樣。謹川之前一直把求婚想象得過于隆重、盛大、浪漫，腦中全是偶像劇和影視明星求婚的甜蜜場景，跟紫夢聊起求婚的細節，謹川問需要準備些什么，紫夢說：“你穿好西服皮鞋，帶上鉆戒和對戒，準備一段求婚誓言就行?！敝敶ㄕf：“這么簡單嗎？”紫夢說：“你以為呢？你想到巴厘島或者馬爾代夫給我一場世紀浪漫嗎？就在咱們買鉆戒的那家店里呀，鮮花、手捧花和背景板人家都準備好了。這不是為你省錢嘛！”謹川說：“羊毛出在羊身上，還不是都攤在鉆戒里了？”渾身輕松下來。求婚那天到了，謹川西裝革履，紫夢美艷動人，兩人手挽著手，一路接受著路人羨慕和祝福的目光，到店里，店員很快布置好現場，架好拍照和錄像的手機，不到半小時求婚的流程就結束了。接下來是拍照，紫夢擺出各種搞怪姿勢和表情，謹川機械地看著鏡頭，感到一陣眩暈，恍惚又置身夢中，心想這就是自己從小到大想象過無數次的求婚嗎？自己剛才實實在在地品嘗到幸福和甜蜜的滋味了嗎？正想著，紫夢拍了他一下：“干嘛呢，木頭人，不知道配合我？”

領證也不過是半天的事情，但謹川內心波瀾萬千。婚后，謹川曾經無數次跟紫夢談起領證那天他的心境。從住在一起開始，兩人逐漸探索出一種獨特的交流方式——臥談會。之前上學的時候宿舍里有臥談會，如今他們把這種形式用在了夫妻之間。白天沒時間說或者不方便說的話，晚上睡前都可以說。剛開始是激情過后抱著說悄悄話，后來激情的次數少了，也不總是抱著了，而是各自平躺著，手拉著手。謹川說：“這樣雙方是完全平等的，也更能夠實現心靈的契合?！闭劦浇Y婚，謹川說：“我當時處在一種深度的迷狂當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感覺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推著我向前走，一點回頭的余地都沒有。我知道結婚對一個人意味著什么，但我除了跟你走，沒有別的選擇?！弊蠅粽f：“你的意思是結早了后悔了唄？想離明天就可以離?！敝敶ɑ琶ξ孀∽蠅舻淖?，說：“結完婚后，永遠不要再說出那個字眼。我現在連蘋果橘子梨的那個梨都聽不得。我的意思是，領證結婚這事太神圣了，我還沒來得及做好充分的精神準備和心理準備，神圣的事情就降臨了，這太不可思議了。我一方面為領證感到害怕，一方面為能跟你領證感到滿心歡喜。咱們認識的時間短，我對你并不了解，但跟你在一起就是感到滿心歡喜。”紫夢說：“你以后會慢慢了解我的。你以為只有男的結了婚之后才會變嗎？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結婚之前我的所作所為都是裝出來的，結完婚我就原形畢露了。你會發現我動不動就發脾氣，也非常懶，幾乎從來不做飯，也不做家務。我不跑步、游泳、做瑜伽，保持身材全靠餓。我不喜歡唱歌、跳舞、彈鋼琴，對電影、話劇和音樂會也沒有多大興趣。我只想過好自己安安穩穩的小日子，其他的一切都與我無關。你可以說我胸無大志、自私狹隘，但我就是這樣的人?！?/p>

謹川說：“一個人身上的特質是裝不出來的，我早已經看到了。胸無大志也不是錯，你必須允許一些人沒有志向，沒有理想和抱負，不喜歡文學和哲學，不關注自己的精神世界。很多個晚上，你熟睡后，我會在黑暗中看著你、揣摩你、思考你。你從來不失眠，沾床就睡，醒來后就像充滿了電，活力滿滿。不像我，職業失眠家，心里有事會失眠，身子不累會失眠，腦子不累也會失眠，白天困得跟喝醉了似的，晚上腦子清醒得像明鏡一樣。睡不著我就睜著眼看你，閉上眼想你，但你從來不知道。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在你心中究竟處在什么樣的位置。咱們登記的時候，工作人員說，你真的想好了嗎？一旦過了系統就無法更改了。說實話，那時候我是有一絲猶豫的，但我很快就堅定決心，說，我想好了。你看了看我，說你也想好了，工作人員看了看咱們，把咱們的結婚信息錄入了系統。那時候我的頭腦也是眩暈的，簡直是一片空白。登記完，到拍照大廳去拍照，我想，這下是徹徹底底地木已成舟了，要好好過日子了。拍照的時候，我漸漸活泛起來，配合你做出了之前根本不可能做出的表情和動作，拍完照還輕輕地哼起了歌。你說：“真沒想到你這個呆子還有這樣五彩斑斕的時刻，我算是看走眼了。”

臥談會往往以紫夢的睡著而結束。紫夢說得少，聽得多，經常是謹川正不緊不慢地說著，紫夢那邊長時間默不作聲，謹川以為紫夢在認真聽，說完停了一會兒，紫夢不搭腔，謹川仔細聽，聽到紫夢的呼吸平靜而均勻。謹川就不再說話，輕輕轉過身子，在黑暗中仔細地思考紫夢，直到自己慢慢沉入夢鄉。

謹川很想跟紫夢討論靈與肉、存在與虛無、生命的真諦等問題，但紫夢總說：“你覺得跟一個專業搞審計的人討論這樣高深的哲學問題，明智嗎？”談到海德格爾“詩意地棲居”，紫夢再也忍不住了：“你先把自己的住房問題解決了行不行？工作十年，三十六了，還天天租房，市面上的房子買不起，公家的房子分不到，你有什么資格談‘詩意地棲居’？”謹川說：“貧窮的是物質，富有的是精神?！苯又_始給她背誦劉禹錫的《陋室銘》。紫夢氣得抓起外套就要走，謹川沖過去，把她緊緊抱住，說：“我去給你做你最愛吃的青豆炒絲瓜。”

聽到“青豆炒絲瓜”，紫夢的氣往往會消掉一半。謹川之前聽紫夢說過，她從小到大念念不忘的一道菜就是青豆炒絲瓜。紫夢說，她一歲多的時候父母就去了北京打拼，奶奶辛辛苦苦把她撫養長大，直到上初中才重新回到父母身邊。從她記事起，最愛吃的就是奶奶做的青豆炒絲瓜。她也吃過父母做的和飯店做的青豆炒絲瓜，但跟奶奶做的口味相差甚遠。她每年三次從北京回老家看望奶奶，奶奶每次都會給她做這道菜，祖孫二人心照不宣。奶奶已經八十多歲了，有幾次紫夢執意要自己做，但做出來的還不是奶奶燒制的味道。謹川說：“我發誓一定學到奶奶的真傳，做出跟奶奶一樣的味道?！笔聦嵣希辛艘驗樽鲲埌炎蠅魵馀艿慕逃?，謹川每次做飯前都告誡自己，務必時刻注意考慮紫夢的口味和感受，讓她每道菜都吃得舒心。時間長了，謹川總結出了紫夢口味的核心特點：清淡與鮮美，比之前的少油少鹽又進了一層。油膩一點點都不行，不鮮美也無法下口。掌握住了這兩點，給紫夢做菜就有了方向和抓手。無非是遵循淮揚菜的規律，在淮揚菜的基礎上再清淡一點，同時注重食材的挑選與搭配，掌握好火候與層次。每做完一道菜，謹川都小心翼翼地端到紫夢面前，畢恭畢敬地站在旁邊，誠惶誠恐地等著紫夢品嘗與評判。而紫夢也像一個專業的美食家一樣，認真觀察，小口慢品，細細回味，然后說，再少一點油，再少一點鹽，菜切得更均勻、更精細一點。謹川認認真真地記下紫夢的要求，做下一道菜的時候就盡最大努力無限接近紫夢制定的標準，讓紫夢越來越滿意。做青豆炒絲瓜也是這樣。剛開始的幾次，謹川嚴格按照紫夢的標準來做，但紫夢都是嘗一口就直接推到一邊，說完全不是那個味道。謹川只能自己把青豆炒絲瓜吃掉，給紫夢重做。重做之后紫夢還是不滿意，謹川泄了氣，一個人坐在小凳子，悶悶不樂。紫夢過去抱著他，說，已經比之前幾次做得好吃多了，至少比我爸媽做得好吃，再嘗試幾次就接近我奶奶做的口感了。謹川振作起來，又在美團送菜上下單了一斤青豆、八根絲瓜，心想，先滿足紫夢的味蕾，其他的從長計議。只是接下來的幾天，從早到晚都要吃青豆炒絲瓜了。

五

太陽還是每天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謹川仍然每天查閱資料，在電腦上敲敲打打，紫夢仍然每天早八晚八，面對一堆永遠審核不完的數據。謹川的傳記大業本來就慢如蝸牛，結婚之后更是發現自己突然間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仿佛婚姻有一種魔力，把自己身上的某種功能抽走了。紫夢天天催問，昨天寫了多少，今天寫了多少，明天打算寫多少，謹川說：“昨天我整理完了老板三個小時的談話錄音，今天把文字內容刪改了一遍，明天打算查閱一下老板的祖父當年下南洋的歷史?！弊蠅粽f：“我對你說的這些不感興趣，你就說書稿寫了多少字?！敝敶ㄕf：“一直在做資料的準備工作，一個字沒寫?！弊蠅艋鹆耍骸拔姨焯煸谕饷婀ぷ骼鬯览刍?，合著你一天天待在家里磨洋工？這樣下去，房子還買不買，車還想不想租，孩子還生不生？”謹川說：“我這就寫，我這就寫，只是狀態不好、心情不好的時候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紫夢說：“我不管你什么心情、什么狀態，一天必須寫五千字，上半年必須寫完一部傳記，把20萬拿到手。否則咱們就離婚。”謹川說：“不是跟你說了我最怕聽到那兩個字嗎？”紫夢說：“我就說我就說，離婚離婚離婚！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干，為什么要辭職寫那破傳記？原來在體制內待著挺好，能分房，非得去企業，說企業工資高，買房快，結果沒待一年又辭職了，嫌企業太累，再想回體制內，發現回不去了，傻眼了吧？”謹川說：“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不過結婚前你不是挺支持我寫傳記的嗎？”紫夢說：“那是被你的謊言迷惑了，說那玩意兒輕松又來錢快，還能認識各行各業的大老板。甜言蜜語誰不會啊？結婚前哪個男人不是這樣？”謹川說：“我明白小可愛的核心訴求，就是不管我干什么，只要正當合法地把這20萬掙到手就行唄?！弊蠅粽Z氣緩和下來，說：“是這個意思，但小可愛是誰？你平時都叫我小寶貝，今天突然叫我小可愛，露餡兒了吧？說，那個女人是誰？”謹川說：“還能是誰，當然是我的超級無敵小可愛你了。”說著抱住了紫夢。紫夢說：“少在這兒跟我貧，有空多想想咱們的房跟車吧，房子我是指望不上了，車子必須盡快弄到手。晚上下班后給我一個方案，否則跟你沒完?！闭f著掙脫開謹川，上班去了。

紫夢一走，謹川瞬間感覺家里空了，一時不知是喜是悲。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在房東留下的皮沙發上躺下來，腦中回憶著紫夢從剛認識到結婚后的變化。看來紫夢那句話是對的，原來不止男生婚前會掩飾、會克制，女生也會；原來不止男生婚后會有變化，女生更會在婚后把自己的本性暴露無遺。結婚前的紫夢，像葡萄，像桃子，像糯米，是自己的小心肝、小寶貝、小可愛、小美人、小甜心；結婚后的紫夢，像寒霜，像雷電，像冰雹，自己隨便做錯一點小事都會招致紫夢劈頭蓋臉的狂風暴雨。最要命的是紫夢牢牢控制著財政大權，所有的錢都在紫夢手里，每月只給謹川三百塊錢生活費，謹川去超市買個黃瓜西紅柿都要精打細算。謹川曾經跟紫夢說過，結完婚后兩人應該更親密，更多一些柔情蜜意，這樣才能一直保持熱戀的狀態：“你之前不是一直恐婚嗎？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我當時向你保證了，說結婚是為了更穩定地、更甜蜜地談戀愛，咱們一定要，也一定會熱戀到永遠?！弊蠅粽f：“你以為沒車沒房沒存款咱們能熱戀起來嗎？一起去喝西北風??？我控制你花錢，咱們省吃儉用為了什么?。窟€不是為了咱們的大房子？醒醒吧，大哥，你都有白頭發了！”又是房車，謹川一聽到房車就頭大，心煩得要命，紫夢偏偏把房車天天掛在嘴邊。房子一時半會兒買不起，首付要兩百萬左右，車子能買得起，但車牌號十年八年未必能搖到。租整車太貴，租個車牌號需要自己花十來萬去買車，還極容易引起法律糾紛。罷罷罷，不去想了，還是先集中精力寫完今天的五千字吧。謹川坐在電腦前整理思緒，但發現自己已經心亂如麻。

接觸傳記行業之前，謹川曾經以為這是一個神仙一樣的工作，只需把材料歸攏到一起，動動筆，用生動的語言編織成一個完整曲折的故事，就能得到一筆豐厚的報酬，后來才發現其中的很多內幕甚至是黑幕。比如，有的老板一開始答應讓你給他寫傳記，寫到一半，突然說，自己的公司經營出現了問題，隨時有可能面臨法律上的風險，如果不解決，到時候稿酬也成問題，讓你幫他聯系公檢法和新聞媒體界的朋友，幫助把事情擺平。有的老板也是一開始讓你給他寫傳記，寫著寫著就把你發展成他的客戶了，又是推銷保險，又是推銷各種理財產品，甩不掉，根本甩不掉。還有的女老板，看你眉清目秀的，就想讓你當他的職業陪酒師，帶著你出席各種場合，專門負責陪別的女老板們喝酒，酒過三巡，還要接受女老板們的各種調戲和捉弄……謹川想，只要財產不受損失，自己不失身，這些倒也無所謂，關鍵是寫這些傳記的意義在哪里？為了給老板們裝點門面？為了讓自己在北京過上體面的生活，能夠攢錢買房？如果能夠秉筆直書還好，偏偏里面需要大量的春秋筆法和隱晦言辭。還不如去工地上打螺絲，謹川想，打螺絲至少不會違背自己的內心。

樓下有老人說話的聲音，謹川心里焦躁，心想，越寫不出來越焦躁，越焦躁越寫不出來，索性下去轉轉。穿了外套，下樓，原來是幾位大爺在鍛煉身體，操著京腔。大爺們鍛煉身體的方式很奇特，先是拉伸，拉伸完就圍著樹，一邊用肩膀撞樹，一邊聊天。也許是撞樹時間長了，撞的時候不僅不畏縮，反而特別用力，特別有節奏感，每撞一下，都把自己的力量完全傳導到樹干，同時把樹干反彈回來的力量傳遍自己的身體。謹川站著看了一會兒，一個大爺說：“小伙子今天不上班？”謹川說：“休息一天，大爺早，您撞樹不疼嗎？”大爺笑了，說：“撞幾十年了，一天不撞身上難受，小伙子你也來試試？”說著讓出自己的位置。謹川說：“我沒撞過，怕把自己肩膀撞腫了，回去媳婦埋怨?！贝鬆斦f：“小伙子剛結婚吧？這點小事媳婦還管？你回去告訴她，撞樹治百病，讓她有空也過來撞?！敝敶ㄕf：“剛領證沒多長時間，心里面煩悶得不行。”大爺說：“那撞樹就對了，撞完保準你煩惱全消，開心快樂一整天?！敝敶ㄕf：“這么神奇嗎？”說著撞了上去。剛開始撞確實疼，五臟六腑也震得難受，撞了幾次之后，疼痛感消失了，身體也跟著律動起來。另外一個大爺說：“撞樹不是跳舞，你得用勁兒，撞一下是一下?！敝敶t了臉，學著大爺們的樣子，扎好馬步，氣運丹田，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肩膀，接著義無反顧地撞了上去。果然不一樣，全身的血脈筋絡都在跳動，心中的雜念和塊壘也在一次次的碰撞中被擊得粉碎。撞完左肩換右肩，撞完右肩換左肩，如此循環往復幾次，謹川停下來，揉著肩膀，這才發現兩個肩膀已經腫了。

“剛開始都這樣。”一開始跟他說話的大爺說，“慢慢你會發現，你離不開撞樹了。生活中沒有什么煩惱是撞樹不能解決的，如果有，就多撞幾次?！贝鬆攺纳砗蟪槌鲆粡埖首?，謹川坐下來，大爺說：“小伙子今年二十幾？怎么結婚這么早？”謹川說：“奔四的人了，再不結婚頭發就白了。去年僥幸找到了意中人，領了證，現在媳婦天天怪我要房房沒有，要車車沒有，干啥啥不行。”大爺說：“嗐，這個有什么可愁眉苦臉的啊，想買房就去攢錢，想買車就去搖號，愁眉苦臉能有什么用？”謹川說：“攢二十年的錢差不多能付首付，搖號十年八年搖不上?！贝鬆斦f：“你要用車？我這兒有一輛車，十幾年前買的，也不經常開，閑著也是閑著，你要想開，可以試試?！敝敶ㄏ渤鐾?，說：“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能囀亲詣訐踹€是手動擋？”大爺說：“自動擋呀，我學車的時候都六十了，能學會自動擋就不錯了。”謹川說：“我正好開自動擋。能試一下車嗎？”大爺說：“當然可以，就街口停著的那輛白的，我兜里有鑰匙?！敝敶ń舆^鑰匙，走到車旁，前后左右查看了一番，上車，啟動，緩緩開起來，仔細感受車的性能，一切正常，根本不像開了十幾年的車，相信紫夢也會滿意。車的內部有點臟舊，到時候精心清理一番，換個坐墊腳墊就行。開車的時候謹川已經想好了價格，每周周六、周日用兩次，每次給大爺轉100塊錢。兜完一圈回去，謹川停好車，回到大爺身邊，大爺問：“怎么樣？”謹川說：“內部比較老舊，但性能還可以?！贝鬆斦f：“我是個老頭子，也沒開過多少公里?！敝敶ㄕf：“您看這樣行不，按次計算，我開一次車給您一百塊錢，怎么樣？反正您這車閑著也是閑著，我這是長租，穩定得很?！贝鬆敵烈髁艘幌拢f：“也行，不過你得交一千塊錢押金，還得簽一份協議，說明你開車期間，如果發生交通事故，責任完全由你承擔，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敝敶ㄕf：“那是自然，開您的車，有事還能讓您擔責？我這就回去擬一份協議?！闭f完向紫夢說明情況，紫夢轉給他一千塊錢，謹川掃碼付給大爺，接著拔腿上樓。

火速擬完協議，謹川拿著優盤下樓，想請大爺稍等，他去找家打印店，結果發現幾位大爺已經不見蹤影。往街口一看，車也開走了，只留下一個空空的車位，車位上還能看出來因為車輛長年停放留下的痕跡。謹川苦笑一聲，心想，莫不是在做夢吧，剛才還在教我撞樹的技巧，轉眼就為了一千塊錢逃之夭夭？剛才為什么不留個聯系方式？現在人財兩空，該怎么向紫夢解釋？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六

時間一點點臨近紫夢下班，謹川在房間里來來回回走了幾千步，反復揣摩著該怎么向紫夢解釋這一場荒誕的事件，渾身皺縮成一團。肩膀劇烈疼痛起來，因為撞樹造成的腫脹幾乎讓自己無法順利地抬起和放下胳膊。走累了，坐在電腦桌前，沒有任何打字的欲望，想躺一會兒，胸部又疼得像針扎一樣，痛得無法呼吸。原來肩膀腫脹真的會引起胸痛。謹川回想自己剛上大學的時候，在一個招聘廣告的吸引下成為一名校園送水工，一個晚上輾轉五個宿舍樓，送了六十多桶水，掙了七八十塊錢，回到宿舍，肩膀和胳膊腫得像棒槌似的，睡一晚，第二天早上胸腔痛得生不如死。但晚上還要去送水，因為忙碌一晚上，還可以掙七八十塊錢，盡管第二天胸部還是疼得生不如死。

紫夢回來了，眉開眼笑的，謹川大腦瞬間一片空白，走過去抱住她。紫夢推開他，說：“哎呀，天天膩歪還膩歪不夠。車子在哪里？帶我兜兜風去?！敝敶ㄉ詈粑豢?，說：“寶貝你聽我說，那個大爺暫時聯系不上，車子鑰匙不在我這兒，車也開走了，但我相信大爺會回來的?！弊蠅羲查g漲紅了臉，雙眼圓睜，指著謹川，說：“魏謹川，你要是被這幫人騙走了一千塊錢你就直說，電話在哪里，我來打?！敝敶ㄕf：“當時只顧著談租金的事情，沒來得及留電話，微信也沒加。”紫夢一巴掌打在謹川的后腦勺上，打得謹川吱哇亂叫，說：“電話也不留，微信也不加，我看你就是成心的，離婚吧。”說著拿起外套就要出門。謹川死命抱住紫夢，紫夢用兩手尖利的指甲掐得謹川的手背上滿是血印，謹川不放手，仍然以他鋼鐵般的胳膊緊緊箍著紫夢。雖然撞樹撞得肩膀腫脹，沒法順利抬起和放下，但當他緊緊箍著紫夢的時候，切切實實感覺到了力量的增強?？磥碛锌者€得去撞樹，撞樹不僅解千愁，還能煉筋骨。謹川說：“小寶貝別著急，也許是大爺突然有急事，開著車去辦事了呢？也許是一幫老頭麻將癮犯了，組團去哪家棋牌室了呢？等等吧，光天化日之下，他們能跑到哪里去？”紫夢不說話，謹川見他氣消了點，松開她，紫夢反手照著謹川的天靈蓋又是一巴掌，清脆響亮。

當晚謹川被罰不準吃飯。不僅如此，紫夢吃飯的時候，謹川必須在旁邊站著，一方面為了讓謹川更饞、更想吃、更難受，另一方面讓謹川當紫夢的服務員，紫夢發出的任何命令謹川都要無條件執行。謹川是個習慣于做小的人，所以對這些沒有任何壓力，但臉上又必須表現出痛苦的表情，否則紫夢只會變本加厲。紫夢邊吃飯邊悠然自得地看著手機，謹川在一旁站著，突然有一種撕毀一切的沖動。他把兩人從認識到交往，再到訂婚、領證的整個過程回憶了一遍，一股巨大的悔意占據了他的全部內心。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姐姐的好來，但現在一切都晚了。紫夢吃完飯，謹川說：“還剩那么多，實在可惜?！蹦闷鹂曜右獖A菜，紫夢直接端起盤子，把菜倒進垃圾桶里。謹川全身的血往頭上涌，渾身顫抖，站不穩，趔趄了一下，克制住了，坐到沙發上調整呼吸。紫夢進臥室，把被子扔到沙發上，說：“今晚你睡沙發。碗筷再不刷我直接扔樓下了?！敝敶◤姄沃酒饋?，收拾桌子，到廚房刷鍋洗碗。

洗碗的時候謹川平靜下來，氣息也調勻了。他想起之前兩人親熱的時候，謹川越是想親熱，紫夢越不讓他親熱，謹川假裝生氣，落寞地轉過身子，背對著她，過不了一會兒，紫夢就會湊過來，從背后輕輕抱住他。這樣想著，謹川從容了很多，收拾完廚房，就坐到沙發上，安靜地看書。紫夢兀自在床上躺著刷手機，故意把聲音開得很大，謹川不惱，只顧看自己的書，看一會兒，就拉過被子，蓋好，閉目養神。約莫過了半小時，紫夢看客廳沒有動靜，出來一看，謹川半躺著，樣子像是睡著了，就氣咻咻地回到床上，繼續刷手機，聲音開得更大。謹川還是不動聲色，石佛一般，呼吸平靜而均勻。過了十分鐘不到，紫夢再也忍不住了，沖到客廳，一把掀開謹川的被子，說：“給我滾到床上睡去，少在這兒裝死，凍感冒了老娘可沒錢給你治！”謹川睜開眼，從沙發上坐起來，一把抱起紫夢，往臥室里送。紫夢驚叫一聲，拍打著謹川的頭和臉，謹川不顧疼痛，把紫夢放在床上，接著迫不及待地把紫夢壓在身下。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上紫夢吃完飯上班的時候，謹川說：“放心，那些大爺經常來這兒撞樹，等他們再來的時候我問他們一下就行?！弊蠅粽f：“誰那么傻，騙了你一千塊錢還會再來這里。”謹川說：“我有預感，你等我的好消息。”紫夢說：“你最好把那一千塊錢要回來，要不回來扣你三個月的伙食費?！闭f著摔門而去。謹川深呼吸幾口，努力保持平靜，打開電腦，想再寫幾頁，發現依然心亂如麻。原來不是自己被抽去了寫作的能力，而是自己再也沒有那種心無旁騖、如如不動的心境。謹川想伏在電腦上痛哭一場，但欲哭無淚。紫夢說過多少次，自己的心靜不下來，能怪誰去？

窗外又傳來幾位大爺說話和“吭哧吭哧”撞樹的聲音，謹川心跳得厲害，到窗邊一看，是昨天那幾位大爺，不過好像少了一位。謹川披上外套，沖下樓去，一位大爺說：“小伙子今天還不上班？”謹川說：“今天再休息一天，昨天那位老爺子呢？”大爺說：“正要跟你解釋呢，昨天到處找不到你，也沒有你的聯系方式。借你車的那老頭不是心臟不好嘛，昨天你剛上樓，老頭就說心臟不舒服，也沒帶速效救心丸，我們哥幾個就把他弄上車，送到了最近的右安門醫院，現在還在病床上躺著呢。他兒子兒媳連夜趕回來，都在醫院陪護。那老頭穩定下來之后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趕緊給那個小伙子捎個信，讓他別擔心?！敝敶ㄕf：“老爺子沒事就行，治病最重要。只是昨晚媳婦跟我鬧了大半天?！贝鬆斦f：“你要著急用錢，我先給你轉一千塊錢?！敝敶ㄕf：“倒也不著急，我先去醫院探望一下老爺子吧?！贝鬆斦f：“先別去了，昨天聽他家里人的口氣，好像是不同意租車，尤其是他的兒子兒媳，說整車租給你們不劃算，想把車賣掉，只給你們一個車牌號?！敝敶ㄕf：“昨天說得好好的呀?！贝鬆斦f：“不是還沒簽協議嘛，再說那老頭昨天不出那事，不就沒有后來的事兒了嘛?！敝敶ㄕf：“這我得跟媳婦商量一下，我自己做不了主?！贝鬆斦f：“你呀你，七尺男人，什么事都聽媳婦的，被人家拿捏得死死的。”謹川說：“這算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我們的生活是怎么過的，所有的錢都在媳婦手里，我所有的花銷都要通過媳婦給我的一張親屬卡來進行，我的一舉一動都在媳婦的監視之下。”大爺一拍大腿，其他幾個大爺爺紛紛嘆氣，說：“這樣的日子還過個什么勁，趕緊分了拉倒。”謹川說：“已經領完結婚證了，領完證就不可能再分開了?！贝鬆斦f：“現在離婚的多了去了，你們這個算什么。”謹川不語，大爺說：“但我不是勸你離婚，是在幫你想辦法。你要是聽我的話，就大膽一次，把這一千塊錢作為私房錢，遇到緊急情況聯系不到她的時候能救命?！敝敶喩矶读似饋?，說：“萬萬使不得，媳婦要是知道了，非跟我鬧三個月不可?！贝鬆斦f：“早知道她是這樣的性格，當初為什么要結婚呢？”謹川說：“婚前不知道她是這樣的性格呀，沒想到結婚之后原形畢露了。”大爺說：“領完證只能好好過日子了，但你這樣下去肯定是不行的。這次就聽大爺一次吧，做一回自己。以后我們也不來這兒撞樹了，轉移到垂楊柳醫院前面。你要是想來聊天，就到那兒找我們吧。”

大爺給的是現金，沒有轉賬。謹川說：“還是您有經驗?！贝鬆斦f：“別說你這個新婚的小年輕，就是我們這些七八十的老頭子，還天天被老太婆管得死死的，但日子還得過下去，關鍵是你得學會變通?！敝敶ㄕf：“以后真得多向前輩們學習?！贝鬆斦f：“我們都老朽了，真心希望你們年輕人過得好。”說著拍了拍謹川的肩膀。

謹川把錢裝進口袋，像揣著一個燙手山芋，上樓梯的時候差點摔個狗啃泥。到家，四處找能藏錢的地方，都感覺不保險。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藏在書里最安全。因為紫夢從來不看他的書，也從來不看他寫的東西。他有時候會為紫夢感到悲哀，在世上走一遭，從來不關注自己的精神世界，眼里永遠只有物質。轉念一想，有多少人真正關注自己的內心？有多少人大學畢業后再也沒翻過書？藏好后，謹川看著那本書，感覺那本書變厚了，明顯跟其他的書不一樣，慌忙把那本書抽出來，放在書桌下面的柜子里，混在其他書中間。放好后，謹川在房間里踱了幾圈，有一種背叛的感覺，同時產生了一絲報復的快感。

晚上紫夢回來，謹川并沒有表現出想象中的驚慌。他認為自己平時看紫夢的眼神是這樣，現在看紫夢的眼神還是這樣。紫夢也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吃完飯，看他悶悶不樂的樣子，安慰他說：“不就是一千塊錢嘛，再掙就行?！敝敶ㄕf：“好，我會將功補過的?！弊蠅粽f：“不過這三個月的伙食費我真的要克扣了，從今天開始，你只能吃白菜蘿卜，不能吃西紅柿?！敝敶?，紫夢吼他：“還不快去刷鍋洗碗！”

七

謹川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這痛苦無邊無際，將他吞噬。本來睡前謹川還想跟紫夢臥談一會兒，但紫夢剛躺床上就睡著了，叫都叫不醒。即使沒睡著，臥談又有什么意義呢？謹川發現他們原本靈魂平等、心靈契合的臥談，很快就會變成紫夢對謹川的抱怨、數落和教育。紫夢關心的無非是幾點，房子什么時候能買，車子什么時候能租到手，傳記什么時候能寫完拿到一筆錢，存款怎么樣才能越來越多。紫夢說：“你以為你天天在家磨洋工我不知道嗎？現在到底是誰養著誰你心里沒數嗎？我現在都不敢跟閨蜜們聚會，領完證結完婚還沒車沒房，你知道有多丟人嗎？我現在真是腸子都悔青了，要不是你說你一年能寫三部傳記，一部傳記掙二十萬，打死我都不會嫁給你。當作家有用嗎？寫作能當飯吃嗎？不出去工作，只有餓死這一條路！”每到這時候，謹川只能默默聽著，但凡謹川敢說一句“我的精神太痛苦了”“我的靈魂飽受煎熬”，紫夢會立即翻個身，只留給他一個背影，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別跟我說話，有多遠滾多遠！”

紫夢睡著之后、謹川睡著之前這段時間，謹川的痛苦達到頂點。身邊躺著一個無法進行靈魂交流的人，謹川難受得無法呼吸。紫夢從來只關心柴米油鹽醬醋茶，謹川心里卻總想著琴棋書畫詩酒花?；榍爸敶ǜ杏X紫夢是一個很簡單的人，只要滿足她的味蕾，給她無憂的生活就行，這樣的媳婦好養活，結了婚不會跟她生閑氣，日子順遂喜樂。明白了這一點，謹川苦練廚藝，現在紫夢對謹川燒制的飯菜幾乎沒有任何不滿的地方，但謹川沒想到的是婚姻不只是燒飯做菜，后面還有無窮無盡的大事小情。謹川現在很羨慕那些經歷愛情長跑最后步入婚姻殿堂的人，這樣的婚姻才真正是高質量的婚姻、靈與肉合二為一的婚姻。沒辦法，沒辦法，事已至此，說再多有何用？

深夜的城市明顯安靜下來。連城市都在沉睡，自己卻無法入眠。謹川回憶了自己從情竇初開到跟紫夢認識這二十多年的心路歷程，感覺能寫一部浩瀚的大書。畢竟跟那么多人都沒成，跟紫夢成了。成了就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就要堅定不移地走下去，不管心里有多少血和淚。反正沒到堅持不住的時候。謹川想到那些飽經滄桑的老大爺，想他們怎樣從一個小男孩長成青年，渴望甜蜜的愛情和美滿的婚姻，結了婚，如何在雞零狗碎和雞飛狗跳中度過大半生，到垂垂老矣的年紀，如何通過撞樹來強身健體和延年益壽。不如撞樹。既然睡不著，不如去撞樹。撞樹解百愁。謹川輕輕翻個身，在黑暗中注視紫夢一會兒，看紫夢正睡得恬靜，就悄悄下床，輕手輕腳穿好衣服，小心翼翼開了門，出來，將門虛掩著，走下樓去。

也許是剛從房間里出來的緣故，并沒有感到多冷，反而有一絲甜甜的清涼。月光淡如水銀，被城市里的燈光照得七零八落，謹川就在這淡淡的月光下，一下一下地撞樹。謹川認為自己的左肩膀更容易發力，而右肩膀因為長期伏案的原因，經常酸疼，因此謹川主要用自己的左肩膀撞樹。謹川在用左肩膀撞樹的過程中，把自己對哲學、存在、生命、虛無的看法逐一過了一遍，最后發現，其實無所謂夫妻之間的靈魂交流，自己可以跟自己進行靈魂交流。你不可能要求人家必須懂得薩特、海德格爾和賽義德，人家講起審計的專業知識你照樣如聽天書。其實自己與自己的靈魂交流并不是孤獨的，因為這本質上是自己與哲人在進行靈魂交流，比與其他任何人交流都更有成效，因此毫無孤獨可言。想到這一點，謹川滿心歡喜，心想，還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呢？沒有任何解決不了的問題。且上樓睡覺去。

開門，關門，脫衣，躺床上，紫夢還在熟睡，仍然是自己下樓時的睡姿。謹川又開始在黑暗中凝視紫夢，反復想著紫夢怎么從剛認識的可愛小精靈變成現在處處限制他的自由，動不動就發脾氣的小悍婦。謹川端詳著紫夢略顯無辜的小臉蛋，輕輕碰了碰紫夢的鼻尖，憐愛之情一層一層泛上心來。是小悍婦也是可愛的小悍婦。謹川想，由她去吧，我倒要看看紫夢這樣的狀態能持續到什么時候。

臨近年關，各種雜事漸漸多了起來。云淮和星言在群里蠢蠢欲動，說過年前務必好好聚聚，不醉不休，謹川沒理他們，后來索性把基友群設置成了消息免打擾。還有幾位大學同學和之前的同事想跟謹川見面吃頓飯，讓謹川把媳婦也帶上，說要一睹嫂子芳容，謹川也以年底事情太多推辭了。謹川想專心致志寫完一部分，發給老板看，卻發現自己還是動不了筆。之前是自己心里不靜，寫不了，現在想通了，心靜了，還是寫不了，莫非真的是婚姻抽走了自己很多方面的能力包括寫作的能力？謹川在微信上試探性地問老板，傳記再有三個月保證完成，現在能不能預支他一部分稿費，讓他和新婚妻子過個好年。老板半天沒回復，過了一會兒回復了，說公司的資金正困難著呢，好幾百個農民工都等著發工資回家過年，上面管得越來越嚴了，他們連一分工資都不敢拖欠。至于那個傳記，當時也是心血來潮，謹川想寫就寫，不想寫就拉倒，到時候按照協議賠付給他違約金就行。謹川慌忙回復，說，他想寫，而且保證能寫好，讓老板盡管放心，一定能按時交稿。老板沒再回復。

謹川躺回床上，昏昏然睡去，心想要不要告訴紫夢，該怎么跟她說，朦朧中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一個人在郊野旅行，手機快沒電了，沒電充電寶，路上也見不到任何人。剛想給紫夢發消息，聽到摩托車的聲音由遠及近，謹川招手，那人見謹川想搭便車，就同意了他的要求。沒想到搭車過程中，那人要謹川付車費，謹川說了一個數目，那人不同意，謹川加價四次，那人還是不滿。謹川要求下車，那人直接從前面抽出了沖鋒槍。謹川嚇得雙腿發軟，乖乖跟著那人走，那人直接把摩托車開進一個院子，逼迫謹川雙手抱頭，跪在地上，謹川這才發現院子里跪滿了人，無一例外，全是年輕男子。每個人手里都有手機，但沒有一個人敢報警。那人說：“誰交完車費，誰離開這里，否則，格殺勿論?！敝敶ɑ琶ο蛉私枇顺潆妼?，給紫夢打電話，聲淚俱下向紫夢說明自己此刻的處境，沒想到紫夢火更大，說：“魏謹川呀魏謹川，我算是看走眼了，你竟敢背著我藏私房錢，你就在那里等死吧，天塌下來老子也不會去救你！”說著掛了電話。謹川萬念俱灰，清晰地聽到那人拉動槍栓的聲音。

電話響起，謹川猛然被驚醒，這才發現自己剛才做了一個夢。謹川以為是老板的電話，要給他預支稿費，從床上跳了起來，這才發現是母親打來的。母親在電話里問，這段時間跟紫夢生活得怎么樣，紫夢還像不像之前那樣，一點小事就生氣，對她和謹沅的印象有沒有改觀。謹川說：“一起過日子，哪有那么多氣可生，小事隨她去，她沒有可生氣的對象，自然就不生氣了。至于紫夢對你們兩個人的態度，現在不好說，但時間能沖淡一切，說不定過完年就好了?！蹦赣H說：“過年回咱們家吧？新媳婦第一年，都要拜見公公婆婆的，到時候在咱們家多住幾天，好吃好喝地招待著，我倆好好說說掏心窩的話，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結了婚，紫夢就是我的親閨女，我喜歡她真是喜歡得不得了。”謹川說：“這事不能急，紫夢前幾天明確跟我說了，今年過年不回咱們家，看來還在生你們的氣。我說，一天也不回嗎？她說，看心情吧，如果她去河南那邊的景點旅游，說不定會到咱們家待一會兒，不過大部分時間要在安徽這邊度過了?！蹦赣H在那邊急得不行，說：“看這態度還是沒有原諒我們。這小姑娘氣性怎么這么大！你們要是不回來，我這個年都過不好！你再勸勸她吧，乖乖娃，被褥、被套、枕巾全是新的，婚房也布置好了，怕冷，有空調、電暖扇，怕吃不慣咱們河南菜，我頓頓給她做一大桌子淮揚菜！”母親有了哭腔，謹川也鼻子一酸，掉下淚來，說：“你放心吧，媽，我再勸勸她。實在不回咱家也沒關系，不是還有明年嘛，以后的日子長著呢！”

八

紫夢下班時間臨近，謹川緊張起來，立即伏在電腦前，做出一副時而苦思冥想、時而奮筆疾書的架勢，心想，過完年無論如何要找一份工作了，當作家大概率會把自己餓死，何況自己還不能算作一名真正的作家。聽到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謹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雙手不自覺在文檔里敲了一行字。反正紫夢也不會看，讓她知道自己在努力就好了。紫夢果然沒看，過來揉著他的肩膀說：“我們的大作家辛苦了！今晚咱們去吃好吃的吧。”謹川說：“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嗎？”紫夢說：“就是普通的一天呀，吃好吃的還需要特意挑選日子？你天天寫作這么辛苦，給你補補身子不是很正常嗎？”謹川的臉紅到了耳朵根，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他說：“你沒聽過那句話嘛，飽暖思……”紫夢說：“你少來那一套，就問你去不去吧。”謹川說：“去，當然要去。我媽今天給我打電話了，說過年想讓咱們回去住幾天，新媳婦，第一年都這樣?！弊蠅魶]像往常那樣沉下臉來，謹川以為她會答應，沒想到紫夢說：“你想回去你回去，我不去。說過的話不想再說第二遍。”謹川不說話，紫夢抱住了他，說：“我會回去的，但今年過年不行?！敝敶▏@了一口氣，說：“咱們吃飯去吧。我一直特別想去安徽，今年咱們就在安徽盡情玩耍吧。”

接下來的幾天謹川沒有聯系父母，父母也沒有聯系他。謹川以為，父母沒聯系他，大概率是他們已經知道了他沒有勸動紫夢，他們今年不會回來過年，否則他肯定會打電話告訴他們的。今年就只好委屈父母了，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如果紫夢愿意，他會立即帶著妻子回去。事實上，紫夢前幾天已經訂好了北京到宣城的高鐵票，紫夢說：“我天天刷，天天刷，終于搶到了?！敝敶ㄕf：“幸虧爸媽早回去幾天，票不緊張?！弊蠅粽f：“他們要趕回宣城給咱們布置婚房，家里里里外外都要重新裝修，當然得早回去?！?/p>

收拾東西的時候，謹川想到了藏在書柜里的私房錢。正是這些錢讓謹川日夜不安，還做了噩夢。不如向紫夢交代好了，知錯就改，善莫大焉，亡羊補牢，未為晚也。但紫夢會不會就此揪住不放，糾纏不休，兩個人的裂痕越來越大？罷罷罷，還是不能告訴紫夢。但也不能再放在書柜里了，否則自己心里只會更加不安。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還是放在自己的文件袋里吧，夾在一堆文件里，誰也看不出來，何況紫夢從來都沒翻過他的文件袋。過年期間用錢的地方多，到時候悄悄塞給紫夢的爸媽，就說這是老板發的獎金，讓他們不要告訴紫夢，這事不就過去了？

今年過年放假時間長，休息八天。謹川想帶幾本書回去讀，翻找另一個書柜的時候，發現自己的體檢報告不在原位。他記得清清楚楚，原來的體檢報告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本書上，而現在，它在車爾尼雪夫斯基的一本書上。顯然是被人動過了。謹川停下來，愣在那里。半年多來沒有其他人來過他們的房間，肯定是紫夢動的，紫夢翻閱了他的體檢報告。體檢報告屬于個人隱私，紫夢觸碰到了他的個人隱私，但從來都沒有向他說過這件事情。謹川歷來不愿意向任何人展示自己的體檢報告，因為每年不是有這幾項指標不正常，就是那幾項指標不正常。但是現在紫夢知道了。謹川一屁股坐在地上。

愣了一會兒，還是給紫夢發了微信，問是不是看過他的體檢報告。紫夢說：“看過呀。我認定了你這個人，想要跟你談戀愛、結婚、過日子，當然得知道你的身體狀況。我承認私自看你的體檢報告不對，但看體檢報告太有用了?！敝敶ㄕf：“你怎么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件事？”紫夢說：“跟你說了你又該大驚小怪，說我侵犯了你的隱私。你知道咱們兩個在一起之后，我為什么要求你做菜清淡清淡再清淡嗎？”謹川說：“因為我體檢報告有些數據不正常？”紫夢說：“對啊，你沒看到你的很多身體指標都已經到臨界值了嗎？你已經隱隱有‘三高’的跡象了。你以為我口味一直這么清淡，做菜不舍得放油放鹽嗎？”謹川無言以對，突然想起之前看過紫夢的微博，認識謹川之前，紫夢微博里曬的全是天下各式各樣的美食，認識謹川之后，紫夢再也沒曬過大魚大肉，飲食清淡得像清教徒一般。見謹川不說話，紫夢說：“你趕緊收拾東西啊，明天一大早還要趕車，時間不等人?！敝敶ㄟB連發了兩個“遵命”的表情。

早上起得早，坐上回家的高鐵，紫夢很快沉入夢鄉。謹川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突然發現自己這半年多來什么也沒干，時間就這樣蹉跎過去了，禁不住嘆了一口氣。其實也不是什么都沒干，自己這半年多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認識了紫夢，與紫夢組成了家庭。只是一切都進展得太快，遠遠超出了自己的預期。謹川一直想追求的是穩穩的幸福，但世事往往出乎人的預料。好在經歷了一番痛苦的掙扎之后，事情正在朝著美好的方向前進。想到這里，謹川禁不住又嘆了一口氣。紫夢睜開眼，說：“嘆什么氣？是對我不回你家過年感到不滿？”謹川說：“哪里，我對安徽神往已久。你不是睡著了嗎？怎么能聽到我嘆氣？”紫夢說：“你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不僅聽到了你嘆氣，還聽到了兩次?！敝敶ㄕf：“你還知道我做了什么？”紫夢說：“你晚上趁我睡著的時候偷偷溜出去，干壞事?！敝敶ㄕf：“你怎么知道的？我干什么壞事了？”紫夢說：“你以為我一點察覺都沒有嗎？有多少個晚上，我睡著之后，你悄悄溜出去，一個人在月光下，默默地撞樹？”謹川大窘，說：“我在你面前成一個透明人了?！弊蠅粽f：“夫妻之間本來就不應該有秘密，夫妻本來就是心連心的呀?！敝敶ò炎蠅魯堅趹牙铩?/p>

到宣城不過上午十一點多。紫夢的爸媽早早在宣城高鐵站接他們，接到他們后立即驅車趕回家中，說飯菜都做好了，正在保溫箱里放著，到家馬上就能吃到團圓飯。紫夢的爸媽對紫夢不回謹川家過年深感歉意，對謹川說：“紫夢就是犟，我倆誰也拿她沒辦法，從小到大把她慣壞了。”接著又對紫夢說：“這幾天看看車票的情況，有空回一趟謹川家吧。新媳婦第一年，不去拜見公婆，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紫夢說：“到時候看情況吧，開車去也很方便?！弊蠅舭謰屨f：“你們要開車回去，我給你們當司機?！弊蠅粽f：“我一腳油門就到了，你們去了他家，住哪里？”正說著，謹川的電話響了，一看，是謹川的母親打來的。怕母親又嘮叨不回家過年的事情，猶豫著接還是不接，紫夢說：“媽的電話你都不接？”謹川連忙接了，母親在電話那頭說：“到宣城了吧？”謹川說：“剛到，爸媽接到我們了，正往回家趕。”母親說：“上午我接到一個快遞電話，說是有一個大包裹郵寄到了咱家，里面有很多衣服、鞋子還有吃的喝的，我不在家，也沒有去取?！敝敶ㄕf：“我爸呢？讓我爸去取。”母親說：“你爸也不在家?！敝敶ㄕf：“那就讓我姐下班之后去一趟，取出來給你們送過去吧?！蹦赣H說：“你姐也不在家?！敝敶ㄕf：“這大過年的，你們都去哪兒了？”母親說：“一輩子也沒出過遠門，你姐帶著我跟你爸來安徽了。”謹川一驚，說：“安徽？到時候我跟紫夢去找你們，帶你們在安徽好好逛逛。”母親說：“我們來主要是想看看紫夢，也跟紫夢爸媽見一面。你們婚都結了，我們兩家親家還沒見過面。”紫夢一聽是謹川的爸媽和姐姐來了，奪過謹川的手機，說：“爸、媽、姐，你們來安徽了？”母親說：“是呀，下午五點到宣城?！弊蠅舭謰屨f：“正好，我下午四點多去接你們，咱們一家人聚一起再吃個團圓飯。”謹川母親說：“給你們添麻煩了，明天我們就回去?！弊蠅舭謰屨f：“來了就多住幾天，急什么，家里三室一廳，不夠你們??？”謹川母親說：“給紫夢包了紅包，到時候我得好好端詳端詳新媳婦。”紫夢紅了臉，說：“我也好好孝敬你們，你們也是我的親爸媽。那個包裹里的東西是我給你們買的過年禮物，也有姐姐的一份，包括姐姐家的兩個孩子?！弊蠅舭謰屝α耍敶ㄒ哺?，突然想起了自己藏的私房錢，也跟著紅了臉。謹川想，等見到了父母，就把自己的私房錢悄悄塞給父母，讓他們加在包給紫夢的紅包里。想到這里，謹川的心安定下來。

作者簡介：

楊永磊，1988年生于河南平頂山，現居北京。中國小說學會會員、北京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45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北京老舍文學院第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吉林大學文學碩士畢業，現供職于光明日報社。著有長篇小說《滄海長風》，中短篇作品見于《北京文學》《青年作家》《山東文學》《安徽文學》《滇池》《莽原》《當代小說》《延河》《當代人》《陽光》《綠洲》《作品與爭鳴》《中國青年作家報》《光明日報》等報刊，有短篇小說入選年度選本。獲中國新聞獎一等獎，入圍首屆師陀小說獎、首屆（2019—2020）河南文學期刊獎特別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