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中的織女形象探析

織女的故事自先秦便開始流傳，被歷代文人墨客爭相描寫，為后世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及想象空間。自白居易的《長恨歌》首次將織女與李楊之戀關聯，到洪昇《長生殿》中對織女形象進行藝術再創造，織女成為李楊愛情發展的關鍵人物，展現出其真誠善良、明辨事理的女性形象。在洪昇筆下，織女產生了新的文化價值，引發我們對愛情的重新認識與思考。

清朝洪昇的《長生殿》是中國古代四大名劇之一，被戲曲理論家梁廷楠譽為“千百年來曲中巨擘”。在這部作品中，李隆基和楊貴妃在一眾神仙的幫助下終于修成愛情正果。先后出現的神仙有馬嵬土地、嫦娥、蓬萊仙子等，尤其是劇中的織女對李、楊二人的聚合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通過對織女形象進行深入分析，有利于掌握情節的沖突變化以及深化對《長生殿》愛情主題的理解。

織女形象的塑造

在《長生殿》之前，不管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如何演繹，其蘊含的悲劇意蘊不曾變化。從東漢《古詩十九首》中泣涕漣漣、被迫分隔到宋詞《鵲橋仙·纖云弄巧》中依依惜別、傷感悵惘，再到明清戲曲小說“牛郎織女成婚而被罰分離只能在七夕得以相見”的故事內核始終存在，牛郎織女的長期分離引發了人們對大團圓結局的強烈渴望。值得注意的是，到了洪昇筆下，牛女故事發生變化，其婚后多了愛情的美滿與和諧，并逐漸走進百姓心中具有了模范夫妻的性質，成為愛情歌頌的對象。《長生殿》有意呈現一個重情、通達、熱心、獨立的女子形象，最終，織女完成了從神到人的轉變，實現了對他人以及自我愛情的解救，達成圓滿。

一、情深意濃的愛情伴侶

織女和牛郎彼此情深意真，愛情生活幸福和諧。

《密誓》中，正值七月七夕，織女“不免暫撤機絲，整裝而待”，這個細節說明織女對此次約會的重視，做好準備等待架好鵲橋；在途中織女望見下界飄起香煙，心生疑慮，要“不免同了牛郎，到彼一看”，正如[山桃紅]曲子中所言，好一幕“天上留佳會，年年在斯”。

《慫合》一出正面描寫了兩人第二次相會的場景，織女終于能與情郎見面，“見仙郎河畔獨徘徊，把駕頻催”。短短兩句毫不掩飾織女的期待與激動，恨不得立馬飛到情郎身邊，“頻”“催”二字足可看出織女的急切。碰面后二人“相逢一笑深深拜”，然后“攜手步云中”前往斗牛宮，給人相敬如賓、琴瑟和鳴之感，隔著文字，我們能感受到二人相見時的喜悅和幸福。

而在歷代作品中，牛女愛情往往附屬并服務于政治，牛女二人被寄托為傳統男耕女織模式的典范，后因耽情廢業被罰而分隔兩岸，導致二人的悲劇性愛情。而《長生殿》打破了前人創造的故事模式，旨在削弱愛情的悲劇意蘊，著眼于兩次七夕相會，避哀寫樂，寫相見不寫離別，這是因為“恰恰相反，與人間戀人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相比，他們為自己的愛情的長久、穩定而慶幸”。

整體上，在《長生殿》中，牛女雙星的至情意義遠超于其悲劇性，長久分離的愁苦已被永恒不變的真情所淡化，因此，對牛郎織女來說，能夠相守彼此一生一世更為重要。

二、守護真情的愛情使者

“牛女二星本是原始星辰信仰中紡織畜牧的保護神，明清時期牛女二星已經演變為道教眾神之一，成為保佑人間盛世升平、海晏河清的保護神，具有了多功能的神格。”而在《長生殿》中，牛女二人更是以新的形象——愛情守護神出現在劇作中，織女既是李楊愛情的見證者，又是二人永恒愛情的締結者。這得益于洪昇對織女形象的創新。

其一，織女擔任天上“情場管領”，有責任幫助他人締結良緣；加之，織女娘娘、天孫的多重身份，使得織女在本劇中具有較高的權利，更能掌握自己的愛情甚至有能力幫助他人愛情圓滿。這一特征是與傳統柔弱的織女形象有異的地方。如《密誓》中牽牛對織女說：“我與你既締結天上良緣，當作情場管領。況他又想向我等設盟，須索與他保護。”牛女二人不忘“情場管領”的使命，認真履職，幫助他人夫妻排除萬難，終成眷屬。

其二，洪昇賦予神仙織女豐富的情感體驗，彰顯她的善心與同情心。

首先，織女善良無私，懷有廣博的情意觀。《慫合》中織女許下“愿教他人世上夫妻輩，都似我和伊，永遠成雙作對”的美好愿望，能看出織女懷著對天下有情人的美好祝愿以及對牛郎之情的自信、滿足。

其次，織女展現出人的特性——極強的共情能力。在《神訴》中，織女看見下界“非煙非霧，怨氣模糊”，便即刻停下喚來馬嵬土地詢問怨氣何由，得知是玉環為國捐軀，織女對其多了憐憫和心疼，認為她“既悔前非，諸愆可釋。吾當保奏天庭，令他復歸仙位便了”。

引發織女同情并能伸出援手的主要原因，筆者認為是織女的共情能力使然。共情是一個人能夠理解另一個人的獨特經歷，并對此做出反應的能力。共情能夠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產生同情心理，并做出利他主義的行動。她與玉環的這種共情是基于織女具有相似的經歷——與愛人相隔，難以相見。正是親身經歷讓織女更能感同身受玉環的遭遇。李楊二人的被迫分隔重演著牛郎織女曾經的愛情悲劇。因此織女想要幫助玉環歸復仙班，讓“馬嵬坡少一個苦幽魂，穩情取蓬萊山添一員舊仙居”。

再看《慫合》，到了織女牛郎又一次相聚，二人卻時時記掛李楊，“沒來由將他人情事閑評議，把這度良宵虛廢”。難道真的沒來由嗎？織女受善心驅使，她放不下李楊二人，“此李三郎與楊玉環之事也，我怎不記得”，織女始終記掛玉環，又怕她“寡鵠孤鸞白云內”，于是犧牲約會時間和牛郎共商良策，也展現出織女善良熱心的一面，一心相助而不計得失。

這樣來看，織女對玉環的關心和幫助也就有跡可循。織女身為神仙，卻也曾嘗受過離愁苦恨，因此更加懂得相守的難能可貴，善心和同情心驅使，讓織女義不容辭提供幫助，這使得她的神性具有了人性的溫度，閃爍著人性的光芒。

三、知情明理的情場仙官

織女從女性立場出發，把握和引導李楊愛情。織女對李三郎態度的轉變是二人重圓的關鍵，從旁觀到批判再到支持，李楊二人的愛情隨著織女的態度變化而發展。

起初，牛女二人見證李隆基與楊玉環在長生殿內乞賜盟約，許下“愿生生世世，共為夫婦，永不相離”的誓言。織女料及二人將有劫難，同牽牛商討“若果后來不背今盟，決當為之綰合”。面對李楊的海誓山盟，織女先持觀望態度，并未直接答應“索與他保護”。

原本誓言永生為夫婦，怎料發生馬嵬之變，玉環卻先玉焚香消，織女大怒，在《神訴》中批判他“只是以天下為主，不能庇一婦人，長生殿中之誓安在？李三郎暢好薄情也”。在《慫合》中織女認為李三郎“情輕斷，誓先隳”。織女強烈批判李隆基舍妻保國的做法，實則卻是玉環為保江山，主動就義，李隆基不得不接受事實。

但聽完牛郎為李三郎辯白后，織女的態度有所動搖，“他若果有悔，再為證完前誓便了”。

在《覓魂》中，臨邛道士楊通幽前來天上尋訪玉環之魂，織女認為“馬嵬坡下既已碎玉揉香，還討甚情來？”且“如今死生久隔，歲月頻更，只怕此情也漸淡了”，對于李三郎的情意，織女還是持否定、懷疑態度，直到楊通幽述盡李三郎“一心兒癡不變”狀，織女才在牛郎與通幽的共同辯白下，轉變對李三郎的態度，并引導通幽前往蓬萊仙居找尋楊妃，為后文李楊二人重遇作出巨大貢獻。

后來為了“細探其衷曲”，織女又召取太真當面交談，得知李三郎被形勢所逼，玉環甘愿就死且也有再續情緣之意。現織女已經知曉雙方心意，才最終決定再一次上奏天庭，讓二人做一對神仙夫妻。

織女不單單是一個“情場管領”，更是一個有血有肉、愛恨分明的神仙，從為之恨到為之謀，織女深度關切玉環命運。同為女性，她為玉環鳴不平而痛斥李三郎，盡力保護玉環免受傷害。起初織女誤以為李三郎情薄負盟，難為作合，對他印象不佳，實際上失去玉環后李三郎每天痛斷肝腸，對玉環更是鐘情如一、相思萬千。在通幽、牛郎二人助力下，織女曉明實情，確認玉環心意后才最終合是一對。織女作為管理愛情的神仙，她為玉環受到不公對待而憤憤不平，女性的愛情隨時可能作為政治、權利的犧牲品，因此織女對女性的愛情給予了更多保護，歸還女性掌握自身命運的主動權。

人物形象應貼近生活而真實、立體，但《長生殿》中的織女作為至善至美的代表，沒有消極的一面幾近無瑕，作者力圖塑造一個理想的愛情對象，展現完美的愛情。盡管人物形象脫離現實生活，性格特征從多元變得單一，但不違背“人物服務故事情節”的理念。織女的存在，有利于更好地推動李楊愛情的發展，凸顯主要人物性格特征，展現“至情”的愛情主題。

織女形象的文化寓意

牛郎織女的傳說不僅寄托了人們對真摯愛情的向往和追求，同時也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牛女二人成為中華民族最具代表性的愛情模范。從古至今，牛女的故事歷經文學再創作，織女形象不斷嬗變，其文化內涵也隨著時代發展而賦予了新的意蘊。

一、對愛情的理性書寫

“愛情說”一直是《長生殿》熱論的主題之一，通過織女一角可以看出作者關于愛情的書寫。

肯定李楊愛情的合理性。前有虢國與梅妃兩番爭寵，李楊愛情在兩次回旋后變得更加深厚。于是《絮閣》之后有了《密誓》，二人情感達到高潮；后有馬嵬之變，二人在織女的幫助下又重新做得神仙夫妻。如此安排情節說明了作者本身肯定合乎禮法的男女之情，對李楊二人至死不渝的愛情給予支持，才讓李楊二人以月宮重圓作結，也正是“借太真傳譜新詞，情而已”。

賡續忠貞愛情。本劇中織女作為文學意象，具有豐富的愛情意蘊。一方面，牛女雙星發揚了愛情的忠貞品格，是愛情的道德標桿；另一方面，在劇中她給李楊二人的愛情提供了強大的動力支持和積極引導。從一定程度上來說，李楊二人的愛情是對雙星愛情的延續，也是對忠貞愛情的真實寫照。牛女、李楊對愛情的堅守與精誠，都極大強化了愛情的力量與價值，使得至真至純的愛情賡續綿延、歷久彌新。

總的來說，在明清“主情論”文藝思潮的影響下，作者對牛女雙星和李楊二人的愛情給予了更多的贊美和頌揚，傳達出其自由民主、寬容大度的愛情觀，提升了人們對愛情的關注與理解。

二、進步的女性思想

在古代社會中女性始終處于被支配地位，婚戀嫁娶不由自己，女性的主體意識和權利受到壓制。而在本劇中洪昇對女性群體的觀照更多是欣賞和尊重，以織女為代表的女性角色，她們率真誠懇、堅韌執著，對待愛情有態度，敢于反抗，傳達出他對女性應當獨立于婚姻、政治之外擁有個體權利的認可，對傳統女性的改觀。《長生殿》無疑是洪昇進步的女性思想在文學上的真實反映。

不論織女還是玉環，作者提高了女性在婚姻愛情中的地位，而更有能力掌握理想愛情并獲得愛情自主權。在李楊問題上，牽牛幾次選擇聽取織女的建議，并終由織女為二人上奏天庭，重續前緣；玉環兩次爭妒努力爭取專一平等的愛情。顯然，作者將女性從男權社會的桎梏中脫離，讓其自主把握人生，努力創造一個男女平等、互相尊重的愛情模式。女性在愛情中的主體意識增強，面對“拋棄”敢于鳴不平，執著追求平等愛情，這一點體現出作者對女性的認可和對女性權利的重視。

另外，作者借助織女的成全肯定了玉環對待李三郎的真情以及后來慷慨捐生的深明大義，巧妙地回應了關于楊玉環的紅顏禍水論，跳出了女色誤國思想的狹隘，讓人們重新審視女性、愛欲的合理性，這無疑也是一大進步，是對女性的寬容和理解，對合理愛情的一種美好祝愿。

織女形象在無數文學作品中被不斷重塑，洪昇創造的織女儼然是美好愛情的守衛者，使得傳統織女形象得到了豐富和發展。織女的每一次出現，都伴隨著李楊二人情感的升華，直到最終情緣永證。在織女身上不僅寄托了人們對忠貞愛情的執著追求，同時也啟示當今人們對待愛情應真誠、專一。牛女雙星和李楊二人為中華民族的愛情文學提供了豐富的養料，雙星的愛情佳話也將一直傳唱。

作者簡介：

曾昀，2003年生，女，湖南婁底人，湖南城市學院人文學院2021級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