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人類的書寫歷史就是一部男性書寫史。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的女性,一直以來都被驅趕在歷史話語的邊緣,在男性的歷史文化體系中被壓抑、被貶低、被奴役。女人的女性是由男性文化所建構,是男性教給她們“父親的規則”,并迫使她們按照這個規則生活,最終讓她們認同內化規則。根深蒂固的父權制文化是造成女性悲慘命運的一個重要根源。有感于此,徐坤進行了向牢固的父權制文化發起抗爭的書寫。
男性圣人形象的毀滅
在傳統文化中,擁有中心話語權的男性總是通過各種途徑創造出自身的神圣光環。他們或成熟睿智,或高大偉岸,擁有呼風喚雨的能力,是嬌小溫柔的女性強有力的支柱。在幾千年的熏陶強化下,這種觀念甚至內化為一種女性的“集體無意識”。男性的圣人形象使得女性像崇拜神一樣地崇拜著男性,成為男性的奴仆。隨著時代的變化,逐漸蘇醒的女性開始從瘋狂的男性信仰膜拜中抽身出來,以理性的目光審視男性。
小說《先鋒》中塑造了一群沒有文化立場、沒有社會責任擔當的男性知識分子形象。作為文化精英的他們本應是民眾思想的啟蒙者、智慧的化身,但在“反正是誰最潮,誰的價碼高,誰就能擺在前頭”的物欲時代,卻主動沉淪在名與利、金錢與欲望中無法自拔。記者老記為了能多掙點錢,鞍前馬后毫無原則地為美婦人的炒作精心策劃,并四處托關系找人發表;廢墟畫派的成員們開會討論的重大問題與藝術毫不搭邊,諸如走穴收入分配不均、出國名額分配不合理之類的問題。市場經濟社會中的男性精英們是如此的功利世俗,徐坤通過小說讓世人看到男性知識分子神話的破滅。
徐坤在小說中對男性商人也有許多描寫。《愛你兩周半》中的顧躍進是一名人人仰慕的商界精英。事業有成、長相英俊的他總有無數美女環繞身旁,但他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蕪。他沒有什么崇高的理性和精神追求,只是借由一場場性愛的游戲,獲取一種自身的成就感,但自己極力經營的外在形象也會在一場猝不及防的非典中遭到瓦解。兩個偶爾偷情,但從不一起過夜的男女突然因樓道里的一例非典而被迫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兩周半。在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于珊珊發現原本對女性極具吸引力的顧躍進在脫了衣服睡著后,裸露出一堆毫無美感可言的“肥肉”“老肉”,尤其在喝多以后,全身散發出的濃烈的煙味和臭烘烘的酒氣令人作嘔。徐坤在小說中對顧躍進的肉體和精神世界都進行了無情的解剖,抹去了男性的神圣光環,還原了他們的真實面目,同時也揭露了幾千年來男性書寫話語的虛假和對女性的蒙蔽,從而實現了對父權制文化的解構。
女性被壓迫事實的揭露
無所不在、無所不及的男權文化幾千年來早已潛移默化地滲入女性的骨血中,左右著女性的思想和行為,而身處其間的女性卻絲毫覺察不出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對待,甚至默認并遵守著男性制造出的性別秩序。
一、失語的女性
“話語即權力”,父權制的牢固離不開男性一直以來對話語權的掌控。他們剝奪了女性的話語權,并制造出各種有利于男性統治的學說,以此蒙蔽女性,禁錮她們的思想。徐坤通過小說深刻地揭示了在中國男權社會中的女性一直處于失聲的境地,她們是邊緣化的被踐踏的第二性。
《狗日的足球》給我們展現了女性所遭遇的文化強暴與絕對失語的現實。青年教師柳鶯本是一個對足球絲毫沒有感應的女“球盲”,但在球迷未婚夫的影響下,踏上了瘋狂的球迷之路。柳鶯在看那場足球賽之前,并沒有表現出十分強烈的性別意識。但在觀賽中,全場觀眾因不滿阿根廷的快速進球而大罵“傻比爾”,“幾萬人的粗口匯成一股排山倒海的聲浪,用同一種貶損女性性別的語言,叫囂著,瘋狂地擠壓過來”,這個普通的女性在這自發的“國罵”中蒙了,女性的自尊無端受辱,公然遭受了集體粗暴的踐踏。而她悲哀地發現在這大規模的哄罵中,連女人自己都已經把這種污損女人身體的語言認同了。在長期的教育熏陶下,父權制文化早已滲透進女性的意識深處,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最令柳鶯絕望的是當她鼓足勇氣想要反擊時,卻發現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能讓女性使用來捍衛自身的語言,連好不容易想到的唯一與女性無關的“狗日的”,仍充滿著對陽具的自戀。徐坤借柳鶯的憤怒發現揭露了在父權制文化語境中的女性是根本沒有自己話語的這個世人習以為常的真相,有力地揭穿了男女平等的謊言。
二、被壓迫奴化的女性
喪失了話語權的女性一直以來都遭受著父權制文化施加的壓迫、歧視,在這個深受父權制文化幾千年影響的社會,女性被迫遵從男性的價值觀念,努力地適應、迎合甚至認同這個價值體系。
徐坤在小說中塑造了一群被根深蒂固的父權制文化壓迫著的女性。《鄉土中國》中的陳招弟,從名字就可以看出其存在的意義。盡管她為一家人鞍前馬后盡心盡力地忙活,可即使再有貢獻,仍因其是“潑出去的水”,是為別人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在本姓家族中沒有一席之地。小說《弟弟》中,叔叔家的弟弟要來北京上學,家族的長輩們擔憂不已,恨不能事事為他安排妥當。面對弟弟的受寵,我不禁回想起當初自己和妹妹考大學時,卻從未享受到如此優待。即使我對這種重男輕女的男性價值觀感到非常不滿,但我還是保持了沉默,甚至最終發現自己已成為弟弟的又一位家長。這兩部小說均展現了在以男性為核心的父權社會里,女性價值得不到認可,地位低下的現實。
在此語境中成長的女性,不僅很難掙脫和反抗,甚至會把男權觀念內化為女性的自覺要求,主動幫助男性維護這個性別專制秩序。小說《女媧》中,李玉兒一出場的身份就是在民國一十九年陰歷臘月二十三這一天,被賣給于家坳于祖賢家的一個不滿十歲的童養媳。作為買來的兒媳,李玉兒就是家中的奴隸,不僅肩負著為這個子息單薄的家族傳宗接代的重任,還要包攬家中所有的活計。婆婆于黃氏只要稍不滿意,就可以任意打罵她。之后,李玉兒在公公于祖賢的引誘下,生下亂倫的惡果白癡于孝賢,更在丈夫于繼業一次次的入侵下,生下了九個孩子。在父權制的規范下,女性只能承受著父權、族權的壓迫而無力反抗。面對這一切,李玉兒也只能選擇逆來順受。更可悲的是,經過歲月的洗磨,終于成為婆婆,自己能做主的李玉兒早已忘記當初的反抗,她承襲了代代相傳的男權思想,變得與那惡婆婆如出一轍,轉而去迫害自己的女兒和兒媳,試圖在后輩的身上表現婆婆的淫威。徐坤的這部小說不僅給我們展現了女性被男權文化壓迫、奴役的事實,更讓我們看到女性在男權社會的浸染下被內置同化,成為男權幫兇的事實。
女性憤怒的反抗
從對父權制文化狂熱信仰中清醒過來的女性,逐漸冷靜地觀察體認到自己這幾千年來所遭受到的悲慘境遇。她們開始擺脫男性的價值體系,試圖通過語言和行動上的憤怒反擊,給父權制文化帶去重創性的顛覆。
一、女性傳統形象的顛覆
中國傳統文化中為世人稱頌的女性形象大多是溫順祥和、善解人意的賢妻良母;她們嚴格恪守著“三從四德”“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禮儀規范。但這種形象是由男性創造的,迎合了男性的審美,在父權制文化制定的種種清規戒律中成長起來的女性,并不是女性真正的面貌。隨著婦女解放的進一步深入,20世紀90年代之后的女性主義作家們從傳統文化的影響中掙脫出來,重新書寫著女性真實的面貌。
徐坤筆下的女性不再信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信條,也不再是那些一旦以身相許,就要無條件把一切奉獻給所嫁之人,以丈夫的標準為標準的傳統女性。《如夢如煙》中的佩茹,是一位憑借出色工作能力而贏得事業成功的女性,但她的家庭生活長期冷漠,丈夫在家不能“留心看上佩茹一眼,好像佩茹是這個屋子里理所應當存在的一個毫無感知的物件”,這樣冰冷寂寞的生活讓她感到壓抑和苦悶。接受過新教育,具有獨立意識的佩茹在尋求不到丈夫的溫情后,與同事馬悅順理成章地有了一次婚外情,并從他身上重新找回了丟失已久做女人的感覺。但佩茹出于為自己的前程考慮,最終選擇將能帶給自己愛的啟蒙的下屬調離;《游行》中,面對出現在面前令她心動不已的男神,林格能主動出擊,想盡辦法表現自己以期獲得男神的垂憐,并且把自己的身體當成祭品獻上去,但當她發現那個男神只是個自私懦弱之人后,她又毅然決然地結束這段關系;《愛你兩周半》中的梁麗茹,面對花心丈夫的回歸,她選擇的是遞上一份離婚協議書。小說中的她們決不再對男性逆來順受、唯唯諾諾,死守著那塊潔白的亞麻布床單。相反,她們能大膽地表現出個人的生理、心理欲望,并且能遵從自己的內心大膽追求。女性已經成為主動的行為支配者,而不再只是被動地接受。
二、身體的大膽書寫
中國的父權制文化在身體的問題上給女性灌輸了許多并非來自她們自身需要的觀念,比如:女性的身體并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未來的丈夫。作為被看物,只有自己的丈夫才有把玩的權利。凡是與女性身體有關聯的事情是可以做但不可以宣之于口的,更不要說女性表現出有關自身的性欲望、性感受、性心理等。男性讓女性認為談論身體是一件十分罪惡的事情。千百年來,女性的身體話語權一直牢牢地掌握在男性手里。
作為一位擁有自覺女性意識的作家,徐坤在文本中沖破傳統的藩籬,大膽書寫女性自己的身體,表達出女性作為一個與男性平等的人應有的權利。《橡樹旅館》中的伊玫在日復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中生發出尋求刺激的渴望。在這時候,她遇到了能把她的生命激活起來的情人。于是,她勇敢地嘗試了婚外情的滋味。小說主要描寫了出差在外一個月剛歸來的伊玫,與好久未見的情人在橡樹旅館展開的一次幽會。伊玫奔赴幽會的腳步就像踩在陽光織就的金氈上,綿軟,飄忽;伊玫的心就像早搏來臨一樣,時不時會不安分地跳上幾下,懸出幾個沒有規律的節拍;伊玫為了能在情人面前保持一個最好、最新鮮、最生動飽滿的狀態而小心提防丈夫的求歡。從這些文字的敘述中,我們能清楚地感受到作為獨立個體的伊玫那鮮活的身體欲望。同時,在小說文本中還詳細描述了伊玫做愛過程中的狀態和心理。再如《如夢如煙》的佩茹、《游行》的林格等等,從這些人物身上,徐坤讓我們看到了現代女性已不再抗拒認識自己的身體,她們能大大方方展示屬于自己的身心感受,對女性身體禁忌發起挑戰。
同時,我們還發現從濃重的男權陰影中走出來的現代女性能主動欣賞男性的身體,“真正具有了一種從容不迫的性別感和自豪感”。《廚房》中的枝子一邊準備著晚餐,一邊透過寬大明亮的鋼化玻璃廚門汲取著做晚餐的動力。“男人的身子、手、腳都長長大大的,T恤的短袖裸露出他筋肉結實的小臂,套在牛仔褲里的兩條長腿疏懶地伸著,大腿彎的部分繃得很緊,襯出大腿內側十分飽滿,很有力度”,看到這一切的枝子渾身迸過一陣難以自抑的幸福。在男女兩性關系上,徐坤一改往日女性是物、男性是觀賞者的傳統命運。在她的筆下,男性處于跟女性一樣的被使用、被觀賞的“物”的境地。
我國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吹響了婦女解放的號角,隨著時代的進步,中國廣大女性的地位無論在政治、經濟、教育,還是家庭中都比過去提高很多,但離男女真正意義上的平等尚有很長一段距離,女性仍未能完全擺脫父權制文化的霸權統治。徐坤站在鮮明的女性主義的立場上,對父權制傳統文化進行了多重解構。
作者簡介:
陳玉,1984年生,女,漢族,江蘇南通人,研究生學歷,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沈燕,1983年生,女,漢族,江蘇南通人,研究生學歷,講師,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本文系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徐坤小說中的人文關懷書寫研究”(編號2022SJYB1827)成果。作者單位:南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初等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