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陀娑美學理想重鑄下的《沙恭達羅》

公元4至5世紀印度詩人和戲劇家迦梨陀娑的劇作《沙恭達羅》遐邇聞名。《沙恭達羅》取材于史詩《摩訶婆羅多》的插話，在詩人高超的藝術手腕和精妙的審美調度下，激發了這個故事的極致的味和情。迦梨陀娑以印度民族身份重新觀看沙恭達羅的故事，并將他對所處的社會環境敏銳而犀利的洞察，賦予史詩插話故事新的生命力，詩意地書寫出《沙恭達羅》這一審美之作，世界人民在藝術欣賞中敏感地體會到這極致的情與味，因而《沙恭達羅》能夠成為世界文學經典，永垂不朽。本文將源文本與戲劇劇本并置，以故事形態學的方法展現迦梨陀娑書寫的自由度，突出藝術創造所呈現之情與味，并試圖進入迦梨陀娑的創作過程，嗅聞詩人為當時印度社會尋覓理想世界而留下的芳香。

迦梨陀娑創作的詩劇《沙恭達羅》被認為是具有萬古長青的藝術魅力的作品，在印度梵文文學史上占據著重要地位，也是世界文學史上的不朽之作。《沙恭達羅》公認取材自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的插話《沙恭達羅》，迦梨陀娑保留了史詩的基本情節，同時運用他高超的藝術手腕以及對故事詩意的靈敏捕捉，在插話的基礎上頗有創新之美。在古印度，重新闡釋或重新創造史詩及其插話一直以來都是一種文學傳統，尤其是史詩中的插話，重述尤其興盛。以迦梨陀娑的民族身份為理解基點，《沙恭達羅》可被視為《摩訶婆羅多》史詩插話的一個寫本或異本。那么，在源文本和異本之間，作家的創作是如何體現的？與《沙恭達羅》具有相似情節的除了源文本和《蓮花往世書》外，還有《佛本生故事》中的《拾柴女本生》。普羅普認為，“對于故事研究來說，重要的問題是故事中的人做了什么，至于是誰做的，以及怎樣做的，則不過是要附帶研究一下的問題而已”。筆者選取了《摩訶婆羅多》史詩插話、戲劇《沙恭達羅》和《佛本生故事》中《拾柴女本生》一文，這三個文本都有著相同的主體故事，并且是在印度的文化環境中創作的，在印度關于沙恭達羅故事的認知的范圍內，它們沒有過多地受到外來的文化干擾，在某種程度上它們是同質的。

對這些文本故事集中進行比對，以重復性的情節單位作為節點，作為連接各個節點組成一串獨立的情節單位，很容易發現以下節點是這三個文本所共同的：

1. 國王進入森林

2. 國王與女子相互愛慕并結合

3. 國王離開森林

4. 女子尋夫，與其相認，遭到國王拒絕

5. 受到神的旨意，國王與女子合家團圓

這些節點之間環環相扣，將情節連接起來成為完整的故事。在這些節點中，迦梨陀娑主要對節點2、節點3進行了增改。

節點2：國王與女子相互愛慕并結合。《摩訶婆羅多》中《初篇》第六十五章到六十七章講述了國王與沙恭達羅相遇，沙恭達羅介紹自己的身世，兩者愛慕并結合。《沙恭達羅》完整呈現了國王與沙恭達羅的相識相戀的過程。

節點3：國王離開森林。《摩訶婆羅多》的《初篇》中國王對沙恭達羅作了口頭承諾便離開，沙恭達羅受到了仙人的恩典，其他并未過多地贅述。《沙恭達羅》中國王以戒指作為定情信物后離開，沙恭達羅由于憂慮，對仙人無禮而遭受仙人的詛咒。

戲劇劇本是在史詩插話上的再創作，插話故事中的“人物一再被塑造，情節一再被改寫，主題一再被改變，時代觀念也一再被修正和更新”，迦梨陀娑創作時在史詩插話中注入自身的理解和審美，因而從審美意義上考察，《沙恭達羅》呈現出極致的情和味。據此《舞論》八味分類，《摩訶婆羅多》插話《沙恭達羅傳》歌頌國王的英勇，以及婆羅多的出生，以英勇味為主味，《沙恭達羅》具有艷情味。

在《沙恭達羅》中，國王與沙恭達羅的愛情被迦梨陀娑突出，在神圣的森林里目睹可愛甜美的沙恭達羅，沙恭達羅用荷葉寫情書表達愛意，國王為沙恭達羅佩戴手鐲，男女相互愛悅，互相訴說甜蜜的話語，以少女害羞模樣與男女歡喜之情表現曖昧極致的愛戀。一般認為《摩訶婆羅多》其實質是專門宣傳政治和道德目的而創作的政治宗教宣傳故事，也有學者認為沙恭達羅故事的主題是生子主題。婆羅門《舞論》提及情節，并根據“主角獲得成果的行為過程”將情節切分，無論插畫突出是生子主題還是宗教教訓主題，故事的開展與結束都流動于沙恭達羅與國王之間。迦梨陀娑的戲劇突出了愛情的主題，將沙恭達羅與國王的愛情萌芽以“相見—相識—相愛”的結構完整地呈現，使沙恭達羅與國王的愛情故事更為動人。

咒是迦梨陀娑的虛構性創造，在森林的自然美中，沙恭達羅是自然的化身，具有自然之味，國王和沙恭達羅在森林里享受愛欲的喜悅，但“豆扇陀和沙恭達羅的那種結合還不能同整個王國取得協調。根據詩人的意見，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他倆中間有著詛咒這一墻壁。這個詛咒是從職責的角度給予忘乎所以的”。與相愛之人分離，沙恭達羅的思念形成滿滿的憂郁之情，此時由于憂郁對仙人無禮而遭受詛咒，憂郁之心被詛咒這一情節所渲染，混雜著艷情分離之味和奇異味。

《摩訶婆羅多》成書年代于婆羅門統治時期，婆羅門中詛咒是最早的懲罰，因而書中存在大量“咒”的情節，為婆羅門懲罰違反教規的教徒的文本闡釋。迦梨陀娑遵循著宗教教誨，沙恭達羅與國王的愛情，打破了沙恭達羅作為修行者的身份，按宗教教規違背者應受到懲罰，因而詛咒落在沙恭達羅上，但詛咒的情節為國王的始亂終棄提供了一個合理的理由，使得國王與沙恭達羅的分離歸屬于愛情范疇內，沙恭達羅的憂慮和她的憤慨，國王的慍色和恢復記憶之后的羞愧，以及思念的憂郁之情，兩者的情感變化隨著詛咒情節的發展而流動。國王深受詛咒的折磨，有悲憫味的情境，但是國王與沙恭達羅并沒有永不會面，戒指意味著他們會面的可能性，因而不算悲憫味。迦梨陀娑接受了婆羅門的“詛咒”，違禁應受懲罰以及婆羅門對詛咒具有解釋權，在原文本的基礎上，加入“詛咒”的情節，違禁為兩人，懲罰落在沙恭達羅上，而解除落在國王之上，解除之因也以毫無相關的第三個人即漁夫撿到戒指這一偶然的情節故事模糊了懲罰原本背后的宗教意義。

在情節的調整中，迦梨陀娑不局限于放入艷情味，而是增加其他味進行調和，在史詩插話結局中，豆扇陀與沙恭達羅團圓，屬于會合艷情味，但在以會合艷情味為主味的同時，加入了天空精靈引去苦行者修行的天上這一奇異味。但情節的調度是從屬于迦梨陀娑“會合—分離—會合—分離—會合”的結構的，因而故事的主味便是艷情味，增加其他味，情感更加多元化，才使得主味發揮到極致。

哈維爾說道：“印度藝術并不將有意識地追求美本身當作有價值的事情去追求；其主要的氣力總是花在實現某種觀念和從有限到無限的反映過程了。”美屬于主體和客體，存在于創作者的審美經驗和審美創造中，通過美的客體表現，刺激主體經驗中的審美快感以想象來揭示美。迦梨陀娑充分熟知了他所處的社會秩序以及作為客體的自然，將兩者進行審美創造，呈現出靈性的審美經驗和社會的倫理經驗。

美不會自動地呈現在作為客體的自然之中，而是由主體的靈性活動去改變、表現自然，賦予自然以人類情感的生命力，在自然之中得以展現。迦梨陀娑在印度文化崇尚的自然之中找到了激發他所想要的審美經驗的理想形式，因而他選擇在自然中構造了理想的藝術世界。大自然有著自己的感情和直覺，但是處于原始的聾啞狀態，在《沙恭達羅》中，迦梨陀娑將人的情感和知覺賦予了大自然，使得大自然的飛鳥蟲魚從中解放出來，聯系和表達著沙恭達羅的喜悅和分離的傷心，因而大自然擁有著神性的特征，但只是作為能夠感知周圍的物。迦梨陀娑不僅將感知賦予大自然，還將沙恭達羅這一女性形象的品格也賦予了大自然，使大自然具象化。沙恭達羅在自然環境中生長，和自然中的植物、動物有著深厚的感情，她擁有自然天性和神性，而大自然被賦予了這一少女的品格，以多種形態呈現出了作為純粹客體時未能識得的審美經驗。

在迦梨陀娑的時代，大自然表現了神性的一切，在完美的自然中能夠獲得審美快感，能夠通過想象創造理想的世界，照亮迦梨陀娑時代扭曲而騷亂的社會，因為“在迦梨陀娑看來，理想的愛情會像大自然本身那樣去自然地表露各種表情”。在迦梨陀娑的時代，愛情與婚姻毫無關系，苦行和享樂混雜充斥著印度社會，面對這樣的社會，迦梨陀娑以他敏銳的洞察力感知了這一切，作為詩人，迦梨陀娑試圖通過藝術作品，將騷亂的社會進行藝術化的敘述，并把這騷亂交由宇宙的秩序來糾正，以達到教育的作用，因而他把本能推動下舍棄而平靜的、迷戀于自我犧牲的愛情的自由的特性之美從令人掩蓋的迷惑物即目的是實現愿望的苦行之后在戲劇中顯示出來。

迦梨陀娑結合了對自身世界理解賦予了史詩插話新的魅力，他采用詛咒的情節，卻置換了宗教文化概念，轉換了沙恭達羅與國王的矛盾本質，即將國王違背法利欲三要之根的罪惡替換為對愛情的失憶，使愛情在宗教與種族制約下的印度社會中突顯了強大的生命力量。同時他把源文本中的史詩英雄從宏大敘事中拉入現世語境中，并以理想愛情加以框住，連接了理想世界。比如，沙恭達羅被國王拋棄，于現實中，不可原諒與報復之心本應如同美狄亞一般熊熊燃起，但孩子的誕生讓沙恭達羅釋懷了，父子骨肉相連，使得她對國王的思念油然而生，于是沙恭達羅在迦梨陀娑重鑄的理想世界中被塑造成為理想的女性人物。再者，沙恭達羅與國王雖然是健達縛的形式結合，但卻不被承認，在史詩插話中出現一個聲音，雙方和解，結尾戛然而止。在迦梨陀娑筆下，添加了詛咒的情節，消解了國王由于限制而拋棄沙恭達羅的道德上的罪惡，但詛咒的解除并不是團圓的因，沒有罪惡的國王由于遺忘的苦悶以及分離的思念被引入天上即完美理想的大自然中，在理想世界中最終尋回理想的愛情，同時也正是這一情節使第二次分離到團圓之間建立了聯系的結節，形成完整的“會合—分離—會合—分離—會合”的結構，而這一結構使復雜的婚姻糾紛波瀾曲折，從中凸顯的與其說是艷情味，不如說是充滿自由特性的真和美，將現實語境的愛情升華到崇高的高度。

“在迦梨陀娑看來，愛情不是經驗主義快感的象征或者感情上的愉悅，而是兩顆心之間導致靈性的團圓的忠誠之關系，愛情在其繁衍過程中達到的是神的目的，而人類文化便是以此為基礎的。”迦梨陀娑的愛情不只是物質世界所言的愛情，他從自由之愛情的獨特性中嗅聞到了普遍性的愛情的成分，這樣的愛情不向著對與錯，善與惡的兩極來回搖動，而是超越這兩種范疇無限敞開，向著神性轉換。因此，《沙恭達羅》所描述不是肉體激情而產生的愛情，而是由迦梨陀娑通過靈性的審美經驗和社會的倫理經驗，放大由分離到團圓這對矛盾之中的張力而被感知者所思考的愛情，這是一種審美的愛情。迦梨陀娑是詩人，同時也是社會中的一員，寫出《沙恭達羅》之后，他請所有有學問者觀看，《沙恭達羅》經過藝術創作者與觀賞者的檢驗，是理想愛情包裹下的具有普遍性的審美經驗，這也是《沙恭達羅》深深感觸世界人民并成為世界經典作品的原因之一。

戲劇《沙恭達羅》是在史詩插話的基礎上進行藝術創造而呈現出了極致的情與味，這與迦梨陀娑的審美經驗息息相關。《沙恭達羅》的故事的根源是印度文化，而迦梨陀娑帶以印度民族相同的心性重新審視這個故事，以自身時代的觀念重鑄它的藝術世界，但仍舊跟隨著印度文化一脈相承的審美經驗，因而從味論和審美經驗的角度解讀史詩插話與戲劇劇本，能夠更好地品味迦梨陀娑美學理想重鑄的下《沙恭達羅》的藝術魅力。

作者簡介：

黃群俸，1999年生，女，壯族，廣西南寧人，四川大學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