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吳西川是從工程兵轉業到鐵路某工程隊。那年初春,他所在的工程隊的接到一項任務,去那曲北部山谷修鐵路,那是二期青藏鐵路的一部分工程。
吳西川當年入伍時坐的是悶罐車。這種車外表黝黑,看起來像一個巨大的鐵罐子,車廂內設有拴馬環、攔馬桿等設備,以供裝運馬匹用,人們還把它叫“馬籠車”。車廂里沒有座位,地上鋪了幾塊木板,兩盞馬燈掛在車廂前后位置。吳西川和一車新兵蛋子擠在一起,車門關上后,眼前一片暗淡,除去車輪聲音,四下靜謐無聲。蒸汽機煤煙不時從門縫飄進來,嗆得他直咳嗽。那輛悶罐車離開四川盆地后開始過秦嶺,過秦嶺要經過無數個隧道,吳西川第一次坐車過秦嶺,覺得火車一直在山的內部穿行,隧道一個連著一個,車窗時明時暗,火車一路轟鳴,如無數雷聲滾過黝黑的隧道。悶罐車運行了三天兩夜,把他和一車新兵拉到西北地區的戈壁灘上,那里到處是漫無邊際的駱駝刺、芨芨草和羊糞蛋。吳西川在四川長大,剛到西北當兵時,不適應那里干燥的氣候,鼻子隔三岔五流血,每次,他用棉球把鼻孔塞住后,總是想念四川潮濕溫潤的空氣。吳西川是部隊的汽車兵,他的任務是從一個礦上運稀土,那是一個處于保密狀態的稀土礦。他開的是一輛大型運輸車,從兵營到稀土礦,汽車要開一個多小時。那個礦是一個露天礦,在礦坑底部,各種卡車和鏟車揮舞著鋼鐵手臂裝卸礦石,空氣中充滿濃重的柴油味。吳西川在戈壁灘上干了六年,夜里,他獨自站在戈壁灘上,一邊眺望夜空下的遠方,一邊想什么時間離開這里。轉業前一年,吳西川在一次事故中為救戰友受了傷,榮立二等功,按規定應該回老家安排工作,沒想到最后通知他到鐵路工程局報到,后來有人告訴他,他原本的工作被人冒名頂替了。來到工地后,他的干燥性鼻炎犯了,每天噴嚏不斷,讓他煩躁不安。
那天中午,他乘坐鐵路工程隊的卡車從格爾木開出后,沿青藏公路一路南行,地勢慢慢升高,空氣逐漸稀薄,天空瓦藍,云層低垂。卡車進入可可西里后,窗外隱隱出現一道雪線,雪峰在太陽下閃光,那是一座沉默多年的雪山。高原空氣中含氧量少,發動機工作不充分,車里空氣混濁,卡車一路晃晃悠悠,吳西川開始出現高原反應,頭痛得厲害。出發前,他準備了一包阿司匹林,他掏出兩片放進嘴里,一分鐘后隨津液吞下,不久便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睜眼一看,外面出現許多氈房和牦牛,路上,一個臉膛紫紅的老人搖著轉經筒,嘴里念著六字“嗡嘛呢唄咪吽”。晚上,他們在路邊的兵站住了一宿,次日,卡車離開兵站后,窗外的天空更藍了。也許因為雪山的緣故,太陽一直在左前方向,幾個小時后,卡車在一個山谷停下。
吳西川雖然個子矮小,卻透著一股聰明。因為在部隊時立過功,被工地指揮部安排到后勤科,在食堂當采購員。他們的工地在一座山下,那里是青藏高原的凍土地帶,指揮部在山下建了十幾排工棚,往前是一片山崖。他們經常會看見天空中有幾個黑點,那是蒼鷹在飛。
吳西川所在的工棚住了二十多個掘進隊的工人,分別來自山東、陜西、四川、湖北等省份。他鄰床的工友叫夏海林,家是青島的。夏海林的爺爺是青島德占時期的工程師,父親是運轉值班員,他們一家住在一處擁擠的鐵路宿舍里。和吳西川一樣,夏海林也是從部隊轉業來的,他當年當鐵道兵時是工程測量員,來到工地后被分配到掘進隊。另一邊鄰床的工友一個叫羅建設,家是陜西的,大家叫他老陜。見面第一天,他用陜西方言介紹自己:額是陜西的,名叫羅建設,羅成的羅,建設的建,建設的設。引來大家一陣嬉笑。還有一個叫王二鳴,家在湖北,叫他“小湖北”。王二鳴的口音和吳西川有點像,因為他的母親也是四川人。
工地所在的山谷經常刮風,七八級的大風從早晨刮到晚上,碎石在風的作用下,沙沙地往前移動。他們住的工棚外面蒙了一層篷布,棚頂壓了幾塊石頭,一天晚上吳西川正在睡覺,一塊石頭被大風吹下來,正好砸在他臉上,醒來以后,他捂著受傷的臉說,壞了,這輩子怕討不上老婆了。
夏海林看著吳西川臉上的疤痕,笑著說,我覺得這道疤讓你變得更俊了。聽到這話,吳西川扭頭說,那這樣吧,下次讓石頭也把你的臉砸出一道疤,你覺得好唆?夏海林見他生氣了,便給他遞支煙過去,吳西川擺擺手。吳西川平時抽卷煙,他從口袋里掏出煙包和紙,左手把紙攤開,右手食指捏一撮煙絲,放在紙上,卷成細傘柄狀,用舌頭舔濕粘合,然后取出火柴,擦亮,點煙。火柴帶著一股硫磺味的白煙,很淡,瞬間消失。
哦,我們川西人不抽洋煙。他把盒裝卷煙叫“洋煙”。
哦,還是自己的卷煙吸起來安逸。巴適得很。
哦,要不你也試試。他把剛卷的一支遞給夏海林。夏海林抽了一口,有一股煙葉的青澀味道。
工地前面有條寬闊的河谷。據說冰川紀時,厚達幾公里的冰層曾將這片高原覆蓋,冰層在幾萬年的時光中緩慢流動,重力的下壓與摩擦造成了這些河谷。河谷上散布著許多花崗巖石,這些石頭有一個名字:冰川漂礫,是高山巖體在冰川期分裂,又在緩慢流淌中形成的。
河谷對岸有個叫木村的村莊,分散居住著十幾戶藏民。天氣好的時候,太陽照耀大地,彩色的經幡在陽光下搖動,河岸上牛群四散,周圍青翠的青稞以及草和樹木,都在閃閃發光。那條河從木村北面穿過,一直朝東南流去,河面發出“嗚嗚”的聲音。每到夏天,河面的冰融化了,淺藍色的河水緩緩流動著,藏民可以劃著羊皮筏子順流而下,去河流下游的地方。但是回來時就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了,他們得把羊皮筏子扛在肩上,從齊腰深的河水里走上幾天幾夜,才能返回木村。曾經有個年輕人劃著羊皮筏子,去下游一個村落,回來時被冰冷的河水卷走了。冬天寒流過后,冰封鎖住河水,常有藏羚羊從冰面走過,去對面草甸啃食苔蘚和荒草。
在工程隊到來之前,木村一直是安靜的,到了冬天,一場雪接著一場雪,萬物被覆蓋在厚厚的白雪之下,村莊變得柔和起來,炊煙被陽光映照成藍色,緩慢地纏繞在村莊上空。這里很多人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木村,聽說附近要修鐵路了,平靜的木村開始多了幾分喧嘩,人們紛紛來到工地,看工人們開著大卡車,不斷穿梭于山谷與河流之間,到處響著“轟隆轟隆”的聲音。木村的村民從來沒聽到過這種聲音,他們只在冬天聽到過風吹木門的聲音,或者是春天時公牛發情的叫聲。當然,他們也知道一旦鐵路修完后,就可以坐著火車去拉薩或更遠的地方,再不用像以前那樣劃著羊皮筏子去下游的村落,也不用騎著牦牛,翻山越嶺地離開木村了。
二
來工地之前,拉姆住在一個偏遠的山谷里。
拉姆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父親是《格薩爾王》的說唱藝人。她父親有風濕病,每到雨季便痛苦不堪,可一談起《格薩爾王》,老人馬上就精神倍增,千軍萬馬從父親嘴里奔涌而出。父親常被人請到外鄉說唱,每次臨走前,老人總是背對來人,閉著眼睛,念叨幾遍《格薩爾王》唱詞,然后起身走進屋里,取下那把六弦琴,來到太陽底下,又念叨幾句《格薩爾王》。來人把父親扶上牦牛,幾分鐘后,寂靜山谷傳來銅鈴有節奏的聲音。父親出去短則幾天,長則數月。拉姆有個哥哥,放牛時被雪豹咬傷了,父親從三十里外請來一個醫生,治了一個月沒治好,后來死了。哥哥死后,父親想讓她成為《格薩爾王》的說唱傳人,便在一個盛滿谷物的盤子里放一面銅鏡,問她在鏡子里看到什么?她說,我看到了天空中的白云。過一會兒父親又問她看到什么?她說,我看到一只鳥從天空飛過。再過一會兒,父親又問她看到什么?她說,阿爸,里面什么也沒有啊,我什么也沒看到。父親搖著頭走過去,把那面銅鏡拿起來看了一遍,然后扔到墻外,搖著頭走了。
比起成為《格薩爾王》的說唱傳人,拉姆更向往外面的世界。父親去外鄉說唱時,她常一人在山坡上打量遠處的山谷,那里有礫石堆上吃草的羊群、石頭砌成的房舍、田地里稀疏的莊稼和風中搖曳的經幡。她在山坡上一直望到月亮掛在山脊,空曠的峽谷在月光下泛著青白色,周圍沒有一點聲音,世界仿佛靜止了。一日,父親回來說,百里之外的地方要修鐵路了。聽到這個消息拉姆很好奇,她曾聽說過“火車”的事情,知道火車是在陸地上跑得最快的“動物”。幾天后,父親又去外鄉唱《格薩爾王》了。那天,她喂好家里的十幾頭牦牛,看著這些親人一樣的動物,自己在屋外大聲哭了起來。她跪在地上,默默祈求父親寬恕,她想去看外面的世界了。她將眼淚在牦牛皮毛上擦干,背起裝滿酥油茶和糌粑的布袋,離開生活多年的山谷,一路往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去。
她一口氣走了三天三夜,爬過一座山,涉過一條河。她在河邊遇到一個老牧羊人,她走上前去問,老爹,你聽說過修鐵路的事嗎?老牧羊人沒聽說“修鐵路”這件事。他迷惑地問拉姆,你是說馬蹄鐵的事情吧?我們這里沒有人換馬蹄鐵。她繼續往前走,在一個寺院前遇到一個手搖轉經筒的老人,老人正朝東方喃喃祈禱。她問,老爹,你聽說過修鐵路的事嗎?老人回頭搖著轉經筒說,今年的酥油比去年好喝。她看到一座山下,有人在尋找禿鷹的腿骨,她知道那是個做鷹笛的民間藝人,鷹笛能發出美妙的聲音。她走過去問,你聽說過修鐵路的事嗎?那人問她,你知道哪里有禿鷹的腿骨嗎?雖然沒有答案,她還是遇人便問,你聽說過修鐵路的事嗎?人們總是對她搖頭,或者說,前天,一頭牦牛被雪豹殺死了,去年有個牧羊人被大雪吞沒了,到現在都沒找到尸體,可能已經被狼吃掉了。
她又走了三天三夜,又爬過一座山,越過兩個山谷。一路上,她有時在寺廟廢墟的墻角下過夜,運氣好時,能住在牧人的帳篷附近。每進一個寺廟,她便在菩薩像的座臺前頂禮膜拜,在路上,只要看見瑪尼堆,她都拾幾塊石頭放在上面。她遇到很多磕等身長頭的信徒,他們系著帆布圍裙,一步一磕,臉上全是灰,手掌上的木板護套在地上印出兩道深深的擦痕。她走過的山谷人煙稀少,經常幾天見不到一個人影。遠處沉睡的山脈異常寧靜,山谷刮來呼呼的涼風。拉姆離開家十幾天了,她帶的酥油茶和糌粑已經吃完,那天,她遇到一個年輕的牧羊人,牧羊人長得高大英俊,還會唱很多牧羊的歌曲。她問他,你聽說過修鐵路的事嗎?牧羊人笑著說,我當然聽說過,這個世界上,天上的事我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我全知道。拉姆說,我只想知道修鐵路的事。牧羊人說,如果你能陪我說話,我就告訴你。那天晚上,牧羊人給她講了很多傳說……次日,牧羊人告訴她,在拉薩河和格爾木之間,確實有人在修一條鐵路,但是具體在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聽了牧羊人的話,拉姆突然覺得身上增加了無窮的力量。
早晨,牧羊人想讓她留下來,她搖著頭走到外面。牧羊人給她的布袋里裝滿了酥油茶和糌粑,然后輕輕唱起來:
你來自那遙遠遙遠的天上,
你來自圣祖安養千年的殿堂,
你有那美麗而神奇的傳說,
你有那圣祖神靈賜給的力量,
……天上的雄鷹早晚要歸巢,
草原的格桑花早晚要開放……
我會一直在這里等著你,直到你回來。
拉姆走了很遠,她回頭望著牧羊人在帳篷前朝她招手,她突然哭了起來,她邊哭邊走,直到牧羊人消失在視野里。
拉姆離開牧羊人后翻過一個山坡,前面又是一個山坡。這個山坡被積雪覆蓋著,她慢慢往下走去,由于站立不穩,一個跟頭跌倒,身體快速往下滑動,接著往山下滾去。等她醒來,已躺在平整松軟的雪地上。她回頭望去,雪坡上留有一道深深的痕跡,那是她滑倒時留下的。她站起來抖去身上的雪,繼續往前走去,前面是一片草地,穿過草地后植物漸漸稀少,眼前出現一片荒野。拉姆感覺自己太累了,她在一塊石頭旁邊坐了一會兒,一陣睡意襲來,但她不敢睡,她知道自己一旦睡了,將會被過路的狼或雪豹吃掉。她努力掙扎著站起來,邁著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出荒野。
拉姆離開家二十天了。這天,她來到一條公路旁,她不知道這就是著名的青藏公路。她望著反射著陽光的柏油路面,突然對自己的目標感到迷惘,她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走。她在路旁坐了一會兒,遠遠看到公路盡頭有個螞蟻大小的黑點。正在恍惚之際,那個黑點迅速移動,很快就有一條狼一樣大了。她以為自己遇到狼了,但那個狼一樣大的東西馬上變得牦牛一樣大了,她心想,這是什么怪物跑得這么快?轉眼之間,那個牦牛一樣的怪物已經離自己很近了,她終于看清了,那是一輛軍綠色的汽車。拉姆老遠就朝汽車擺手,她看到那輛汽車離自己越來越近。
吳西川開車給工地購買食物,回去路上看見前面有個人。
吳西川在川西阿壩州長大,他上小學時,同桌是個叫卓瑪的藏族女孩,圓圓的臉,一雙烏黑的眼睛。卓瑪的家在山對面,每天要爬過一個山坡,走十多里路來上學。卓瑪冬天穿著厚厚的皮襖,身上有股酥油的味道。那時,吳西川和許多孩子上學都自帶小火爐,里面放著幾塊木炭,木炭下有一團火苗。卓瑪的阿爸養了幾只牦牛,勉強維持一家人生活,卻沒錢給她買木炭。上課時,吳西川把小火爐放在自己和卓瑪中間,這樣卓瑪就不會覺得冷。小學四年級時,卓瑪的父親去世了,她退學回家幫助阿媽養牦牛了。吳西川一直惦記著卓瑪,暑假時,他獨自翻過山坡,到那個村找過卓瑪,一個藏族老人告訴他,卓瑪已經搬到另一個山谷去了。
吳西川問,另一個山谷在什么地方?
老人搖著頭說,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吳西川一直記得那個叫卓瑪的藏族女孩。
吳西川知道,這條公路上時常會有藏民招手搭車。他遠遠看見路旁有人在招手,汽車靠近時,他把車慢慢停下,見路邊站著一個藏族姑娘,圓圓的臉,單眼皮,目光清亮,兩腮有淡淡的高原紅,像抹了一層胭脂,那是太陽留下的痕跡。那年拉姆十九歲,一米六的個子,穿一件羊皮領的外衣,顯得有點瘦小。
眼前的姑娘立刻讓他想起那個叫卓瑪的同桌。
拉姆看見汽車在自己身邊停下了,心里既緊張又興奮。她看見一個矮個子男人朝她走來,便緊緊攥住手里的布袋。那個牧羊人給她的糌粑只夠吃一天了,她已經做好明天挨餓的準備。還有,拉姆已經三天沒喝水了,她的身體開始脫水,嘴唇起了一層皮,她不敢去河里取水喝,她每次喝生水都會拉肚子。她的身體已疲憊不堪,她起身朝吳西川問道,你聽說過修鐵路的事嗎?
吳西川仔細看著拉姆,心想,這個姑娘怎么知道修鐵路的事?
他問,姑娘,你想去什么地方?
我想到那個修鐵路的地方去。
你去修鐵路的地方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就是想到修鐵路的地方去看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拉姆。我父親是《格薩爾王》的說唱藝人。她故意把這句話的聲調抬高了。她心里清楚,在藏北高原,說唱藝人是個受人尊敬的職業。
去修鐵路的地方?他看著這個皮膚黝黑的藏族姑娘,不知為什么,心里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
那你就跟我走吧。
跟你走?你是干什么的?
你不是想到修鐵路的地方去嗎?
你知道修鐵路的地方?你不會是壞人吧?
你要不信,我就走了。留下你一個人在這里,你不怕被狼吃了?
我倒是不怕狼,就怕披著羊皮的狼。
吳西川聽到這里笑了出來。拉姆看著這個男人發出善良的笑,心里感覺踏實了許多。
她說,那我就信你一次。
吳西川說,把你的東西給我,上車吧。
拉姆第一次坐汽車,她望了一眼這個大家伙,不知道該怎么爬上去,心里一陣恐慌。但拉姆很快就鎮靜了,她想,我這些天什么困難都經歷了,憑什么怕眼前這個家伙?她抓著車門使勁爬了兩下,由于手腳不懂得協調用力,不但沒爬上去,還差點摔在地上。吳西川看出這個姑娘沒坐過汽車,他伸手接過拉姆的布袋,告訴她要雙手抓住車門,腳踩踏板,兩腳往上用力。拉姆按照吳西川說的,雙手抓住車門,兩腳用力,爬上了汽車。上車后,拉姆坐在副駕上,心里既有一種興奮,也有一絲不安。車開以后,她的手一直伸進布袋里,那里有一把藏刀,是她離開家時裝在布袋里的。那把精致的藏刀不長,很鋒利,有美麗的雕刻和刀鞘,如果遇到心懷歹意的壞人,她隨時準備把刀刺向對方。汽車行駛了半個小時,吳西川說,你手里握著把刀,不覺得累嗎?
拉姆問,你怎么知道我有刀?
吳西川說,一個藏族姑娘身上帶把刀是正常的。但你不能總是把我當壞人。拉姆把手取出來說,我可沒覺得你是壞人,不然我就不上你的車了。
汽車沿青藏公路行駛著,窗外是四月的原野,輪胎不斷發出沙沙的聲音。大概是汽車搖晃的原因,拉姆上車不久就覺得困了,她把握著刀的手從布袋取出來,頓時覺得渾身酸軟無力,沒多久,她就歪頭睡著了。吳西川看見拉姆睡了,一抹陽光打在她的臉上,他知道這個姑娘太累了。他后來想起來,那天的太陽是他見到過的最美的太陽,在太陽接近地平線的剎那,天邊像紅色的金屬片一樣,異常絢麗。
吳西川一直把拉姆拉到工地。路過正在作業的道釘組時,拉姆看見工地擺滿了鐵鉗、大錘、小錘、鐵桶和煤鏟,一個工人師傅歪著頭將爐火吹旺,吹風機呼啦呼啦地響著,煤煙夾雜著霧氣,四周煙霧彌漫。鍛造爐里,木頭在火里發出滋啦滋啦的脆響,爐火升騰,黑煙夾著火星直往上沖。師傅的臉籠罩在煙霧里,他用一把鐵鉗把通紅的道釘從爐里夾出來,道釘在空中“噼噼”地爆著火花,暗藍色的火光在通紅的道釘上迅速消失。師傅用鐵鋏夾住道釘,用力往旁邊的水桶扔去,水桶里“吱啦”一聲,活像一只被扔進熱鍋里的兔子。不一會兒,道釘一個個從水桶被拎出來,“當啷”一聲落到地上。道釘越堆越高,黑黢黢的道釘挨在一起,像一頭趴在地上的牦牛。
拉姆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她問吳西川,這些人在干什么?
吳西川說,這些人是在打道釘。
拉姆問,他們打道釘干什么用?
吳西川說,道釘是修鐵路時加固枕木用的。
拉姆問,枕木是做什么用的?
吳西川說,枕木是用來墊鐵軌的。
拉姆問,鐵軌是做什么用的?
吳西川說,鐵軌是火車的軌道,是用來跑火車的。
拉姆聽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吳西川把拉姆帶到了指揮部。指揮長是個五十多歲的高個子,他望著面前這個皮膚黝黑的藏族女孩,仔細詢問了拉姆的家庭情況,拉姆如實做了回答。指揮長心想,現在工地食堂正缺少炊事員,這個藏族女孩挺合適。指揮長問她愿不愿意留在工地上? 拉姆想了一下,點了點頭。指揮長問她是否會做飯?拉姆又想了一下,又點了點頭。指揮長決定留下這個藏族女孩,讓她在食堂里為工人們做飯。
三
拉姆來工地后,被安排和通信班的女工住一個工棚。
女工工棚靠窗的地方有個空位,那里原來住著一個女職工,前段時間剛調到另一個工地去了,拉姆就被安排在那個位置。吳西川從庫房領來被褥、臉盆和暖瓶等生活用品,來到工棚后,他幫助拉姆把被褥鋪好,臉盆和暖瓶放在床頭位置,等把拉姆安頓好,吳西川告訴她,拉姆姑娘,是我把你帶到工地的,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有需要的事情就告訴我,我會盡力幫助你的。他說完深深地看了拉姆一眼,回頭往外走去。看著吳西川的背影在陽光下走遠,拉姆倚在門框站了一會兒。
“是我把你帶到工地的,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有需要的事情就告訴我,我會盡力幫助你的。” 吳西川這句話就像山谷里的一塊石頭,在她心里“丁當”作響。她回過頭來,仔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空間,工棚里有些幽暗,但很快就明亮起來,陽光透過窗口射進來,一縷縷懸浮在空氣中,既明亮又神秘。她看到臨床有一張女人照片,那是一張黑白照片,鑲在一個木制相框里,里面的女人扎一對長辮子,眼睛里似乎有一種光芒。她猜想這一定是個漂亮的女人。拉姆一邊想著,一邊在寬闊的工棚里走著,她看到每張床前都掛著女人的衣服,床頭零亂地擺放著鏡子、發卡、梳子和雪花膏,床下擺放著臉盆和鞋。她想,自己的東西也應該學著這樣擺放。她把自己的東西從布袋里取出來,其實她走的時候也沒帶什么東西,主要是一把牛角梳子,是她母親留下的,還有一瓶酸奶膏,這是藏民平時用來抹臉的。她把它們一一擺放在自己床頭上,心里逐漸多了幾分歸屬感。
太陽快落山時,拉姆聽到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那是通信班的女工回來了。走在前面的女人留著一對長辮子,后面跟著一個胖姑娘和幾個女工,拉姆認出了那個扎長辮的是照片里的女人。因為初來乍到,當她看到一群陌生人時,心里竟然有些緊張,她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步。走在前面的長辮子姑娘看出了她拘束的神情,大方地笑著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雙手說,你是剛來的拉姆姑娘嗎?早晨就聽說你要來。我叫劉亞麗,是通信班的,對了,我們都是通信班的。
拉姆朝劉亞麗和姑娘們行了一個見面禮,說,我叫拉姆,來自一個偏遠的山谷,我很高興和大家在一起。
劉亞麗回頭對大家說,姑娘們,以后拉姆就和我們住在一起了,大家都要愛護她,她有什么需要的,大家都要幫助她。
女工們聽到劉亞麗的話后,紛紛對她說,拉姆姑娘,既然我們住在一起,以后大家就是好姐妹,你有什么事情就和我們說,我們一定會幫你的。
拉姆聽完這些,剛才緊張的心一下就放松了。
之后,女工們紛紛脫下工裝,換上自己喜歡的衣服。她們坐在床前開始照鏡子、梳頭發,有的正往臉上抹雪花膏,有的互相咬著耳朵說悄悄話,空氣中彌漫著雪花膏和女人特有的氣息。
吃完晚飯后,女工們端著臉盆,挽著胳膊,三三兩兩往河邊走去,她們是去河邊洗衣服的。女工工棚后面住著掘進隊的工人,他們看到女工們出來了,忽啦一下走出工棚,眼睛齊刷刷地朝她們看去,他們的目光隨著女工的腳步移動著。這是男人們一天最興奮的時刻,為了引起女工的注意,他們故意高聲說話,或使勁咳嗽幾下。有時走到她們身邊打個招呼,她們也會停下來,沖著男人們笑笑。
姑娘們,你們都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你們也吃過飯了?
哦呵。那個長辮子的姑娘真漂亮。
姑娘們打扮這么漂亮,這是要去哪里?
俺們是去河邊洗衣裳的。怎么樣?想一起去嗎?
當然好了。走,咱們和姑娘們一起去吧?
好啊。好啊。當然愿意和姑娘們一起去河邊。
那就走吧。走了啊。大家快點啊。
聽說和姑娘們一起去河邊,那些沒吃完飯的工友放下手里的碗筷,迅速跑出工棚,一直朝工地前面的河邊跑去。
傍晚,天空仿佛是浸了油的紙,呈現出乳色的半透明狀,寂靜的河谷很快喧騰起來。女工們在河岸一邊洗衣服,一邊低聲說笑著,還不時回頭看看沙灘上的男人;男人們有的從地下撿起一塊石頭,使勁朝河里扔去,石頭劃著弧線,在河面濺起片片水花;有的在沙灘上抽煙;有的在沙灘上散步。一個小時過去了,洗完衣服后,女工們陸續回到工棚外面,把衣服從臉盆取出來,一件件搭在晾衣繩上,晶瑩的水珠從衣服上一滴滴落下。
工地的燈光依次亮起,夜色完全籠罩了山谷,透過窗口能看見夜空星光閃爍。遠處那條河在流淌,只聽得見河水的聲響,卻看不到河流的姿態。
因為要去食堂做飯,拉姆每天要比女工們早起。那時天剛蒙蒙亮,地上浮著一層霧氣。等太陽出來的時候,她和食堂的師傅已經為工人們做好了早飯。
吃完早飯,通信班的女工就背著工具包出門了。陽光從工棚間穿過,照在她們的臉和衣服上,隨著她們走動的姿勢,工具包在肩上輕輕擺動著。她們每天要涉過河到對岸去,那段鐵路必須穿過那條河,河里有許多石頭,流水將粗糙的石面磨得光滑平展,女工們平時要踩著石頭過河。
那年夏天,山谷下了一場大雨,這是藏北地區多年不遇的大雨,大雨造成工地前面的河水上漲,通信班的女工們過不了河,她們在河邊看著渾黃的河水,露出一臉愁容。這可是男人表現自己的機會。羅建設這時候總是搶在前面,他三步兩步就到了那個胖姑娘面前,然后轉身、彎腰,把手伸到身后。胖姑娘開始不好意思,她抿著嘴,臉龐紅潤,腳一踮,就趴在羅建設身上。胖姑娘雖然胖,但羅建設力氣大,他背著胖姑娘一步步朝深水走去,很快,胖姑娘就站在對岸了。工友們見此情景,紛紛走到幾個女工面前,彎腰、弓背。一時間,又有幾個工友背起女工走進河里,河里頓時水花四濺,不久,另外幾個女工也站在對岸了。王二鳴走到劉亞麗面前,他向劉亞麗示意要背她過河。劉亞麗朝人群脧了一眼,她的目光在夏海林臉上停了片刻,又回過頭看著王二鳴。王二鳴以為劉亞麗同意讓自己背她,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劉亞麗使勁掙脫了王二鳴的手,大聲喊到,夏海林,你過來背我。夏海林聽到劉亞麗喊自己,心里一陣興奮,又一陣緊張。他鎮靜了片刻,慢慢朝劉亞麗走過去,到她身前時,夏海林轉過身體,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劉亞麗雙腳一跳,一下趴到他身上。她柔軟的身體在夏海林背上熱烘烘的,夏海林心里像有一只兔子“突突”跳著。
時間不長,最后一個女工也站在對面河岸上了。
劉亞麗在女工里年齡最大。她覺得拉姆有種特別的淳樸和真誠,她喜歡這個藏族姑娘。因為高原空氣干燥,劉亞麗的同學給她寄來一瓶歐萊雅面霜,她用了幾次,臉上感覺柔軟了很多。拉姆的皮膚粗糙,腮上有淡淡的高原紅,她平時習慣用藏族傳統的酸奶膏,劉亞麗見拉姆每天早晨洗完臉后,往自己臉上涂酸奶膏,就把歐萊雅拿出來讓拉姆用。拉姆第一次用歐萊雅不習慣,但她覺得劉亞麗是為自己好,不能拒絕她的好意,她趁劉亞麗去小便時,偷偷用水洗掉了。她覺得還是用自己的酸奶膏好。但在以后的日子里,她逐漸接受了劉亞麗教她的一些生活習慣,比如早晨用肥皂洗臉、來月經時用衛生巾等。
晚上睡覺時,兩人經常說些有關生活經歷的話題。劉亞麗平時是個快樂的人,但時間久了,拉姆慢慢知道她也有自己的難言之隱。
劉亞麗家是江蘇南京的,她十歲那年,父親被調去修成昆鐵路。那個凌晨,她朦朧聽見房門響了幾下,外面傳來父親的腳步聲和母親的抽泣聲,她醒來后,看見母親眼角的淚痕。她問爸爸去哪了?母親半天才說,去修鐵路了。她問,去什么地方修鐵路了?母親說,去“成昆鐵路”了,一個很遠的地方。那時她常從收音機里聽到 “成昆鐵路”的消息,只是不知道“成昆鐵路”在什么地方。
十三歲那年,劉亞麗和母親去成昆鐵路看望父親。那輛綠皮車一路顛簸,火車經過了許多橋梁和隧道,許多隧道入口旁邊嵌著石碑,隱約看到上面刻著建造時間、部隊番號、傷亡人數等。在那條著名的鐵路線上,大概每公里就有一個人犧牲。火車進入云南后,她看到一片片赭紅色的山地。她和母親從昆明火車站下車,坐上當地人的三輪車,一路沿著盤龍江向北,蜿蜒的山道上,到處是衣衫式樣繁復的少數民族村民。在她的少年時代,“成昆鐵路”是國防建設的重點工程,是那個時代一個閃光的名詞,代表那個年代的艱難困苦和奮斗獻身。
劉亞麗是18 歲參加工作時來到工程隊的。當時她父親是鐵路工程隊的隊長,她工作兩年以后,在一次施工中因腳手架倒塌,他的父親被自己的徒弟從后面推了一把,和死神擦肩而過,徒弟卻為此瘸了一條腿。她父親為報救命之恩,把劉亞麗許給了自己受傷的徒弟,他的這個徒弟即她的未婚夫。
四
藏北高原的夜色降臨了。傍晚時分,山谷有種獨有的寂靜。夜色從遠處的雪線蔓延而來,木村的房屋、樹木和青稞的影子最先模糊了,山谷依然發出朦朧的光亮,一些鳥兒逆著夕陽飛遠,留下一片遼闊的天空。幾頭牦牛穿過草地往木村走去,牛毛在暮色中閃光,銅鈴發出陣陣金屬的碰撞聲。有人在山下點燃樹枝,淡藍色的炊煙沿著山坡升起,慢慢和夜色融為一體。遠處山巒在夜色里起伏著,能夠看見河水中的月光在波動,當山坡上的莊稼看不見時,夜晚便真正來臨了,山巒的剪影印在蒼茫夜空里。
那個周末,工地放了一場電影。木村的藏民聽說要放電影,他們吃完飯后,三三兩兩走出村子,往放電影的場地走來,他們都是第一次看電影。那天的片子是日本影片《海峽》,講述了一起海難事故發生后,當地政府建海底隧道的故事。“青函隧道”是世界著名的隧道之一,高倉健演里面的男一號——阿久津剛,當地人把阿久津剛叫作“海峽先生”。阿久津剛也是鐵路工人,曾當過海軍。電影結尾時,經過25年努力,日本最長的“青函隧道”終于開鑿成功。從那天晚上起,吳西川開始喜歡高倉健硬派俊朗的形象,他覺得自己比高倉健的樣子差太遠了。只是青函那地方好冷啊,北緯41度,常下大雪,就像他們現在的鐵路工地,冬天總是北風呼嘯、大雪紛飛。《海峽》的片子有些舊了,畫面中出現一道道劃痕,像夜空的閃電,風吹得幕布“噗噗”作響,幕布上的人物不斷隨風聲變化著,顯得歪歪扭扭的。盡管有一大半的時間看不清畫面,但工人們還是看得如癡如醉。電影里的人物在喇叭里大聲說話,旁邊的工友在黑影里竊竊私語。
那個日本小娘子好溫柔啊。像我的夢中情人。
知道她叫什么嗎?她就是吉永小百合哦。
工友們都喜歡吉永小百合,說吉永小百合漂亮溫柔,很適合做老婆。
拉姆是第一次看電影,她被銀幕上晃來晃去的鏡頭弄得頭昏腦漲,便從人群中擠出來,獨自回到工棚里。女工們都去看電影了,工棚里空空的,她望著黑黢黢的夜空,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拉姆想,自己離開家已經三個多月了,父親發現自己不在家,心里一定很難過。她又想起那十幾頭牦牛,因為沒人照看,牦牛一定餓得撞開牛欄,四處逃散了。想到這些,她倚著門框小聲哭了起來,她不知道看電影的時候,吳西川一直在人群中盯著她。吳西川看見拉姆從人群中擠出來,覺得她是去“方便”了,但等了很久也不見她回來,心里有些著急。他悄悄從人群中擠出來,往女工工棚走去,沒到工棚門口,就聽到有人在哭,仔細一聽,是拉姆的聲音。他輕輕咳嗽了幾聲,拉姆聽到有人來了,立刻抹去眼淚,問了一聲,誰在這里?吳西川說,是我。拉姆聽出是吳西川,她走過去問,你怎么沒去看電影?吳西川說,看見你回來了,我也回來了。拉姆問,你怎么知道我回來了。吳西川說,我在離你不遠的地方,看見你回來了。
拉姆問,我怎么沒看見你?
吳西川說,我在你后面,你當然看不見我。
拉姆點了點頭。吳西川說,咱們出去走走吧。
拉姆又點了點頭。
兩人往工棚前面的河邊走去。
夜里,除去電影《海峽》的聲音外,周圍一片安靜。遠處有一兩聲狗吠,那條河在靜靜流淌。月亮已經出來了,月光像水一樣灑在高原上,草尖似有霜的白色。附近傳來說話的聲音,伴隨著有人在夜色中離去的背影。他們在河邊走著,一直保持著大約幾步遠的距離,倆人邊走邊說起自己的身世。拉姆的父親是藏族,母親是錫伯族,祖上原來在東北松嫩平原一帶,乾隆年間,清廷征調部分英勇善戰并懂得農業技術的錫伯族軍人去屯墾戍邊。那年春天,母親的祖上隨西遷的錫伯族官兵一起,趕著木輪牛車,拉著行裝,背著弓箭,跨著刀槍,離開自己的家鄉,踏上遙遠的西遷征程,最終輾轉幾千里路,來到那曲北部一帶定居。吳西川告訴拉姆,他的祖輩也有藏族血統,他父親是漢族,母親是藏族。他記得小時候,外祖母住在川西北一個藏族山寨里,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藏式建筑,屋里掛著唐卡,桌上擺著很多藏式工藝品。母親和父親結婚后,他們家搬到阿壩自治州一個漢藏混居的鄉鎮上。
月光灑在起伏的山巒上,幾只夜鳥從天空飛過,發出“嘎嘎”的叫聲。兩人一直在河岸走來走去,月亮也跟著他們走來走去,后來月亮不動了,停在遠處的山脊上,星星像寶石一樣,在夜空閃著光亮。兩人邊走邊說,一直到很晚才回到各自的工棚。
那天晚上拉姆做了兩個夢。她先是夢到自己從工棚的窗戶飛出去,一直飛到她生活多年的山谷,她看見一個老人身著袈裟,手捧一卷經書,眼睛微閉,口中念念有詞。她覺得那人像自己的父親。在第二個夢里,她飛到一片草場,她不知道這片草場是什么地方,正當她感到迷茫時,耳旁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天上的雄鷹早晚要歸巢,草原的格桑花早晚要開放……我會在這里等你的。”
這是誰在夢里說話?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她在夢里問了一句。
我是我。你前些日子還在帳篷里聽我講過故事。
聽你講故事?除去阿爸給我講《格薩爾王》,我從來沒聽過別人講故事。
哈哈。你這么快就忘記了?你忘了那天早晨走的時候,我給你布袋里裝滿酥油茶和糌粑……
裝滿酥油茶和糌粑?哦,她終于想起來了,是那個牧羊人在夢里和他說話。
“我會在這里等你的。”拉姆突然從夢中醒來,她望著外面暗藍的夜空,一行眼淚流了下來。那個晚上,牧羊人的話一直在她耳邊響著,她覺得自己應該去看望那個牧羊人,當初,是他的酥油茶和糌粑救了她。
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她對食堂主任說,自己想去看一個朋友,管理員說那你去吧。拉姆說走就走。她離開工地后,沿著自己來的路線往那個牧場走去。當她走到牧場時,卻沒看見那個牧羊人,草地上只有一個老藏民趕著幾頭牦牛。她走上前問,老爹,你看見過一個年輕的牧羊人嗎?老人搖頭說,年輕的牧羊人?這里只有我在放羊,從來沒有一個年輕的牧羊人。她說,那個年輕的牧羊人長得高大英俊。老人繼續搖頭。拉姆不相信老人的話,她一直朝草原的深處走去。她記得那個牧羊人的帳篷就在附近,那里有一塊大石頭。“天上的雄鷹早晚要歸巢,草原的格桑花早晚要開放……我會在這里等你的。” 拉姆記得那天早晨,當自己要離開時,牧羊人就是在這里說的。但是她找了半天,也沒看到那塊石頭。當她回頭朝剛才老人的方向望去,老人已經沒了蹤影。拉姆想,也許從來就沒有那個牧羊人,也沒有那個老人?或許自己看到的都是幻象?
吃早飯時,吳西川沒看見拉姆。他問食堂主任,拉姆今天怎么沒來?主任告訴他,拉姆請假了,說是今天去看一個朋友。
拉姆什么時候有朋友了? 整個上午,吳西川心里都在納悶。中午吃飯時,他依然沒有看見拉姆。下午三點多,拉姆還沒回來。
拉姆是不是走了?吳西川心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要去找她,必須把拉姆找回來。吳西川急忙發動汽車,向當時和拉姆一起來的路線駛去,當他趕到自己遇到拉姆的地方時,發現周圍靜悄悄的。他把汽車停在路邊,獨自朝一片山坡走去。太陽已經西斜,幾只巨鷹在山崖盤旋,它們投在山坡的陰影仿佛另一只巨鷹。他想起去年的一天,一只巨鷹抓著一塊石頭從空中掠過,石頭突然落下,砸死一只正在吃草的巖羊。這讓他心里不安,他怕巨鷹把拉姆當成巖羊,突然抓一塊石頭把她砸死,然后把她叼走。
那年初雪下得早,才十月底,工地已經下了一場雪。天氣預報說,一場更大的暴風雪已從西伯利亞方向直撲而來。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堆積著灰色的云層,他的膝蓋隱隱痛了起來。馬上就要下雪,必須在下雪前找到拉姆,否則大雪封山,她可能就回不去了,那就只有凍死在這里了。他記得自己當兵那年,當地幾個牧民在一起喝酒,其中一個因為喝了太多酒,回家時躺在路上睡著了。那天夜里突降大雪,那個牧民凍死后被大雪覆蓋,家人望著茫茫雪原,卻不知道他被埋在哪里,只能等到明年雪化了才能找到他。但必須趕在禿鷲之前找到他,因為雪化之后,尸體就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禿鷲會吃掉人的尸體。禿鷲總是最早發現尸體,它們在天空盤旋著,發現地面的尸體后,會迅速朝那兒俯沖下來。按說現在還不到下雪季節,但高原的雪畢竟來得早些。吳西川正想著的時候,雪花便從云層中飄落下來,漸漸地,云層仿佛被撕開一個豁口,雪越下越大。正感到茫然,他看見拉姆從牧場遠處走來。他突然跑了起來,邊跑邊大聲喊著:拉姆,拉姆,我在這里。拉姆看見吳西川朝自己跑過來,心里一陣激動,眼淚突然流了下來。
吳西川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五
吳西川和拉姆的戀愛關系漸漸被人們知道了。那年春節,在劉亞麗的撮合下,吳西川和拉姆結婚了。
結婚前,指揮部給他們騰出兩間房子,房子是由工棚臨時改造的。夏海林和工友用花紙貼了頂棚,劉亞麗和胖姑娘在窗上貼了窗花,門上貼了對聯。除夕那天,天空開始飄起雪花,后來越下越大,棉絮樣的雪花大朵大朵從高空落下,給婚禮帶來了吉祥的意味。婚禮是按藏族風俗舉行的。天沒亮,劉亞麗和胖姑娘開始給拉姆編辮子,胖姑娘在梳子上蘸滿酥油,把拉姆的頭發一條條編好,編好后她數了一遍,一共編了68條小辮。
早晨,夏海林到木村的德吉老人家牽來一頭牦牛。德吉是木村年齡最大的人,住在木村一棟舊房子里,那里離工地不太遠,走二十多分鐘就到了。初冬時,指揮長派吳西川和夏海林去給老人送過木柴,這里冬季時間長,牧民煮飯取暖都用牛糞做燃料。那次,吳西川和夏海林騎著三輪車,給老人送去一車木柴,老人很感激,直到兩人走出很遠,老人一直在門前說著“扎西德勒”。
德吉老人養了二十幾頭牦牛,他每年冬天要宰殺一頭牛,這頭牛足夠他吃一個冬季,一直吃到來年的春天。德吉老人問夏海林今天有什么事情嗎?夏海林對他說,德吉老爹啊,今天我的工友吳西川結婚,想借您的牦牛來馱新娘。德吉老人認識吳西川,他聽說要用牦牛馱新娘,高興地說,好啊好啊。臨走的時候,夏海林想給老人留下租牛的錢,德吉老人死活不要。
德吉老人的這頭牦牛平時脾性暴躁,那天,牦牛好像知道是個喜日,顯得特別溫順。夏海林在前面給拉姆牽住牛,拉姆騎上牦牛,一步步從女工工棚門口出來。那天,吳西川和拉姆都穿著藏服,拉姆脖子上戴著蜜蠟,身上佩著天珠,兩人在工棚前燒了一堆柏樹枝,為他們的未來祈福,之后又圍繞柏樹枝轉了三圈,然后朝天空拋灑青稞。無數粒青稞落在地上,兩人踩著青稞,一路往指揮部為他們準備的新房走去。
夏海林一直在跑前跑后,大概是受吳西川婚禮氣氛感染,他心里有說不出的喜悅。因為他和吳西川是鄰床,按照“遠親不如近鄰”的說法,吳西川就是自己最親近的人了。有個晚上,兩人躺在床上聊天,互相說起自己家的事情。夏海林一家五口人,住在一個十幾平米的老房子里,房子離海邊不遠,夏天午飯后,他常和同學在家里換上泳衣,一起去海里游泳。吳西川聽夏海林說到海時,顯得特別好奇,因為他當兵時只聽說過,卻一直沒見過大海。夏海林說,我從小就是在海邊長大的,等咱們修完了這條鐵路,我就請你到青島去玩幾天,我們一起去看大海。吳西川一聽夏海林請他去看海,連說,好,好,那當然好了,咱們就這樣說好了,等修完了這條鐵路,我一定跟你去看看海是什么樣子。那年冬天,夏海林得了一次重感冒,持續發燒十多天,身體非常虛弱。那段時間,吳西川一天三頓照顧他吃飯,還抽空到藏民家為他弄來藏藥,給他在火爐上熬好,讓他趁熱喝下。在吳西川的精心照顧料下,夏海林的身體才漸漸恢復。他想,在這遙遠的青藏高原,還有誰比吳西川和自己更親的人呢?所以吳西川結婚他當然高興了。
白天的藏族婚禮儀式結束了。因為工地上除去幾個藏族工友外,大部分工人都是來自內陸各地的漢族人,晚上,工友們開始用漢族鬧房的方式慶祝。人們陸續從外面走進吳西川和拉姆的新房,他們拍去身上的雪花,從口袋里摸出煙,互相散著,然后說出祝福的話。夏海林在新房點燃了火爐,爐火在慢慢升騰,黑煙夾著火星直往上沖,四周煙霧彌漫,人們大聲咳嗽著。新房桌上擺著幾大盆菜:有炒白菜、土豆燉牦牛肉,還有幾盆當地的野菜。夏海林從沒見過那么大的菜盤,跟他們的洗臉盆差不多。酒是當地的青稞酒,裝在一個鐵桶里。工友們圍在桌子前,每人面前一個大碗,碗里倒滿了青稞酒。吳西川臉紅通通的,他圍著桌子一個個敬酒。他不斷說著,今天是我和拉姆的大喜日子,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咱們既然能在這個高原上遇到,就是前世有緣。咱們頭上的天是一片天,腳下的地是一塊地,大家都要使勁喝。那天,平時不怎么說話的吳西川,突然變得會說話了,而且說得那么好,大家聽了都很感動,工友們紛紛端起杯連續和他碰杯。夏海林第一次喝青稞酒,一口酒下肚,覺得嗓子火辣辣的,他連續咳嗽幾下,后悔不該喝這么多。幾大盆菜很快就被工友們吃光了,一桶酒也喝掉了一半,工友們的臉紅得像關公。這時,劉亞麗和胖姑娘領著德吉老人來了。劉亞麗走上前對大家說,德吉老人知道吳西川和拉姆結婚,特別高興,今天非得來吹一首鷹笛曲。她說完,大家都齊聲說,好,好。歡迎德吉老人。
德吉老人從藏袍里掏出一個鷹笛,這個鷹笛很短,有三個笛孔,老人合上眼睛,嘴唇對準笛孔,不一會兒,笛聲如一縷輕煙,從笛孔緩緩飄出來。夏海林看見德吉老人手里那只鷹笛有些磨損,大概因為時間太久了,但聲音仍然十分清脆。鷹笛是鷹骨做的,據藏族民間傳說,雄鷹是種有靈魂的鳥,它在生命最后時刻會沖向太陽,直到化為灰燼,因此地面上很難見到它的尸骨,偶爾因為極端氣候,雄鷹沒有飛過雪山被凍死,人們才有機會拾撿到鷹骨。德吉老人的鷹笛曲吹了一段后,拉姆從里屋出來,她伴隨著鷹笛的旋律,輕輕唱了起來:
云妹從雪山向我走來,
云妹是雪山上最耀眼的一顆明珠,
忘不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拉姆邊唱邊說,今天是我和吳西川的大喜日子,我來給大家跳一段舞吧。工友聽說拉姆要跳舞,都站起來齊聲歡呼,大家迅速讓出一塊地方,拉姆開始手舞足蹈起來。她跳了一段藏族的鍋莊舞,她跳舞的時候,頭上68個小辮子在頭頂飛旋著,仿佛也在跳舞。拉姆的舞蹈一下把酒席帶入高潮。人們又開始喝酒,不停地碰杯。吳西川高興地張著嘴,晃晃悠悠地對大家說,喝了,喝了,你們都要喝了,今天晚上不喝醉了不準走啊。
工友們繼續圍著火爐喝酒。火爐里,炭火在燃燒,火光映紅工友們的臉。羅建設取出一瓶老家的高粱燒,倒進桌上的茶杯里。他喝酒往下咽的時候,喉結一下一上,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夏海林看了幾個喝酒的工友一眼,大家都有幾分醉意了,他喝過第一口酒后,便沒再喝酒,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口琴,坐在椅子上吹了起來。他右腳打著拍子,肩膀微微弓著,雙手反握著口琴,眼睛時而閉著,時而微微睜開,他吹了一段蘇聯歌曲《小路》。聽到口琴聲,大家情緒再次高漲起來,有人提議說,來吧,我們一起唱吧。聽到這里,工友們一陣歡呼。
夏海林先吹了一段口琴,停下看著大家說,今天既是吳西川結婚的日子,也是我們漢族的傳統春節,值得咱們好好慶祝一下。下面我吹曲子,大家跟著唱就行了。他的眼睛再次閉上,口琴悠長的旋律響了起來。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
身旁的劉亞麗跟著口琴的旋律唱了一句,隨后,幾個四川籍和湖北籍工友跟著唱了起來,他們的聲音帶著濃厚的南方口音。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
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紛紛雪花掩蓋了他的足跡,
沒有腳步也聽不到歌聲。
在那一片寬廣銀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條小路孤零零
……
夏海林一直在吹口琴,那把表皮锃亮的口琴,在他嘴邊緩緩滑動著。昏暗燈光下,《小路》的聲音越來越大,慢慢蓋過了外面的風聲。夏海林的眼角有一道淚痕,在燈光下閃亮。那一刻,每個人臉上都有一道淚痕。在這個藏北高原的春節之夜,工友們時斷時續的歌聲,一陣大一陣小,像冬夜的雪花在天空飄蕩。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消逝,大概凌晨兩點多了,雖然大家戀戀不舍,最后還是離去了。
六
吳西川和拉姆結婚后,指揮部給了他們十天婚假,兩人回了一趟拉姆山谷里的家。
那天,吳西川開車一直朝拉姆家的山谷駛去。快到那個山谷時,拉姆說前面沒有路了,吳西川就把車停下,和拉姆一起下了車,兩人朝山谷方向走了近一個小時,拉姆指著前面的石屋說,那里就是我和阿爸住的地方。吳西川朝石屋方向看去,那是一座隱匿在山下的石屋,墻是石頭壘的,屋前是一排柵欄,屋后有一座白塔,白塔上面飄著經幡,在太陽下若隱若現地閃著光。拉姆在外面喊了一聲,阿爸,我回來了。拉姆往前推開柵欄門,吳西川跟著走進去,屋門開著,屋里卻沒有人。石屋里光線暗淡,空氣里有一股氣味,是酥油、牛糞和老人身體混合的氣味。屋里有個灶房,爐膛里有一堆灰燼,旁邊是一堆曬干的牛糞。拉姆在屋里屋外走了一圈,看見阿爸不在,她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她抹去淚水,又在屋里屋外走了一圈,自言自語地說,阿爸好像最近回來過,一定是到外鄉說唱去了。吳西川來前買了兩瓶上好的青稞酒,卻沒有見到拉姆的父親,心里覺得空落落的。他把兩瓶酒放在灶房的木桌前,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動作。兩人又依依不舍地離開石屋,開始往回趕路。
兩人走到汽車停放的地方時,拉姆說,離回去的路上不遠有個神湖,傳說從湖底能看到自己的來世,她一直想去看看。吳西川聽后點頭答應了。開車前,他取出包里的指南針,大致確定了一下方位,然后開車朝那個湖的方向駛去。汽車離開山谷半小時后,窗外出現藏民的牧場,附近有許多牦牛和牧民棲息的帳篷。外面開始起風了,風越刮越大。大風一吹,地上的碎石“唰唰”響著往前滾動,像一群小動物一樣,看得他目瞪口呆。汽車又開了一會兒,車窗左前方出現一群藏羚羊,是一群正在遷徙的藏羚羊。吳西川把車停下,關掉了發動機。拉姆問,怎么停車了?吳西川順手朝前指了指,拉姆順著他的手指朝前看去:公路正前方,一群藏羚羊正準備越過公路,陽光把藏羚羊的影子投射在地上,羊群在移動,先是一只身體健壯的頭羊,它警惕的目光朝公路四周看了一遍,發現沒有危險,頭羊迅速跑下路基,然后回過頭來,等待著后面的羊群過來。接下來母羚羊帶著幾只小羊,一只接一只地穿過公路。頭羊在前面叫了幾聲,小羚羊迅速跟上隊伍,隨著羊群跑遠了。
藏羚羊隊伍跑遠后,吳西川發動汽車往前開去,他沿著公路向南開了三十多公里,外面還是光禿禿的。他把車停在路邊,打開車窗往外面看去,太陽已經偏西,陽光灑滿了荒涼的高原,東面的陡坡上,被積雪覆蓋的石頭已經露出來了。吳西川看到遠處一道紫色的山梁,那里就是汽車剛爬過的山坡。他覺得自己迷路了,他看看表,已是下午四點多了,得先吃點東西再走。吳西川臨走時用報紙包了兩個饅頭,又帶了幾塊木柴,準備餓的時候烤饅頭吃。
兩人下了車,吳西川在地上找來兩塊石頭,把木柴放在石頭中間,用火點著,拉姆取出饅頭,擺在石頭上,火苗烤得饅頭“滋滋”響,一股糧食的香氣漫過來。饅頭烤好了,有兩片烤得有些糊了,但香味十足。吳西川把烤好的饅頭取下來,將行軍壺放在燃燒的木柴旁邊,十分鐘后,壺里的水熱了,兩人就著水吃饅頭。吃完后兩人上車,吳西川發動引擎,汽車慢慢爬上一個山坡,幾片云擦著亂石和瑪尼堆往峽谷滑去,他們順著山坡往下看,那個湖出現了。湖面映著藍天,遠處的雪山倒映在湖里,湖邊的卵石在水里清晰可見,陽光一直透進湖底。附近有幾座藏民的石屋,屋頂插著經幡,一座寺院立在半山坡上,墻壁涂成紅白二色,旁邊是幾堵沒屋頂的斷墻。屋頂上,紅、黃、白、藍等顏色的經幡在陽光下隨風搖動。
兩人一直盯著湛藍的湖底,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拉姆問吳西川看到了什么?吳西川說自己只看到湖里的云。他問拉姆看到了什么?她心里想了一下說,我什么也沒看到。其實拉姆在湖底看到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那團東西讓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們沿著斜坡往南走了一會兒,來到一個巖石平坦的高地上。高原從這兒開始傾斜,向東伸向一片低洼的平原,南面是大片的巖石堆,使景色顯得參差錯落。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一團灰云自西方而來,氣溫突然下降了很多。兩人準備往回走時,吳西川發現汽車怎么也發動不起來。
汽車怎么了?拉姆問道。
不知道為什么,發動不起來了。吳西川說。
拉姆看了一眼正在變暗的天空。她憂心忡忡地說,天馬上要黑了,我們可不能停在這里。
讓我再試試。吳西川下車查看引擎,又看了水箱的水位和機油標桿,兩樣都很正常。他再次發動引擎,但汽車還是不能啟動。這時,拉姆看到遠處有幾對綠瑩瑩的眼睛,她心里突然一緊,再仔細看時,幾對綠瑩瑩的眼睛已經變成幾團黑影,她又看了兩眼,是幾條荒原狼 。
吳西川,快點上車,我們遇到狼了。
吳西川聽到拉姆說有狼,立刻跨進車里。他朝拉姆指的方向看去,三條狼正在朝他們靠近。吳西川懂得在野外對付狼的辦法,待狼快要靠近時,他從包里取出強光手電,不斷照射狼的眼睛,只是狼不但沒退縮,反而加快速度朝他們跑來。三條狼跑到汽車前迅速分散開,在汽車周圍形成一個包圍圈。吳西川看到車頭前面是一條母狼,母狼用兇狠的目光盯著他,然后昂起頭,發出一陣“嗷嗷”的嚎叫。拉姆被母狼的叫聲嚇了一跳,她抓住吳西川的手說,快開車,快開車啊。這是母狼在向狼群發出信號。聽到狼的叫聲,吳西川心里也一陣緊張。他加大油門,汽車發出巨大的轟鳴聲,車輪卻在原地一動不動。他想利用發動機的聲音把狼嚇走,但三條狼始終圍在汽車周圍,用兇狠的目光盯著他們。人們說餓狼猛如虎,這幾條狼實在太餓了,好像它們打定主意,要把這兩個人當成夜晚的美食。那條母狼從地上跳起來,朝駕駛室方向撲來,在窗玻璃上發出“噗”的一聲,又滑到地上。另一條狼朝拉姆坐的副駕方向撲來,前爪趴在玻璃上,朝她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齒。拉姆用手捶著吳西川的肩膀說,快開車,快開車啊。一會兒有更多的狼趕來,我們再不走,就會被狼吃掉。
果然,沒過多久,四周出現許多綠瑩瑩的眼睛,它們迅速朝汽車方向逼近,狼群來了。吳西川朝四周望去,汽車周圍至少有十幾條狼,它們圍著汽車,邊跑邊發出陣陣嚎叫。吳西川知道,如果今天晚上不從這里逃出去,明天人們就會發現兩具被狼群撕碎的尸體。
我們會不會死在這里?拉姆在一旁哭著對他說。
吳西川再次啟動引擎,這次汽車竟然發動起來了。他立刻加大油門,汽車沖著幾條狼奔馳而去,狼迅速躲開了。汽車離開了狼群后,吳西川從反光鏡中看到十幾對綠瑩瑩的眼睛緊跟在他們車后。汽車開出一段距離后,綠瑩瑩的眼睛從反光鏡上消失了。
拉姆一直用手捂著眼睛。二十分鐘后,她知道已經脫離危險,慢慢松開手說,我前幾年在山谷放羊時聽說過,我們那里就有人被狼咬死,那條狼在牧羊人睡覺時襲擊了他,第二天,人們發現時,那個牧羊人的五臟六腑已經被狼掏走了,臉也被狼吃了一大半,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了。吳西川邊開車,邊聽拉姆講關于狼的故事……拉姆繼續說,還有一天夜里,我們附近藏民家的羊圈進了狼,早晨一看,十幾只羊被狼咬死了……最后政府來人補償了藏民的損失。從那以后,那個藏民每天晚上都要放幾個二響炮來嚇唬狼,目的就是保護羊的安全。
寂靜的高原之夜,吳西川駕駛著汽車逃離了一群餓狼的圍困,在回去的路上,拉姆對他說著高原上人們與狼的故事。汽車燈一直射向遙遠的夜空。晚上九點多,兩人終于回到了工地。
七
吳西川和拉姆結婚的第二年,他們的兒子出生了,吳西川給兒子起了一個藏族名字:扎西,是吉祥的意思。因為兩人都在鐵路工地干活,無法照看小扎西,吳西川只好把母親接到工地的“家屬房”,讓母親幫忙照看兒子。
工地在青藏高原上,離內陸遠且交通不便,人們在工地一干就是一年,年底大雪封山時才能放一段時間假。工人大都來自很遠的內陸省份,只有吳西川離工地最近,但坐火車也要一天一夜。平時與家里的聯系只靠鴻雁傳書,一封信從家鄉郵局發出,要經過很多天才能到達工地,信封在傳遞中被弄得皺巴巴的。幾乎每個職工枕頭下都有一摞信,用牛皮紙包著,睡前看看,覺睡得就踏實。為了解決家屬探親問題,指揮部建了兩排工棚,俗稱“家屬房”,一排十幾間,一間住一戶人家,吃住都在“家屬房”里。那些年,漫長的青藏鐵路工地上都有一處“家屬房”,主要是讓職工的妻子(丈夫)來探望對方時住,所以又叫“牛郎織女房”,指揮部每年都會定期安排家屬在此相會。
修鐵路的人兩地生活居多,有了孩子以后,就靠“家屬”一人帶著,半年甚至一年才能見一面,許多孩子見面不認識爸爸。有一年,王二鳴的妻子帶著兒子來工地,兒子見到他后不叫爸爸,只叫了一聲“舅舅”,夫妻兩人尷尬地笑著,內心五味雜陳。王二鳴的妻子在這里住了一個月,只在走的時候,兒子才小聲叫了他一次“爸爸”。
小扎西出生三個月后,工地遭遇了當地多年未見的大雪。
大雪是從早晨開始下的。下雪前,空氣中有股隱隱的聲音,氣溫迅速達到零下20度,雪花大朵大朵從天空飄落,整個工地白茫茫的,風在山谷里發出嗚嗚的聲音。雪越來越大,眼前一片模糊。受嚴寒影響,工棚里的氣溫迅速下降,小扎西凍得直哭。吳西川將所有的衣服都找出來了,把衣服一層層蓋在小扎西身上,可是孩子還是不停地哭。吳西川的母親一直在四川生活,從來沒在這樣嚴寒的地方住過,老人很不適應這樣的寒冷,嘴上不說,心里卻不情愿。吳西川從雪地里揀來一堆木柴,劈碎后放在火爐旁邊,爐火敞著口子熊熊燃燒,工棚里有一股木頭的味道。爐火點起來后,工棚逐漸暖和了,小扎西慢慢停止了哭泣。時間不長,吳西川的母親也慢慢適應了這里的環境。拉姆的奶水旺,小扎西長得很快,八個月大的時候,嘴里就會“嗚啦嗚啦”說些什么。天氣暖和后,吳西川的母親抱著小扎西,和另一個工友的母親聊天,那個工友的母親來自內蒙古,也是來給兒子看孩子的。兩個老人一個來自大西南,一個來自內蒙古。吳西川的母親說,四川夏天蚊子多,夜里經常下雨,雨后的地上會有新鮮的蘑菇。工友的母親說,她們內蒙古長年不下雨,地里經常有兔鼠,糟蹋莊稼,有時候還會碰到狼。吳西川的母親聽說過狼,也知道老鼠,只是不知道什么是兔鼠,但又不好問對方。這時,兩個老人各自抱著懷里的孩子,長時間沉默不語,時間從她們身上悄悄流逝。
這年春節工地沒放假,指揮部動員工人們讓家屬一起來工地過節,春節的時候,“家屬房”住滿了職工家屬,連劉亞麗的未婚夫也來了。劉亞麗的未婚夫叫吳曙光,工傷之后,被安排在單位倉庫當管理員。他當年為了救劉亞麗的父親造成右腿骨折,后來腿上打了兩塊金屬板、四個鋼釘,走路時,會隱約聽見鋼釘和金屬板摩擦的聲音。因為腿不好,吳曙光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春節過后,來工地過節的家屬們要回去了,劉亞麗提著包裹去送吳曙光,拉姆看到倆人從“家屬房”里走出來,像是一對陌生人一樣,一前一后地朝遠處走去。
八
這年冬季酷寒,春天來得晚,四月底,暴風雪再次襲擊了藏北高原,工地積雪厚達半米,隨之而來的寒流持續了一周。五月初,高原的冰雪開始融化,雪水淙淙流淌著,融化的冰雪給施工帶來了難度。工地上淤泥遍布、水洼縱橫,工人們走路時稍不小心,人就會“噗”的一聲倒在泥里,渾身上下粘滿泥漿。
為了加快工程進度,指揮部要求掘進隊進行夜間施工,設備二十四小時輪流作業,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打通隧道。因為時間緊任務重,指揮部號召后勤崗位的工人主動報名,到最需要人手的隧道掘進隊去。接到指揮部號召的晚上,吳西川一夜沒有睡好,他在輾轉反側之后,把自己想去掘進隊的想法告訴了拉姆。
他說,拉姆,上級要求我們加快工程進度,現在隧道掘進隊的人手不夠,指揮部號召后勤崗位的人到隧道掘進隊去。我是當兵的出身,這個時刻應該積極響應組織的號召。
拉姆知道掘進隊是最苦最危險的地方,她開始有些猶豫,但覺得自己作為妻子,應該支持吳西川的想法。
拉姆在吳西川懷里點了點頭。
次日,吳西川加入了隧道掘進隊一班,夏海林是那個班的班長。
吃完早飯,太陽已經升起很高,光亮一桿一桿照著工地,機械的轟鳴聲在工地四周回蕩,工人們開始陸續從工棚走出去。隧道是這段鐵路的核心工程,在離工地一公里遠的山崖上。吳西川第一次進隧道時,感覺眼前一陣眩暈,耳朵嗡嗡響。隧道里面體積巨大,不遠處有一段很窄的鐵軌,鐵軌上停著一輛銹跡斑斑的軌道車,地上布滿大小不一的碎石,鐵軌向黑暗深處延伸著。一會兒,一道光柱從前面閃過,軌道車來了。裝滿碎石的軌道車打著響鈴,從身邊轟隆隆駛過,帶起一陣塵土,直沖人們鼻孔。軌道車駛出隧道口,在一個斜坡上將碎石倒下,又轟隆隆地回到隧道。一天下來,工人們渾身都是灰色的泥土,像剛出土的兵馬俑,只有牙齒是白的。每天收工,他們都要去澡堂,洗去一天的泥土。
吳西川到掘進隊的第三天就參加了夜間施工。晚飯后,他和工友們喝足了水,把小型發電機、工具箱、風鎬和鐵锨,還有許多雜七雜八的東西裝在汽車上。夜幕降臨,汽車在夜間晃晃悠悠地行進著。從汽車尾部往后看去,月光下有一排馬車正列隊行進,馬車上裝滿了黑漆漆的枕木,壓得車輪吱吱作響,車輪經過的路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馬的脊背在月光下閃動著,它們不停地打著響鼻,尾巴用力甩動著,眼睛一眨一眨的。這些馬讓人想起古代騎士的英武風姿。
那段時間,為了完成生產進度,工人們如同一架風鎬,在黑黢黢的隧道里不斷轉動著。一天收工時,吳西川和工友走到距出口三百米的位置,隧道發生了塌方。塌方來得很突然,吳西川感覺腦袋被什么東西狠狠打了一下,隨后便失去了知覺。
掘進隊一班共九個人,塌方之前,夏海林走在工友們前面,塌方發生后隧道一片黑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開始清醒。他從地上爬起來,發現原來寬闊的隧道堆滿了碎石塊,變得異常狹窄。工友羅建設被埋在一堆碎石里,因為隧道里一片黑暗,只能聽到他叫喊的聲音。夏海林順著聲音爬過去,仔細一聽,叫喊聲又從別處傳來,總是難以確定位置,他在周圍摸索著找了很長時間,終于在碎石堆里找到了羅建設。夏海林用盡力氣把他從碎石堆里拽出來,羅建設大聲喊著,我沒死嗎?我真的沒死嗎?我還活著。蒼天保佑,我羅建設還活著。
不久,夏海林又在碎石堆里找到王二鳴和其他幾個工友。臨近凌晨時,夏海林用鋼釬撬開一塊石頭,隧道的洞口打開了,工友們大聲叫喊起來,因為這意味著大家都死不了了。夏海林和工友們從洞口一個個爬出來,他們排成一行,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像是從地震現場逃出來似的。在隧道出口,他們遇到正在搶救他們的工友。原來在塌方后,指揮部組織了緊急搶救,從塌方開始,工友們已經搶救了一天一夜。見到工友,大家抱在一起放聲大哭。這時,夏海林忽然發現吳西川不在。他連續喊了幾聲,吳西川,吳西川,你在哪里?周圍沒有回應。人們這才想起吳西川沒有出來。
那天收工時,吳西川走在其他人后面,塌方發生時,他被埋在另一段隧道里。夏海林當鐵道兵時是測量員,他根據塌方的地點,準確判斷出吳西川被埋的位置,指揮部迅速采取搶救措施:用鉆機從地面打一個洞口。拉姆聽說吳西川被埋在隧道里了,一路哭著趕到事故現場,她在搶救現場一聲聲呼喊著吳西川。三個小時后,通向隧道的洞口打通了,工友們開始朝洞口喊吳西川的名字,卻沒聽到吳西川的回聲,指揮長命令繼續朝洞口喊話。時間漸漸消逝,接近黃昏時,洞口傳來吳西川微弱的聲音。拉姆聽到吳西川的聲音后立刻哭了起來,大家知道吳西川還活著,難過的心情得到一絲安慰。鉆機轟隆隆響著,洞口越來越大,洞口吹出隧道內陰涼的風。夏海林用強光手電朝洞口深處照去,他隱約看到吳西川被一塊大石頭壓著,身體不能活動。從塌方開始,吳西川已經一天多沒吃東西了,搶救人員把糌粑盛在一個盒子里,用繩子拴住,從洞口送下去。一個小時后,搶救人員把繩子提上來時,發現盒子里的糌粑沒了。
糌粑沒了,吳西川吃到東西了。人們一陣興奮。
拉姆又一次在洞口旁呼喊吳西川的名字。兩個小時后,她終于聽到洞中傳出的聲音:拉姆,我還在,我還活著。你不要哭……拉姆一邊哭泣一邊向洞里的吳西川喊著:吳西川,你要挺住,我們大家都在救你,你一定要堅持住。
搶救工作在繼續。現場燈火通明,機聲轟鳴,工友們輪流作業。拉姆一直在現場焦急地等待著,她第一次覺得時間過得這么慢,從晚上到次日凌晨,她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每過半小時,拉姆就趴在洞口喊:吳西川,你聽到了嗎?你要堅持住,一定要活著出來。說完把耳朵側在洞口,她聽到吳西川的微弱聲音:拉姆,我能堅持住,你回去休息吧。拉姆搖著頭說,我不回去,我就在這里,我要等著你出來,我們一起回去。拉姆說著,淚水一滴滴地落下。搶救工作進行到第二天,人們發現送到洞中的糌粑沒有動,吳西川好像不再進食了。拉姆再次趴在洞口處,對著里面一遍遍喊:吳西川,我是你的拉姆,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你今天怎么沒吃東西?聽到后你就說一聲。拉姆喊完就把耳朵側在洞口,里面沒有回答。拉姆大聲哭了起來。人們開始驚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三天后,搶救人員終于在一塊半噸重的石頭下把吳西川挖了出來。夏海林看到吳西川臉色蠟白,頭上有幾處血跡,衣服上的鮮血已凝結成暗黑色,膝蓋處的褲子撕破一條口子,腿上血肉模糊。左腳的傷口參差不齊,像被一把鈍刀來回割過一樣。看見吳西川被挖出來,拉姆撲過去用盡力氣喊著,吳西川,你醒醒,吳西川,你醒醒。拉姆喊著喊著便昏了過去。
夏海林和工友急忙把吳西川抬上救護車,救護車向當地醫院方向一路駛去。
到醫院后,夏海林把吳西川背到急救室,拉姆看見他的頭還在流血。醫生給吳西川檢查了血型、血壓,拍了CT片后,向夏海林和在場的工友說,這個病人因為流血過多,必須輸血,病人是B型血,如果誰愿意為病人輸血,就趕緊去化驗室查血型。醫生的話剛說完,夏海林就大聲說,我當兵時驗過血型,我是B型血,我愿意給吳西川獻血,接著,旁邊的工友王二鳴大聲說,我也是B型血,我也愿意給吳西川獻血,另外幾個工友也說愿意給吳西川獻血。拉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她也想為吳西川獻血,被夏海林擋柱了。夏海林說,我們都可以給吳西川獻血,只有你不能。拉姆問,我是他的妻子,為什么我不能?夏海林說,因為你是女人,獻血是我們男人的事。再說,你現在還在撫養小扎西,你不能獻血。
說完,他和幾個工友匆匆往化驗室跑去。拉姆看著夏海林和幾個工友的背影,心里一陣感動。這時,一個護士推門進來,手里拿著一張表格問,病人的家屬在嗎?拉姆馬上說,我是病人的家屬。護士遞來一張打印好了的表格說,在上面簽字,拉姆低頭一看,是一張“病危通知書”。
她問,病人沒有那么嚴重吧?
護士說,進了這個門,誰都不敢保證什么。
拉姆看著處于昏迷狀態的吳西川,顫抖地在“親屬簽字”欄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搶救在繼續,接下來是給吳西川輸血。急救室里很安靜,時間在悄悄流逝。拉姆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兩個小時后,吳西川醒來了。拉姆興奮地拉著他的手,大聲喊著,吳西川醒過來了,吳西川沒有死,他終于醒過來了。吳西川醒來后認出了拉姆,他問,拉姆,我們這是在哪里?拉姆的一只手劇烈抖動著,說,西川,我們這是在醫院里。吳西川的目光看著夏海林和幾個工友問,你們都出來了?夏海林和幾個工友使勁點頭。他又轉頭向拉姆問:
我怎么一點力氣也沒有,告訴我,我是不是快要死掉了?
不會的,醫生說過你傷不重,需要休息幾天,很快會好的。
他看著夏海林輕輕問了一句:是你們救了我?謝謝大家。夏海林沒有回答,他也在流淚。吳西川緊緊抓住他的手說,兄弟,我們在一起有好幾年了,如果一旦我不在了,你就給我孩子當干爹。好嗎? 夏海林聽到這句話后,看了看站在床邊的拉姆,點頭說,好的,扎西以后就是我干兒子。說完后他緊緊抓住吳西川的手說,兄弟,你不會有事的。你很快就會好的。我們還要一起修鐵路,我們要把這條鐵路一直修到拉薩。我們還要帶著扎西去青島看大海。我們會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夏海林說完,拉姆看見吳西川的眼睛使勁抽搐了幾下,他眼睛深處有一種奇異的波光,這種奇異的波光讓拉姆內心突然產生了顫動。
吳西川輸完血后就睡了。拉姆忙了一天,很快也趴在床邊睡著了。天亮了,她覺得吳西川嘴里在說什么,拉姆起身湊過去,吳西川斷斷續續地說,天——怎么——下雪了?拉姆看看外面,太陽正慢慢躍出云層,她說,今天沒下雪啊。吳西川好像沒聽到拉姆的話,他繼續說,天——怎么——下雪了?拉姆說,西川,你說什么呢?今天沒下雪啊。吳西川對拉姆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死后……你要好好撫養我們的兒子,要讓他好好學習……說完仰著臉,閉上了眼睛。
拉姆叫了一聲西川,吳西川沒答應。她又叫了一聲西川,吳西川還是沒答應。她把手放在他鼻子上,吳西川沒有呼吸。拉姆覺得情況不好,立刻喊了起來,醫生,醫生快來,吳西川他沒有呼吸了……醫生從門外跑到床前,把手放在他鼻子上,又用聽診器在胸前聽了一會兒……醫生把床單往上一拉,蓋住吳西川的臉。
拉姆趴在床前大聲喊了起來,吳西川,吳西川,吳西川,你醒醒,你不能走啊,吳西川,你醒醒,你不能走啊……
吳西川去世后,指揮部按照他的遺愿,把他的骨灰葬在隧道附近的山坡上,那天,工地所有的工人都參加了他的葬禮。指揮長在葬禮上說,今天在這里給吳西川同志舉行葬禮……在這片高原上,我們經歷過許多艱辛和磨礪……吳西川同志為此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當指揮長說到吳西川名字時,一股悲愴在夏海林心中涌動。
吳西川去世后,拉姆就讓扎西認了夏海林為“干爹”,這是吳西川生前的愿望。
九
通信班的任務完成了,她們要去往另一個鐵路工地。劉亞麗走那天,夏海林和拉姆去送她。和劉亞麗一起走的還有通信班的女工們。路邊停著一輛卡車,那是吳西川開過的卡車,以前每次接送職工,都是吳西川開車。拉姆熟悉那輛卡車,當年,吳西川就是開著那輛卡車,在青藏公路上遇到了她。拉姆眼前一陣眩暈,她仿佛看到幾年前那個下午,青藏公路遠處有一個黑影,那個黑影越來越大,那是一輛軍綠色的卡車……拉姆想起當時自己跳進卡車時的心情既興奮又忐忑。
現在,那輛卡車換了一個新司機,這個司機也是一個部隊轉業軍人。
通信班的女工們來到卡車旁,夏海林幫著她們把行李一件件搬上車,行李裝完后,人們在路邊一一告別。劉亞麗上車前走到拉姆面前,輕輕抱著她說,拉姆,我的好妹妹,我們要走了,你保重啊。然后朝夏海林說了聲謝謝,說完,頭也不回地上了汽車。
再見了。你們保重啊。注意安全啊。
你們也保重啊。多聯系啊。再見了。
工友們在車上車下互相說著告別的話。拉姆看見劉亞麗不斷朝自己招手,一行熱淚奔涌而出。汽車離開工地后,慢慢朝遠處開去,大家告別的聲音也隨著汽車漸漸飄遠。
來年秋天的一個上午,負責鋪軌的工程隊來了。因為在山里鋪軌,沒法使用大型鋪軌設備,他們只好采取人抬肩扛的辦法。工人們用肩膀將枕木和鋼軌扛上路基,進行人工鋪設。那些年在山里鋪軌,工程隊一直沿用這種笨重的方式。幾公里的路基旁站滿了鋪軌的隊伍,一條條閃著光亮的鋼軌,被一群黑黢黢的男人扛在肩上,他們的腳步整齊而有力。一個男人裸露上身站在一輛軌道車上,他手里拿著一支令旗,風把他的頭發吹得像一團亂麻。只見他將手里的令旗往天空一揮,大喊一聲:
噢——哎咳哎——哎——咳——!
噢——哎咳哎——哎——咳——哎——!
隨后,幾千個男人撕開嗓子,一起大聲喊了起來:
一二三四沒有五呀。
嘿喲——嘿喲,嘿喲——嘿喲。
金木水火沒有土呀。
嘿喲——嘿喲,嘿喲——嘿喲……
工地上、山谷里,到處響著響亮的鋪路號子。幾個月后,那條鐵路通車了。
那年的春風又一次吹綠了藏北高原,土地發出澎湃的聲音。鐵路通車不久的一天上午,拉姆和扎西要坐火車到拉薩去,那是吳西川生前的另一個愿望。吳西川多次對拉姆說,等這條鐵路修好后,我們就帶著扎西一起去拉薩看看。
拉姆帶著扎西在站臺等火車,夏海林站在她們身旁,他是去送拉姆和扎西的。那年扎西四歲了,長得胖頭胖腦的,和吳西川的樣子很像。一輛火車從遠方駛來,帶著巨大的轟鳴聲,扎西捂起耳朵,他在工地長這么大,第一次看到眼前這個龐然大物,心里不免有些緊張。火車在站臺停下后,拉姆抱著扎西上了車。夏海林看見拉姆上車后,在一個窗口坐下。拉姆打開車窗,扎西從車窗伸出頭來朝他招手,扎西的手長得肉乎乎的。他聽到扎西朝自己用漢語叫了一聲“干爹”,又用藏語說了一聲“扎西德勒”。
夏海林的眼睛有些濕潤。他也朝她們招手,不斷說著“扎西德勒”。
火車開了。那是一輛開往拉薩的火車。
【作者簡介】張毅,作家,山東高密人;小說發表于《當代》《青年文學》《清明》《小說月報·原創版》等刊。有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散文海外版》選載;現居山東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