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牦牛志

2024-12-31 00:00:00鄧子強
青年作家 2024年10期

白河邊是一片牧場,一直延展到山丘。山丘低矮平緩,瘋長著的青草,翻過山丘,又連接另一片牧場。牧場一片連著一片,廣闊無垠,山丘舒緩綿延。青草是黃河大草原上常見的野生草,草有牧草,也有毒草,有禾本科、莎草科、豆科、毛茛科、十字花科等等,儼然高寒草本植物百科全書。

白河是黃河上游的一條干流,纖纖腰肢,綿綿流淌,傍著微微傾斜的黃河大草原蜿蜒游走,宛若一條翩翩飛舞在大牧場上的白色飄帶。遠方雪山融化的雪水源源注入河中。一條小徑在白河畔若隱若現,沿河伸展。

“突突”“突突突”意能則讓騎著嶄新的紅色摩托車,沿著小徑奔馳而來。他戴著咖啡色氈帽,穿著藏服,向前傾斜著身子,雙手緊握把手保持著平衡,上下顛簸的車身晃出光的波浪。青草靜默在河中,云朵靜默在河中。兩三只鼠兔,驚慌轉身,遁入鼠洞中。

意能則讓緊挨著鼠洞停下了車,徒步走向牧場深處。這是意能則讓家的夏季牧場。往年這幾天,正是意能則讓轉場牦牛的時候。這個時候,意能則讓最喜歡的龍膽花開得正盛,一片片,一簇簇,臨風搖曳,那是高原牧場上一抹動人心魄的藍。身材嬌小的是藍白龍膽,開著白色的、淡藍色的或者藍色的小花,繁星般忽隱忽現;花色豐富的是藍玉簪龍膽,色彩艷麗的花朵像小喇叭似的,喇叭口深藍色,喇叭底就褪成了黃綠色;花型較大的是三歧龍膽,花冠筒瘦長,紋理清晰,有趣的是陰雨天花冠筒擰轉緊閉,艷陽下花冠筒就張開盛放。是不是龍膽花都這樣?意能則讓猜測著,卻至今沒有找到答案。

意能則讓喜歡上龍膽屬的花,是在九歲那年。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幾名教授來到意能則讓放牧的牧場考察,時不時撥弄著一叢叢藍白龍膽,然后翻開厚厚的圖冊對照。意能則讓覺得異常新鮮,跟著跑前跑后,就學會了辨認藍白龍膽,辨認藍白龍膽的雄蕊和雌蕊,還知道了藍白龍膽的雄蕊先熟,雌蕊后熟,這樣用以避免自交繁殖。

也是在九歲那年,意能則讓正式成為了一名牛倌。他從鄉小輟了學——路途遙遠,言語不通,最不能忍受的,是遠離了牛群。這一年也是意能則讓在校期間最高光的一年。他把從教授那里學到的識花技能小露了一手,他說,黃河大草原上的花不是都叫格桑花,每種花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比如,開著藍色小花的是藍白龍膽。他還說每朵花都有生命,這些生命都藏在雄蕊和雌蕊里,雄蕊和雌蕊雖然老死不相交往,卻能延續每朵花的生命。他說他只能說到這里了,這是黃河大草原的秘密。

意能則讓放的是牦牛,麥洼牦牛。這種牦牛身材勻稱,背腰平直,皮毛深黑,體毛下垂,像穿著一條裙子。他是在黃河大草原的牧場上降生的,打小就和牦牛打交道。但這種交道,權作小孩子玩耍,而非職業。一旦成為職業,就被當地人叫作牛倌。牛倌其實是對優秀牧人的尊稱。成為好牛倌不容易,村里有些人一輩子放牧牦牛,至死都沒能成為一名合格的牛倌。意能則讓就有這樣的天賦和潛能。意能則讓蹲下來,捋起草叢和草叢中綻放的藍白龍膽,細細看,輕輕嗅,會心地笑。他家的牧場是黃河大草原最好的牧場。牦牛與牧民們相互依傍。只是連續十幾天的低溫風雪天氣,今年轉場恐怕要推遲一周。意能則讓從山丘上折回白河邊。往年搭建帳篷的地方青草繁茂,花團錦簇,黃色花朵的有毛茛、金蓮花、垂頭菊和蒲公英,天藍色的是高山韭,白色的是銀蓮花,還有橙黃色的狗舌草,紫色的葉花錨,完全找不到去年搭建過帳篷的痕跡。

今年的牧場恢復得好,意能則讓仰臥在草地上,白云從眼里飄過。意能則讓沒在意白云,他嗅著牧草的味道。這是他同牧草交流的一種方式。他同牧草交流的時候,從不看天上游走的云——這時的云不在他的心思里。他閉著眼睛,打開鼻腔,逆著牧草生長的氣息嗅向草叢,嗅向土壤,嗅向草根,先是離頭部最近的一撮,再是一圈、一片,直到抵達白河中央。嗅向土壤的時候,他的鼻吸向下一直探伸,先是從青草的根莖入地,再是從根須的四面擴散、相互糾纏,直到抵達泥炭層的厚實與松軟。

青草的質地、生長空間、分葉潛力,土壤的肥力供給、板結與否、溫度濕度,都在他的腦海中匯集,演算,并與往年的情況比較著。他就這么仰著躺著,和青草說話,和泥土說話,和生長說話,和季節物候說話,也和家里的牦牛說話。說給牦牛的是對今年牧場生長走勢的研判,當然說的都是喜事——他從不把自己憂心的事說給牦牛聽,憂心的事他留著自己解決,比如哪塊牧場可以多放牧一周,哪塊牧場今年要輪休輪休。牦牛們只管安心吃草,開心長膘。他相信牦牛能懂得他的意思,即便不張口,就這么躺在遙遠的夏季牧場。意能則讓也懂得牧場和牦牛的心思,能把牧場打理好,也總能給牦牛找到最好的牧場。意能則讓家的牧場是達格隆村最好的牧場,意能則讓家的牦牛也是達格隆村最壯的牦牛。

離開的時候,意能則讓一騎上摩托車,就唱起了《藏族歌謠》,清脆的歌聲春風一樣在黃河大草原上笑開來——

看吶,

它帶來成功。

看吶,

它帶來好運。

看角啊,

它擁有不朽的角。

看角根,

它角根厚硬。

看嘴啊,

它的嘴帶來美味!

歌謠是意能則讓跟著祖父在牧場學會的。那時的意能則讓還是少年,盤腳坐在山坡上,望著牧歸的牛群。夕陽西下,牦牛背著金燦的陽光,悠閑地向少年走來。祖父頭上包著藏式氈帽,跟著牛群左右搖晃,甩著牧牛鞭,歌聲在鞭梢上掀起一波一波的浪。少年一臉驚奇,迎著暖暖的陽光奔過去,纏著祖父要甩牧牛鞭。“小娃兒,力氣太小,牛鞭是甩不響的,但這歌兒可以學。”一句半句,一天半天,一年半年,意能則讓不知道究竟是在哪天或者哪年學會了唱這首歌謠的。祖父看著他唱歌,就像春風一樣笑。祖父笑起來,眼睛瞇成兩彎月牙,臉上的褶疊成柔軟的花,古銅色的花朵爽朗地開。意能則讓唱得像唱得不像,唱得音準唱得音不準,祖父都是這樣笑。在春風一樣的笑靨里,少年學會了許多首當地民歌。祖父能唱的,他都會唱。祖父不會唱的,他也會唱——比如后來小學老師教唱的漢語歌。

祖父唱歌原生態,風格跟他的人一樣爽朗。成天跟牦牛在一起,他的歌也沒有繞開牦牛、草原。牦牛在哪里,他的歌聲就在哪里。他的歌聲在哪里,意能則讓的童年就在哪里。牧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一季又換一季。不知不覺中,少年意能則讓竟會牧牛了,給牦牛套繩子,補飼喂鹽。他像他祖父一樣帶上干糧,甩著牧牛鞭,趕著牦牛去不遠處的牧場牧牛。牧場開著稀稀疏疏淡淡的花,星星點點地綴在草叢中。牛嘴貼草啃食,牧場彌漫出清新的草香,一個個嶄新的草茬在牦牛身后挺直最后半截殘莖。這才是草地繁旺生長應有的模樣,清新雅致,百草茁茂。意能則讓的歌聲和著甩鞭聲,顯得稚嫩甚至有些滑稽,但聲聲清脆,鞭鞭果斷。“這英俊少年,有樣有式,將來定是個好牛倌!”他祖父遠遠地瞅著,又春風一樣地笑。

意能則讓一轉頭,就看見了牛糞墻邊迎風搖曳的古銅色花朵。祖父老了。祖父養了太多年的牦牛,這古銅色花朵一直綻放在牦牛糞堆里,花褶里都充盈著牦牛糞的味道。祖父跟著牦牛常年奔走,月牙骨磨損嚴重,現在已經承受不了身體的重量。意能則讓去鄉里上小學,寄宿制,祖父去學校看過他一回。祖父一進校園,意能則讓就聞到了熟悉的牦牛糞味道,他跑出教室,跑向祖父。那是他祖父第一次離開牦牛。老人是去鄉里醫院看腿病的,回到家祖父就臥床了。牦牛糞壘成的墻,四面圍合,冬暖夏涼,祖父說真爽快。醫院讓祖父住院治療,祖父說聞不到牦牛糞味兒,堅決不肯。醫生說,干牦牛糞本來就沒啥味兒,是祖父的執念罷了。臥床一年八個月,祖父病故了。意能則讓從學校趕回來,唱著《藏族歌謠》送別祖父。一年后,意能則讓接過了祖父留給他的牧牛鞭。

轉場是在一星期后。意能則讓家吵醒了黃河大草原的清晨。晨光微弱,還沒穿透天空的深邃。遠山上籠罩的云層,還在疲倦地鼾睡。躺在藏床上的意能則讓猛地從夢中驚醒。夢里的意能則讓,仰臥在草地上,天空深藍,驕陽斜照,兩只神鷹在上空盤旋著,緩緩滑翔,然后突然起飛,越飛越高,然后猛地一個俯沖,直撲撲向著自己飛來,黑點變成了一團黑影,然后,是……在驚嚇中,意能則讓翻身下床,而此時的一家人早已忙碌開來。

“睡過頭了。”走過妻子卓瑪身邊,意能則讓仿佛自言自語,又像是道著歉。卓瑪笑了笑,拖著皮口袋往外走。

“快過來,搭把手,把這個搬到牛背上去。”

“生活用具,先放這,吃完早飯一起歸集。”

轉場的準備繁雜,瑣碎。帳篷、衣服、地氈、鍋碗、青稞、折疊床、牛奶分離器等等。轉場的家當和由哪頭牦牛馱運,前些天已經安排妥帖。牦牛四歲即可負重馱物,最長可活十五年至二十年。一般牧人家的物品,十頭牦牛就可馱完;富裕人家的可能需要二三十頭馱運。這不是說走就走的旅游,這是拖家帶口的過日子。一年兩次。從冬牧場到夏牧場,再從夏牧場回到冬牧場。意能則讓家的冬牧場和夏牧場距離并不算遠,剛好一天的腳力。這無疑是最幸運的。青藏高原上的牧民,每年轉場最多的有十來次,最遠的要走十來天。

晨光灑滿達格隆村草地的時候,意能則讓的摩托車響起。牦牛竊竊私語,牛犢跑來跑去。卓瑪穿過牛群,最后清點一遍,拍拍牛臀或牛腿,意能則讓甩響牧牛鞭,牦牛們邁開步子向夏牧場進發。天更亮了,天空的薄云變成彩云,彩色的光亮映在簇擁著的牦牛犄角上,晃來晃去,晃得馬背上的卓瑪眉開眼笑。

意能則讓站在小山頭上,看著清晨的陽光越過山巔急匆匆地趕過來,跌碎在草尖上。藏房頂上,炊煙同草地的水蒸氣連成一片,黃河大草原上起伏著優美的曲線。天不見亮時煨桑的青煙正裊裊升騰,柏枝的香氣隨著微風飄過來,散發在虛空之中,也浸潤著轉場的牦牛。每次轉場,意能則讓都要這樣煨桑,燃燒著的祝福和祈禱,牦牛能懂,馬能懂,皮口袋能懂,皮口袋里每一個跟隨轉場的物件都能懂。意能則讓這樣覺得,黃河大草原上的每個人都這樣覺得,他們祖祖輩輩也這樣覺得。

黃河大草原地廣人稀,以牧業為主。地非耕地,而是草地。草地多濕地,常常有沼澤、湖泊連片。能夠放牧牲畜的草地,叫做牧場。牧場有冬牧場和夏牧場之分。冬牧場適合冬季放牧牲畜,夏牧場適合夏季放牧牲畜。一般情況下,冬牧場在山下,向陽避風,氣候溫和;夏牧場在山上,陰涼避暑,少有蚊蠅叮擾。轉場就是把放牧的牲畜從冬牧場轉移到夏牧場,或者從夏牧場轉移到冬牧場。轉場不是因為牲畜沒草吃,而是按照萬物生長的法則辦事。草原上放牧,季節一到必須轉場,這是對牛羊對牧場最好的照撫。冬不吃夏草,夏不吃冬草——這是與草原相依為命的牧民嚴格遵循的祖訓——他們和他們的牲畜早已與草原有了約定俗成。其實,轉場就是一種遵循自然規律的季節性輪牧,也是牧人對黃河大草原生存環境作出的一種適應性選擇。夏季,牲畜轉移到夏牧場放牧,冬牧場就安靜下來,沒有了牲畜活動,牧草就不受干擾地充分生長。冬季,牲畜轉移到冬牧場,夏牧場就得到了休養生息。休養生息保護著草原,也讓人類持續發展。

意能則讓家的牧場近兩千畝。冬牧場五百畝,夏牧場一千五百畝,養牦牛、養馬、養羊。意能則讓膽大心細,好琢磨。草原上,牛有牛道,馬有馬道,羊有羊道,各行其道。不同牲畜吃不同種類的牧草,不同的蹄子踩踏著不同的牧草層,它們撒下的糞也滋養著草原的不同區域,它們帶著粘在身上的牧草種子,走到哪里就撒播到哪里,像天然的播種機。每年牧草的長勢怎么樣,牧民們不看別的,就看上一年牛羊和馬活動的范圍有多大。有人搞試驗,用圍欄圍了十畝草地,絕對禁止牲畜進入,結果草地反而成了塊廢地。披堿草瘋長,冰草瘋長,其他草種不見陽光,無法返青,牧場逐漸退化。

意能則讓家里養了兩百多頭牦牛。每年賣牲畜的收入在三十萬元左右。草好的年景,收入就多些;草差的年景,就少些。最多的時候,祖父養過五百頭牦牛,三百只羊。多養牲畜,收入不就更好?酥油燈下,意能則讓這樣問正數著花花綠綠的鈔票的祖父。

祖父收起滿臉舒展的皺紋,臉色凝重地說:“養多了草就不好,再多養牧場就沒了。”后來政府限牧,給每個牧場設置了牦牛養殖的承載標準,超過數量就要罰款。在村里,祖父第一個響應。政府限牧前,祖父養的牲畜就一直沒超過這個限牧標準。每年兩次來給牲畜打疫苗的牧醫說,祖父是全鄉的限牧標兵。走過一片草地,蜿蜒流淌的白河擋在了眼前。牦牛沒有顧忌,邁著大步就蹚了過去。清澈的河水泛起昏黃。牛犢試試水深,跟著游了過去。母牦牛迎上來舔舔滿身濕漉漉的牛犢,表示夸贊。意能則讓看著牛群蹚過,卓瑪騎馬蹚過,就騎著摩托繞道追趕。

意能則讓打心底里高興這樣的繞道,曾經不繞道的時候草原還沒有摩托車。那是二十多年前,這段小河時斷時續,河床大多數時候都裸露著。祖父坐在河岸上,看著牦牛走過去,一聲不吭,只是搖頭。不僅白河里的水少了,旁邊的草原也斑禿得“千瘡百孔”。倘若趕上了刮風沙,沙子打到臉上,像刀割一樣疼!長期過度放牧,造成牧場退化。“同一片牧場,過去產的草能養活三四百頭牦牛,現在連一百頭牛都喂不飽。”黃河大草原上的牦牛越養越多,祖父的牦牛卻越養越少。這是祖父游牧生涯最灰暗的時期,講起那時的黃河大草原,他一點也不像個牧人,專講草原的壞話。在那之后不久,政府開始實施退牧還草工程,著力恢復黃河大草原被消耗蠶食的珍貴生態。

轉場是草原上最盛大的遷徙,意能則讓喜歡這種遷徙。還有一種遷徙,意能則讓就不喜歡了。這種遷徙叫外出打工,二十多年前開始在黃河大草原上盛行。那時,村里就三十多戶人家,幾乎家家都有人外出打工,年年都是正月出去臘月歸鄉。他們轉場到了大城市,那里沒有牦牛,沒有和牦牛有關的一切,他們變得六神無主,孤獨難耐,他們也精疲力竭,恍恍惚惚,一年又一年,大都空手出門,也空手歸家。意能則讓記不清自己聽過多少這樣的故事了。故事的最后,他們又回到了黃河大草原。對草原上出生的人來說,有牦牛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家。

意能則讓是一家之主,五個孩子四個在上學,最小的女兒今年四歲,坐在意能則讓摩托車上,跟著牦牛轉場夏牧場。牦牛走得持久,走得緩慢。意能則讓騎著摩托走走停停,卓瑪騎著馬也是走走停停。小女兒在摩托和馬背上換來換去,轉場路上笑聲飛揚。

意能則讓五歲就學會了騎馬。騎馬是牧人最基本的生存技能。祖父說不能丟了傳統,于是天天帶著意能則讓在馬背上飛馳。祖父沒想到的是,在他病情惡化的那年,草原上突然冒出了摩托車。紅色的嘉陵牌摩托,很快受到年輕漢子們的熱烈追捧,成為草原游牧家庭的第一夢想。在很短時間內,摩托車就在黃河大草原上普及開來。摩托取代了駿馬,無論是牧牛還是牧羊,上山或者下溝,漢子們都是騎著摩托一路狂奔。祖父也是坐著鄰居家的摩托車去的醫院,去的意能則讓讀書的鄉小學。后來,摩托車也成了意能則讓的最愛,不管有沒有路,它都可以在草原上自由地來去。意能則讓的第一輛摩托車,是和卓瑪談戀愛那年買的。草原上沒有修理廠,摩托車壞了,就得自己動手,次數多了,意能則讓也學會了修理摩托車,一般的故障都難不住他。卓瑪看得心花怒放,就死心塌地跟了他。他們的戀愛,在摩托上開了花。婚禮那天,卓瑪剛過完二十歲生日。

翻過一個又一個山頭,直到太陽離開東山之巔,爬上天空,開始向西偏移,意能則讓才停下摩托車,盤腿坐在山頭上。這是轉場路上最后一個山頭。夏牧場就在眼前,綠草茵茵,充滿了無限的生機;牦牛們跟在身后,走了大半天,還看不出倦態。再一次回望來時的路,空蕩蕩的草原了無盡頭,意能則讓才緩慢走下山去。

帳篷,是游牧者的家。一到夏牧場,意能則讓就張羅著搭帳篷,這將是他們整個夏天的居所。地塊傍著白河,是上次勘察時選好的,距離去年搭建地五百米。意能則讓搭的是白帳篷,現代工業布匹做成,裝飾著傳統而精美的藏式圖案,看上去綺麗華彩。白帳篷最大優勢是輕便易裝拆,挑類分撿,對接組裝,立桿起架,蓋布圍簾,打樁固定,意能則讓和卓瑪每個步驟都非常認真,也駕輕就熟。

祖父那輩牧人轉場夏牧場,都是提前一天過來搭好帳篷的。他們搭的是黑帳篷,質地精良,防腐防蟲,但傳統工藝繁瑣,費時費力。搭黑帳篷,祖父是能手,十里八鄉他數二就沒人敢數一。那時,家家戶戶都慣于收集牦牛毛,有一點集一點,集一點編織一點,長毛就編織成幅寬三十厘米、長短不一的粗氆氌存放著。

當地人稱粗氆氌叫“日雅”。將若干幅“日雅”拼接起來,就縫制成了一頂黑帳篷。帳篷越大,需要的“日雅”數量越多。一般的二三十幅,大些的四五十幅。祖父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日雅”,這和牧人兒子結婚分家就要贈送黑帳篷的習俗有關,也練就了祖父搭黑帳篷的手藝。黑帳篷常見形狀有馬脊式、平頂式、尖頂式等,一般由篷頂、四壁、橫桿、撐桿、橛子等部分構成。祖父告訴意能則讓,作為牧人,必須學會獨立拆建帳篷。先把連成片的“日雅”篷頂、四壁平鋪在地上,再把幾個角用木樁牢牢固定后,用四個角的立桿,拉拽起整個帳體。中間用粗壯的木桿作立柱,搭起橫梁,撐住帳篷的頂部,最后調整好四周拉繩的松緊。固定帳篷的拉繩松緊最考驗手藝。太緊,帳篷遇雨天會增加重量,壓折支撐的木桿;太松,帳篷遇大風暴雨,容易倒塌。祖父善觀察,手感好,搭的帳篷松緊恰到好處,可謂堅不可摧。

黑帳篷的頂部呈長方形,兩大片相接的“日雅”間有約六十厘米的縫隙,留做天窗。天窗是游牧民族天才般的設計。既是燦爛陽光的入口,也是爐灶炊煙的出口,還是天然的鐘表。過去沒有鐘表的年代,牧人們都是通過天窗透進來的光線強弱、傾斜程度來觀察時間。天窗上,通常還有一塊蓋布,白天打開,夜晚蓋上,防止雨雪和寒風吹入帳篷里。精心編織的黑帳篷嚴密厚實,冬暖夏涼。陽光下,牛毛變得松軟,縫隙拉大,透風透氣;下雨天,牛毛受潮緊縮,縫隙收縮,雨水濕氣無法滲入帳內。

千百年來,草原牧民擇草而牧,擇水而居,逐水草而遷。擇一塊向陽臨水、避風平坦的草地,搭頂帳篷就地而棲。但帳篷的門一定得是朝向東方的,這是祖輩傳下來的規矩。藏族諺語說,“人合倫理,帳門朝東”。帳“門”大多是左右帳壁重疊合攏,右帳始終固定,左帳可撩起,晚上用镢子固定。也有的是一道可掀開的簾子,平時合上,進出掀開。黑帳篷防風防雨防雪,每年內外翻轉使用,可用數十年,差不多就是牧民家庭一代人的時間。為了更好阻擋風寒侵襲,有的人家在帳篷內或者帳篷外,用牛糞圍一圈一米多高的矮墻。黑帳篷收放自如,可隨意變換大小。根據家庭人口變化,拉繩下移,帳篷底邊上升,接上一截“日雅”,帳篷使用面積增大;拉繩上移,帳篷底邊下降,帳篷使用面積縮小。格薩爾史詩中描繪的黑帳篷,有九根柱子,九條繩子,九個天窗,外黑內暖,可容納上千人。

黑帳篷的最中央,是泥土砌成的爐灶。正后方是佛龕,擺放著經卷和凈水碗,或者掛著唐卡。以中軸線為界,左右兩邊分別是陽帳和陰帳。陽帳鋪著牛皮、羊皮、坐墊等,是男人活動的地方,也是接待客人的地方;陰帳擺放著燒茶煮飯的廚具、糧食等,是女人活動的地方。帳篷里最尊貴的主人是老人,所有人都睡在地氈上。但地氈長年累月接觸地面,會變得不隔潮,因此草原牧人病很多,風濕性關節炎普遍,也常有肝包蟲病,胃包蟲病等。黑帳篷常常粘滿牛糞,隔熱或保暖。牛糞相對干凈,但它有如肝包蟲、胃包蟲等寄生蟲,人一旦密切接觸,就有被傳染的危險。

意能則讓想起了那個和祖父最后一次住黑帳篷的夜晚。那一夜,意能則讓失眠了。他緊閉雙眼,各種各樣的聲響不管不顧地撲過來。爐膛里火苗畢畢剝剝的聲音、祖父粗重的鼾聲、自己不斷翻身的聲音、帳篷外羊羔又輕又細的呼吸聲、偶爾傳來一兩聲狼叫的聲音……忽然有種聲音,細碎連綿,鋪天蓋地,不絕于耳。意能則讓睜開眼睛,透過黑帳篷的縫隙,發現雪花正在天空飄舞,一顆流星,斜劃天際,閃亮了眼前的一切。那一刻,意能則讓聽見了雪落地的聲音,聽見了流星墜地的聲音,聽見流星墜地濺起的六角雪花瓣,砸進了蜷臥在帳篷周邊的一頭頭牦牛的眼睛。

有人說,牦牛是大地系在皮繩扣上的魂,黑帳篷是牧人靈魂的歌。意能則讓想起了祖父,想起了祖父的黑帳篷,想起了降央卓瑪演唱的《黑帳篷》:

風雪夜里 有一頂黑帳篷

孤燈閃爍 照亮我的生命

風的聲音 雪的細語

送我一首歌 給我一個夢

噢 我永遠的家……

白云深處 有一頂黑帳篷

清的山泉 滋潤我長大

山的心語 云的絮語

送我一首歌 給我一個夢

噢 我永遠的家……

黑帳篷就這么詩意地棲居著,成為游牧民族獨特的文化符號。立柱上安靜的哈達、牛糞爐火在吱吱地燃燒、奶渣散漫著一圈圈攤開、藏茶在沸水中上下翻滾、炒熟的青稞散發著淡淡清香、青煙密布著濃濃的鄉愁在天窗上飄揚……帳篷外,四周拉繩上滿掛的五色經幡,迎風飛舞,是祈福,也是家的召喚。在黃河大草原上,有牦牛的地方就有牧人,有牧人的地方就有黑帳篷,有黑帳篷的地方就是牧人和牦牛的家。

二十一世紀初,政府實施牧民定居工程和“帳篷新生活”行動,集中在冬牧場建了定居點。定居點建了房子,有煤氣、有電、有自來水、有太陽能熱水器、有電視、有冰箱,祖祖輩輩游牧的牧人們都能在定居點安下家。意能則讓在定居點的家是棟藏式民居,有濃郁的藏式建筑特色,外墻上畫著寓意吉祥的八寶圖。屋外是個面積不小的院落,角落里擺放著衛星電視接收器。家里有六個房間,客廳四周擺放著藏式沙發,地上是藏式木板,干凈整潔。客廳中央是取暖用的火爐,長長的排煙管直通室外。

意能則讓是首批受益的牧民,政府給每戶兩萬多元的建房補助,提供三萬元的無息貸款。意能則讓只出了兩萬元,就擁有了自己的房屋,結束了祖輩們“一頂帳篷一口鍋、一群牦牛四處游”的傳統游牧生活方式。冬天,大雪封山,水草枯萎,意能則讓帶著家人和牛群回到冬牧場的定居點,一家人暖暖和和,團團聚聚。帳篷從此成了牧人臨時的居住點,漸漸退去了家的含義。

每年5月至10月,牧民轉場夏牧場放牧,政府會免費提供新式帳篷和“九件套”——太陽能照明設施、鋼爐、折疊床、牛奶分離器、奶渣曬墊、馬夾凳、多功能組合架、多功能組合桌、提水袋,等等。物件看似普通,卻融入了現代科技,細節上處處彰顯人文關懷。最重要的是,這些新生活物件,不僅改善了牧民千多年游牧的生產生活條件,也改變著牧民游牧的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新式帳篷是白帳篷,用航空材料制成,撐開二十平方米,重量為一百二十多公斤。白帳篷輕巧牢固,防水透氣,能抗八級風,承受十厘米以上的雪,雨珠滴不下來、蒸汽卻能透上去。黃河大草原上,新編的牧歌響了起來——

草原上的帳篷

好像羊羔花一樣潔白,

這牛羊聚集的地方,

是我們牧人歡樂的家園……

漸漸地,白帳篷開始替代黑帳篷。黑帳篷越來越少。跟著越來越少的,還有會制作黑帳篷的人。黑帳篷的制作手藝正面臨著消失的危險。草原上所見到的黑帳篷,基本都是在某個藏家樂或某處旅游景區,作為景點景觀供游客參觀。從不同地方涌來的游客,圍著黑帳篷拍照,騎著牦牛拍照,和當了導游的牛倌拍照,學著用牛奶分離器分離牛奶、曬奶渣,體驗現代牧民生活。

意能則讓聽說,玉樹巴塘草原,矗立著一頂當前世界上最大的黑帳篷,面積一千七百多平方米、高九米,同時能坐下五百人,創下了吉尼斯世界紀錄。意能則讓沒有親眼見識過,他想象著它作為景觀的熱鬧,突然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意能則讓不懂漢語,無法在景點做生意,而牦牛和帳篷依然是在草原上與他息息相關的傳統生活的一部分,他希望自己的下一代乃至后輩們能夠傳承黑帳篷的制作技藝。

不管是白帳篷還是黑帳篷,牦牛轉場總是離不開帳篷。帳篷的外形和爐灶搭好后,還要沿著帳篷四周開挖引流雨水的水槽,挖溝疊土以避風排水。意能則讓小心翼翼地將鏟子插進草皮,挖松一半,然后用雙手把挖松的草皮折疊并壓實篷布。意能則讓不敢馬虎,生怕多挖了一絲一毫。祖父說,等轉場走時,再把草皮放回這水槽,這些挖起的草皮和原來的就沒有什么區別,最大程度地減少了人對草地的破壞。祖父還千叮萬囑,這是對草原最大的禮敬和愛護,就和保護自己的眼睛一樣。

意能則讓家的早晨,在牦牛低沉而粗糲的叫聲中開啟。每天,卓瑪都是家里起床最早的。草原上男女分工明確,女人為了擠奶,常常半夜就起來,有的忙到中午才弄完。男人主要負責趕牛、搬家、騎馬和往奶站送鮮牛奶。意能則讓跟著起了床,走出帳篷,來到拴牛犢的地方,解開絆扣,牽著小牛犢來到母牦牛身邊。在牧場,牛犢和母牦牛是分開拴養的。

拴牛場離帳篷不遠。白天,牦牛在草原上吃草。天黑時分,牦牛被趕回來,拴在拴牛繩上。拴牛繩圍成的長方形,根據牲口數量,可大可小。拴牛繩的藏語音譯,叫法各異,“棟”“達如”“當”等等,但做法功用大體相同。拴牛繩是一根用牦牛毛搓成的牛毛繩,或者牦牛皮切割做成的牛皮繩,兩端分別拴牢在兩根粗大的木橛子或鐵橛子上,木橛子或鐵橛子把拴牛繩繃緊拉直,再插進泥土里,固定在草地上。拴牛繩長約十幾米,每隔一二米系根一米左右長的拴繩,拴繩頂端做成了一個環,環眼直徑三四厘米。與環眼相配套的,則是每頭牦牛脖子上像項鏈一樣系著的一根短的牽繩,牽繩下端又系著一個用牛角或木頭做成的絆扣,絆扣耷拉著掛在牛脖子下。絆扣扣進拴繩的環眼,拴住牦牛。絆扣從環眼解開,放出牦牛。同一片草地,牛群踩久了就不長草,牧民心疼草原,每隔十天半個月就要更換拴牛場。

一夜的冷濕氣流,讓牦牛的毛發上結出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卓瑪舀水,刷桶,洗手,提著木桶走向母牦牛。意能則讓松手牽繩,小牛犢撲向母牦牛。母牦牛安靜地站著,小牛犢俯身吃奶。意能則讓看著小牛犢的尾巴開始歡快地搖動,明白母牦牛乳頭開始下奶。他就抓起牽繩,拽住小牛犢回到原來拴牛的地方。卓瑪順勢蹲下,雙手靈巧翻飛,奶汁紛紛下入木桶。小牛犢望著母牦牛,眼窩里結出晶瑩的露珠,仿佛滿頭毛發上的白霜融化流進了眼窩。

擠完牛奶,天剛敞亮。意能則讓匯集牛奶,裝入奶桶。奶桶是不銹鋼桶,由奶站定制配發。騎上摩托,拉上奶桶,意能則讓去奶站送奶。卓瑪收拾妥當,解開母牦牛,趕往前方的草原。小牛犢繼續拴在原地,母牦牛望向小牛犢,母子倆互相呼喚幾聲,依依不舍地告別。

卓瑪回到帳篷,燒制奶茶,準備早飯。黃河大草原上,奶站點多,分布廣,意能則讓一個來回,卓瑪的早飯剛剛做好。以前擠出來的牛奶,喝鮮奶,做酥油,燒奶茶,剩下的全部曬奶渣。奶渣不值錢,賣不完就只有壞掉。現在鮮牦牛奶每公斤七元,意能則讓按合同約定,全部賣給縣里的牦牛乳業公司。公司引進了現代化牦牛乳制品加工線,建標準化鮮奶收購站,實現了牧區鮮牦牛奶應收盡收。去年,意能則讓家的鮮牦牛奶就賣了十萬多元。

帳篷里的早飯,幾乎一成不變。碗里抓把糌粑,放點酥油、小撮干奶酪,再沖泡上滾燙的奶茶。奶是剛擠的牦牛奶,新鮮頓時四溢,奶香滿帳飄逸。碗里酥油融化,浮到奶茶面上。意能則讓吃得極有儀式感。他慢慢吹開酥油,慢慢喝著奶茶,嘴里咂巴咂巴響。奶茶快要見底時,意能則讓伸出右手中指,和著奶茶慢慢攪拌糌粑,慢慢地揉成糌粑團。續上滿碗奶茶,慢慢就著奶茶,慢慢吃完糌粑,慢慢以茶相迎新的一天新的開始。酥油茶是高原特飲,解渴耐餓,還助消化,就著糌耙吃,一天都不餓。

走出帳篷,太陽已經坐上東山,牛群變得振奮。意能則讓走進牛群,拍拍牛背,解開了牦牛的絆扣。牦牛脫離拴牛繩,撒開腳蹄,興奮地叫著,奔向牧場深處。小牛犢最后離開,意能則讓趕著它們上路。母牦牛產下小牛犢后,就到了牧場的擠奶季節。擠奶季節,牧場都分群放牧小牛犢。小牛犢出生后,幾天就可學會吃草。小牛犢吃草的地方,遠離母牦牛。這樣的距離,豐盈著母牦牛的奶水。向晚時分,放牧歸家,母牦牛乳房鼓鼓脹脹,奶水充盈,小牛犢有吃的,人們也有吃的。

牦牛一離開,麻雀們就站滿了拴牛場。拴牛場空空蕩蕩,只剩下堆堆牛糞。麻雀在牛糞堆上,跳著舞,尋著食,享受早餐。卓瑪自顧自地撿拾牛糞,毫不理會麻雀跳來跳去。卓瑪已經習慣,有人生活的地方,就有麻雀。即便在這樣海拔三千五百多米的高山草原,人煙稀少,帳篷一搭,麻雀們就會從天而降似的出現在帳篷周圍。麻雀的適應能力極強。卓瑪把拴牛場清理的牛糞,晾曬在帳房前。麻雀嘰嘰喳喳,又在帳房前嘈雜著。陽光把卓瑪曬牛糞的身影,拉長又縮短。

在青藏高原,牛糞是人們生活的必需品。牦牛是沒有上齒的草食動物,不喝臟水,不吃臟草,它們生產的牛糞不是臟的垢物,不是待丟的垃圾,不是草原上多余的東西,它是草原的天然肥料,牧民最好的燃料。燒水做飯、烤火取暖,燒牛糞比燒煤劃算。燒煤要花錢,還有二氧化碳。牛糞燃燒后產生藍色的火焰,也升起草原上濃郁的煙火氣息。煙火氣息里,牛糞燃燒升騰的煙,可以驅蚊蠅;牛糞燃燒生成的灰,消炎止癢,退燒止咳。在黃河大草原,干的牛糞,濕的牛糞,新鮮的牛糞,粉末的牛糞,都可以作為肥料、砌筑材料、燃料、藥引子、玩具等。

從小到大,意能則讓都生活在牧場,除了放牧牦牛,就是撿拾牛糞。每每看到牛糞,他就有停下來撿拾的沖動。每每遇到牛糞,僅憑看一眼或者摸一把,他就知道,這是產自冬天,還是夏天;產自剛喝了水的牦牛,還是長時間沒喝水的牦牛。牛糞在藏族民俗里,從來就是吉祥的象征。清早出門遇見女人撿牛糞,寓意好兆頭;小伙兒向姑娘投擲牛糞干,是吉祥物。意能則讓家的院子旁邊,也碼著牛糞餅墻,一垛挨著一垛,齊人高,長成了一道五谷豐登的好風景。

牦牛是最早在青藏高原孕育的一種原始物種,也是世界上生活在海拔最高處的特有珍稀牛種。在藏族人民心中,牦牛是離天最近的生靈。它們可以生活在海拔五千米的雪線一帶,甚至在海拔六千米的冰天雪地,也能照常疾馳奔跑,頭不暈氣不喘,馱人載物,行走自如。在黃河大草原,牦牛藏語叫作“諾爾”,就是“財富”“寶貝”的意思。它是藏人高原出行的伙伴,被稱為“高原之舟”,也供應食物和服飾,是役肉兼用的全能型家畜。牧民們穿的牛皮牛毛衣服,住的牛毛帳篷,用的牛毛繩具、牛皮口袋,燒的牛糞,吃的牛肉,喝的牛奶,都來自牦牛。他們還靠牦牛馱運物資,拉著犁鏵耕地。當地有諺語,“黑頭靠黑毛,黑毛靠地毛”。黑頭就是牧人,黑毛是指牦牛,地毛則是牧草。人與自然,就這樣完美契合。

在青藏高原,牦牛是與人類最親近的動物。有則古老的藏族神話,與盤古創世神話類似,至今仍在黃河大草原流傳。很久很久以前,混沌中生活著一頭神牦牛,后來神牦牛死了,它的肌肉化作了土地,骨頭化作了山脈,皮毛化作了草木,血液化作了江河,眼睛化作了日月,身上的寄生蟲化作了人和其它動物,于是世界便誕生了。這個用自己的軀體創世的神牦牛,至今仍與牧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與他們生死與共。直到今天,人們在宰殺牦牛時,都要誦經超度,祈禱感恩牦牛的無私犧牲和無限奉獻。

眼下,牧草正盛,也是牦牛最長膘的時候。牦牛長膘,圈養不行,非得放養。牦牛喜動,一旦圈養,就垂頭耷腦,萎靡不振,即使吃最好的飼草,也不情愿。放牧草場,就像勝利大逃亡似的,毛舞足蹈,精神十足,吃草香,長膘快。牦牛習慣于沉默,沉默得如同荒原,但它們吃草,卻從不矜持,聲音很響,沙沙沙,沙沙沙。

意能則讓喜歡這種聲音,像牧草在竊竊私語,又像微風捎來牦牛享受美食的滿足感。牦牛舌頭長滿肉刺,針茅、苔草、蒿草、莎草,各種粗硬草食,從不挑嘴,吧唧吧唧吃得香。它們低下頭,舌頭貼著牧草,向左卷過來,向右卷過去,向前卷上去,半天光景,就卷光一大片牧草。吃飽喝足,它們或站或臥,開始反芻,慢慢消化卷進胃里的大片牧場。意能則讓看著它們吃草,看著它們反芻,看著它們圓圓滾滾長膘的屁股。有不安分的牦牛離群,意能則讓就騎上馬,甩響牧鞭,呼呼的甩鞭聲趕著它們歸群。有牦牛不小心落了單,意能則讓就向著它們拋起拋石繩,小石頭劃過天空的嗖嗖聲,召喚它們跟上隊伍。意能則讓成了黃河大草原上放牧牦牛的好牛倌。

意能則讓守在牧場,天天放牧牦牛。除了主角牦牛,意能則讓在守什么呢?村里人不明白。卓瑪也不明白。有人覺得意能則讓可惜,年紀輕輕的,在這空曠草原,浪費青春芳華。有人也覺得牧場可惜,這么好的牧草,不讓牦牛吃個盡興,就被輪牧到下一處,弄得牧場不像個牧場。

只有意能則讓自己知道,他戀的就是這個牧場,這個好牧場。

意能則讓牧牛,每隔十五天左右,就趕著牛群輪牧一次。牧場再大,長在意能則讓心里,也就十個八個網格。網格和網格的中心,相距大致八到十公里,也是每次輪牧遷徙的路程。根據每年牦牛放牧數量,網格擴大或者縮小,基本保障牛羊十五天左右的飼草量。網格是畫在白帳篷上的,而不是栽在牧場上的鐵絲網圍欄。每次轉場,一到夏牧場,意能則讓就畫網格圖。網格圖是簡圖,只有意能則讓看得懂,卓瑪看得懂,但并不影響整個夏天,按網格放牧作業。

曾經,意能則讓家的牧場,也有網格,那是鐵絲網格。十米一樁,兩樁一單元。每個單元,一米多高,八條緯線,二十條經線,最上層加道刺絲。這些鐵絲網格,像農區承包田地的田埂地埂,給每家每戶劃分著牛羊放牧的邊界。開始栽樁拉網的時候,村里的牧民充滿期待。那些鐵絲網,在草原上閃著微光,微光中,他們憧憬著,牧草自由地長高,牛羊自在地長壯,各家各戶各自有了牧場,不會再為爭草吵架,甚至械斗。

意能則讓躲在祖父身后,看著落在樁上的麻雀點點頭,他也點點頭;看著落在樁上的烏鴉點點頭,他也點點頭。突然間,他就笑了起來。他的笑聲清脆極了。祖父也笑了,笑著騎上馬背。騎在馬背上,看著意能則讓笑。意能則讓笑夠了,也爬上馬背,坐在祖父胸前,沿著自家的鐵絲網圍欄,往四下里走,往四下里看,然后覺得自己像個英雄在巡邊,氣派極了。

有一次,剛剛下過小雨,草原上彌漫著青草的鮮味,鮮味勾引著牦牛,牦牛興高采烈吃著青草。意能則讓逛著,閑看鐵絲網。鐵絲很細,裹著綠漆,掛著水珠,水珠晶瑩,透著亮,輕輕一觸,大珠小珠,紛紛跌落,隱入草叢。不遠處,一只野兔掛在鐵絲網上。意能則讓跑上去,野兔死了,濕淋淋的身子,還尚存余溫。意能則讓完全沒想到,也沒想明白。祖父來了,從鐵絲網格中,有些費力地取出兔頭,臉色凝重。祖父說,這是個不祥的開始。果然,隨后的牧場圍欄上,時不時就有掛死的野驢、羚羊、狐貍,甚至飛鳥。

黃河大草原,也是野生動物的樂園。對于野生動物,草原上的鐵絲網,是最致命的。它們對突然現身草原的鐵絲網毫無準備,也未設防,像往常一樣,縱情奔跑,迎頭就撞上了。也有看到鐵絲網的,但它們脾氣暴躁,一旦長時間找不到出口,就會氣急敗壞地向水泥樁撞上去,仍然死路一條。也有被攻擊的,逃生通道被鐵絲網牢牢鎖住,它們跑得精疲力竭,也只能束手被擒。也有遷徙道路被封死,凍死在圍欄的。也有尋找水源的,奮不顧身跳躍跨欄的,沒跳過去,就掛在了圍欄鐵刺上。而死傷最多的,往往是那些身懷六甲的母獸,一死就是一窩,就是不死,也極易流產或胎死腹中。

意能則讓笑聲里的清脆沒了,最后連笑聲也沒了。意能則讓從鐵絲網圍欄里沒有找到那個充滿期待的草原。草原上橫七豎八的鐵絲網欄,網住了野生動物,網住了牛羊,也網住了牧草。長期單一食飼,牛羊身體營養失衡,免疫力減弱,時常生病。牧草被過度啃食,長得一茬不如一茬,看上去越長越密,細看卻枯黃干瘦,根部發黑霉爛。意能則讓從鐵絲網圍欄里,看到了牧場的疼痛與孤獨。物無美惡,過則成災。意能則讓懂得牧場孤獨的時候,也懂得了這個道理。后來草原上的鐵絲網,也站成了物理意義上的孤獨,有一截沒一截的,破了沒人修補,倒了沒人修扶,甚至被拆除。有一截沒一截的鐵絲網,成為遼闊牧場四至邊界的象征。

鐵絲網唯獨放縱了鼠兔這類小動物。這種放縱,讓它們的繁殖,呈幾何倍數增長。它們在鐵絲網中自如穿梭,暢行無阻。它們望著鐵絲網外的草原狼,扮個歡笑鬼臉,唧唧挑釁幾聲,繼續埋頭啃草。

鼠兔沒有尾巴,耳朵似兔子,身態像老鼠,個頭比老鼠大比兔子小。動物學分類,鼠兔是兔形目動物,它們的牙齒構造、攝取食物形式都與兔子相像。但鼠兔是鼠是兔,又非鼠非兔,是鼠和兔中的另類,專設為鼠兔科鼠兔屬。另類的鼠兔,卻是草原牧人的鄰居和朋友,不管游牧到哪里,哪里都有鼠兔。走在草原上,隨時隨地,都有鼠兔的身影。它們在草地上蹦蹦跳跳,你追我趕。它們支棱起小耳朵,瞪著圓溜溜的小眼睛,謹慎地觀察周遭。它們見到有人走近,有動物撲來,就會快速隱身到就近的鼠洞。意能則讓見過的鼠兔,當地又稱高原鼠兔。高原鼠兔呆萌,乖巧,毛色也豐富,有沙黃、灰褐、茶褐、淺紅、紅棕和棕褐色。無所事事的時候,意能則讓就滿草場找鼠兔,數鼠洞,逗著樂。

一天清晨,帳篷角邊,一只鼠兔探頭探腦,意能則讓正閑空,瞅著瞅著,樂呵起來,就圍著帳篷轉,在草場上數起鼠洞來。鼠洞的洞口拳頭大小。大約一畝的草場,意能則讓找到了十三個,其中有兩個新打的鼠洞,從帳篷下穿過。草原上的鼠洞好找,意能則讓經驗豐富。鼠兔前肢趾爪發達,長于營造鼠洞。它們的洞旁,一般都壘著小小的土堆。土堆大多呈扇形,是鼠兔挖洞挖出的土壘成的。鼠洞既是鼠兔的居所,也是鼠兔的避難地。鼠洞有新洞和舊洞之分。有鼠兔居住的是新洞,沒有鼠兔居住的是舊洞。新洞有新土有鼠兔的腳印,舊洞沒新土沒有鼠兔的腳印。新洞口光滑、濕潤,冬季洞口壁上掛有霜和冰屑;舊洞口里多有陳糞、腐草、蛛絲等,冬季洞口壁上沒有凍霜和冰屑。

不停地棄舊洞,不停地挖新洞,是鼠兔的天性,也是鼠兔的生存邏輯。鼠兔覓食,常離鼠洞不遠,遇到被捕食時,才有機會潛回鼠洞逃生。鼠洞頗具鼠兔智慧,常有主洞和副洞之分。主洞分支復雜,洞道彎曲多岔,好像地下宮殿,內有糞坑和巢室,供鼠兔棲居和繁殖,總長多六七米,洞口有三五個,各洞口間還有交織成網狀的跑道。副洞多為臨時洞,僅一個洞口,三四十厘米洞深,無糞坑和巢室,供鼠兔臨時停留或蔽敵。高原鼠兔為群棲穴居生活,大都成對居住,常常主洞一個,副洞多則十余個。狡兔多窟,鼠兔亦然。

鳥鼠同穴,是鼠洞的另一種用途,也是鼠洞利用效益的最大化。意能則讓放牧的黃河大草原,常年疾風勁吹,卻沒有雪雀、角百靈這些小鳥可以筑巢的樹木或者茂密遮掩著的植叢,遍地的鼠洞就成為它們棲身的理想居所。鼠兔和雪雀、角百靈一拍即合,很快就成了最好的朋友。鼠兔為雪雀提供洞穴以棲身,雪雀、角百靈為鼠兔提供警情預警以逃生,它們各取所需,共生共長。

雪雀的種類繁多,差別甚微。在黃河大草原上,意能則讓常見的是白腰雪雀和棕頸雪雀。用藏語命名,白腰雪雀叫“阿達”或“扎達”,意思是“鼠兔之馬”;棕頸雪雀叫“扎喜”,意思是“鼠兔之鳥”。藏語里的這些名字,一下子讓人想起《尚書》《山海經》等古籍中的“鳥鼠同穴”。《尚書》記載,“禹貢導渭自鳥鼠同穴。鼠之山有鳥焉,與鼠飛行而處之,又有止而同穴之山焉,是二山也。鳥名為蜍,似鵝而黃黑色。鼠如家鼠而短尾,穿地而共處。”

意能則讓沒聽說過“鳥鼠同穴”的典故,也就不用燒腦去想象“鳥鼠同穴”到底是指一座山還是兩座山,但他常常親眼看到雪雀與鼠兔“鳥鼠同穴”。那是多么有趣的一幕。

雪雀是有趣的白腰雪雀。白腰雪雀是青藏高原特有物種,白色的腰,黑色的嘴喙和腳爪。它們的鳴叫聲短促響亮,穿透得遠。它們外形嬌小,體型僅比麻雀大,卻最是好斗。它們常常成對出現,一出現就開始互相爭斗。它們在地上抱作一團,爪子相對,嘴喙相對,執著地攻擊對方,勝負難分;再雙雙飛離地面,糾纏在一米高的空中,繼續不停地打斗,互不相讓。它們長于地上奔跑、跳躍,飛行高度有限,飛行距離也不遠,再遼闊的草原,它們眼里都只看得見自己小小的擂臺。它們的擂臺,是激烈的,熱鬧的,又是克制的,隱忍的,似乎要置對方于死地的打斗,結果卻是羽毛都完好無損,更沒出現流血事件,直到它們忽然停下來,各自飛走。為何好斗?在求偶期好斗,動物常情,而它們在非求偶期也好斗,意能則讓沒想明白。后來聽說專家也解釋不明白,意能則讓就悄悄地抿嘴笑過。

那天,一對白腰雪雀,在意能則讓眼前打斗。開始得毫無懼色,結束得莫名其妙。沒有輸贏,意能則讓一看就知道這個結果。他也不關心結果,就看著它們互相打斗,笑呵呵地看著,看著本身就是樂趣,就像白腰雪雀的樂趣就在打斗本身一樣。也許,我們眼中的“打斗”,就是白腰雪雀眼里的“嬉戲”呢。意能則讓開始嘲笑起自己。傲慢的人類,總喜歡以自己的“眼見為實”,替自然界的動物植物定性和命名。這對前一秒還在打斗的雪雀,此時已經結伴飛起。它們停在了不遠處的一個鼠洞前,一只小鳥從洞中爬了出來,張開嘴喙,迎向它們。當發現它們的嘴喙空空如也的時候,小鳥愣怔著,呆在原地。奇跡出現了——一只幼崽鼠兔,從洞中探出了頭,小鳥從愣怔中回過神來,轉頭看了眼小鼠兔。這深情的回眸,頓時刻進了意能則讓的腦里心里。

為什么鼠兔和雪雀如此含情脈脈呢?意能則讓不明白。

其實,鼠兔很膽小,它們常常支起耳朵四處張望。鉆出鼠洞,趴在小土堆上張望;啃食著青草,不時地停下來張望;即使在草地上竄竄跳跳,也要暫停式張望。鼠兔的張望充滿著焦慮,帶著明顯的警惕性。鼠兔的警惕不是空穴來風。黃河大草原的雪豹、棕熊、狼、赤狐和金雕等三十多個物種靠鼠兔養活。當空中猛禽的暗影劃過,當狼和狐貍的身影投來,鼠兔便迅速竄進洞里,不見了蹤影。但警惕性再高,卻擋不住曾經遍布洞口的人類“小點心”,這些無來由的甜品,差點讓草原上的鼠兔成片成片地滅絕。

上個世紀,黃河大草原上盛行過“滅鼠運動”,這“鼠”就是高原鼠兔。罪證來源就是到處密布的鼠洞。鼠洞本身也沒什么過錯。小鳥和小的爬行動物們經常借宿鼠洞,擋風遮雨雪,躲避來襲天敵。它們排泄在鼠洞里的糞便,成了促進草原植物生長的好肥料。糞便里未被消化掉的植物種子,持續傳播和擴散。但有人把草原退化的原罪歸于鼠兔打洞。它們打洞扒出的土,一堆又一堆,黑乎乎的,牧民稱作“黑土灘”。鼠洞越多,“黑土灘”就越多,“黑土灘”越多,草原某些地方的窟窿就越多,馬蹄不小心踏進鼠洞,極可能把腿折斷。

來草原上作動員開展滅鼠運動的鄉干部不停地打著比方,他們說鼠兔就像狼群,當它們越來越多的時候,整片草原就會慢慢枯萎,這些鼠兔會像狼群把牦牛逼到絕境一樣,把大草原也逼到絕境。意能則讓沒法把鼠兔的形象與狼群聯系在一起,但動員報告仍然鏗鏘有力,“這里鼠兔成災了,再不消滅鼠兔,這片草原就徹底廢了。”那幾年,草原上的草稀疏了不少,到處都是鼠兔打出的洞,稍不小心,不僅馬蹄,就連人腳也會陷入洞中。

即便如此,意能則讓還是想不明白這與災難有什么關系。草原上怕的是雪災,雪災來臨,人都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這才應該叫災難。后來,滅鼠運動搞得轟轟烈烈,草原也沒有像想象中那樣繁盛自在。意能則讓卻驚奇地發現,越是有鼠兔打洞的地方,草越是長得豐茂。

八月是黃河大草原最美的季節,各色野花紛繁盛開,像赴一次盛大的宴會,鋪排怒放在闊大的草地上。雅克音樂牧場,也一下子變成歡樂的海洋,當地歌手演唱的《格薩爾王傳》響起來:

美麗的姑娘在嶺國,

她往前一步能值百匹駿馬,

她后退一步價值百頭肥羊;

冬天她比太陽暖,

夏天她比月亮涼;

遍身芳香賽花朵。

蜜蜂成群繞身旁;

人間美女雖無數,

只有她才配大王。

就在這美妙的旋律中,草地上許多鼠兔從洞中冒了出來,它們探頭看看,一個疾馳就竄向另一個洞口。意能則讓盤腿坐在草地上,沒有理會這些鼠兔,他想起了年輕時的卓瑪。也是在這音樂牧場,也是這樣的旋律這樣的歌詞,也是這樣的人頭攢動,也是這樣的人人附和應唱,不經意的一個張望,意能則讓和卓瑪的目光竟穿過茫茫人海撞在了一起,也許是旋律太優美,也許是唱得太投入,也許是緣分早注定,這自帶火花的目光竟有一種魔力,意能則讓就瞬間呆掉。豈止一百匹駿馬和一百頭肥羊,卓瑪一回頭一扭身,意能則讓連自己都消失了。

“我愛她。”意能則讓自言自語,藏語表達這意思時聽上去非常委婉。

草原上的姑娘喜歡英勇剽悍的男子,喜歡雄鷹那樣翱翔天空的男子,這也是史詩《格薩爾王傳》流傳千百年給予的影響。像格薩爾爭奪王位時那樣,草原上每年八月都要舉行大型賽馬節,誰奪得名次誰就是草原姑娘眼中的王。意能則讓走到卓瑪身邊,他嗅到她身上那種羊羔花的香味,然后他把自己介紹給她,算是彼此認識。

在黃河大草原,游牧民族和馬情深意長,放牧,遠行,婚嫁迎娶,都要騎上自己心愛的馬。牧人們深知擁有一匹好馬的具體意味。意能則讓像所有藏族男子一樣,以成為賽馬王子為榮。他穿著節日的盛裝,騎著河曲馬站在比賽的隊伍中,一眼就找到了卓瑪,她在賽道邊站著,向意能則讓招手。

為賽馬而來,為愛而搏。二十八匹氣勢雄壯、四蹄生風的河曲馬一字排開,決賽即將開始。指令口哨一響,騎手們馭馬奔騰開來。意能則讓雙腿猛夾馬腹,左手緊攥韁繩,右手拍打著馬屁股,河曲馬如離弦之箭,邁開腿向前沖去。牧民們的尖叫聲和呼喊聲籠罩著整個草原,意能則讓的耳朵里仿佛只有卓瑪緊張而快樂的加油聲。每圈一千米,接連四圈,意能則讓和河曲馬展現出驚人的堅毅,牢牢鎖定第一。最后半圈,只待沖刺,緊隨其后的黑馬速度越來越快,意能則讓最終以半個馬身的優勢拿走冠軍。卓瑪迎上來祝賀,意能則讓成了她心中的王。意能則讓不再忐忑,自信地牽起卓瑪的手。

意能則讓陷在往事中沒聽清主持人說些什么,當大家散場紛紛往會場外走的時候,他才問卓瑪。“牦牛選美大賽下午兩點開始!”卓瑪紅著臉說。卓瑪知道,每次聽到唱《格薩爾王傳》,意能則讓都會想起往事。卓瑪也會想起。他們牽著手,一起回想,美好仍如初見。

歷年來,舉辦牦牛選美大賽,選出最優質的牦牛,是黃河大草原的民俗文化傳統。意能則讓和他的牦牛甲甲提前三小時到達比賽現場。甲甲今年六歲,體重八百多斤,仿佛專門是為牦牛選美而生養的。七年前,一個秋天的上午,意能則讓正坐在夏牧場邊的山坡上,看牦牛悠閑吃草、從容踱步,看綠草茵茵、繁花點點。一陣風突然從背后掠過,一頭野公牦牛尾巴倒豎,胸毛飛揚,雙眼銅鈴般瞪著,向牦牛群沖去。牦牛發情了。

牦牛發情期一般十五天到二十天。在發情期,公牦牛好斗。見來了野公牦牛,家公牦牛就立馬擺起架勢,緊縮身子,向地低著頭,頂起牛角,像鏟車一樣朝野公牦牛沖了過去。野公牦牛不應戰,放開剛追的那頭母牦牛,轉身去追另一頭母牦牛。家公牦牛來擋,野公牦牛換了一頭再追,家公牦牛還是擋。野公牦牛扎穩四蹄,端著腦袋,直接對撞過去。它們腦門對腦門,抵著。這一仗,不打不行,不僅關乎生死,更關乎榮譽和尊嚴。先是雙方退出老遠后撲上來抵,再是昂起前蹄跳起來抵,后來不退不跳抵在一起相互推著轉圈,僵持著。這是對牦牛綜合素質的嚴峻考驗,體力、腳力、耐力、支撐力、爆發力,缺一不可。面對持久戰,家公牦牛明顯沒了優勢。抵到最后,家公牦牛被推到土坡下,歪著腦袋,一動不動,野公牦牛還蹬直后腿死死地抵著。

意能則讓趕去幫忙,拿鞭抽,石塊打,也無濟于事。野牦牛打了勝仗,掉頭就鉆進母牦牛堆。它們親密成一團,喧囂成一片,那頭家公牦牛倒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生過,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只顧靜靜地吃草。野牦牛配種,可以優化家牦牛品質,意能則讓常聽祖父說,許多牧民特地制造機會,讓野牦牛進群配種。

不請自到,像撿了個天大的漏,這頭野牦牛成了意能則讓家的種公牛。他家的牛進圈它就跟著進圈,他家的牛出山它也跟著出山,直到發情期過后,這頭野牦牛才悄悄地離開。次年六月,這頭野牦牛和家牦牛交配的九只小牛犢出生了,一個個毛色油亮,個高體壯,精精神神,只有一點不好,就是喜歡奔跑爭斗,野性難改,有時一出山就不見了蹤影,有的竟一兩天才回來。甲甲就是其中最壯實的一頭。甲甲賽得公牦牛選美組第一名,意能則讓收獲三萬元獎金,喜上眉梢。甲甲靠顏值吃飯,從此有了底氣。

牦牛是食草動物,卻遠比食肉動物強悍。牦牛是由野牦牛馴化而來的。野牦牛一直是青藏高原的符號象征。就連吃的植物都是粗劣的草,有刺的灌木,像高寒荒漠上的針茅、苔草、莎草、蒿草等等,僅聽聽這些名字,也會讓雪豹、狼和羚羊驚嘆。夏季草長,牦牛用牙啃;冬天草短,牦牛就用舌頭舔。舔下這些草,非一般舌頭所為。牦牛的犄角堅硬無比,能將惹怒它的動物戳得非死即傷。但它的舌頭比犄角還要厲害。它的舌頭上長滿尖刺,若向人開戰,舔舐一下,皮襖粉碎;舔舐兩下,皮開肉綻。

秋天到了,牦牛長得體壯膘肥,牧民們從黃河大草原的四面八方趕著牦牛進城秋殺。秋殺場設在縣城郊區,傍河而居。天空中烏鴉盤旋,鳴叫聲此起彼伏,不時俯沖下來啄食。牧民雇傭專業人士宰殺后,才親自操刀剝皮,并取出內臟單賣。

意能則讓小時候曾跟著祖父趕來秋殺,二十多頭牦牛放養在河邊山上,隨賣隨宰,現殺現賣。祖父帶齊生活用品,帳篷搭在河邊,鋪上睡覺卡墊,搭好煮飯鐵爐,一住就是個把月,直到賣完最后一頭牦牛才回去。想起這段回憶,意能則讓突然有些傷感。那一個月,祖父討價還價,剔骨賣肉,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后來,縣里建了專門的牦牛交易市場,提供圈舍、草料庫、電子活畜過磅區、競價中心和動物檢疫服務,實現了牦牛從草原到市場的直銷,秋殺場漸漸冷寂荒蕪,慢慢沒了蹤跡。

祖父病重那一年,家里替他放生了一頭牦牛。那天一早,就開始挑選放生牛,準備彩色飄帶。放生牛一般選擇剛出生不久的小牦牛,彩色飄帶是放生牛的標志。意能則讓動作有些稚拙,小牦牛也不配合,把彩色飄帶系牢在放生牛脖子上的時候,意能則讓已是滿頭大汗,小牦牛也有了疲憊。意能則讓牽著放生牛犢向山那邊走去,仿佛牽著祖父極不連貫的呼吸。放生牛無憂無慮,自此不用擔心被人宰殺。被牽放到遠處的放生牛,時常走回來徘徊在山頭上,不知道是留戀牛群,還是牽掛著祖父。那段時間,意能則讓看見祖父時常站在屋頂,望著遠處的山頭出神,他猜想祖父一定是在尋找那頭放生牛。意能則讓說不清放生牛和祖父之間有著怎樣的牽連,但看到站在屋頂的祖父偶爾露出的笑容,就知道一定是祖父看到了那頭生龍活虎的放生牛了。

祖父發現自己已經很老了,他的生命已近尾聲。那天半夜,臥床數月的祖父突然坐了起來,四周一片靜寂,草原深處猛然傳來一聲牛哞,聲音巨大,像聲嘆息,嘆息里藏著眷戀。聽得家里人的心直往下沉。“這頭牛走了。”祖父平靜地說。即將逝去的野牦牛,或者放生牛,它們會遠離人群,遠離它們的同類,去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安然離去。這是祖父留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句話。天亮的時候,祖父安然地離去了。

自接過祖父的牧牛鞭,意能則讓已放牧牦牛二十多年,養了兩代牦牛。他還要繼續養下去。再養二十年牦牛,他就去轉經朝拜。高海拔的黃河大草原,人們要生存,就離不開牦牛肉,離不開和牦牛有關的生活方式,離不開一代一代族人傳承下來的牦牛文化。

放牧是意能則讓覺得最幸福的事,沒有之一。一離開放牧,意能則讓就不習慣。一離開放牧,意能則讓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啥。放牧牦牛的時候,意能則讓還替人馴馬。馴馬是體力活,更是技術活。劣馬變駿馬,需要技巧。祖父教給意能則讓的許多馴馬技巧,讓意能則讓成了小有名氣的馴馬師。有年馴馬,意能則讓因想起了祖父一時分神,被馬踢斷了左腿。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痛得撕心裂肺。這痛不在腿,而在心。意能則讓心痛自家牧場上那兩百多頭牦牛,心痛不見牦牛的日子寡淡無味。意能則讓把自己活成了草原上的牦牛。

村里養牦牛的越來越少,不養牦牛的第十五戶人家,今年也把牧場租給了外地人。意能則讓也要租牧場放牧,每年租金十七八萬元。牧場再遠再貴,意能則讓都要租。意能則讓養牦牛從不將就,要養就要養成最好。意能則讓把五個兒女也當作牦牛一樣養,希望能養成最好。意能則讓最大的兒子正在讀初中。和意能則讓不同的是,他只想讀書,不想養牦牛,也不喜歡騎馬。

意能則讓看著虎生生的大兒子笑,說:“好好上學,以后找個好工作,如果不行,就回黃河大草原放牦牛。”牦牛成了草原人生活最后的兜底。

【作者簡介】鄧子強,筆名鄧力銘,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在《中國作家》《青年作家》等刊發表作品若干,曾獲劍門關文學獎、四川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二、三等獎等。現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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