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大山這個名字可謂氣宇軒昂,但現已四十五歲的他實際身高才一米三八。于是很多人忽略了他的姓名,直接喊他“矮子”。
不管叫他“大山”還是“矮子”,嘴都長在人家身上,大山也管不了。更何況,他不覺得矮有多么不好,反而認為眼睛離路近,少摔跟頭,還容易撿到好東西。
大山很清晰地記得那時的喜悅,1985年,豌豆角兒飽滿的時節,十歲的他在路上撿到了一包一分的硬幣,用火草紙包著的,一共十三枚,像是在慶祝那天他的生日。不僅如此,大山在地里撿小紅苕、林里撿蘑菇,也總是比別人撿得多。有人笑他“你眼眼都要挨到地了,滴滴兒大的都看得見。哼,再會撿,擔心這輩子都撿不到婆娘”。
大山習慣了嘲笑,只是嘟噥著厚嘴唇說:“沒想過要撿婆娘。”
但笑他的人沒想到,大山和其他村民一樣,撿到了樓房。
大山很驚喜。本以為,自己沒文化沒技術,只能一輩子在山坡上住破舊的木房子,誰知道前幾年,政府送了一套修好的樓房給他們娘倆。
在干凈的套房里,有洗澡間,有不見糞坑和蛆蟲的廁所,還有站得高望得遠的陽臺。樓房里,最讓他老娘滿意的,是廚房不堆木柴就可以煮飯、灶上有打開水龍頭就流來的自來水。
大山愛站在陽臺上,望著窗外遠遠近近的一棟棟樓房。
小時候為了看樓房,他翻山越嶺到縣城外的最高峰高堂山,用撿來的小望遠鏡看縣城里的樓房。那些樓房一層一層地重了好多層,中間飄著云霧。他覺得住在樓房高處的人,可能有住在天上當神仙的感覺——好想靠近點看看啊。
有一天,他揣了幾塊煮熟的土豆和一根黃瓜,爬上離樓房最近的一棵大麻柳樹上,慢慢看那些住在半空中的男女,看他們在明亮的平臺上進進出出。他想,這平臺可能就是曾經聽說過的陽臺吧。好安逸哦!那些人住那么高,上不沾天,下不接地,也有飯吃,有水喝。他羨慕得很,那時不敢發誓一定要有,卻也很想住這樣的樓房,想想也舒服。
但大山家里很窮。大山和妹妹是龍鳳胎。妹妹長得標標致致,從小就很有自己的主意;可他小時候卻病懨懨的,三歲才勉強能扶著墻壁走幾步。后來請跳菩薩的來家里看看,那人到他們家里踩著地上燒紅的鐵鍋,嘴里“嘛咪嘛咪哄”地念,然后說,這小子不能喊媽,必須改口,把媽喊成“嬢嬢”,他才能長大。
改口喊嬢嬢后,大山還是得了一場大病,把舌頭都病黑了半截,嬢嬢還要找菩薩跳紅鍋,是父親一把把孩子從嬢嬢懷里奪過去,背上就往山下的醫院跑,三天后,大山活過來了。五歲時,他終于能走得穩當,可就是不見長高。因為個子小,父母都喊他“幺兒”,“大山”這名,里里外外都沒人喊。
大山身體好起來了,可父親因為風心病過早地死在潮濕的矮房子里,老人家到死都沒祈愿過住樓房。
住進樓房后的娘倆,有點不敢相信這房子真的屬于自己,感覺像是在富貴人家走親戚。多次告訴自己“房子真是自己的”后,娘倆感受到了一種幸福的滿足感。
“好巴適啊,下雨家里也淋不濕。”剛滿七十就駝背的老娘說,“早先有樓房住的話,你老漢兒咋會得風心病嘛。我有福啊,住上了樓房,啥子都方便,看病也方便,不像原來,病來撐不住了,還要爬坡下坎走十幾里才到鄉醫院。現在好啊,按下電梯,下樓就有衛生站。”
“是啊,一般毛病,衛生站就能醫,大病也不怕。”大山一邊掃地一邊說,“前天,小區里一個陪娃娃做游戲的美女突然昏倒,有人打‘120’,十來分鐘救護車就到了。聽說都好了。要是以往啊,怕是懸哦。”
自從住進樓房后,娘倆每天都要打掃衛生。大山雖矮,但他靈活,家里爬高爬低的地方他都不讓老娘做,經常把父親親手做的柏木柜子和箱子擦得干干凈凈,把窗玻璃擦得透亮,還把父親的鋤頭收拾干凈放到他的遺像旁邊,每次走到那間小屋子,大山都會給父親作揖,他感覺照片是老人家留在人間的靈魂,會和他們一起享受新生活。
家里很新,很干凈。
有一天,大山突然覺得屋里干凈得有些空蕩。他開始有點不安于這樣的干凈。他端起老娘泡了老茶葉的鐵水杯,坐在陽臺,嘴里喝著茶,心里卻沒想茶的味道。
二
大山喝著茶,心里時而高興,時而不安。娘倆受到政府關心,都有了低保,每月有錢領,土地流轉出去,還年年有錢分,就是不干活,穿衣吃飯也沒問題,和過去“面向黃土背朝天、豐不豐收全靠天”相比,現在簡直是神仙生活。這是他一想就會高興的事。
但好日子過久了,大山感到有些空虛,總覺得有些不實在。
就像妹妹,長大了到外地打工,結果生了病,說沒就沒了。
想到妹妹,他的心里又有些鈍痛。望著遠處的山林,那些冒著蒙蒙地氣的山水讓他心情好了一些,骨子里感到無比親切。
他下樓,走出小區。
大山朝老家的方向慢慢走,像在尋找什么。他發現有人在荒了的田地里小塊小塊地種菜。他手板心癢酥酥的。
第二天,大山起了個早,沒告訴還關著房門睡覺的老娘,輕輕拿起父親遺照下的鋤頭出門了。他和老娘的農具留在了老家的豬圈里,房子拆后豬圈被淋垮了,農具都找不到了。幸好還有父親的這把鋤頭作紀念。大山給照片請示要借用鋤頭,父親在笑,他是同意的。
晚秋的早晨,涼颼颼的,草上掛有露珠,一大片荒地被奶白的霧氣蒙住。大山翻著比一般人還快的腳板,在離其他人較遠的地方,找到一塊一畝有余的洼地。他決定在這兒開荒種地。
大山系著有布兜的圍腰拔草。他聞到泥土的香味,感覺自己一下變年輕了,這么久沒做農活,一見土地身體反而變得輕盈,心坎里都想伸出一雙手來干活,他甚至想親一親腳下的泥土。這土地比小區里的花園安逸多了,勞動才是最好的鍛煉。大山麻利地除草開荒,不僅拔了一篼折耳根,更撿得了這一大塊肥地。他不想只靠低保過日子。住樓房增加了水電氣費和物業費等開銷,再加上各種酒席,特別是集中居住了,搬遷宴更是密密麻麻得吃不過來。大山雖矮,但心氣高,他不愿意被人小看。以前他在縣城打工,白天到牛雜飯館端菜洗碗,晚上發傳單,勉強能應付開銷,只是無望實現老娘喊他娶個媳婦的愿望。盡管老人家經常念叨“我死了,哪個陪你啊”,但老婆不是可以撿到的,更不是泥人,想捏就能捏一個。
大山認為,娶媳婦的事,不敢想,還是老實過日子吧。溫飽沒問題了,但想滋潤點,就要再去打工,可工作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幸好弄到這塊地,就在這土里刨點收入吧,掙點兒余錢。
他一大清早就把這塊土地刨了出來。看著面前亮出來的土地,他籌劃著,趕緊種上春節可以賣好價的小白菜、小蔥蒜苗和香菜,哈,真好!大山張開粗短的雙臂,想擁抱天地。
鋤頭翻飛,汗珠滴到土里,大山對這塊新墾的土地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看到散發著香氣的泥土,他腰上都有勁,好像在這塊地上可以撿到金子似的。
三
大山把他的寶地打理得仔仔細細的。泥土也不辜負他,一溝一溝的大蔥胖嘟嘟的,密密麻麻的香菜嫩嫩綠綠的,大蒜冒出幼苗,小白菜很快就可以賣錢了。
大山買了個二手小電動車,每日早出晚歸,好心情和他的那些菜一起笑盈盈地向著陽光生長。
大山一不做二不休,又要開墾一塊荒地,這塊地和上一塊寶地只有一溝之隔。溝邊有一棵大麻柳樹,樹上有幾只不怕人的小鳥在“嘰里咕嚕”地擺著龍門陣。嗯,這是個好地方。明年,把現在的菜地改種糯玉米,地邊種各種蔬菜;新地位置低,正好旁邊的小溝可以引水,就種水稻,以后說不定都不用買米了。
大山越想越帶勁,父親的鋤頭在他的手里不停地翻舞,日光下,影子無聲地在腳下移動,蠕動著蚯蚓的棕黃色新土在身后越來越寬。大山不知時間的流逝,但感覺自己的額頭在冬日里還直冒汗,腳桿也不聽使喚。他突然感覺又累又餓,便用鋤頭支撐著身體走到田邊坐下,大口啃著夾了豆豉的饅頭。兩個饅頭下肚,他容易滿足的機體一下就恢復了精神。他下決心今天要挖完這塊田才收工。
他老娘也喜歡土地,自從知道兒子在開荒種地,也想去幫忙,但大山不愿意老娘再受累。她的身體已經佝僂成彎弓。他生怕老娘一使勁就折斷了。
大山每天出門前,都會帶上饅頭和茶水,然后要傍晚才回來。老娘也回來得晚。老娘說過,不用擔心她,她每天和一個老伙伴在一起走走逛逛。大山也就沒有多問,想著有人陪她就好,免得見面就嘮叨娶媳婦的事。
娘倆在家的時間老是錯過,大山已三天沒和老娘打過照面了。今晚,他等不及老娘回家吃飯,就先填飽了肚子,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等老娘回家,再給老娘準備熱飯。他要等老娘耍安逸回來,給她講家里有了“新田”。可“開門大吉”的電視節目都看完了,老人家還沒回來,他想是不是老娘睡得早,自己還沒回來她就睡了。于是推開老娘的房門,按亮五瓦的節能燈,只看到疊在靠墻那面的被子和床下黑乎乎的一片。大山無需躬身就能看清床下的東西,他驚呆了。
四
大山穿著一雙三十七碼的白色旅游鞋,東張西望,啪嗒啪嗒地小跑在小區的水泥道上。路燈拔高了他的影子。他在樓房和花草樹木的陰影中尋找著、辨識著老娘佝僂的身影,突然看見垃圾房前面有一個黑影在晃動,他心一涼,難怪床下有那些東西!原來她在悄悄干這個。他想輕輕過去看個究竟,又怕突然出現嚇著了老娘,他故意走出腳步聲,可走近一看,是一只餓極了的流浪狗。
幸好不是老娘,大山心里好受些。自己和老娘比那狗好,黑了有家回,有飯吃。但老娘在哪里呢?老年人跑丟了,可能比流浪狗還慘。他越找越急,從沒有過的著急。尋遍小區都不見老娘的身影,她跑哪里去了?大山趕緊跑出大門,沿著唯一通往外面的道路尋找。
鄉間道路沒有路燈。高堂山的燈,也沒有照見老娘的身影,天上的月亮在云層里躲躲閃閃,似乎又到處都是老娘扭曲的影子,可每一個都那么陌生可怕,大山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他大聲喊起來:“嬢嬢——嬢嬢哎——”
“哎——”高堂山那面傳來回音。 “嬢嬢——嬢嬢——”他再喊。
“哎——回來了——”不是回音!是在回話,大山確認了這是老娘的聲音。
大山飛快地迎過去,只見拐彎處的路口出現兩個太婆,他們的背上都背著鼓鼓囊囊的編織袋。
大山喘著粗氣,吃驚地問:“背的啥子啊?你們在整啥子啊?這么晚了!”
老娘很開心地說:“今天運氣好,撿的紙板、瓶瓶多,都賣給廢品站了,這些小東西背回去收拾巴適了湊起再賣。”老娘拉過同伴的手,給兒子介紹道,“這是羅嬢嬢,我們兩個一路,有伴,別擔心。幺兒,快喊羅嬢嬢。”
看著倆老人開心的樣子,大山既高興又心疼,他很禮貌地喊羅嬢嬢,并要幫倆老人背東西。
羅嬢嬢趕緊推脫說:“謝謝侄兒子,口袋一點都不重,只是些小紙片和廢紙杯,看起來多。”羅嬢嬢一邊笑著,一邊認真地打量面前這個很耐看的小漢子,說:“好,好!長得厚道,又有孝心!”
羅嬢嬢的夸獎讓大山有點不好意思。
老娘看著兒子,笑得意味深長。
回到家,大山追著老娘進了她的房間,接下背上的袋子,解開一看里面全是皺皺巴巴的收銀條、廣告傳單、紙杯子、牙膏片等小廢品。他心里一酸,喊道:“媽,你整這些干啥子?又臟又累!快洗手吃飯!”
高大娘眼睛一亮,為兒子脫口的一聲“媽”驚了一下,她說:“幺兒哎,今天咋喊媽啦?”
“不曉得咋呢,一下就喊出來了。”大山埋著頭沒看老娘,他倒出口袋里的東西,替她收拾,希望她好好吃飯。大山把老娘撿回來的廢品挨個整理好,哪怕巴掌大的收銀條也疊起來,一小捆一小捆地扎緊。
高大娘吃完飯,提只小木凳,坐在兒子身邊,一邊在亂蓬蓬的廢品中整理紙杯、紙片,一邊忍著笑說:“現在可以喊媽了,你長大了,小的時候生怕你死了,一直聽跳菩薩的話不敢讓你喊。”高大娘高興著,用扭曲的大拇指配合手掌把紙杯一個個捏扁,“看羅嬢嬢的眼神,她是喜歡你。她喊我幫她幺女找一個對象,說只要男方勤快、體貼人就要得。我向她提過你。”
大山不好意思地問:“她家女子多大?人家咋瞧得起我?”
“好像和你差不多大。”
“咋還沒結婚喃?”
“聽說過去在廣州打工,找了點錢,后來嫁人了,想踏踏實實過日子,哪曉得被那個男的敗光了她的錢財,唉,是個苦命的女子啊。”
“哦。”大山若有所思,“應該是個有見識的女子啊,人家咋瞧得起我!”
“聽說是想找個勤快老實的男的好生過日子。遭騙也不是她的錯。唉,我又想起我的女子了。不想了,我問下羅嬢嬢,如果人家愿意,你們就見見面再說嘛。”
五
大山從來沒相過親,自從昨天羅嬢嬢說,今天要和女兒一起來高家,大山就一夜睡不著,啥都想過,又啥都不曉得咋想。睡不著,精神還特別好,干脆起床做準備。他打開掉了土漆的柏木衣柜,翻出那套走親戚吃席才穿的藍色西裝——雖說是舊貨市場買的二手貨,但料子好,聽改衣服的裁縫說這套衣服含羊毛。大山很喜歡這套。
他披起藍西裝,可沒有襯衫搭配,嗨,過去那么多次穿這西裝,咋沒想過要啥搭配,今天就這么多想法,沒出息!他一邊嘲笑自己,一邊試裝。
“幺兒哎,”臥室門被老娘推開,“快出來,我們簡單吃點,就快些準備午飯。羅嬢嬢她們十點鐘來。”
大山怕提前把衣服穿上會被弄臟,就暫時套上昨天穿的灰色毛衣,小心翼翼地把西裝掛回柜子里。
客廳里,餐桌上擺著兩大碗面條,細滑的面條上頂著昨晚的剩菜作為菜碼。大山是好這口的,但今天居然沒什么胃口,咋高興了,反而還吃不下飯呢。老娘則大口大口地吃著,好像從來沒有吃得這么香過。娘倆都沒說話,不用說,想法都一樣。
“咚咚,咚。”大山聽到有人在敲防盜門。
“來了。”大山一邊應著一邊拉開防盜門,一個挺拔秀麗的中年女子提著一袋子東西站在門口。
大山打量著對方問:“你是?”
“羅嬢嬢的女,胡華,”胡華埋頭微笑,小心打量著視線下方那張刮了胡須還黑黝黝的臉。
大山仰望著來客,厚嘴唇好像被大肉鼻子壓著,不聽使喚,他口吃著:“哦,哦,你,你,進來。”他兩手不自覺地扯著衣服下擺,側身讓對方進來。
“哦,不,不,等會兒來。我剛買完菜,順便先送點來,免得你們忙。我先回去。”她把一個裝滿東西的大袋子交給大山,埋著頭轉身下樓,順滑的齊肩秀發很整齊地擺動,背影也好看。
大山提著袋子目送她離去,心里說不出的又驚又喜,抿著含笑的大嘴巴回屋,走向老娘。
“啥子啊,哪個拿的喃?”老娘在廚房洗碗。
大山把袋子交給老娘:“你肯定猜不到。”
高大娘打開一看:“喲,有肉,有水果,有豆腐,還有這幾樣巴適的葉葉菜。家里不是準備了嗎?”
“你準備得有這么周全嗎?”大山揚起眉毛得意地說。
“哦!請人又買的?”老娘恍然大悟,指著兒子的大鼻子說,“我幺兒上心了,才想得這么周全。”
“媽,不是我,是人家想得周全。”大山忍不住要和老娘分享快樂,“她來過,她買的。”已年滿四十七歲的大山說個“她”字,竟會害羞,聲音也低得生怕外人聽見。
高大娘抬頭,直了直腰,一臉驚喜地問:“你是說羅嬢嬢的女?她想得這么周到啊?”
“是啊,嫑告訴羅嬢嬢,估計這是她女的心意。”大山說。
“好,不告訴。”老人高興著,“看來這女子愿意這樁事,才這么顧我們家。”
“八字還沒有一撇,你咋曉得人家愿意?”大山一害羞,又變得有一些不自信。
“嗨,你傻哇,女娃娃要是不喜歡,就不會這么主動。你也是,害啥子羞嘛,四五十歲的男子漢,還不如人家女娃娃大方。”高大娘一邊洗水果盤,一邊教育兒子,“去換好衣服,這兒你不管。人家來后,你主動點,招呼應酬要熱熱情情的。”
“換啥子衣服啊,她已經看到我的本來面目了。”大山又理理灰色毛衣皺巴巴的下擺。
“哎,不一樣,正式見面穿周正點,表示認真。”高大娘提高聲調,“快去,先收拾好自己,然后把我床頭柜上的那個小汽車拿出來,擺到陽臺上。”
大山問:“她喜歡玩小汽車啊?”
“不是,是她兒子的。羅嬢嬢悄悄告訴我,她外孫兒喜歡聽小救護車發出的聲音,這是羅嬢嬢前天喊我拿回來的。”
“啊,她有兒子呀?”
六
胡華不希望別人注意她,嫁給大山就圖個踏實,也沒有舉行婚禮的必要,免得親朋說三道四。相親見面后的第二月,胡華就帶著兒子浩浩搬到了高家。
胡華早晨騎電動車帶著浩浩進縣城,送孩子讀幼兒園,她就擺攤做針線活小生意;下午接了孩子就回家埋頭干家務,一攬子地見啥做啥;晚上,浩浩睡在她和大山中間。小家伙喜歡大山爸爸,總是鉆到他的臂彎里。
雖說,大山還沒做好當丈夫、當父親的準備,但胡華已經把自己當做一家之主了。高大娘很高興。每天晚上回家都有媳婦做好的熱乎乎的飯菜,還有一個纏著自己喊奶奶的小乖孫,她和乖孫商量,晚上和奶奶一起睡,可小家伙說喜歡爸爸,孫兒的話,讓高大娘滿臉的皺紋綻放成了一朵花花。
縣城街道上,大山戴著皺皺巴巴的口罩,騎著小電動車,穿行在行人間——他后座竹筐里的菜都賣完了。經過兩個街區,他把車停在一家銀行前,默默看著銀行屋檐下那個女人。
女人戴著口罩,坐在小凳上,腳邊的小紙箱里裝滿花花綠綠的絲線、毛線,膝蓋上鋪著衣物,她埋頭一針一線地精補著破洞和裂縫。
大山的心生發出從未有過的憐愛,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輕輕地喊了一聲“胡華”,然后把自己兜里的錢都摸出來:“這是今天賣的菜錢。等幾天玉麥苞苞賣得了,賣的錢都交給你。”其實完全可以回家上交,但大山忍不住,好像這是一種面對大世界的宣誓。
胡華瞬間眼眶潮濕,看不清懷里的針眼了,只感覺大山顯得好高大,生活再一次告訴她,人品與高矮沒有關系。
她遞給大山一只小塑料凳,夫妻緊挨著坐在銀行屋檐下,胡華看著手里的錢,忍不住滾出了淚來。薄薄的賣菜錢帶著男人的體溫,讓人感到格外踏實。
臨睡前,伴著節能燈柔和朦朧的燈光,胡華和大山躺在床上說著悄悄話。頭朝著爸爸睡的兒子進入了夢鄉,左手還拉著爸爸的手指。
“以后讓兒子和奶奶睡吧。媽很愛這小家伙,每天回來都要給他買奶酪棒,換著圖案地買。老人家一輩子都沒吃過啊,就因為孫子喜歡。”胡華說。
“我知道媽很愛他,但我也喜歡有兒子睡在身旁。我上輩子積了好大的德,這輩子才撿到一個好婆娘和乖娃娃。”
“很想給你生一個,但我老了。對不起啊。”胡華嘆口氣,然后看看熟睡的兒子,小聲對丈夫說,“這娃娃,不是我親生的。”
大山睜大眼睛看著老婆,不由自主地把右手指豎在嘴上,暗示此話小心。
胡華掩好兒子被角,她爬到丈夫那邊,大山把老婆趕緊攬進懷里。
胡華輕聲說:“大山,我早該告訴你真相,不說就對你不公平。”
大山目光十分溫柔,他用繞在老婆頸下的右手輕拍其肩背:“一家人哪有公不公平的。你愿意講,就放心說吧,我愿意當你的聽眾。”
胡華很感動,聲音有點顫抖,她不敢看大山的眼睛,說:“我在外地打工的時候,當時的室友,懷孕了,可惜她遇人不淑,男朋友根本沒想過負責。室友想過打掉孩子,可醫生說她的身體不允許,她又怕家里人擔心,只好一個人在醫院把孩子生下來。可憐她十月懷胎,結果還是因為身體原因,產后不到一周就去世了。”
胡華緩口氣,深深嘆息道:“太可憐了!孩子生下來就瘦弱得很,沒吃過幾天奶,就失去媽。”她含淚看看身邊熟睡的孩子,哽咽著說:“我本想聯系室友的家人,可怎么也找不到她家人的聯系方式。我不忍心丟下這個孩子,決定帶著這孩子踏踏實實過日子,可命運作弄,前夫嫌棄這娃娃,還賭光了我全部的積蓄。”
胡華揉揉額頭,接著說:“其實我原名‘胡玲’,當年因為想要徹底擺脫前夫的糾纏,離婚后重新開始踏踏實實過日子,才改名‘胡華’。”胡華舒了口長氣,似乎如釋重負。
“我們,是一家人!”大山一手摟著老婆,一手輕輕撫摸孩子的小腦袋。
他倆同時親了兒子又親對方。胡華從未有過的輕松。大山從未有過的滿足。
大山把床邊的小救護車拿到床頭柜,他問老婆:“浩浩咋會喜歡救護車玩具。”
胡華說:“浩浩很懂事。有一次在小區里陪他游戲,我突然昏倒。在救護車上,兒子在我媽懷里一直說‘婆婆不怕,媽媽不死,婆婆不怕,媽媽不死’。后來,我發現,浩浩經常‘哦兒弄、哦兒弄’地唱,他竟然把救護車的聲音當成了可以救人的歌。所以我就給他買了一個可以發聲的玩具救護車。他喜歡救護車,你說怪不怪?”
“不怪,他聽過這聲音,媽媽就好了,他當然喜歡。過去,我也害怕聽那聲音,經你說起來,其實這聲音好聽,好像在說‘要活要活’。”
“我身體不太好,有暈病。”胡華摸摸丈夫的胡腮,認真地說,“嫁給你后,我身體都好多了。感謝你!”
“要說感謝的話,那也是我該感謝你。感謝你這么善良,感謝你給我的生活帶來陽光。”
“大山,你個子不高,可你是我和兒子的靠山啊。”
大山粗壯的雙臂像大鳥的翅膀護佑著左右兩側的妻兒:“必須的,我們是天生的一家。”
七
大山種在小溝兩邊的田地,變換著色彩,美了四季,滿足了一家人的餐桌,還賣到了錢。
2022年夏,成都平原酷熱干旱,山地的不少莊稼、果樹干渴枯死,工廠和村里都限電。
大山每天都要到田邊看看。田邊的水溝都干出了裂口,溝底硬挺在太陽底下,閃著金光。
還好,干旱沒影響大山的收成,他種的是早稻,過幾天就可以收割了,就像老一輩說的“早栽秧早打谷”,這多好,一年可以多種一季東西,把失地的損失彌補回來。
學校和幼兒園都放假了,浩浩在家玩膩了,小家伙說,要去看爸爸的開心田園,是不是比幼兒園的小農夫菜園大。
“好哇,我們說走就走哈,男子漢,出發!”大山拿上兒子的小傘,拉起他的小手就要出門。
“哦,車鑰匙。”大山轉身跑到臥室,拿起老婆給他新買的電動車鑰匙,得意地說,“走,我們騎著‘寶馬’去。”
看著倆男子漢的背影,胡華和婆婆相視一笑。
爺兒倆出門后,胡華開始教婆婆用手機。這部老年機是她送給婆婆的。嶄新的小手機,數字按鍵大,聲音響。高大娘沒想過,自己也會有手機,可以揣著到處跑。媳婦說,電話隨時隨地都可以打,家庭套餐的,不用操心花錢。
自從胡華進了這個家,高大娘確實少操很多心,但總也閑不下來,想掙錢存給親孫子。經常是孩子們前腳走她后腳就溜出門,后來被兒子兒媳勸了下來,平時在家幫兒媳做點兒針線活,天氣好的時候和好姐妹出去散散步跳跳廣場舞。日子也越過越舒坦。
大山在離田最近的村道口支起電馬兒的雙腳,把車斗里的孩子抱下來。穿著小迷彩短褲的浩浩蹦跳著跟在后面。大山繞過被藥廠占去的那塊地,帶著兒子從另一個方向去稻田。
稻田金黃金黃的,只有田邊耷拉著腦袋的稗子和雜草還依稀有點綠色。雖然太陽沒前幾天毒辣,大山還是把小傘撐在兒子頭頂,爺兒倆先轉田坎,讓孩子知道爸爸的谷子是啥樣的,米飯是咋來的。他們還在谷穗上逮紅嘴螞蚱玩。浩浩一手舉著串在稗子頭上的螞蚱,一手摸著爸爸的臉,說:“爸爸好棒!米飯都種得出來!”
田邊的大麻柳樹長著寄生藤,密密的藤葉里有個鳥窩。大山和兒子坐在樹蔭下,他用稗子頭做草牛,陪兒子玩斗牛的游戲。爺兒倆一個喊“預備”,一個喊“起”,兩只毛茸茸的草牛頭,在一大一小的兩手之間,前后攻擊,左右躲閃,勝負全憑大山爸的意念指揮,他不用勁,只等兒子發力,最后都是爸爸說“啊,浩浩又勝利啰!哈哈,兒子真棒!”
浩浩笑得不斷拍手,大山也拍手,倆男人笑著躺在田坎,爸爸翻身,把兒子拉上自己的后背,他在地上爬,孩子騎在背上笑。突然,浩浩滾落下來,從田坎又滾到干硬的深溝里,大山驚慌地跳下去,孩子沒有動,他想抱起兒子,但沒有急救知識,只能對著兒子的臉,不停呼喚:“浩浩,浩浩……”
兒子的小嘴在動。他又驚又喜,把兒子從地上抱起,雞啄米一樣不斷在兒子的額頭親著,呢喃著“浩浩呀,你嚇死老子了,哦浩浩,好了好了”。
浩浩認真地看著爸爸,說:“爸爸,我好像變成航天員了,帶你和奶奶,還有媽媽,飛到天上去,我們在太空種米種菜!”浩浩的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在閃爍著,他迎撲到爸爸的懷里。
大山一把將兒子高舉到自己肩上,兩雙眼睛巴巴地望著前面的天空。
【作者簡介】卿秀文,作家;著有散文集《我就在那里》《愛卿》,長篇小說《苔花開》;現居成都大邑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