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的快樂

我們當下所處的時代，是一個急劇變化的時代。在我的生命歷程中，經歷了農耕時代、工業時代、信息時代和正在到來的人工智能時代。與漫長而又穩定的農耕時代相比，技術的進步正在快速改變人類的生存方式和對世界的認知，使人類社會形態發生了錯動式的隆起和塌陷，舊的東西還未完全退去，新的事物已經來臨，讓人不得不面對，不得不接受。尤其是AI出現以后，現實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了，你很難分清物理世界和虛擬世界的界限，人類被自己的創造力搞迷糊了，在不遠的將來，人類是否會成為人類制造物的附屬品？

既然現實已經不可信，堅守就失去了意義。這樣的生存現實，讓我茫然無措，同時也給了我啟示，使我超越現實。我這個人入世不深，視野也有限，陷于一隅時過于專注和凝神，經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自娛自樂，卻誤打誤撞地找到了自己的心靈屬地。我所說的小天地就是我的故土，一個荒涼的村莊，一群模糊的故人，一個語言編織的夢幻世界。我沉浸其中，在不可名狀的時間迷霧里回到了人類的幼年，誤入了一個影子人群，并與他們生活在一起。我發現了人類的原鄉，并記錄下他們隱秘的生活，仿佛是在抄寫神的家譜。

我在一篇題為《還鄉》的隨筆中曾經寫過，在有人試圖走向世界的時候，我選擇了還鄉。還鄉是一個適合我敘述的文學策略，因為那個熟悉的地方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等待和吸引我去探秘。但是，如果僅僅把故鄉理解為一個村莊，一所房屋，顯然是不夠的，那些石頭和泥土的建筑物，不過是我的出生地而已。進一步說，回到身體也是不夠的，盡管認識到肉身的真正故鄉是父母的身體甚至是深遠浩瀚的族群，已經深入到人的本體，但我仍然不知足。我要在故土上尋找那些消逝的故人，甚至重建他們的身體，我要回到他們的生存史，回到古老的傳說和神話，回到文學生成和落腳的地方，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語言世界。語言的現實是最高的現實。沒有語言不能去往的地方。語言即存在。在我看來，語言才是文學的故鄉。語言是人類最大的發明，一經產生便高于我們的生命，成為一種獨立的存在。

還鄉使我受益，并且得到了超乎尋常的回報。如今，我有一群生活在語言中的故人，他們不占用物理空間，也不受限于時間，在我的作品中隨時出現，也可以任意消失。語言給了他們無限的自由，也使我享受到無邊的快樂。我寫什么，什么就存在。有時，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寫什么，我坐在電腦前，隨便敲出一行字，就算開頭了。這一行字懸浮在屏幕上方，像一行大雁飛向遠方。而我喜歡的飛翔感，是靈魂的自由，是無邊界的語言漫游，就像第二次創世，遇到障礙就超越障礙，遇到空無就住在空無中，并隨手創造出一些閃爍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