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何、孫僅的尊儒、尊杜思想及其詩文創作

【摘要】宋初到宋中葉的儒學復興及文學復古經歷了“統系”之變和尊韓到尊杜之變。孫何從史學角度維護了儒學；二孫是以專篇詩文最早“獨尊”杜甫的宋代士人，為“詩圣”說之濫觴。孫何詩歌多紀游酬唱之作，文章多為策論應舉之文及奏議、碑記等“論議”之文。二孫的思想和文學活動順應并推動了宋初的儒學復興和文學復古，是詩文革新和宋學興起的先聲。

【關鍵詞】孫何；孫僅；“尊儒”；“尊杜”；詩文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23-0020-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23.005

孫何（961-1004）、孫僅（969-1017）、孫侑（972-1017）三兄弟為北宋蔡州汝陽人，曾攻讀荊門東山書院，后均中進士，人稱“荊門三鳳”。其中孫何、孫僅中宋太宗淳化三年（992）和宋真宗咸平元年（998）連榜狀元[1]。宋初士人以儒學復興和文學復古為號召，為道德化、理性化、休閑化的宋文化開始形成“導夫先路”[2]，二孫順應并推動了這一歷史潮流。

一、宋初到北宋中葉的

儒學“統系”之變和尊韓、尊杜之變

晚唐五代以來，世亂道喪，人心危淺。北宋建立后，統治者一方面崇文抑武，與“士大夫治天下”[3]，一方面又防止儒術獨尊對抗皇權而倡佛重道[4]。在此背景下，柳開、王禹偁及孫復、石介等人在韓愈提出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孟子的基礎上，補入荀卿、揚雄、王通、韓愈等四人為“圣賢”，重建儒學“統系”以拉近儒教與現實社會的距離，拓展儒學發展空間。他們發掘儒“道”的本體內涵，反對楊墨佛老，倡導“師教”（學校教育），宣揚反駢重散的“古文”革新理念。“慶歷新政”以后，地方學校普遍設立，進士先“策論而后詩賦……使人不專辭藻”[5]，儒學地位日益穩固，上述“統系”受到質疑。嘉祐（1056-1063）以降，“洛學”“關學”“蜀學”“新學”等“宋學”繁榮以后，重孟輕韓風氣濃重，該“統系”完全喪失[6]。

與道統的荀、揚、王、韓新“統系”現而復失相對應，宋人推崇的文化典范由韓愈變為杜甫。宋初，韓愈為儒學復興的旗幟，有人“修孔子廟，作韓吏部祠，以風示潮人”[7]。仁宗朝后期，韓愈的地位達到頂峰。《新唐書》認為韓愈文章“卓然樹立，成一家言”，其所言之道“無牴牾圣人者”，“學者仰之如泰山、北斗”[8]。但由于韓愈儒學理論的粗疏及其個人品性方面存在的瑕疵，杜甫卻對孟子“惻隱之心為仁”有發明，且人格完善，因而日漸成為宋人推崇的新文化典范[9]。

二、孫何、孫僅的“尊儒”

和尊韓、尊杜思想

宋初士人復興儒學的方向有二。一是明“義理”，包括以聶崇義等人以漢唐訓釋之法注經和柳開、穆修等人的以己意“發明經旨”；二是“辟異端”，包括楊、墨、申、韓、佛、道等[10]。孫何批評司馬遷、班固、劉知幾等著名史家與“尊儒”相悖的歷史敘事和“史識”，指出他們或以六家爭鳴的名義否定儒家思想的主導地位，或質疑儒家主流敘事的真實性，從史學角度清理中國文化內部的“異端”思想，堵塞了儒學可能遭到攻擊的漏洞，維護了儒學的“獨尊”地位。

在《尊儒》中，孫何指出“司馬遷論陰陽、儒、墨、名、法、道為六家……獨謂道家……無所不宜”。班固批評司馬遷“先黃老而后六經”，但《漢書·藝文志》卻增加縱橫、雜、農三家為九流，并稱儒家“出于司徒之官”。孫何認為：“遷既失之，固亦未為得也。”“六經”“九流”“司徒之官”皆出于儒家，而非相反①。王禹偁對此文評價甚高，認為：“使孟堅復生，亦當投杖而拜曰：‘吾過矣。’”[11]《〈駁史通〉序》中，孫何認為《汲冢瑣語》《山海經》《墨子》《呂氏春秋》“皆叛去大教，驅馳異端”。劉知幾卻據此“必謂舜放堯，禹逐舜，桀紂非暴，湯武非仁，太甲誅伊尹，文王赦季歷，管蔡無罪，周公不忠”，這是“凌侮六經，詬病前圣”，“逆經悖道，拔本塞源”，應將其“肆諸市朝”。

孫何受知于“平居議論，常道浮圖之蠹人”的王禹偁，曾被人造謗“以無佛”，令“京城巨僧側目尤甚”[12]，孫何與柳開也有交往（詳見后孫何文《碑解》），其儒學思想與柳、王等人的“統系”論可互相發明。在尊儒孫何與柳開、王禹偁及孫復、石介等人的“統系”論高度一致。《文箴》推尊荀子、揚雄、韓愈，《辨文中子》（已佚）推重崇王通[13]。《答朱嚴書》他認為造成近代以來“文之繁”的原因是“師道喪而詞人眾”。《上真宗申明太學》建議加強地方學校建設，使官宦和寒門子弟分別于太學與州、郡學校學習。上述主張與柳開、王禹偁及孫復、石介等人的“統系”論之說高度一致。

孫僅在《勘書》詩中以勘定《漢書》為“儒家”之事，《漢書》所載為“圣賢”之事②，在《大宋永興軍新修玄圣文宣王廟大門記》中稱“孔子之道”為“吾道”，“尊儒”立場一目了然。

孫何重視文統和文論。《上楊諫議書》中把文分為載道之文和雜文，為“道”之文關乎“經風緯教”。《文箴》建立了一個由六經、孟、荀、司馬遷、建安文學所形成的“文之紀綱”。《評唐賢論議》：“夫治世之具，莫先乎文；文之要，莫先乎理。文必理而方工者，惟論議為最。”《答朱嚴書》認為只有“不顧時之毀譽”，才能實現“祛繁為簡”的理想。孫何重視儒道與文統，一定程度上調和了柳開一派重道與王禹偁一派重文的分歧，促進了北宋初期文統的重建[14]。

孫何推重韓愈，《文箴》說“續典紹謨，韓領其徒”。但孫氏兄弟的獨特性在于他們在從“道”和“文”的角度尊韓的同時，提出了在詩歌領域對杜甫的“獨尊”。杜甫在中晚唐已得到很高贊譽，元稹的《唐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銘》認為杜甫“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奠定了對杜甫及杜詩評價的基礎[15]15。但由于時代精神的內斂和宋人欲以中晚唐詩為途徑超越盛唐，宋初對杜甫的評價停滯不前[16]。“西昆體”主將楊億“不喜杜工部詩，謂為村夫子”[17]，蘇舜欽也說杜詩“不為近世所尚，墜逸過半”[18]，歐陽修“亦不甚喜杜詩”[19]。

王禹偁為兩宋尊杜第一人，多次表達了對杜甫的推重。但王對杜甫的推重散見于詩篇之中，多與白居易、李白等其他詩人同提，且每每置于白、李等人之后[20]。孫何、孫僅則分別是首先以詩、文專論的形式獨尊杜甫的宋人。孫何《讀杜子美集》詩認為杜詩在整個詩歌史上，“鋒铓堪定霸，徽墨可繩奸”，與杜詩相比，“楚詞休獨步，周雅合重刪”。在唐詩中，“李白從先達，王維亦厚顏”，“元白詞華窄，錢郎景象慳”，只有杜甫是“圣域分中上，天樞奪要關”[21]。在《文箴》中論及唐代文學時，他提出“還雅歸頌，杜統其眾”，以杜甫為唐詩和中國古代詩歌第一人，并將其與“圣”聯系起來，為“詩圣”說之濫觴，在中國文學和杜詩接受史上頗具開創性。

孫僅是宋代編輯杜詩的第一人[22]。其《讀杜工部詩集序》認為文章本質是“天地真粹之氣”，風、騷、《史記》之文為“萬世之衡軸”，六朝之文為“真粹之氣，殆將滅矣”，杜甫則是“真粹氣中人也”。他說杜詩“支而為六家”，孟郊、張藉、姚合、賈島、杜牧、薛能、陸龜蒙各得其“奇偏”，杜詩為“風、騷而下，唐而上，一人而已”[23]。孫僅不僅高度評價了杜甫在中國古代詩歌史上的地位，而且指出了其對后世詩歌發展的深遠影響。

二孫在韓愈、元稹和王禹偁等人“尊杜”基礎上，進一步“獨尊”杜甫，是宋詩尊杜的先驅人物[15]27。

三、孫何、孫僅的詩文創作

孫何曾作制令集《西垣集》四十卷、《兩晉名臣贊》、《宋詩》二十篇、《春秋意》、《尊儒教議》聞名于世。目前存世詩18首，殘句5句，文22篇。孫僅著有文集五十卷，詩集《甘棠集》一卷。現存世詩7首，佚句9句，文2篇。

（一）二孫詩歌

孫何今存詩18首，佚句6句。從創作時地看，確定或大致可考的詩作有15首。

1.太宗太平興國五年庚辰（980，20歲）至太宗太平興國八年癸未（983，23歲）其父孫庸知荊門軍期間4首。作于荊門2首：《二泉》（七言絕句）。武昌2首：《詩一首》（七言絕）和《送弟侑》（五言絕）。二詩一言“武昌”，一言“鄂渚”，當皆作于武昌。孫庸長女適鄂州錄事參軍王道隆，此二詩或即為孫氏女適鄂州時之作[24]。

2.太宗淳化三年辛卯（992）至真宗咸平三年庚子（1000）及第至直史館期間3首。《杏》（五言律）有自比之意，或作于其中狀元之年（992）。《侍宴御樓》（五言律）寫瓊林宴盛況，當為咸平元年（998）孫僅中狀元后孫何參加瓊林宴（北宋首屆瓊林宴）所作。詩云：

突兀球場錦繡峰，游人士女擁千重。月離云海飛金鏡，燈射冰簾掣火龍。

《詠華林書院》（七言排律）詩中有“瀛洲直”之語，當作于直史館（太宗淳化五年甲午（994）至真宗咸平三年庚子（1000）期間。

3.兩浙轉運使任上，真宗咸平三年庚子（1000）至真宗咸平六年癸卯（1003）7首。《吳江》（七言律）中有“魯望不存無可語，片帆中夜渡清流”之句，當為作者赴兩浙任上途經蘇州時作。詩云：

晚灘如雪起沙鷗，咫尺姑蘇亦勝游。逸勢瀉歸滄海遠，冷聲分作太湖秋。葑田幾處連僧寺，橘岸誰家對驛樓。魯望不存無可語，片帆中夜渡清流。

《詩三首》（七言律）為游覽處州縉云仙都山而作。《題石橋》（七言律）為登天臺山石橋而作。《桐柏觀》（七言律）記游桐柏觀。《入社詩》（七言絕句）記真宗咸平五年壬寅孫何（1002）加入杭州昭慶寺白蓮社事。

4.知制誥時期，真宗景德元年甲辰（1004）1首：《正旦病中》（七言律）。當年孫何各知制誥、判太常禮院。

創作時地不確定的3首：《讀杜子美集》（五言排律）、《上元雨》（五言絕）、《僧》（七言律）。另有佚句6組。

孫僅存世詩7首，佚句9組。從創作時地考察，及第前存詩1首：《蒙泉》（七言絕），當作于攻讀東山書院期間。釋褐舒州（今安徽潛山）團練推官，真宗咸平三年庚子（1000）間存詩1首《潛山詩》（五言古）。直集賢院，真宗咸平四年辛丑（1001）1首：《勘書》（五言古）。

時地不明確的4首：《贈種征君放》（七言古）、《步虛臺》（七言律）、《秋》（七言絕）、《詩一首》（七言律）。

（二）二孫文章

孫何目前存文22篇。創作時間和地點可考或大致可考者18篇。

1.及第前，即太宗淳化二年辛卯（991）年前存文3篇。《尊儒》《答朱嚴書》《上楊諫議書》，內容已如前述。

2.及第后存文15篇。直史館（秘書丞、右正言、右司諫）時期，太宗淳化五年甲午（994）七月至真宗咸平三年庚子（1000），存文9篇。其中《文箴》已如前述。太宗至道三年丁酉（997）三月，應真宗求直言詔獻五議5篇。《上真宗乞參用儒將》認為要戰勝遼和西夏的鐵騎，應擇訪文資大臣，委以節制，并賦予其統一的軍權和財權，改變“文”“武”分離和“加以副貳，參以監臨，事有嫌疑，動相牽制”的做法。《上真宗申明太學》建議加強地方學校建設，使官宦和寒門子弟分別于太學與州郡學習、考試、推薦，舉薦非人要追究刑責。《上真宗請復制科》要求重開“賢良、方正”等制科考試。《上真宗請厘革遷轉》，提出“自今郊祀，群官不得一例遷陟”即減少普天同慶式的恩賞，而根據政績考核決定官員黜陟。《上真宗請復鄉飲禮》認為應及時恢復鄉飲酒禮，以“驅唐駕漢，抗衡乎三代”。

至道三年丁酉（997）或真宗咸平元年戊戌（998）1篇：《送朱嚴應進士舉序》（朱為咸平元年進士）。論詩賦和策論試士之短長。認為策論是“道大而詳難”，詩賦是“功小而見易。”

真宗咸平二年己亥（999）文3篇。《論官制奏》梳理了唐玄宗以來三司使（鹽鐵使、度支使、戶部使）的產生過程，提出“所宜三部使額，還之六卿（戶部）”。《大名上論邊事奏》認為要改變北宋邊事不利的態勢，必須“文武之內，參用謀臣”“凡奏邊防，陛見庭問”“督以軍令，聽其便宜”“輕赍疾驅，角彼趫捷”。《論御戎畫一利害奏》提出選將帥要“文武相資，智勇兼備”。

京東轉運副使任上，真宗咸平三年庚子（1000）存文1篇：《論擇用官吏奏》。提出要保證地方主官的銓選質量，精減三司，提高法官專業水平。

992-1000年間1篇：《碑解》。認為 “碑文”之說，是名實混淆的結果。文中有“其兄又與何為進士同年”及“五載前，接柳先生仲涂（柳開，947-1000）”之語，故當作于此間。

兩浙轉運使任上，咸平三年（1000）至咸平六年（1003）1篇：《白蓮社記》（咸平五年，1002）。文敘結社緣起，列與社名宦，表明自己的儒學立場。

知制誥、判太常禮院時期。景德元年（1004）2篇：《請依司天監言權殯明德皇后奏》、《為明德皇太后升祔事駁趙安易狀奏》，論述宋太宗明德皇后李氏去世后“權殯”之禮。

3.時地待考4篇：當為及第前的練習及行卷之作。《〈駁史通〉序》內容見前。《評唐賢論議》稱贊牛僧孺、韓愈等唐代古文家的議論文質兼美。《赦議》認為“赦者非古”，是“周、漢之末制”。應“謹守常典”，大赦“可委而勿用”，防止“行小惠以亂大猷”。《論詩賦取士》認為詩賦能顯示學者“學優才高”，是唐代“詩賦取士”的根本原因。

孫僅存世文2篇。《讀杜工部詩集序》已見前述。孫僅于真宗景德四年丁未（1007）年知永興軍（治京兆府，今陜西西安），次年代還任知制誥作《大宋永興軍新修玄圣文宣王廟大門記》。文宣王廟，即唐故國子監。孫僅感其“不壯不麗”，“闬閎不峻”，“隘類晏宅，陋同顏巷”而重修之。

四、結論

在宋初到宋中葉的儒學復興、文學復古及與之相應的儒學的“統系”之變和尊韓、尊杜之變中，孫何在史學領域維護了儒學“獨尊”，其《讀杜工部詩集序》是宋代最早的論杜專詩；孫僅的《讀杜子美集》是最早的宋代論杜專文，二人在中國及唐代詩歌史上獨尊杜甫，是尊杜甫為宋代文化典范的先聲。孫何存世詩歌多紀游酬唱之作，文辭淺近，屬于白體一類；文章追求有益政教，多應舉及奏議、碑記等“論議”之文，對現實政治產生了影響。“宋之古文，實柳開與修為倡。然開之學，及身而止。修則一傳為尹洙，再傳為歐陽修，而宋之文章于斯極盛，則其功亦不鮮矣。”二孫的思想和文學活動與柳開、王禹偁、穆修等人順應并推動了宋初的儒學復興和文學復古，為北宋中葉的詩文革新提供了理論基礎和實踐經驗。

注釋：

①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 第九冊》卷184-186，上海辭書出版社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第190-212頁。本文所引孫何文均出自此書。

②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全宋詩 第2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第1253-1256頁。本文所引孫僅詩均出自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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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官禹平（1972-），男，漢族，湖北荊門人，荊楚理工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基金項目】2021年荊楚理工學院校級科研項目“孫何孫僅作品研究”（項目編號：YB202111/322170）；2022年“荊門智庫”課題“三孫作品研究”〔項目編號：荊社聯文2022（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