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仙人掌發展模型的“神人”詞義演變研究

【摘要】本文結合CCL語料庫，對“神人”的詞義進行歷時統計與分析，并依據仙人掌發展模型對其演變機制進行研究。研究發現：第一，“神人”一詞共有四個義項，其演變軌跡為“①→②→③”和“②→④”；第二，“神人”詞義的演變機制為：為了反映目標域的某一特性，施喻者在特定的社會文化環境下，以心理相似性為基礎，尋找與之具有相應特性的源域，將源域映射到目標域之上，最終實現“神人”詞義的演變。

【關鍵詞】仙人掌發展模型；“神人”；隱喻；詞義演變

【中圖分類號】H136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23-0081-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23.020

詞義演變是所有語言都會產生的一種現象，一直是學術界關注的中心議題之一。針對詞義演變，王文斌提出隱喻性詞義變化的仙人掌發展模型，強調隱喻在詞義演變中的重要性，認為一個詞一經產生，語言使用者在大多情況下就會借用隱喻使其基本義不斷地擴展和延伸。仙人掌發展模型為詞義演變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方法，有助于全面地理解和分析詞義演變現象。

在《漢語大詞典》（第七卷）中，“神人”一詞共有三個條目，即“①謂神和人；②猶神的人，古代道教和方士理想中所謂修真得道而長生不死的人；③神奇非凡的人，謂其姿容、行止、技藝等非常人所及”[1]856。但從近幾年的使用情況來看，“神人”一詞在原有義項的基礎上產生了新的義項，常用于諷刺在姿容、行止、言語等方面具有反常特性的人。本文結合CCL語料庫①，對“神人”的詞義進行歷時統計與分析，整理出“神人”詞義的使用情況和詞義演變的軌跡，而后依據隱喻性詞義演變的仙人掌發展模型，對“神人”詞義演變的機制進行分析。

一、仙人掌發展模型

王文斌認為，詞義演變的過程往往不是朝一個單一的方向發展，也不是以一種單一的方式演進，而往往是在輻射型的變化中交織著連鎖型變化，在連鎖型的變化中又交叉著輻射型變化，呈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發展態勢[2]255。根據這種詞義交叉變化的演變模式，王文斌提出了關于隱喻性詞義變化的仙人掌發展模型，具體如圖1所示。

從圖1可知，在仙人掌發展模型圖中，最底端的橢圓代表詞的基本義，是詞義發展的初始端；在基本義之上的每一個橢圓均表示一個義項，這些義項是以基本義為出發點而演變出來的，其演變的過程是輻射型與連鎖型交叉變化；在最底層的幾根線則是仙人掌扎入土壤的根須，其表示的意義是：任何一個詞的隱喻性詞義的產生都離不開特定的社會文化環境。圖中的每一個橢圓與相鄰的橢圓處于相交狀態，說明新演變出的義項與原義項之間既有相似點，也有差異點，即目標域與源域之間既有相似也有不同，而相似是兩者產生關系的基礎。

二、基于語料庫的數據統計及分析

（一）研究問題

該部分基于CCL語料庫所得的語料，對“神人”一詞的詞義進行歷時統計和分析，擬回答以下兩個主要問題：

第一，“神人”一詞具有哪些義項？

第二，“神人”詞義演變的軌跡是什么？

（二）研究工具

該部分所使用的研究工具為CCL語料庫。CCL語料庫的全稱為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語料庫，是由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開發的大規模中文語料庫。CCL語料庫檢索系統以包括漢字、字母等在內的字符為基本索引單位，提供普通查詢、批量查詢、模式查詢等多種檢索方式[3]3。目前包括現代漢語、古代漢語和漢英句對齊平行語料，規模超過7億漢字，是面向語言學本體研究和語言教學的大規模語料庫。

（三）研究過程與方法

該部分采用語料庫檢索、人工篩選和標注的方法。首先，對含有“神人”一詞的古代漢語語料（周至清）和現代漢語語料（1870年至2020年）進行檢索和篩選，根據“不成詞無效”和“語料重復無效”的標準篩選出有效語料。其次，在所得的有效語料中，對“神人”詞義的使用情況進行人工標記。最后，對“神人”詞義的使用情況進行統計與分析，并梳理出“神人”詞義演變的軌跡。

（四）統計與分析

本研究共獲得古現代漢語語料3484條，有效語料3076條，無效語料408條。在不同的時期里，“神人”詞義的使用情況也各不相同，本文從古代漢語（周至清）和現代漢語（1870年至2020年）兩個時期對“神人”詞義的使用情況做了歷時統計與分析。

1.古代漢語語料中“神人”詞義的統計和分析

在所得的古代漢語語料中，與“神人”一詞有關的語料約為1011條，其中31條為無效語料，980條為有效語料，時間跨度為周朝至清朝。本文對“神人”詞義的使用情況做了歷時統計，所得的具體數據如表1所示。

從表1可知，在古代漢語中，“神人”各個義項使用時間的先后順序為：義項①最早，其次是義項②，之后是義項③。其中，義項①最早出現在周朝時期的語料中，義項②最早出現在春秋時期的語料中，義項③最早出現在六朝時期的語料中。

2.現代漢語語料中“神人”詞義的統計和分析

在所得的現代漢語語料中，與“神人”一詞有關的語料約為2473條，其中377條為無效語料，2096條為有效語料，時間跨度為1870年至2020年。本文對現代漢語有效語料中“神人”詞義的使用情況進行人工標記和統計后，所得的具體數據如表2所示。

表2" 現代漢語語料中“神人”詞義使用情況統計

從表2可知，在現代漢語中，“神人”共有四個義項在使用，除了古代漢語中的三個義項外，“神人”產生了新的詞義，即義項④“反常的人，謂其姿容、行止等與常人格格不入”。

（五）分析結果

根據以上分析可知，“神人”一詞共有四個義項，即“①謂神和人；②猶神的人，古代道教和方士理想中所謂修真得道而長生不死的人；③神奇非凡的人，謂其姿容、行止、技藝等非常人所及；④反常的人，謂其姿容、行止等與常人格格不入”；這四個義項出現的時間先后順序為：義項①→義項②→義項③→義項④。隱喻性詞義的演變是基于相似性而進行的，分析發現，義項①與義項②以及義項②與和義項③都存在相似性，而義項③與義項④不滿足隱喻性詞義演變所需的相似性，這說明，義項④不是從義項③直接演變而來的。結合對應的社會文化背景進行分析，發現義項②與義項④之間滿足隱喻性詞義演變所需的相似性，產生演變的主要原因是認知的變化。因此，“神人”詞義演變的軌跡為“義項①→義項②→義項③與義項②→義項④”。

三、“神人”詞義演變的隱喻機制

相似性是隱喻性詞義演變的基礎，是源域與目標域形成關系的基礎。王文斌認為，隱喻的相似性主要是物理相似性和心理相似性，前者是源域與目標域之間的客觀性共有特征，后者是主觀性共有特性[4]126。基于“神人”詞義的演變軌跡，結合仙人掌發展模型，獲得“神人”詞義演變的隱喻機制圖，如圖2所示：

從圖2可知，“神人”詞義演變的隱喻機制是基于心理相似性來運行的，其演變以連鎖型和交叉型交織變化而進行。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演變機制相同，但具體的演變過程是有所差異的。結合“神人”詞義的演變軌跡，將“神人”的詞義演變分為①→②、②→③、②→④三個階段進行分析，詳細討論如下。

（一）第一階段：①→②

在《周易·系辭》中，對于神的描述為“神無方，而易無體”，這是對原始時代無方的虛體之神的理性化描述。人們對“神”保持著一種敬畏甚至畏懼，又試圖對這些超自然的不可測的現象進行解釋，但由于人的認知尚處于比較蒙昧和混沌的階段，對“神”的理解只存在于概念，只知其大概具有哪些特性，而不知其具體的形象[5]28。為了打破對“神”的虛幻認知，將“神”形象化是必由之路，義項②正是“神”的形象化。在中國道教中，“神”形象的“人化”實際上是道教世俗化的必然產物，是將理想中“人”的完美品質和形象投射于“神”，使神成為完美人性、完美人類生活方式的象征[6]27，其本質是“神”被“人化”，是將“神”賦予了“人”的形象特性。在所得的古代漢語有效語料中，具有神的屬性的對象一般被人們直接稱為“神”，如果“神”是以“人”的形象出現，一般會直接使用“神人”一詞，如果不是以人的形象出現，“神”的后面會帶有形象描寫。如：

（1）后之人或者將敬奉德義以事神人，而申固其命，若之何待之？（春秋《左傳》）

（2）高廟為康邸，出使將行，見四金甲神人，執弓箭以衛。（北宋《夢粱錄》）

（3）燭龍在雁門北，蔽于委羽之山，不見日，其神人面龍身而無足。（西漢《淮南子》）

（4）白狼銜劍，有神人身虎首，獻玉鏡、白狐九尾。（五代《金樓子》）

在例（1）（2）中，“神”以人的形象出現，直接用“神人”指稱，表明“神人”既有“神”的屬性，又有“人”的形象；而在例（3）（4）中，“神”不具有“人”的形象特性，所以在“神”的后面會附加形象描寫，如“人面龍身而無足”“人身虎首”，用于形象特性的補充說明。以上具體說明了義項①與義項②之間存在的心理相似性，即義項②既有義項①中“神”的特性，也有“人”的形象特性。義項②的產生是人們為了擺脫“神”沒有具體形象的原有認知，以隱喻的形式將義項①中的“人”的形象特性映射到“神”上，使“神”具有了“人”的形象特性，從而生成了義項②。這也說明任何形諸于語言隱喻的相似性，都是思維與概念的外化，是人類認知的外露，是人類認知判斷的結果[4]127。

（二）第二階段：②→③

義項③指神奇非凡的人，謂其姿容、行止、技藝等非常人所及，用于夸贊某人在某些方面的非凡表現。在義項③生成的社會文化背景下（語料庫最早記載為六朝時期），對于普通人來說，義項②“猶神的人”和義項③“非凡的人”的屬性雖有本質的區別，但人們對兩者的認知是相似的，都具有凌駕于普通人之上的特性，是常人難以理解和獲得的能力。如圖3所示：

從圖3可知，義項②的特性等級最高，具有超自然的特性，其次是義項③，具有非凡的特性，義項②和義項③都具有凌駕于“普通人”之上的特性。在對應的社會文化背景下，從大眾的心理認知來說，人們對義項③“非凡的特性”與義項②“神性”的認知是一樣的，都具有常人難以理解和獲得的能力，這是人們經過感知而得出的心理相似性。具體如下：

（5）于此分蓍下卦，用思精妙，占黌上諸生疾病死亡貧富喪衰，初無差錯，莫不驚怪，謂之神人也。（六朝《三國志》）

（6）寶臣謂滔使者曰：聞公儀貌如神，愿得畫像觀之。滔與之，寶臣置于射堂，與諸將共觀之，曰：真神人也！（北宋《資治通鑒》）

在例（5）中，因人們知其具有“算卦無差”的屬性而被稱為“神人”，例（6）中，因人們知其具有“儀貌出眾”的屬性而被稱為“神人”，雖然這些非凡的特性與義項②的“神性”相差甚遠，但從普通人的認知來說，兩者具有相似性。在古時，受限于人的認知能力，人們習慣地對具有非凡屬性的人賦予神秘和神圣的色彩，用“神人”一詞來指稱，這是認知主體借助感知而對事物之間的某種聯系的一種主觀認知投射。因此，以人們對于“神性”與“非凡的特性”具有相似認知為基礎，為了反映具體的人在姿容、行止、技藝等某些方面具有非凡的特性，施喻者以隱喻的形式將義項②中的“神”映射到“人”上，使“人”具有非凡的特性，從而生成了義項③。

（三）第三階段：②→④

結合對應的社會文化背景，將義項②與義項④進行對比分析，發現義項②和義項④主要有兩個不同：一是屬性不同，即“神的特性”和“反常的特性”的不同；二是社會文化背景不同，即封建主義社會和社會主義社會的不同。在封建主義社會的文化背景下，人們對于“神”的認知是“神是全知全能、至高無上的”，具有崇拜性。在社會主義社會的文化背景下，人們對“神”的心理認知是“神是違背科學、違背常理的”，人們對其持懷疑的態度。當用違背科學、違背常理的屬性來修飾現實事物時，就說明被修飾的事物身上具有反常之處。具體如下：

（7）旁邊的哥們真豪氣，先是端著個便當大口吃飯，吃完后喝個涼茶咀咀聲，地鐵上真什么神人都有。

（8）剛才取錢的時候遇一神人，錢取出來在手上看了看就又存回去了。

在例（7）中，因“旁邊的哥們”在地鐵上“大口吃飯”和“喝個涼茶咀咀聲”的反常行為而被稱為“神人”；在例（8）中，因某個人“將錢取出來看了看又存回去”的反常行為而被稱為“神人”。當代人的心理認知里，“反常的特性”與“神性”是相似的，這就是義項②和義項④的心理相似性。因此，基于“神性”與“反常的特性”相似的認知基礎，施喻者為了反映現實的人在姿容、行止、技藝等某些方面具有反常的特性，將“神”映射到具體的人身上，用于諷刺某人在姿容、行止、技藝等某些方面具有反常的表現，從而生成了具有貶義色彩的義項④。

四、結語

本文結合CCL語料庫，對“神人”詞義的具體使用情況進行了分析。發現“神人”一詞有四個義項，其演變過程以連鎖型和輻射型的方式交替進行，演變軌跡為：義項①→義項②→義項③和義項②→義項④。在此基礎上，本文基于仙人掌發展模型，對“神人”詞義演變的隱喻機制進行研究。研究發現，“義項①→義項②”的演變是施喻者為了擺脫“神”無具體形象的認知，將義項①中“人”的形象特性映射到“神”上，使“神”具有“人”的形象特性，生成了義項②；“義項②→義項③”的演變是施喻者為了反映目標域“人”具有非凡特性，將義項②中的“神”映射到“人”上，生成義項③；“義項②→義項④”的演變受到社會文化發生變化的影響，人們對“神性”的認知與“反常的特性”相似，施喻者為了反映目標域“人”具有反常特性，將義項②“神”映射到“人”上，生成義項④。“神人”詞義的隱喻性演變是施喻者為了反映目標域具有某種特性，以心理相似性為基礎，以隱喻的方式將原域映射到目標域上，最終生成新義項，實現“神人”的詞義演變。同時，“神人”的隱喻性詞義演變說明，詞義的隱喻性演變既要構建在相似性之上，也要植根于特定的文化沃土，受特定文化的環境影響，因而在一個詞的隱喻性詞義中，各義項之間既具有共性，也存在獨特的個性，共性是詞義演變的基礎，而個性是新義項的發展。

注釋：

①本研究使用CCL語料庫進行檢索的時間為2024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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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侯正天（1997-），男，苗族，云南彌勒人，碩士，云南民族大學民族文化學院，研究方向：社會語言學、苗語。

盧卉欣（1998-），女，哈尼族，云南綠春人，碩士，云南民族大學民族文化學院，研究方向：語法學、哈尼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