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變局下新聞傳播教育革新：基于技術社會學視角的考察

內容摘要：作為聯結學術研究和業界實踐的“第三界”，新聞傳播教育的發展始終受到技術力量的形塑，其在歷次技術變遷中積極推動教育對技術的適應，但也呈現出一定的教育異步性。作為一項足以引發信息革命的科學技術，人工智能將進一步推動新聞傳播教學實踐再造，并促進新聞傳播專業知識的多層次更新。面對人工智能，新聞傳播教育有必要革新教育理念，積極開展面向人工智能的教育改革，推動全鏈條人工智能對齊，在技術賦能基礎上深耕高創造力傳播人才培養，完善新聞傳播的倫理教育，推動人工智能與新聞傳播教育的良性互動。

關鍵詞：人工智能；新聞傳播教育；技術社會學；媒介技術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4.07.002

作為聯結學術研究和業界實踐的“第三界”，新聞傳播教育具有鮮明的兩棲屬性，\" 其發展軌跡始終受到技術變革的深刻形塑。從印刷術到廣播電視，從互聯網到社交媒體，加速變革的媒介技術不僅影響著新聞傳播教育的培養旨趣，還推動了教育理念和教學體系的多維度變革。

當前，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AI）技術使人類迎來了“新的普羅米修斯時刻”（new promethean moment）。# 人工智能技術的社會化應用將前所未有地影響全球新聞傳播生態，并帶來又一場新聞傳播教育變革。站在新的技術錨點上，如何理解包括人工智能在內的技術變革對新聞傳播教育的意義？人工智能變局將為新聞傳播教育帶來哪些機遇和挑戰？面對人工智能發出的新一輪技術叩問，新聞傳播教育又應該如何調整創新？

為回應上述問題，本研究基于技術社會學視角，通過梳理技術與社會的互構史，總結歷次技術變遷中新聞傳播教育的技術互動及其流變特征。在此基礎上，本研究將探討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對新聞傳播教育的預期影響，并總結展望新技術語境下新聞傳播教育的技術回應進路。

一、技術與社會的互構及其異步性

現代科學技術的產生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社會的運行邏輯，一系列關于技術和社會變革的思想爭鳴也應運而生。作為專門探討技術與社會關系的學科，技術社會學的研究內容主要涉及兩方面：一是技術對社會的影響，即技術的社會功能；二是社會對技術的影響，即技術發展的社會機制。$ 本研究以技術社會學為研究視角，重點并不在于該學科本身，而是以技術社會學作為他山之石，通過理解其學科框架下的有關理論哲思，來理解和闡釋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科學技術和作為社會現實的新聞傳播教育之間的復雜關系。

雖然技術社會學形成于20世紀80年代，但其研究話題早在啟蒙運動時期便已獲關注，培根等人就將科學技術視為推動社會變革和進步的核心力量。在兩次工業革命后，科學技術助推西方工業體系的建立和完善，深化了人們對科學技術的推崇，以技術崇拜為核心的“技術決定論”或“技治主義”成為社會中的主流思潮。被稱為制度經濟學鼻祖的托爾斯坦·凡勃倫（Thorstein Veblen）和著名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和技術哲學家路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認為，科學技術的進步會引發社會制度和文化的改變，技術不僅是物質生產的工具，也是塑造社會結構的重要力量。% 雅克·埃呂爾（Jacques Ellul）更是提出“技術自主論”（technological autonomy）的概念，認為“技術已成為自主的，……并已拋棄了所有的傳統”。amp;

20世紀70年代后，技術決定論的觀點逐漸受到質疑，其被認為忽視了社會、文化和政治因素對技術發展的影響，且無法解釋技術在不同社會背景下的發展路徑差異。與此同時，隨著科學知識社會學的興起，科學知識的社會性質得到深入分析，研究者提出技術并非完全由技術的內在邏輯決定，而是受到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因素的共同形塑。這類對技術決定論的反思被總結為技術的社會建構觀點。在此背景下，托馬斯·休斯（ThomasHughes）創建了“大技術系統”（large technicalsystems，LTS）理論，特雷弗·平奇（TrevorPinch）和維伯·比基爾（Wiebe Bijker）提出了“社會建構技術系統”（Social Construction ofTechnology，SCOT）理論，他們均強調技術的社會建構過程。技術社會學也逐漸明晰了自身研究版圖，并形成了以技術的社會建構、系統方法和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ANT）為主的學科綱領。

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技術對社會的影響越來越大，這再次使得研究者開始重新思考技術對社會的影響，特別是高新技術的社會意義。（ 相關研究也超越單一決定論和建構論視角，而是將兩者結合，探討技術與社會之間的互構過程。但是，技術和社會的關系遠非“互構”一詞可以解釋，二者在技術加速迭代中呈現出明顯的異步性。邱澤奇借助雅克·埃呂爾的“技術化社會”（technologicalsociety）觀念，將這種社會理解為“技術化社會3.0版”。） 具體而言，隨著新技術的出現及其迭代速度加快，技術影響迅速擴展到多個未知領域。而與技術的加速發展相比，社會治理的規則和結構更新較慢，難以跟上技術的步伐，最終導致現實實踐與其脫節。這種脫節不只是表現在技術層面，還涉及與前沿技術相關的倫理、法律等多個維度。

這些來自技術社會學的闡釋從理論層面剖析了技術變革對社會現實帶來的巨大挑戰，隨著人工智能重塑社會結構和治理體系，技術社會學也應被用來探討人工智能技術產生的社會影響。* 相較于其他學科，新聞傳播學學科的實踐特質使其在發展中始終抱有對技術變革的敏感性，技術邏輯是支撐新聞傳播學學科發展的重要邏輯之一。而作為聯結新聞研究和新聞業界實踐的“第三界”+，新聞傳播教育也應積極迎接技術變革。回顧歷次新聞教育改革，對技術變革的回應是新聞傳播教育變革的重要源動力。，- 因此，在回顧了技術社會學的理論后，本研究擬對新聞傳播教育面臨的歷次技術變革進行后視鏡式回溯，希望通過理論和經驗的雙重脈絡，更好地理解過去和現在新聞傳播教育面臨的技術機遇和挑戰。

二、從印刷術到人工智能：新聞傳播教育的技術回應史

回溯新聞傳播的技術回應史，從印刷術到廣播電視，從互聯網到社交媒體，每一次技術革命都深刻影響了新聞傳播實踐，也使新聞傳播教育展開了多輪理念和實踐變革。

（一）印刷與廣電：媒介技術和新聞教育的互構

全球最早的新聞教育可追溯至1869年華盛頓學院開設的“印刷與速記”課程，該課程旨在教授當時新聞傳播行業所需的基本實踐技能。. 在中國，最早的新聞學教育課程被認為是徐寶璜1917年在北京大學開設的“新聞學”選修課，幫助學生學習如何開展時興的新聞編輯和報紙排版是重要的教學內容。這種對媒介技術的把握和回應是新聞教育的最初目標和運行邏輯，并因全球范圍內新聞系、新聞學院這類建制化機構的落地生根而得到鞏固和加強。

隨著廣播電視技術的媒介化應用，新聞傳播事業進入電子媒介時代，/ 新聞傳播教育也迎來了一次巨大的技術革新。新中國成立后，我國廣播電視教育“應需而生”，從培養與無線電發射和接收相關的技術人員逐步擴展至培養播音、外語與新聞“編播干部”，培養形式也經歷了“短訓班—中等專科教育—高等專科教育—高等本科教育”的階段轉變，0 新聞教育的技術邏輯得到充分彰顯。改革開放后，廣播電視的本專科教育得到快速發展。專科層面的廣播電視培訓學校出現，一批高等院校如中國人民大學、復旦大學等先后在其新聞學院（系）開設廣播電視專業，開展廣播電視的理論和技術教學。新聞傳播教育逐漸呈現出以實踐應用為重點，理論與技術相結合的教育特征。

由此，技術在支撐新聞業發展的同時也孵化著新聞生產的“精神”，使其具有理念、理論和科學規范等精神屬性，技術與新聞實踐的關系間接地影響新聞理論的建構。2 依托技術發展，新聞傳播學學科開展了對媒介本身的研究和媒介的社會影響研究。3 在此期間，新聞傳播教育一邊沿襲著早期培養專業技術人才的教育職能，另一邊也在順應和配合新聞傳播學學科謀求學科合法性的努力。對后者的追求使得新聞傳播教育開始在技能培養的課程外，也開設了一批專業理論課程，傳授學科發展過程中的理論建構成果。而這種聯結學術研究和業務實踐的特征在學科發展中得到承認和保留，并被視為新聞傳播教育特有的“兩棲性”，即新聞教育是理論研究和業務實踐之間的橋梁和紐帶。

這類兩棲性的新聞傳播教育體現出鮮明的技術社會互構性：技術革新推動了新聞業務生產以及新聞傳播教育變革；教育體系也在培養和塑造適應新技術環境的新聞人才，并注重對技術經驗的理論化。這使得新聞傳播教育在發展過程中逐漸完成了與業界實踐的分工，并通過“若即若離的方式聯結著業界，滿足產業發展的深層次需求”。5 一方面，新聞傳播教育主體如高等院校的新聞學院（系）開設與技術業務實踐相關的專業課程，來培養學生的媒體業務實踐能力；另一方面，新聞傳播教育通過專業理論和倫理教育課程，促進學生對本學科及其所涉社會生產的理論理解和規范感知，并形塑學生的專業價值認同。這種從印刷技術和廣播電視技術中建立的教育模式被保留沿襲，作為新聞傳播學教育面對技術的變革邏輯應用至今。

（二）接入互聯網：技術加速下的教育異步

回到中國接入互聯網30年的歷史節點，我們想象不到當時被視為一項新興技術的互聯網會對人類社會產生如此大的影響，6 而新聞傳播學學科的技術敏感性也使其成為最受互聯網影響的學科之一。技術的快速變革不禁讓人想起麥克盧漢（McLuhan）的早年預見：技術的發展影響著整個社會結構的深刻變革和“我們理解與思考的習慣”。7 如今的互聯網已然成為人類社會運行的基礎設施，并充當了鏈接其他技術的基礎底座角色。從早期Web 2.0對用戶生成內容的賦權，到如今虛擬現實（VR）、增強現實（AR），以及元宇宙等一系列突破虛實界限的新技術8……新技術在互聯網的技術基礎上加速迭代甚至交叉融合，不斷重塑現代社會中的信息生產和傳播邏輯。

進入互聯網時代以來，新聞傳播教育界積極地將學科的技術敏感轉化為技術包容的教育實踐，持續推動新聞傳播教育在互聯網時代的理念更新、教學改造和實踐重塑。從教育理念上看，新聞傳播教育強調重新審視并確立與新技術和新媒介格局相適應的教育理念，推動育人目標向培養多元化、跨學科和復合型人才方向發展，注重技術對傳播生態的智能化改造趨勢，進一步培養學生的數據素養和跨媒體敘事能力。9 在教學改造方面，新聞傳播教育開啟了自引入西方傳播學后的第二次“拆墻”，即推動技術驅動下的專業改革和學科融合。： 例如，新聞傳播教育通過新建網絡和新媒體專業、數據新聞專業等二級專業強化學科的技術導向，通過增加專業的技術課程和師資力量來構建技術驅動的課程體系，通過在傳統培養方向中更新和增設技術實踐課程和理工專業的基礎性課程來完成對原有方向的技術更新，夯實學生的技術基礎。而在實踐方面，新聞傳播教育積極建設面向前沿媒介技術的融媒體/全媒體實驗室，推動技術實踐融入當前的教學實踐體系中，并開設技術實踐和創新工作坊，通過與業界合作為學生提供更多技術實習機會來強化學生的技術實踐。

不論是基于熱烈的學術爭鳴還是如火如荼的現實改革，互聯網時期的新聞傳播教育始終沒有停止對新晉技術的回應與探索。但也要看到，盡管回應技術變革的熱情并未改變，但新聞傳播教育已不能像面對印刷機和無線電發射臺一樣信心滿滿。互聯網帶來的技術革命不僅打破了原有技術下的傳播格局，還深刻反映出埃呂爾筆下的“技術自主性”，技術的邏輯逐漸改變和覆蓋著整個人類社會，深刻推動了社會結構和社會組織形式的變化。lt;“技術迭代帶來的邊界失守危機”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于新聞行業從業者和新聞傳播教育者的頭頂。

在全球范圍內，互聯網帶來的技術革新和新聞傳播教育之間的異步趨勢越來越明顯。gt;？@ 從技術社會學視角觀之，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技術已不再局限于組織內部的創新和應用，而是逐步擴展到整個社會的創新和實踐中；相應地，新聞傳播學學科無法全局掌控互聯網這種技術的研發與創新，而是作為技術的社會實踐一環而存在。A 加之當前技術發展的“加速”態勢，每一次重大技術突破到下一次技術突破的時間間隔越來越短，升級迭代速度越來越快。B 這往往使互聯網時期的新聞傳播教育還未完成對原技術的有效回應就又受到了新的技術挑戰，進一步拉大了教育體系與新的科學技術之間的差距。而當下，人工智能技術迅猛發展，新聞傳播教育又一次面臨重大變革。

（三）人工智能：一項顛覆新聞傳播的新技術

在1956年舉行的達特茅斯會議上，人工智能概念被首次提出，該會議的目標是探索“使機器能夠模擬任何形式的人類智能”的可能性。C此后，人工智能的發展經歷了多輪技術革新，逐漸形成了以計算機硬件作為底層載體，以深度學習和機器學習等框架和大模型作為中間層，通過一系列人工智能應用參與社會生產的技術應用形態。D 2022年，OpenAI發布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ChatGPT（Chat Generative Pre-TrainedTransformer），全球掀起了開發和應用人工智能的技術熱潮，人工智能的發展呈現出高度加速趨勢。2024年更是被稱為“AI應用元年”，大量人工智能應用在大模型基礎上不斷涌現，快速滲透到生產制造、辦公管理、科研教學、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相較于過往技術，人工智能通過對人腦功能的模擬，表現出強大的認知、學習、分析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必將可預見地影響到全球新聞生產和傳播實踐。從微觀的新聞生產傳播層面觀之，人工智能已經支持文本、圖片、音頻、視頻等多模態之間的相互轉換，短時間內就可完成對信息的搜集和媒介化轉寫，極大地提高了內容生成效率；在新聞生產流程中，人工智能已經可以在新聞內容創作、新聞選題與角度、數據新聞、調查與監督報道以及事實核查等方面輔助人類生產者；E 在傳播過程中，人工智能進一步重構了傳播生態格局，傳播者與受眾之間的結構關系被打破，受眾的意義被進一步激活釋放。

在宏觀層面上，有學者立足人類傳播變革的角度，認為人工智能將“顛覆并重構人在信息傳播中固有的主體地位，AI生成內容將占據絕對主導地位，全新的人機融合的合成社會即將到來”。F 這種展望也得到了技術發展的回應。在OpenAI的規劃中，未來人工智能將超越現有的生成式人工智能（AIGC）形態，朝著通用人工智能（AGI）的方向發展，有望成為能夠理解、學習和執行人類的大多數任務，與人類智能相當或超過人類智能的智能系統。G 人工智能不僅可以參與新聞傳播實踐，甚至可能前所未有地主導新聞傳播實踐。人類迎來了“新的普羅米修斯時刻”，H 媒介生產自動化與媒體形態一體化的臨界點已然出現。

三、實踐再造與知識更新：人工智能對新聞傳播教育的影響

人工智能作為一項足以引發信息革命的科學技術，正在影響新聞傳播的生產實踐和理論發展，這種影響也已傳導至作為“第三界”的新聞傳播教育領域。人工智能對新聞傳播教育現有的知識體系、理論建設、業務實踐和人才培養目標、培養流程發出新的技術叩問。

（一）人工智能推動新聞傳播教學實踐再造

人工智能對新聞傳播的影響首先體現在實踐面向的新聞生產和傳播環節，而當聚焦于新聞傳播教育的實踐場景時，人工智能技術也在推動新聞傳播教育中的教學實踐開展新一輪轉型，實現課堂教學、業務實踐和評價體系的多流程智能再造。

首先，人工智能將進一步變革以人類為主體的“師—生”教學形態，作為重要的教學資源甚至教學主體改變傳統的教學模式。傳統的“師—生”教學模式以教師為知識傳授的主體，學生為知識接受的客體，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學生的主動性和創造性。而人工智能的引入，將打破這種固有的教學模式，為課程教學提供更加個性化的變革可能。一項行業報告指出，人工智能應用正朝著知識洞察、智能助手、數字代理等方向多元延伸，其有望基于大模型實現對數據、信息、知識的分析、整合、提煉，為用戶提供洞察并輔助決策。J 這不僅意味著未來的新聞傳播教育可以通過智能化的個性化學習系統，為學生提供定制化的學習方案，還可以輔助教師進行教學管理、評估學生表現以及提供即時反饋，使教師更加專注于教學設計和個性化輔導，整體上提升教育質量和效果。

其次，人工智能技術推動了新聞傳播教育中專業實踐場景的改革。近年來，新聞傳播教育對復合型人才的培養呼聲不斷，而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將為復合型人才培養注入新的動力。K 智能新聞寫作工具、數據分析平臺和自動化編輯系統等技術的應用，使得新聞傳播專業實踐變得更加高效和精準。學生可以通過使用這些工具，更直觀地了解現代新聞生產流程和技術手段，從而提升實際操作能力和技術素養。此外，人工智能技術還將進一步賦能過往新聞傳播教育的實踐環節，例如，對數據新聞選題的發現和相應數據的采集可以由人工智能輔助完成，學生可以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更具有創造力的內容生產中，以提高業務實踐水平。L 虛擬現實新聞報道等新場景的引入，也有望為學生提供沉浸感更強的業務場景，使新聞傳播教育更加貼近行業前沿，培養出能夠適應行業發展的高素質人才。

最后，人工智能還將進一步影響新聞傳播專業的評價體系改革。傳統的評價體系主要依賴于教師的主觀判斷和標準化考試，這種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評價標準單一、無法全面反映學生綜合素質等問題。人工智能技術的引入，為評價體系的多元化和標準化提供了可能。通過學習分析和智能評估系統，教育機構可以更加全面地了解學生的學習過程和效果，進而制定更加精準的評價標準。例如，學生在新聞寫作中的表現可以通過智能系統進行語義分析和質量評估，其不僅關注最終結果，還考慮學生在整個寫作過程中的思維和創意。這種評價方式不僅更加客觀公正，還能夠激發學生的創新思維和實踐能力。此外，人工智能技術還可以實時反饋學生的學習情況，幫助他們及時調整學習策略，提升學習效果。這種評價體系的重塑，有助于提升學生的綜合素質和職業能力，為新聞傳播教育的質量提升和可持續發展提供堅實保障。

需要注意的是，人工智能對教學實踐的再造并非易事，它要求有與人工智能發展相匹配的教育理念和教師隊伍，要求一系列教學基礎設施的配套更新，而這也是歷次技術革新中新聞傳播教育工作者多次提及的改革舉措。當新聞生產和傳播的流程變得更加技術化，如何基于人工智能開展數據收集和分析、自動化新聞撰寫和編輯等不僅是新聞專業學生面臨的挑戰，更是新聞傳播教師隊伍建設要回應的問題。而在硬件設施方面，高性能計算機、專業數據分析軟件、人工智能實驗室等，都是這種協作模式教學所必需的基礎設施，它們有助于學生真正理解和掌握人工智能在新聞實踐中的應用。

（二）人工智能促進新聞傳播專業知識更新

新聞傳播教育既要教給學生今天的知識和價值，也要教給學生明天的知識和價值。M 回溯歷史，新聞學科曾在20世紀90年代引入大眾傳播學的理論及研究議程以應對日益復雜的媒介發展，實現了新聞教育的知識體系拓展。N 而當前，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技術已然成為學科發展的重要推動力量，不僅推動著專業實踐流程的再造，也在不斷推動新聞傳播知識體系的更新和演進。具體而言，人工智能將可預見地為新聞傳播教育帶來3類知識的更新。

首先，在新聞傳播學科希望借助學科交叉來推進自我知識體系拓展的當下，與人工智能原理相關的技術性知識和應用性知識將走進新聞傳播學課堂。這類知識包括機器學習、深度學習、自然語言處理、計算機視覺等基礎技術原理及其應用，其目標是使學生了解人工智能的運作機制，掌握基本的編程技能和數據處理能力。有學者批評過往的新聞傳播學不明了技術本身的性質及知識上的偏向，將技術交給少數技術專家處理的行為模式。O 而為改善這一境況，當前一些理工類院校的新聞傳播教育已將技術類知識納入其課程體系中，P 通過對技術性知識的講授幫助學生理解技術背后的算法邏輯，培養新聞傳播專業學生對新技術的敏感性和適應能力。相較于技術性知識，人工智能參與新聞傳播業務生產的應用性知識則涵蓋了人工智能在新聞采集、編輯、發布、分發等各個環節的應用實踐。例如，人們利用人工智能生成新聞稿，利用人工智能開展數據挖掘和分析以制作數據新聞等。這類知識可以看作是新聞傳播的知識更新，學生通過學習并應用這類知識完成對人工智能的功能探索和實踐開發，以提升自身的業務能力水平。

其次，從新聞傳播學學科視野理解人工智能的理論性知識將得到進一步發展和革新。理論性知識是新聞傳播教育界區別于新聞傳播業界實踐的標志之一，也是培養學生批判性思維能力和綜合素養（competence）的重要知識資源。Q 有研究者提出，傳播學應聚焦于人工智能的功能性（functional aspects）、關系性（relationalaspects）和形而上學性（metaphysical aspects）設立相應的研究議程。R 而在教育實踐中，這類理論性知識可以包括人工智能對新聞業的社會影響、人工智能在新聞傳播中引起的權力結構變化等不同面向。學生通過學習理論性知識，實現理論與實踐的結合與對話，更為深入地理解人工智能對新聞生態系統的重塑，并從宏觀和長遠的角度感知和討論人工智能對新聞業帶來的機遇與挑戰。

最后，在人工智能迅猛發展的當下，新聞傳播學的經典理論知識也面臨著新技術語境下的變革需求。長久以來，新聞傳播學的經典理論大多將人是主要行動者作為理論前提，議程設置理論、沉默的螺旋理論等經典理論在傳統媒體時代具有重要的解釋力和指導意義。但在新的技術語境下，需要進一步審視評估經典理論的適用性和局限性。例如，人工智能技術如何影響傳播效果？算法推薦是否改變了議程設置的機制？這些問題都需要在經典理論的教學中加以探討和回答。而在教學實踐中，如何推動經典理論講授與新技術的結合也是當前教育工作者面臨的一項重要挑戰。如何通過大數據分析支持議程設置理論的研究？如何在人工智能語境下理解多級傳播？這不僅涉及知識層面的更新，還涉及如何在教學過程中有效整合新舊理論，實現經典理論的語境再生。

四、理念革新與思想提升：新聞傳播教育回應人工智能的面向

有學者指出，“這種新的人工智能模型可以成為您的朋友、哲學家和向導，甚至你最大的敵人”。S 面對人工智能，如何審慎且負責任地開展面向人工智能的新聞傳播教育改革既關乎新聞傳播行業的人才培養，又關乎人工智能時代新聞傳播行業的價值堅守。

回溯過往關于新聞傳播教育的學術爭鳴可以發現，關于新聞傳播教育如何回應技術變革的研究成果已經相當豐富。其中，許多思索可歸結為對兩個問題的回應：如何應對技術？以及，如何理解技術變革中的人？在回應技術方面，面對人工智能為新聞傳播教育帶來的新變革，有必要進一步革新教育理念，積極開展面向人工智能的教育改革，推動全鏈條人工智能對齊；在人才培養方面，應積極探索技術賦能，深耕高創造力傳播人才培養；與此同時，完善新聞傳播的倫理教育，推動新聞傳播教育與人工智能良性互動。

需要說明的是，本研究傾向于將新聞傳播教育為適應人工智能開展的變革理解為對過往學科教育體系對技術回應的延續和調適，而非一種與過往教育模式撕裂的顛覆性存在，“人工智能毫無疑問將改變傳統的新聞教育，這種改變只是受智能技術驅動的改造，而不是立志于建立一套與傳統沒有任何關聯的嶄新的‘新聞教育（理念）大廈’”T。面對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改革既應體現和繼承過往新聞傳播教育的改革思路，又要及時有效地回應新技術給新聞傳播教育帶來的變革可能。

（一）革新教育理念，推動全鏈條人工智能對齊

互聯網技術出現以來的技術發展使新聞傳播教育的技術取向越發凸顯，而人工智能的迅猛發展更是為新聞傳播教育理念的更新提出了新要求，技術作為非人類行動者的價值應被進一步重視，并成為新聞傳播教育的重要向度。

回顧新聞傳播教育發展史可以發現，早期的新聞教育將人類置于新聞生產和傳播的中心位置，人類充分掌握信息生產和傳播的主導權，作為工具的技術只有在被人使用時才能發揮價值。這一時期的教育目標是培養掌握新聞采寫等手藝（draft）的新聞工作者。U 而根據布魯諾·拉圖爾（BrunoLatour）的行動者網絡理論，技術應被視為與人類具有同等地位的行動者、能夠主動影響和改變網絡中的其他行動者的實體。V 隨著智能傳播技術的發展，拉圖爾的理論推演逐漸得到現實印證，技術（如大數據支持下的算法推薦）越發深入地參與到新聞傳播的內容生產和分發中，而新聞傳播教育也從傳統的手藝傳授轉向培養學生的綜合能力，旨在將學生培養為能夠適應不斷變化的媒體環境、具備創新思維和批判性分析能力的新聞專業人士。

當前，人工智能的升級迭代使得技術有望進一步追趕甚至超越人類。而作為回應，新聞傳播教育應進一步深化新聞傳播教育的技術取向，深入地理解技術作為非人類行動者的行動價值，并將這種理念貫徹到學科定位、專業劃分、課程設計等教學環節，推動全鏈條人工智能對齊。要實現以上目標，新聞傳播教育者要主動進行“思想改造”，即在意識上、理念上、思想上充分認識到人工智能技術對新聞傳播實踐與教育的重大影響。要吸收過往新聞傳播教育的改革經驗，積極探索面向人工智能的制度設計和教學實踐再造，并基于現有的軟硬件基礎設施推動人工智能教學環境的存量升級。在實踐中，應逐漸完善課程教學和業務實踐體系，優化人工智能背景下的新聞傳播人才培養機制，將對技術的重視貫穿于新聞傳播教育的全過程。這種對技術向度的重視既是對互聯網技術出現以來新聞傳播學逐漸形成的“技術在新聞傳播發展中起到基礎性作用”共識的延續，又是面對新技術時作出的適時性反饋。

（二）奠定思想基礎，深耕高創造力傳播人才培養

人工智能的快速發展讓人類前所未有地產生了對主體價值的危機感。對于新聞傳播教育而言，隨著人工智能逐漸展現出“類人化”的分析和應用潛力，培養高創造力的新聞傳播人才應作為人工智能時代新聞傳播教育的重點方向。

從橫向的技術—社會互構的視角觀之，高創造力人才的培養目標是對現有技術發展階段及社會效應的情境適配。盡管當前人工智能技術正積極參與到新聞內容創作中，輔助新聞選題與角度設計，以及參與到數據新聞、調查與監督報道、事實核查等細分領域，X 但人工智能帶來的技術“幻覺”問題在短期內仍難以解決，“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的情況屢見不鮮。這使得人工智能技術無法深入參與到富有創造力的新聞生產中，始終無法完全取代好的新聞業。Y 而從縱向的新聞傳播教育發展史來看，高創造力人才也繼承了新聞傳播教育重視人的主觀能動性的育人理念。Z 不管是業界還是學界，雙方在肯定技術在新聞傳播教育中的關鍵作用的同時，亦會重申對人的主體性價值的重視。[ 這是因為新聞業并不只是對數據的整理和總結，還涉及價值觀、社會規范等深層次的人類經驗，而積極開展這類經驗的探索構成了新聞傳播業的行業合法性基礎。盡管人工智能可以通過計算代替人類的部分功能，但它無法涵蓋人類思維的全部復雜性，判斷是人類的核心能力，也是人類在應對社會事務偶然性時的關鍵能力。

因此，在人工智能變局中，未來的新聞工作要求媒體從業者具備創造性適應復雜社會環境的包容性素質。] 為達到這一目標，一方面，新聞傳播教育應積極構建人類與人工智能協同的新聞實踐教育體系，使學生掌握借助人工智能提高業務實踐效率的基本技能，強化內容的規范化生產；另一方面，新聞傳播教育要使學生在高創造力業務中發揮更大作用，投入更多時間和精力提高其作為人類主體的判斷能力，系統性設計提升其對社會與世界的認識和理解能力的教育模式，為其生產出更具創造力的新聞傳播作品奠定必要的思想基礎，也為其將來在實踐過程中不斷完善對業務實踐的理論化總結提供必要的思想理論框架。

（三）完善倫理教育，推動人工智能與新聞傳播教育良性互動

當前，人工智能仍然是一項充滿不確定性和模糊性的新興技術，其發展前景具有未知性。隨著人工智能對新聞傳播生態的全方位滲透，及時開展并實踐與技術發展相適配的倫理教育應成為新聞傳播教育的必然舉措。這不僅涉及新技術對新聞傳播教育的無害化參與，還事關新聞傳播專業學生在使用人工智能技術時遵循的職業操守。

具體而言，新聞傳播教育的倫理教育應包含兩方面：在教育環節中使用人工智能的教育性倫理，以及將人工智能應用至新聞業務實踐的業務性倫理。教育性倫理主要關注的是如何在教學過程中正確、安全地使用人工智能技術，以最大化教育效能并最小化人工智能帶來的可能的負面影響。而業務性倫理則側重于在新聞傳播的專業實踐中，確保人工智能技術的使用符合新聞傳播行業規范和新聞工作者職業道德。在具體實施中，新聞傳播教育機構可通過開設相關課程，或出臺與人工智能使用相關的教學規章制度完成規范的制定、實施和評估。例如，香港大學在2023年8月發布的一份聲明中表示，ChatGPT和Dall-E等人工智能工具將被允許在教學過程中使用，但每個用戶只能使用20個提示（prompt）且這些提示應被用于正當的教育和研究目的。學生在使用人工智能工具完成作業或其他學習任務時，必須注明資料出處和引用來源。在資源配套方面，院校將提供培訓、在線課程和其他資源，以確保教職員和學生能夠充分理解和有效地利用這些人工智能工具。

五、結語

人工智能對信息生產和傳播的全方位參與對新聞傳播現有的人才培養模式提出了巨大挑戰。_當人工智能逐漸超越傳統的工具范式，前所未有地成為新的傳播主體時，研究人們如何與人工智能技術建立聯系，以及這些聯系如何影響人們的自我認知和與他人的關系將成為未來傳播研究的重要議程。

為回應新聞傳播教育的技術性壓力，本研究立足技術社會學視角，回溯歷次技術變革下新聞傳播教育的應對舉措，認為新聞傳播教育在發展過程中始終保留了學科創立初期的技術敏感性和技術包容性，并在面對技術變革時積極開展教育改革，推動學科發展的技術適應。而在人工智能時代，新聞傳播教育自然應該進一步革新教育理念，推動教學與技術的深度融合，積極培養學生的創造力和批判性思維能力，并完善倫理教育，以確保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符合學術倫理、行業規范和職業道德，全面提升新聞傳播人才的專業實踐和理論能力，適應不斷變化的媒體環境和社會需求。

需要指出的是，技術和社會的互構關系是一個動態發展過程，面對人工智能發展前景的巨大不確定性，新聞傳播教育需要時刻保持開放和前瞻的態度，主動擁抱變化，及時關注和回應技術發展趨勢，同時立足學科發展的主體性價值，在與技術互動中不斷探索穩健有序的教育實踐進路。

（作者任孟山系中國傳媒大學研究生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甘凌博系中國傳媒大學媒體融合與傳播國家重點實驗室2023級傳播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