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媒藝術學學科人工智能轉型的趨勢與路徑研究

內容摘要：人工智能時代，技術從底層走向端口，各類藝術形態趨于傳媒化的互相兼容，并融匯成跨學科跨領域聯通的知識體系，驅動傳媒藝術學學科駛入新一輪“大航海時代”?？v觀傳媒藝術發展歷程，可以看到技術在機械、電子、數字、智能等方面，由隱性到顯現地作用于傳媒藝術，深刻影響其形態和傳播方式，尤其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為傳媒藝術帶來新質生產力，也推動了學科知識體系及其內涵的重構。在此變革下，自覺把握這一學科“地理大發現”的挑戰與機遇，盡早預判和發現傳媒藝術學學科“新大陸”，從人才底層厚植中華優秀文化基因，反撥可能出現的學科“殖民”現象，在已來的未來技術情境中開掘傳媒藝術學學科建設的路徑，對中國傳媒藝術在人工智能時代的創新發展具有非常重要的現實價值和戰略意義。

關鍵詞：傳媒藝術學學科；人工智能；趨勢；路徑

課題：2020年度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新時代中國動畫知識體系創新研究”（編號：20ZD20）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4.07.003

科技正以前所未有的迭代升級速度深刻影響人們生產生活的各個領域，藝術作為從古至今人類表達與交流的最高形式，也因技術的變革而出現更多可能與走向，尤其是因技術而生、因技術而迭代的傳媒藝術面對人工智能的強勢滲透更是率先提出了重新定義特性、構建美學的訴求。立足傳媒藝術實踐，觀照人工智能帶給傳媒藝術的機遇和挑戰，研究作為中國特色文藝理論知識體系重要組成部分的傳媒藝術學學科之轉型路徑，不僅是對時代之問的回答，更是對未來文化傳承與國力比拼中人才定位的思考。

一、傳媒藝術與傳媒藝術學

（一）傳媒藝術的內涵與歷史演進

藝術的表達離不開媒介的支撐。藝術的形態變革首先是媒介的變革。由特定媒介的特定材料所規定的語言方式及內在規律來傳達思想情感的藝術族群曾長期構成藝術的全部形式和內容，如音樂、舞蹈、繪畫等。但“隨著人類科技的發展、大眾傳播的勃興、大眾文化與現代性的塑成，人類藝術發展的長河終究出現了分流”\"。伴隨著攝影技術從靜態到動態的迭代，由攝影藝術、廣播電視藝術、電影藝術、新媒體藝術組成的“傳媒藝術”呼嘯而至。# 傳媒藝術在創作、傳播、審美層面具有藝術的共性特征，但又有著鮮明的科技性、媒介性和大眾參與性，并隨著技術門檻的不斷降低滲透進人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一躍占據了人類藝術的主導地位。以科技發展為線索，傳媒藝術的發展歷程呈現出三大方向：

一是以攝影和早期電影為代表的機械傳媒藝術方向。自“達蓋爾照相法”問世以來，照相技術迅速發展，它以現代物理和化學為理論基礎，宣告機械復制時代的來臨。1895年法國奧古斯塔·盧米埃爾（Auguste Lumière）和路易斯·盧米埃爾（Louis Lumière）兄弟制造出的活動攝影機集影像拍攝、沖洗和投映功能于一身，創造出《工廠的大門》《火車進站》等紀實動態影像，在標志著電影誕生的同時，也讓傳媒藝術從破繭而出走向了快速成熟。“藝術挑戰了科技，科技又啟發了藝術。這是一種陰陽的關系。”$ 媒介技術催生攝影、電影形態，而攝影藝術、電影藝術的審美需要又不斷挑戰媒介技術、激發媒介技術創新。電影所經歷的從黑白、無聲到彩色、有聲的變遷，從小銀幕到寬銀幕、IMAX、ScreenX乃至環幕、球幕的終端多樣化，從二維、三維到立體、互動的成像效果，從盧米埃爾兄弟一鏡到底的紀錄片到羅伯特·弗拉哈迪（Robert Flaherty）以來的民族志、直接電影、真實電影等紀錄影像類型，從喬治·梅里愛（GeorgesMéliès）的雜耍式虛構影像敘事到豐富多彩的蒙太奇故事片類型，從讓影像動起來到影像作為語言自由表達抒發人類的思想情感，技術和藝術兩條線索就像雙螺旋的媒介藝術DNA，生生不息，昭示了其強大的生命力和創造力，也注定了相應的傳媒藝術學學科從誕生之初對人才培養的復合型要求。

二是以電視為代表的電子傳媒藝術方向。眾所周知，正是電子技術及其產品的發明和發展催生了廣播電視事業，由此揭開了傳播史上的新頁。邁克爾·法拉第（Michael Faraday）、詹姆斯·克拉克·麥克斯韋（James Clerk Maxwell）、海因里?！數婪颉ず掌潱℉einrich Rudolf Hertz）等奠定了電磁學的基礎，亞歷山大·斯捷潘諾維奇·波波夫（Александр Степанович Попов）、伽利爾摩·馬可尼（Guglielmo Marconi）、德·福雷斯特（Lee De Forest）、雷金納德·奧布里·費森登（Reginald Aubrey Fessenden）等將其轉化為無線電技術，并逐步將其應用于無線電廣播。無線電以其獨特的電磁波傳輸方式，奠定了現代通信技術的基礎，其應用于廣播技術，宣告了無線廣播時代的來臨。無線電技術的應用不僅改變了信息傳播的方式，也為電視藝術的傳播提供了強有力的技術支持。20世紀初，電子電視開始逐漸取代機械電視。電子電視的問世標志著電視技術的一次重大革新。電子電視通過電子掃描和顯示技術，能夠呈現更加細膩、生動的圖像，讓電視藝術能夠以廣大人民群眾的精神文化需求為導向，不斷創新藝術形式，并借助頻道數量激增下的覆蓋范圍擴大，成為20世紀中后期主流的大眾藝術形態，引發了以電視文化為主導的藝術生產、傳播及審美方式的變革，也極大豐富了傳媒藝術學學科的內涵。

三是以計算機為代表的數字傳媒藝術方向。1 9 5 0 年， 本杰明· 弗蘭西斯· 拉波斯基（Benjamin Francis Laposky）、赫伯特·W. 弗蘭克（Herbert W. Franke）等人首先借助早期電子計算機等設備嘗試創作繪畫作品；1955年美國無線電公司制作出了電子音樂合成器MKI，將不同諧波的正弦波組合起來形成復雜的聲音；1959年GM公司與IBM公司設計完成世界第一臺計算機繪圖系統DAC-1，麻省理工學院的學生伊萬·薩瑟蘭（Ivan Edward Sutherland）則設計出計算機繪圖畫板Sketchpad；1964年波音公司制作出世界上首個數字人形，之后CG（Computer Graphics，計算機圖形學）廣泛運用于游戲、動畫、電影創作中，最終迎來了1977年以盧卡斯《星球大戰》為標志的電影數字化革命；1999年迪士尼公司使用DLP（Digital Light Procession，數字光處理）數字放映機先后成功放映影片《泰山》《玩具總動員2》等5部作品，預示了電影全球同映時代的到來。與計算機圖形圖像及數字軟硬件產品研發同步，互聯網也開始萌動。從20世紀60年代最早的4臺計算機相聯服務于軍事、科研需要到1991年蒂姆·伯納斯-李（Tim Berners-Lee）與羅伯特·卡里奧（Robert Cailliau）發布第一個互聯網Web網頁，人人互聯、物物互聯、人物互聯的時代澎湃而來。1995年至1999年間，全球互聯網頭部公司谷歌、新浪、百度、騰訊、搜狐等紛紛成立，以計算機及網絡技術為代表的數字媒體技術的廣泛應用，不僅將機械和電子傳媒藝術納入其中，也重塑了傳統文化的表達方式，衍生出形態多樣、內容豐富的網絡藝術，數字攝影、繪畫、電影及交互藝術等一系列新的表現形式磅礴涌出。這些藝術形式通過數字技術處理實現了創作、傳播、接受的三位一體和互動參與，終結了藝術以點對面、從高向低單向流動的歷史，非線性、以用戶為中心的創作讓藝術的世界趨向平面，在移動互聯網的汪洋大海中，數字超工具與創作、5G與傳播、VR與接收端% 等融合媒體的洪流沖擊著藝術實踐各領域間的壁壘，傳媒藝術學學科各專業方向的邊界也在被急促叩問。

（二）傳媒藝術學范圍與學科發展

正如吉爾· 德勒茲（ G i l l e s L o u i s RénéDeleuze）所比喻的：藝術是香水，哲學就是香水的味道，amp; 藝術實踐從出現的那一刻起就始終與藝術思想同行。在傳媒藝術規模化發展過程中，成體系的相應理論研究也逐漸豐富，傳媒藝術學應運而生。傳媒藝術學是關于傳媒藝術各樣態共同的本質、特性與規律，起源與發展，創作、作品與接受，生產、傳播與審美，地位、價值與功用，歷史、社會與時代等一系列問題、原理與規律的學科；也是從藝術出發，并以傳媒視角對藝術進行考察與總結的學問。' 傳媒藝術學在2011年《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學科目錄》（ 中藝術學升級為門類的背景下成為獨立學科，它彌補了一般藝術學理論對新興媒體藝術差異性、獨特性研究的不足，也將電影學、廣播電視藝術學、新興媒體藝術等具體領域的理論綜合起來進行研究，總結出基于共同規律的學理法則，避免了各領域因過于特色化而各自為政、互相獨立的局面。因此，傳媒藝術學本身是具有交叉屬性的學科，其架構不僅包含傳媒藝術史論和應用研究，也以交叉研究為必要組成部分：一是藝術門類之間的融合研究，如在電影電視、美術、音樂、設計門類之間尋找共同理論基礎；二是藝術與非藝術的融合研究，如將藝術學與文化學、社會學、心理學、經濟學、傳播學等理論相結合，探索其在不同文化場域的表現形式、話語方式、價值功能。

隨著新技術的不斷涌現，傳媒藝術的創作和傳播方式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對傳媒藝術學的研究必須與時俱進，積極吸收和整合新的理論和方法，不斷豐富和完善自身的學科體系。

二、人工智能時代傳媒藝術學學科的發展趨勢

1950年，艾倫·麥席森·圖靈（Alan MathisonTuring）在論文《計算機器與智能》中提出了一種測試機器是否能夠模仿出人的思維和行為的方法，這就是被公認為人工智能技術發展原點的“圖靈測試”。伴隨著計算機科學的快速發展，人工智能技術日新月異，計算機技術與科學、計算機工程、科學與藝術、數字媒體藝術等新學科也應運而生，且后來者居上，成為當代的顯學。2023年2月，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及其應用一夜之間引得萬樹梨花開，藝術生產領域首先成為積極擁抱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先行者，傳媒藝術學學科的發展走向也再次因技術而成為學界、業界關注的焦點。

人工智能在傳媒藝術領域的應用不同于以往媒介技術的升級換代。面對既有的發展方向，生成式人工智能實現了快速全面覆蓋，并且不止于傳媒藝術，而是正在介入人類全部藝術活動，讓傳統藝術和媒介技術從過去的無關聯、弱關聯走向強關聯?？梢灶A見，未來人類所有的藝術都是傳媒藝術，這是革命性、顛覆性的。一方面，傳媒藝術既有的生產體系面臨解構，創作規律、模式、審美有待重構，生產與傳播過程中存在的版權、隱私、安全等風險問題有待破解。另一方面，以人工智能工具為代表的創作手段，全面介入人類所有藝術活動，將傳統藝術導入傳媒藝術領域。如人工智能繪畫、人工智能音樂、人工智能雕塑已不同昨日，而是如同電影、電視、互聯網藝術那樣，和傳媒技術深度交融，具有了傳媒藝術的屬性。在史論研究層面，其本體論、方法論、價值論體系必然發生新構；在交叉研究方面，學科與學科間的界限和獨立性必然進一步被打破；在應用研究中，藝術實踐的融合創新和藝術價值的思考也必然成為學科建設的重點。立足當下人工智能與傳媒藝術深度交融的可能，傳媒藝術學學科的未來發展主要呈現出兩大趨勢。

（一）技術從底層走向端口，傳媒藝術學學科架構邏輯趨向人機關系的把握

從機械復制到電子復制，媒介技術主要是以工具形態介入藝術生產。印刷術之于文學，攝影機、剪輯機之于影視藝術，與筆墨紙硯之于文學、美術在創作層面并沒有根本性的差別，它們依然是工具的存在。直至數字技術的出現，藝術創作與傳播工具的分水嶺才出現。數字工具因其底層的計算機圖形圖像學及計算機程序運算能力而具有了超工具能力，開啟了人機共創的界面。但相較于傳統工具，數字工具下的藝術創作仍然是以碳基生命為主導，其雖然具有超越以往工具的強大的輔助創作能力，比如計算機渲染通過程序輔助視覺內容的自動生成，但并不具備主體性，它只是完成了創作者的部分工作量，改變了創作流程而不改變創作語言與規律，如用壓感筆、數字手繪板來畫畫，所運用的依舊是造型語言，所因循的依舊是造型規律。但是以計算機神經網絡系統為基座的人工智能生成技術則預示著硅基生命向藝術活動中的碳基生命發出了挑戰。ChatGPT4.0、Sora等人工智能大模型介入藝術創作的方式完全不同于一支筆、一張雕版、一臺攝影機，而是類人腦思維那樣的創作擔綱，能夠“模擬甚至復制人類的思考方式、創作過程和表達邏輯”）。人工智能技術改變了藝術創作的底層邏輯，讓曾經作為工具的媒介技術從底層向端口延伸，從工具向主體轉換，從輔助向協作遷變，技術不僅作為底層邏輯發揮著媒介工具的作用，也在端口界面介入藝術活動流程。相應的技術美學價值也不止于追求藝術作品的精致、仿真，更在于理解并表達人類的思想、情感和創造力，即學會如何與人類合作。文學、劇作、繪畫、音樂、動態影像等創作，在人工智能介入下，其語言規則、創作模式、藝術規律被徹底改寫。這動搖了藝術千百年來積淀的理論基礎和實踐經驗，也將重塑藝術思維及其規律?；谟嬎銠C神經網絡的算法，模型將成為藝術創作主體的必要合作伙伴，藝術家只有訓練出與自己的創作習慣、風格、主題、形式相適應的端口模型，才能融入人工智能時代的藝術活動，才不至于被時代、被新的藝術范式所沒頂。

可見，人工智能讓技術的人化和人的技術化成為藝術活動的總趨勢，“人機融創”也吹響了藝術教育徹底打破學科壁壘和分科教育思維的號角。因此，將人工智能理論、技術、方法作為支撐，積極適應藝術生態變化，通過推動科學技術對人才培養的深度滲透和創建跨學科理論體系，解決藝術活動中的現實問題，并前瞻性地引導相關行業的未來發展，已成為當下傳媒藝術學學科建設的根本使命。

（二）各類藝術形態百流歸海，傳統藝術學與傳媒藝術學邊界消融

加拿大傳播學家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McLuhan）指出：“一旦新媒體登上舞臺，舊媒體就會成為其內容，新媒體則會成為舊媒體的環境?！? 印刷媒體讓傳統平面藝術成為其內容；攝影媒體讓造型藝術成為其內容；廣播、電影、電視媒體則可兼容各類時間藝術和空間藝術，乃至讓歷史文化和社會生活成為其視聽表現的主題及藝術類型；網絡媒體則以其更加虛擬的比特性質使人類所有的視聽、圖文、表演等藝術形式成為互聯網藝術的豐富類別。諸多媒介一方面與媒介技術同步呈現出歷時性的延展軌跡，一方面又呈現為由新向舊兼容的共時性擴容格局，但無論其縱向延展或橫向兼容，新媒介和舊媒介的根本區別只在于媒介材料的虛擬能力所支持的跨文本、受眾參與、工具自動化程度，而其本質仍然是技術美學，亦即機械復制時代以來的傳媒藝術生產屬性：攝影、廣播、電影、電視、網絡等傳媒藝術，其本性并未脫離基本的藝術規律，仍然可以被表述為人類對“情感符號的創造”+，抑或“絕對理念的感性顯現”，，或者“按照美的規律所進行的創造”-。傳媒藝術各形態之間的區別只在于媒介材料和相應把握工具的改變所帶來的創作方式、傳播方式、審美方式各環節上的流程再造。媒介技術的不斷進化創造出豐富多樣的藝術形態，刷新了人們寄寓藝術的期待視野；媒介功能的強化塑造了多層次的視聽審美體驗；媒體互相越界雜糅的表達方式既重構傳統，又開拓創新，不斷衍生出新的傳媒藝術形態。

然而，人工智能技術向藝術領域的快速滲透，徹底改變了傳媒藝術的這一發展路線。傳媒藝術以人工智能技術為基座，綜合運用大數據、大模型、云計算進行跨語言、跨文本的智能生成式創作，不僅改變了作為語義的底層邏輯，也重構了作為語用的端口邏輯，智能傳媒藝術由此呼之欲出。智能傳媒藝術是通過個人計算機端口與智能大數據平臺鏈接，借助計算機算力和人工智能模型，以創作主體的人機一體化、創作方式的模型生成化、審美傳播的模因蘗生化為特征的藝術形態群落。憑借計算機算力與機器學習模型，計算機網絡聯通社會、產業、家庭、個體等人類活動場域，形成全新的藝術創作與傳播場景，剝落各類藝術形式的語言符號外殼，使智能傳媒藝術可降維兼容所有藝術形態。從遠古到當代，人類文明的一切成果都以機器學習的方式成為類人思考的人工智能。智能傳媒藝術創作的過程不是主體以人機對話方式調取計算機的內存資料、數據，而是啟發、培養機器通過學習、理解人類的思維與追求，創造出契合人類審美要求的作品。這一事實從根底上推動了傳媒藝術學學科知識體系的變革，呼喚傳媒藝術學學科自覺轉向：理解人工智能創造的本質，在人工智能技術的可能性基礎上改變當下藝術類學科各自為政、區塊分立的局面，構建融合學科視野中的傳媒藝術新概念、新范疇、新話語和新方法。

三、人工智能時代傳媒藝術學學科轉型的多維審思

生成式人工智能應用于傳媒藝術領域，為其藝術創作與傳播增添了新質生產力，但同時也帶來了發展的風險和隱憂。15至17世紀，航海技術賦予人類越洋跨洲的行動能力，將人類文明帶入地理大發現時代。它一方面建立起各大洲之間的聯系通道，使人類不同的文明第一次出現了全球化大交流，另一方面也引發了眾所周知的文明大沖突甚至種族滅絕。如今，人工智能技術的快速成熟及普遍應用，將人類再一次帶入了“大航海時代”。過去的每一次科技進步所解放的都是人的感官和肢體，如蒸汽機、無線電、視音頻傳輸等解放了時空對人類感官、肢體和體能的限制，讓人的眼、耳突破視聽局限，肢體突破行動極限，而人工智能則是解放人的大腦以及和大腦相關的一切，也就是它在重新創世紀。人工智能在賦予人類一個類人助手的同時，也以具備思維能力的神經網絡挑戰人類的知識傳承與創新生產，挑戰人類文明的制度體系與倫理秩序。如果說航海技術的發展帶來的是地理大發現和文明大碰撞，那么人工智能的應用將帶來物質大發現和知識體系大碰撞。雖然世界各國相繼開展對人工智能領域的探索，加強相關領域的國際合作與應用，追求人工智能帶給人類發展的福祉，但是歷史原因形成的國力、科技水平差距，也必然造成人工智能技術研發與應用的差距，并最終決定人工智能“大航海”中物質大發現和知識創新力的勝負。知識體系決定學科范式，學科范式決定人才培養，而人工智能“大航?！睔w根結底是人才的競爭。因此，開拓和發現新學科領域，調整人才培養范式，規避學科知識體系及價值體系“被殖民”的風險，重寫學科建設邏輯框架，是人工智能大航海時代高等教育必做的第一道大考題。

（一）理解人機共創新生態，積極探索學科“新大陸”

人工智能催生了新質生產力，它改變的不只是工具，更是人本身。人工智能可能導致學科知識體系、人才培養范式的坍塌和新學科方向的出現。一方面，人工智能技術對知識傳承及創新生產的底層邏輯徹底重寫，學科既有的布局、專業方向定位及方向間的邊界亟待重構。傳媒藝術學學科現行的專業方向分類是依據傳媒藝術創作的勞動力分布來設置的，如按電影、廣播電視、數字媒體、動畫等二級學科分門別類設置相應的制片、導演、編劇、攝影、美術、表演、聲音、交互設計等方向，各專業方向精準對應傳媒藝術生產流程各工口對人才專業能力的要求。但正如OpenAI首席執行官薩姆·奧爾特曼（Sam Altman）2024年4月5日在推特上發文所說的，“電影都將變成視頻游戲，而視頻游戲將變成某種好得難于想象的東西”.。人工智能強大的計算速度、思維模型、學習能力及跨語言、文本生成的功能，將使傳媒藝術學下諸多相對獨立的專業方向所對應的工種很大程度上被以硅基生命為代表的新質生產力整合。因此，應跳出固有的傳媒行業生態，面向人才與新技術功能的深度融合，模糊學科方向邊界，提煉各方向所需碳基生命的共性素質，重新定義學科知識體系和人才培養范式。另一方面，學科方向的疊合可能形成平面網絡，從而造就人工智能大航海時代的“新大陸”。這些即將浮出水面的“新大陸”涵蓋人工智能技術融入后的傳媒藝術新理念、新原理、新手段、新形態和新方法。如數字科技、藝術、創意的融合催生了數字藝術學學科；傳輸渠道、呈現形式、底層架構、生成模式的技術創新催生了數字傳播和未來媒體；硅基主體與碳基主體的協作催生了傳媒藝術復雜管理與知識產權、傳播倫理研究。這預示了不再用已經確立的學科專業而是用研究應用的情境來確定知識的界限/ 的趨勢。學科“新大陸”的發現將指向傳媒藝術人機共創生態的構建。

（二）厚植中華文化優秀基因，規避學科被“殖民”的風險

生成式人工智能是以云計算、海量數據庫以及機器交互學習等為技術前提的內容智能生成系統，在藝術領域具有強大的類人思維和創作能力。就像大航?；顒痈淖兞巳祟愇拿鬟M化的路線那樣，人工智能“大航?！睂氐赘淖冎R傳承的模式，并改變知識的創新生產。誰掌握算法、誰訓練出面向端口的應用大模型，算法和大模型中所凝聚的就是誰的文化、誰的知識體系、誰的思維范式乃至行為習慣、價值判斷。無論國外還是國內團隊研發的大模型，其應用涉及的語料庫、連接的數據庫都是由具備一定文化背景的人研發和訓練的，不可避免地帶有研發者所處的文化體系和自身思維模式的烙印。因此語言模型或視音頻模型的輸出結果并非絕對客觀中立，其中集聚著研發者的意志與其所處的區域國別的歷史傳統和意識形態。鑒于人工智能技術在國外的研究起步早、發展成熟且因推廣迅速而影響力大，其大模型開發所依托的文化背景、知識體系、價值判斷也必然成為各國生成藝術創作的基礎數據、語料和相應的思維方式，其敘事邏輯、畫面內容生成可能都具有一定的文化背景和符號指向，形成無形的權力體系，對應用者的思想和價值觀念產生影響。

當下，面對人工智能“大航?！?，國內掀起的“百模大戰”是對產品創新力、生態力和發展力的持續突破，也是對西方強勢話語體系的一種修正，是對中國傳統文化與核心價值體系的技術“種植”。傳媒藝術學學科與人工智能碰撞，創作主體的人機一體化，創作流程的跨語言、跨文本生成化，傳播方式的模因化，必然對人才培養提出新要求，而新型人才的培養有賴于學科知識體系、專業范式的新構。不言而喻，忽視學科知識體系、教育范式在人工智能時代的自覺革命，必將埋下未來人才思維與價值觀被“殖民”的隱患，與地理大發現相伴生的文明間的殘酷絞殺會以文化范式間的博弈而重演。

因此在傳媒藝術學學科建設過程中，應加強內涵建設，避免簡單照搬西方模式，警惕可能在學科領域出現的思維、知識、價值體系“被殖民”的潛在風險，通過在人才培養中厚植中華優秀文化基因，加強批判性思維和文化審思，提高對生成式人工智能背后的文化偏向和意識形態的鑒別能力，保持我國傳媒藝術學學科的文化自主性，使傳媒藝術學學科有效支撐中國特色藝術學知識體系建構，提升人工智能時代的文化自信。

四、傳媒藝術學應對未來的轉型路徑

2023年，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集體學習時強調，教育數字化是我國開辟教育發展新賽道和塑造教育發展新優勢的重要突破口。0人工智能的本質及迭代速度，更要求教育改革不能僅僅是被動回應，而應主動預判和積極創新。在人工智能引領的新一輪科技革命和技術產業變革背景下，傳媒藝術學學科更應重視人文與科技素養并重的知識體系構建、人機融創思維和能力并舉的學科范式創新。

（一）落地跨學科教育，智能技術邏輯貫穿全程

在知識體系的發展歷程中，科技與人文從來沒有明確清晰的界線，當下流行的“數字人文方法”也并非新工具，而是長期隱而不顯地被運用于藝術人文領域。只是在人工智能時代，數字人文方法開始呈現為一種“顯學”，1 對藝術的生成、傳播等產生深度影響。傳媒藝術領域中，技術作為底層邏輯支撐者和端口創作者與相應的文化、情感、社會等諸多范疇深度融匯，在多元的學科領域形成交叉與對話。高校應積極應對，樹立跨學科教育理念，以科藝融合為目標培養人才，探索更為廣泛的新型藝術教育模式。

人工智能包含大量不同的子領域，從學習、推理、感知等通用領域到下棋、證明數學定理、寫詩、駕車或診斷疾病等特定領域。2 人工智能這種可以與任何智能任務產生聯系的普遍特征，要求傳媒藝術學學科建設應首先以引導學生掌握并應用人工智能技術為目的，加快增設人工智能相關課程，建立多學科交叉的培養體系。在保持原有學科與專業發展優勢的前提下，增設數據可視化、互動藝術等專業，使學生理解和掌握前沿科技在藝術創作中的應用。其次，要堅持科技與藝術結合的教育理念，鼓勵跨學科合作，匯聚來自藝術、計算機科學、數據科學等不同領域的學者和學生，共同探討和實踐數字人文方法在傳媒藝術中的創新應用，如人工智能生成藝術、虛擬現實電影、互動裝置藝術等，探索智能技術與藝術結合的無限可能性。再次，應鼓勵學生走出學校，走進行業企業，了解人工智能在傳媒藝術中的應用開發情況，從而明確學習目標。高校也應通過進修、培訓、交流等方式提升師生跨學科素養，使其了解最新的學術和行業動態，促進教育理念的落實和推廣，為傳媒藝術的未來發展注入新的活力。

（二）大類培養，打破學科壁壘和職業分工

在2022年發布的《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目錄》中，藝術學門類學科與舊版目錄相比發生了重大變化，學術學位由原來的5個具體領域類一級學科合并為藝術學。2024年1月，國家發布《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簡介及其學位基本要求》，對藝術學學科范圍做了更具體的劃定，將藝術史論、批評研究等一般研究和特殊門類研究全部囊括在內。3 該目錄的變動順應和彰顯了當下藝術的演進形態，有助于突破各學科壁壘，形成新的理論增長點。

在人工智能浪潮下，作為藝術學重要分支的傳媒藝術也應借鑒母系學科的分類思路，構建綜合研究的視野。首先，應超越單一的藝術形式，不局限于廣播電視藝術學、電影學、數字媒體藝術等行業分支領域，從傳媒藝術基礎理論層面、交叉研究層面、提升傳媒藝術整體的文化軟實力戰略層面開展重大理論命題研究，同時注意人工智能時代藝術理論的新研究模式（如機器深度學習和大數據的挖掘能力可以對藝術活動進行“遠觀”式的整體性研究），克服人類個體在主觀選擇、知識積累和理論視野方面的局限性，探索藝術史走向、藝術家風格、新的藝術評價標準等。其次，應擯棄完全按照職業分工設置專業方向的做法，不對策劃、導演、編劇、錄音、攝影攝像、舞臺戲劇美術等具體崗位劃分明確的邊界，而是根據人工智能時代傳媒藝術發展規律，按照藝術大類培養，以目的和問題為導向對各相關專業方向進行優化重組。同時，根據行業發展趨勢增設新專業方向，如中國文化與智能模型、智能端口開發、人工智能應用設計等。需要注意的是，提倡超越傳媒藝術具體分支領域進行大類研究，并不代表放棄原有分支領域的理論和實踐，而是不固守相對獨立的傳統知識體系，既要探索傳媒藝術各類型被科技賦能后的形態演進、傳播特征和審美要素，也要跳出單一領域，看到傳媒藝術的整體性趨勢。同樣，跳出職業分工設置專業方向并非否定單一崗位專業能力的重要性，而是要在掌握人工智能創作理論與實踐的基礎上，培養學生的人機合作適應能力、跨界協作能力。

（三）回歸藝術本質，塑造人才原始創造力

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突破，傳媒藝術的創作效率得到大幅提升，藝術作品的審美價值不取決于外在形式帶來的“驚顫”和具身體驗，而在于通過駕馭技術準確表達思想、情感，構建啟人心智的敘事。生成式人工智能基于算法、模型、規則等創作藝術作品，但作品的靈魂仍然來源于“人性”。人在創作中的靈感無法被機器替代，機器學習和生成速度無論多快也無法取代個體生命的體驗和沉思。因此，傳媒藝術創作的規律雖然被改寫，但作為藝術核心驅動力的創新思維和審美意識卻依然如故，驅動生成式作品創作的依舊是人的創意與情感，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對傳媒藝術學學科建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首先，學科內涵必須跳脫出對應業界崗位能力設置的定式，回歸藝術本質，從藝術本體設置兼顧人才駕馭人工智能技術，理解人工智能語境，塑造人才藝術原始創造力的學科知識體系。其次，雖然人工智能技術在生成作品過程中也能觸及藝術表現的情感層次，但藝術作品是否表達對人性的探索和向善的價值態度則是由碳基生命來主導的。2023年6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指出，“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連續性、具有突出的創新性、具有突出的統一性、具有突出的包容性、具有突出的和平性”。4 中華傳統文化中蘊含的身心一如、自他圓融、天下大同的思想包含人類普遍的對真善美的追求，這為傳媒藝術學科人才培養范式的轉型提供了根本遵循。將中國文化精神、東方審美品格融入人工智能生成端口的人機協作過程，架起中華人文精神與大模型工具之間的橋梁，是當下傳媒藝術學學科轉型的基本路徑。再次，生成式人工智能擁有涵蓋廣泛學科知識的訓練數據庫，能夠在短時間內為學生提供幾乎所有學科領域的知識，5 這為傳媒藝術學學科轉型構建了基本情境，傳媒藝術生態也將因此發生天翻地覆的變革，相關行業領域可通過技術手段進行突破和創新，但同時也面臨藝術倫理和社會責任方面的危機。因此在傳媒藝術學學科知識體系搭建上，創作的傳統技能技巧將作為人才的基本素養融入通識教育，而相應的倫理、法規、社會責任等內容則應融入專業教育部分。未來傳媒藝術的適用、可用、創新之才一方面必須把握時代脈搏，心懷國之大者，具有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能夠以積極心態應對創新；另一方面應以審慎的態度把握技術和創造內容的關系，養成文化敏感性，確保人機協作的內容與形式符合公序良俗，體現人性溫度和深刻的社會意義，使智能技術下的傳媒藝術順利實現向未來媒體藝術的轉變。

五、結語

人工智能技術為傳媒藝術學學科帶來了新的機遇與挑戰。通過深入研究人工智能技術在傳媒藝術中的應用及其對藝術創作、傳播和審美的影響，可以更好地理解和把握傳媒藝術學學科的發展方向。時不我待，傳媒藝術學學科需要在技術與藝術融合、跨學科研究以及人才培養等方面快速轉身，通過推動學科體系的完善與進步，為構建有中國特色的自主知識體系，培養面向未來的高層次傳媒人才，提升中國理論在國際學術與行業領域的地位作貢獻。

（作者賈秀清系中國傳媒大學動畫與數字藝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王若楠系中國傳媒大學學科建設與發展規劃處助理研究員，2024 級傳媒藝術學博士研究生；買根系中國傳媒大學動畫與數字藝術學院數字媒體藝術專業2021 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