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初學為文,一看題目,便覺一片空虛,搔首踟躕,不知如何落筆。無論是以“人生于世……”來開始,或以“時代的巨輪……”來開始,都覺得文思枯澀、難以為繼,即或搜索枯腸,敷衍成篇,自己也覺得內容貧乏、索然寡味。胡適之先生告訴過我們:“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我們心中不免暗忖:本來無話可說,要我說些什么?有人認為這是腹笥太儉之過,療治之方是多讀書。“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固然可以充實學問、增廣見聞,主要的還是有賴于思想的啟發,否則縱然腹笥便便、搜章摘句,也不過是饾饤之學,不見得就能達到“文如春華,思若涌泉”的地步。想象不充,聯想不快,分析不精,辭藻不富,這是造成文思不暢的主要原因。
度過枯澀的階段,便又是一種境界。提起筆來,有個我在,“縱橫自有凌云筆,俯仰隨人亦可憐。”對于什么都有意見,而且觸類旁通,波瀾壯闊,有時一事未竟而枝節橫生,有時逸出題外而莫知所屆,有時旁征博引而輕重倒置,有時作翻案文章,有時竟至“罵題”,洋洋灑灑,拉拉雜雜,往好聽里說是班固所謂的“下筆不能自休”。但就作文的藝術而論,似乎尚有改進的余地。
作文知道割愛,才是進入第三個階段的征象。須知敝帚究竟不值珍視。不成熟的思想,不穩妥的意見,不切題的材料,不扼要的描寫,不恰當的詞字,統統要大刀闊斧地加以削刪。芟除枝蔓之后,才能顯著整潔而有精神,清楚而有姿態,簡單而有力量。所謂“絢爛之極趨于平淡”就是這種境界。
文章的好壞與長短無關。文章要講究氣勢的寬闊、意思的深入,長短并無關系。長短要求其適度,性質需要長篇大論者不宜過于簡略,性質需要簡單明了者不宜過于累贅,如是而已。所以文章之過長過短,不以字數計,而以其內容之需要為準。
文章的好壞與寫作的快慢無關。頃刻之間成數千言,未必斐然可誦,吟得一個字,拈斷數根須,亦未必字字珠璣。我們欣賞的是成品,不是過程。文不加點的人,也許早有腹稿。我們為文還是應該刻意求工,千錘百煉,雖不必“擲地作金石聲”,但總要盡力洗除一切膚泛猥雜的毛病。
文章的好壞與年齡無關。姜愈老愈辣,但“辣手作文章”的人并不一定是耆耇。頭腦的成熟、藝術的造詣,與年齡時常不成正比。但就一個人的發展過程而言,總要經過上面所說的三個階段。
(選自《雅舍雜文》,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