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先是連續二十多天淅淅瀝瀝的梅雨,然后一轉晴就氣溫飆升。出門轉悠,早晨艷陽高照,中午烈日當空,晚上依然熱浪炙烤,叫人直呼吃不消。暑氣蒸騰,即使宅在小城的家里,有空調的加持,依然吃不香、睡不好,這時,我就特別懷念曾經的鄉村,懷念三伏天的鄉村美食。
我年少時生活在江蘇溧陽湯橋村的劉家邊。那時候,三伏天也要下地干活。夏天最辛苦的農活是耘田,就是在稻田里除草。頭戴涼帽,跪在發燙的泥水里,后背烈日暴曬,身下稻葉刺人,小腿被水蛭叮咬吸血,耘了幾趟田,熱得實在吃不消,大叔們去樹蔭下抽袋煙,喝碗茶,年輕人則一頭扎進附近的池塘,用力撲騰著,攪起涼水給身體降溫。這時候,主婦們就要變著花樣準備爽口的飯菜和解暑的飲品,讓勞力們以更好的狀態投入到田間勞作中。
下田干活的男人,喝的最多是茶末熬的釅茶、大麥炒熟后煮的大麥茶。除此之外,老家還有兩種很有特色的“茶”:冬瓜茶和焙米茶。冬瓜茶?是用冬瓜皮、帶籽的?冬瓜瓤,加水和冰糖煮成的,在木桶里涼透,勞作之余喝上一兩碗,降暑解渴、清熱解毒。焙米茶可能是溧陽特有的飲品,制作方法很簡單:鐵鍋燒熱后,倒入洗凈晾干的米,用小火翻炒至黃褐色,微微有炒米的焦香味,就注入開水、蓋上鍋蓋,燒開后撤火,略燜一燜就盛出來自然晾涼,香氣撲鼻、爽口消暑的焙米茶就成了。焙米茶吃起來不黏不稠、?清爽滑溜,?帶有淡淡的焦香,熬饑解渴、和中養胃。
至于瓜果解暑,興許是窮鄉僻壤的緣故,當年老家能吃到的夏季瓜果只有西瓜、梨瓜、水瓜等寥寥幾種。西瓜是生產隊里種的,派人日夜看管著,每個成熟的西瓜都要拉到集市上賣錢,平時是吃不到的。梨瓜也叫香瓜,比拳頭稍大些,成熟之后香甜得很。水瓜,好像是宜(宜興)溧(溧陽、溧水)高(高淳)這片地域的特產,形如成人小臂。水瓜有兩種,一種表皮通體翠綠,水分高,成熟之后有淡淡的、時隱時現的香甜。如果沒有及時采摘,或者采摘后放置一兩天,它就會漸漸軟化,最后化作一攤水。另一種被稱作水菜瓜,表皮青白相間,吃起來有一點韌勁。一般是切成薄片,用鹽稍稍腌漬片刻,擠掉些水分后,加幾滴麻油或是熟菜油涼拌。涼拌水菜瓜脆嫩可口,是夏日下酒、下飯的好菜。
夏日的農家下飯菜,拍黃瓜、清炒南瓜藤或是山芋梗,都是尋常的。韭菜炒蛋、辣椒炒蛋,原材料也是唾手可得的。溧陽最有特色的夏季農家菜是呵落蘇。幾根紫色的長茄子,洗凈后劃上兩刀,裝碗里蒸,或者煮飯時直接丟在鍋里。溧陽人把茄子稱作“落蘇”,利用蒸汽蒸熟的茄子,就叫“呵落蘇”。飯熟后取出茄子裝盤放涼,然后加鹽、蒜末,拌勻后淋幾滴香油。講究一點的,拌芝麻醬。茄子與長豆一起蒸熟、拌上佐料,或者茄子、長豆再加青椒一起清炒,也是夏天農家飯桌上幾乎天天見到的菜。?
那時候的農村,除了過年、吃席,平日里少有葷腥。沒有油水下肚的日子,對美食的評判就很簡單:只有魚蝦、肉菜,才算得上美味。按照這個標準,記憶中夏日值得回味的鄉村美味佳肴,就只剩下很少的幾樣了——
面拖小雜魚。夏日,稍大點的男孩子幾乎每天午后都聚在村口的池塘游泳。在水草豐美的河灣、淺灘,能摸到小鯽魚、鳑鲏、鯧鰷,還有身體幾乎透明的蝦。摸到的河鮮用涼帽裝了帶回家,在門口池塘邊剖腹去腮洗干凈,順手在腳下的石板背面掏幾把,一碗螄螺(溧陽人把螺螄叫作螄螺)就有了。小魚小蝦的做法有很多種,紅燒小雜魚是最普通的,高級一點的是油煎,裝盤之后再淋一點醬油,味道鮮美無比。還有一種讓人念念不忘的做法是“面拖”:小麥粉加水打成稠厚的面糊,加些鹽調勻;洗凈的小魚小蝦裹上面糊;起油鍋,將包裹著小魚小蝦的面糊分批下鍋,待色澤金黃、面糊浮起即撈出鍋,裝盤后撒蔥花、香菜末、辣椒粉。吃上一塊,滿口的鮮香酥辣脆。
糊鮮螄螺。摸來的螄螺,浸在清水盆中養幾天,再加一滴油,讓它吐出泥沙。將洗凈后的螄螺在滾燙的開水中焯一焯,然后挑出螺肉,掐掉尾部。熱鍋下油,加姜片,之后加鹽,再加上洗凈切段的韭菜,大火爆炒螄螺肉,淋醬油、料酒完成入味。這就是韭菜炒螄螺肉。韭菜炒螄螺肉味道鮮美,但在溧陽人看來,終究敵不過糊鮮螄螺。熱鍋放油,加佐料炒熟螺肉;面糊加蛋黃后,倒入鍋中,加入鹵水攪拌,讓螄螺肉均勻分布在面糊中。鍋中沸騰后,放韭菜末,出鍋。這道糊鮮螄螺,風味獨特、營養豐富,在溧陽傳承了千百年,曾被評為“中華名小吃”,列入非遺保護名錄。糊鮮螄螺美味的奧秘在于鹵水。溧陽農家在霜降過后踩腌菜,一層大青菜撒一層鹽,用力踩踏后,層層堆積成一滿缸,再壓上一塊大石頭,發酵二十多天,就變成了腌菜。腌菜發酵形成的酸水,有一種特別的鮮香味道,這正是糊鮮螄螺的靈魂所在。糊鮮螄螺聞起來像臭豆腐,但入口后鮮香無比,是夏日里的開胃菜。
燒黃鱔。夏天,走在田埂上,經常有黃鱔被腳步的震動驚嚇到,從藏身的泥洞里竄出來,奮力游向稻田中間。這時候一個箭步跨過去,伸出手,三個手指形成一個三股叉,一下子就能牢牢鉗住黃鱔圓滾滾、滑溜溜的身子。“小暑黃鱔賽人參”。茄子燒黃鱔是溧陽代表性的夏日美味。門口菜地里隨手摘幾根絲瓜,也能成就一份美食:黃鱔剁成寸段,與切成滾刀塊的絲瓜一起煮湯。如果再加一個煎雞蛋,更美味。有時候只抓到一條黃鱔,就得在池塘邊摸些螄螺湊湊數,來一盤螄螺燒黃鱔。
我記憶最深刻的,是母親做的臘肉煨冬瓜。盛夏的一天傍晚,父親的老戰友遠道而來。父親在門口場院上陪老戰友喝酒、聊天,母親則忙著殺雞、燉蛋、炒菜。忽然,母親變戲法一樣,端出來一大盆臘肉煨冬瓜。臘肉發黃,冬瓜雪白,湯汁乳白,混雜著臘肉淡淡的蠔味和冬瓜的清香。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農村雖然通了電,但沒有冰箱。為過年準備的臘肉,年后留下一兩塊,留作端午時包咸肉粽子,并不鮮見。但在三伏天還能吃到臘肉煨冬瓜,那就稀罕了。老戰友贊嘆不已,這讓父親感到很有面子。
不知不覺,在城里工作已經四十多年了。記憶中的夏日農家美味已經漸漸淡去。夏日的下午,我喜歡在廚房里忙乎一兩個小時,出一身透汗,燒幾樣家常菜擺上餐桌,等孩子下班回家。這時候,悠悠篤篤地喝杯熱茶,靜靜心,不用開空調,也有一抹清新慢慢在心胸升騰。桌上的菜肴,在我看來,無論是蒸、煮、燉、燒,還是用別的什么烹飪方法做的,都不如記憶中的那些農家美味,農家自養的雞鴨魚肉、種植的蔬菜瓜果,通過最簡單、最普通的烹飪和調味,營造出的濃厚家常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