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蘇北平原一馬平川。四五月,平原上涌動著一片金黃和碧綠。幾乎是一夜之間,大地上紛紛支起一座座白色塑料薄膜覆蓋的棉花營養缽苗床,如同碧綠深邃的湖泊上閃耀著白色的光亮。營養缽用制缽器一個一個打成,然后,人們在窨足水的營養缽里播下棉種,一個缽子里丟一到兩粒棉籽,落種后支起竹架,再覆蓋上塑料薄膜。棉籽破土發芽后,人們揭開薄膜給苗床通風、透光,棉苗葉片的嫩綠吱吱地綠了一層又綠了一層,閃爍著深綠色的光。
棉苗一天天壯實后,人們就要開始把帶營養缽的棉苗移栽到地里,然后一遍遍地鋤草、施肥、治蟲、整枝、抹芽、打頂,像呵護自己的孩子一樣精心侍弄棉苗。直到棉花開花、結桃、吐絮、采摘,從初夏忙到深秋,每一棵棉花的葉片上,都滴著棉農亮晶晶的汗珠,甩落一地光芒。
盛夏,棉花枝葉挨挨擠擠,墨綠了大地,一直墨綠到遙遠的天邊。第一天開出的淡黃色的花,過了一夜后就變成水紅色了。一場盆倒碗澆的雷陣雨后,干渴的棉花敞開喉嚨咕嚕咕嚕地喝足了水,挺直軀干,舒展枝葉,葉片、花瓣上水珠滾落,精神抖擻。烈日畫出棉葉的脈絡,近乎透明,泛著一片銀白的光。棉田里漂浮著悶熱的氣息。這時,若蹲在田邊,似乎能聽到棉花呼啦呼啦地舒展骨節瘋狂生長的聲音。粉色的花凋謝后,開始結桃。棉桃頂尖,很硬。一串串雞蛋大的青色棉桃,沉甸甸地壓彎了枝條。
平原上的秋天是從棉桃噼噼啪啪的爆裂聲中開始的。帶著秋意的金風,吹過廣袤的平原,也吹開了棉桃。褐色的棉殼齜牙咧嘴,噴吐出雪白的棉絮,開白了田野,開白了村莊。白色洶涌,構成了秋天平原的主色調。棉花白得圣潔,白得高貴,若雪,若銀,似絨球,似笑臉,像云朵,像天使。從遠處看,一望無際的棉田像覆蓋了厚厚的白雪,又如藍天上鋪散的云朵,讓人無法分清哪是天上跌落的白云,哪是地上盛開的棉花。大把大把金黃的野菊花,給雪白的棉田鑲上了一道金燦的邊。
棉農的笑臉如綻開的棉花,寫滿豐收的喜悅。大姑娘小媳婦頭裹毛巾,腰系圍腰,開始采棉花了。她們伸出三個指頭撮住棉花,靈巧地往外一拽,棉花就從殼里整個摘出,手里抓滿后再塞進圍腰。莫言的小說《白棉花》中有一首《摘棉歌》:“八月里來八月八,姐妹們呀上坡摘棉花,眼前一片白花花,左右開弓大把抓,抓,抓,抓……”采棉的畫面,差不多就如歌中唱的那樣。陽光四散而去,涼露四聚而來,拾花一直拾到月光灑滿大地。潮濕的棉葉閃爍著月光,潔白的棉花反射著月光,寧靜的溝渠倒映著月光,帶著寒意的露水凝重地打濕了棉花的枝葉和棉絮。蟋蟀尖細的叫聲像泉水一樣從草叢里滲出來,似乎在催促人們早點回家。拾棉花,得低頭、彎腰,腰酸、胳膊疼,棉農們身子累,心里甜。
祖母摘回幾只青桃,放在她房間的桌子上。不久,那幾顆風干的棉桃裂開,祖母摘出棉花,用捻陀捻線。家中的花貓豎起雙耳,驚奇地盯著祖母手中不停旋轉的捻陀,好奇地伸出一只爪去撥弄捻陀,剛碰到便嚇得退縮了回去。這場景,就像一幅畫、一個鏡頭,深深定格在我的腦海里。
秋霜染紅了狗骨樹的葉子,紅葉飄飄。帶著霜意的寒風很快卷落了棉花的枯葉,寒霜撲打在沒有思想準備的棉花棵上,一些沒來得及綻開的棉桃枯萎成了堅硬的僵桃。麥行中間的棉稈迎風而立,用它枯瘦如柴的身軀庇護著被寒風侵襲的麥苗,留下最后的風骨。母親摘回發黑的僵硬棉桃,曬干后用方頭木榔頭一個個敲開,坐在點著煤油燈的飯桌旁摘出里面干硬的花瓣,打絨后與上等籽花摻和在一起,叫來彈棉花的師傅彈棉胎。哥哥結婚,母親要準備幾床舒適柔軟的棉被;姐姐出嫁,兩床鮮亮的紅緞子棉被是必不可少的。
東北風刮得緊了,天說冷就冷了。母親端出柳條針線匾,坐在桌邊,套上針箍,從線板上抽出戳著的針,穿上線,開始為我們縫制棉襖、棉褲、棉鞋,讓我們暖暖和和地過冬。俗話說,“千層單不如一層棉”,棉花吸收了陽光,柔軟,厚實,溫暖。冬天腳冷,母親給我們的鞋里墊上一層棉花,就能從腳底一直暖到心里。母親捻棉線,給姐姐織線衫,兩根長長的毛線針在母親靈巧的手中時而交叉,時而分開,像兩只爭斗的鳥。籃子里的白色線團調皮地滾動,一圈圈地變小。我們穿上帶著燦燦陽光和母親氣息的棉衣、棉鞋,暖洋洋地去上學,滾雪球,打雪仗。天再冷,我們的心底都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