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學院派小說《論美》中的倫理與危機書寫

[摘" 要] 英國學院派小說家扎迪·史密斯的小說《論美》通過深入描摹以知識分子為典型的兩性關系中自我與他者存在的沖突與矛盾，揭示了英美中上層階級潛藏的家庭倫理危機；借由對惠靈頓學院以價值利益為導向的校園風氣、學術競爭與個人道德理想幻滅的刻畫，揭露象牙塔中知識分子的生存危機。作為擁有主觀意識的個體，辨識已經(jīng)存在的危機現(xiàn)象，有助于厘清人與人之間復雜的倫理關系。

[關鍵詞] 學院派小說" 《論美》" 知識分子" 倫理" 危機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4-0043-04

自處女作《白牙》轟動問世，扎迪·史密斯便被認為是英國最佳年輕小說家之一。她的第三部小說《論美》入圍布克獎。史密斯是一位擁有多元文化背景的作家，作品涉及種族、階級、文化、暴力、愛情、戰(zhàn)爭及教育等一系列話題，蘊含著對存在于人類社會生活各個領域危機現(xiàn)象的關注與描摹。作為特定的客觀現(xiàn)象，“危機存在于人類社會的眾多領域，自人類文明和社會生活從遠古發(fā)展至今就存在著”[1]。

史密斯《論美》的故事圍繞居住在美國波士頓的兩個知識分子家庭及其周圍生活領域存在的倫理與危機現(xiàn)象展開，涉及家庭中的婚姻危機和父權(quán)壓迫、校園內(nèi)部知識分子倫理行為的失范、倫理身份的錯位與個體意志的落陷等現(xiàn)象。倫理是關于人類關系的一套自然法則，也是對道德現(xiàn)象的哲理性思考，“倫理危機的實質(zhì)是道德合理性的深層矛盾，道德合理性的深層矛盾又是自由的個體道德行為與道德共識的沖突”[2]。《論美》不僅精彩地展現(xiàn)了美國中上層階級在婚姻、家庭、社會生活中個體道德行為與道德共識的沖突，折射出不安定時代的倫理危機，還能激發(fā)人們對“在世”的倫理價值進行內(nèi)在求索。

一、家庭倫理危機

“他人與我的關系是一種存在與存在的關系，他人有自己的觀點，以自己的方式觀察世界，表現(xiàn)著世界。”[3]“我”亦如此，而倫理規(guī)范的斷裂將會加深兩性間的對立關系，引發(fā)家庭內(nèi)部沖突，繼而損壞家庭這個社會的基本構(gòu)成單元。《論美》中，自我與他者的兩性沖突揭露的家庭倫理危機清晰可辨：霍華德·貝爾西的屢次出軌使夫妻關系難以調(diào)和，最終導致家庭的瓦解；企圖在家庭中掌握絕對主導權(quán)的蒙蒂·基普斯令卡琳·基普斯束縛于父權(quán)的精神枷鎖下，表面風平浪靜的家庭卻隱藏著人性的自私與丑惡。

1.貝爾西家庭的婚姻背叛

《存在與虛無》中有言：“一切對我有價值的都對他人有價值。我努力把我從他人的支配中解放出來，反過來力圖控制他人，而他人也同時力圖控制我。”[4]這是一種雙向的動態(tài)運作模式。夫妻關系好比一項統(tǒng)合性謀劃的事業(yè)，作為利益聯(lián)結(jié)體的雙方，一切對自我有價值的也應當對對方存在價值，一旦夫妻的一方打破了平衡，潛藏的沖突與危機就會展露出來。小說中，霍華德是一位從事倫勃朗繪畫研究的教授，而他的妻子琪琪是美國黑奴的后裔，其祖母將一棟大房子贈予她后，她的家庭便躋身于中產(chǎn)階級行列。霍華德依靠這份房產(chǎn)結(jié)束了在各種二流學府間搬來搬去的痛苦，琪琪也借助婚姻鞏固了自身的階級地位。兩人原本在婚姻中彼此成就，當霍華德心甘情愿讓步時，琪琪也能做到通情達理。然而，個人的行為和選擇會對他人產(chǎn)生潛在的影響，這種蝴蝶效應式的連鎖反應有時會招致巨大的危機，當霍華德與琪琪之間價值交換及倫理關系的平衡點被打破，婚姻的危機隨之而來。比如，在琪琪的身材樣貌發(fā)生變化、不再年輕后，這對中年夫妻的感情趨于平淡，經(jīng)受不住外界誘惑的霍華德與其他女人發(fā)生了兩次婚外情，嚴重傷害了琪琪的感情，原本長久穩(wěn)定的婚姻關系遭受重創(chuàng)。霍華德謊稱第一次婚外情是在學術會議期間，他跟一個陌生女人在沖動的情況下發(fā)生了一夜情，琪琪也試著原諒他的過失。“我對我的為他存在負有責任”[4]，他人也奠定了“我”的存在。最初不想離婚而努力解決問題的夫妻可能在未來再次面臨相似的困境，在解除一種危機后，可能又遇新的危機。結(jié)婚三十周年的晚上，在發(fā)現(xiàn)丈夫的出軌對象是兩人三十多年的共同好友克萊爾·馬爾科姆時，琪琪的心理防線徹底崩塌，婚姻破裂的導火線就此引燃，克萊爾的出現(xiàn)使這一切更快地朝著壞的方向發(fā)展。作為高級知識分子，霍華德明知出軌行為會給家人帶來傷害，卻依舊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欲望，又與蒙蒂的女兒維多利亞發(fā)生了一夜情，終使得多年平穩(wěn)的婚姻陷入無法挽回的局面。此外，“我要求他通過自己保持為對我的純粹主觀性而把我的存在奠定為享有特權(quán)的對象”[4]，但在婚姻中，執(zhí)拗于自我框架下的霍華德，將琪琪視作是名譽和欲望的附加物，而非一位必須忠貞對待并加以呵護的妻子，從而導致夫妻關系的失衡。與此同時，以自我為中心的霍華德在處理親密關系時往往會忽視妻子的情感需求，罔顧妻子的痛苦，多次發(fā)生婚外情。這令琪琪難以再坦然處之，原本完整的家庭就此分崩離析。

2.基普斯家庭的父權(quán)壓迫

在社會私人范疇，“家庭道德規(guī)范是社會的基礎性道德規(guī)范，違反這些基本道德規(guī)范將會產(chǎn)生與此相關的情感危機和家庭倫理方面的婚姻道德危機”[1]。史密斯寫實地刻畫了除貝爾西家庭外的另一對夫妻——蒙蒂與卡琳的生活樣貌，包括他們之間壓迫與被壓迫的二元對立關系。蒙蒂一家從英國倫敦搬到美國波士頓，卡琳與琪琪在幾次接觸后便成了一對無話不談、靈魂共鳴的好姐妹。琪琪盛情邀請卡琳參加家庭聚會，卡琳表現(xiàn)得異常歡喜并表示一定會赴約，卻沒有兌現(xiàn)承諾。蒙蒂將卡琳爽約的原因歸結(jié)為她不喜歡熱火朝天的社交聚會氛圍，而是偏好守在家里的壁爐邊取暖，但琪琪對他的搪塞持懷疑態(tài)度：“太遺憾了……她似乎很肯定她會來呢。”[5]蒙蒂可以以妻子的身體狀況為由委婉地拒絕其出門的要求，或直截了當?shù)匾阅兄魅说纳矸輬詻Q反對妻子出門，但他要求卡琳待在家中的行為無疑是對妻子自由的限制。這一舉措隱含了蒙蒂不為人知的企圖，他希望“通過把他人的身體完全化歸自有而把他人的自由化歸我有的享有特權(quán)”[4]，使對方被自己對象化。然而，無論蒙蒂通過哪種方式阻止卡琳走出門外，都可被看作是暗含欺騙性的對卡琳自由選擇權(quán)的剝奪，他有意地將卡琳視作自己可以牢牢禁錮的對象，借以在兩性關系中占據(jù)絕對主導權(quán)。

在蒙蒂的認知里，卡琳需要作為他理想中一位守家的高尚母親形象出現(xiàn)，她獨立思想的小火苗一旦萌生，便會被扼殺在搖籃里。然而，人的主體意識始終存在，卡琳終究是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獨立個體，當然會對蒙蒂的行為產(chǎn)生不滿進而采取反抗措施。外表看似和諧的局面實則隱藏著不和諧的因子，個體會通過與他人展開斗爭以此保衛(wèi)自我的主體性，在蒙蒂限制卡琳的自由時，這種兩性主體的沖突必然生成一個將他們兩人都局限在內(nèi)的“地獄”。“我以我的注視反過來凝思注視我的他人。”[4]作為顯性受限者的卡琳遭受來自丈夫的桎梏，而作為隱性受限者的蒙蒂在尊崇男權(quán)的同時亦給自己留下了名聲受損的隱患。直至情節(jié)發(fā)展到眾人參加卡琳葬禮的那一幕，蒙蒂對錢特爾的長期侵害這一違背倫理道德、滿足私欲的可恥行為才通過霍華德女兒佐拉之口揭露出來。與擺在明面上的貝爾西家的婚姻狀況相比，基普斯家的家庭倫理危機隱藏得更深。

二、生存危機：“象牙塔”中知識分子的道德與意志落陷

“象牙塔”用于形容女性白皙的頸項，后又可用來指稱“那種脫離現(xiàn)實生活的文學家和藝術家的悅樂之地”[6]。《論美》的故事發(fā)生在美國波士頓的惠靈頓學院，寫實地刻畫了“象牙塔”中的知識分子對學術權(quán)力的爭奪以及個人道德和欲望的沉淪。在物質(zhì)文明發(fā)達且生存競爭劇烈的時代，“崇尚個體利益至上原則的人們，不再接受超越于他們之上的所謂神圣秩序及其神圣價值的神圣要求，道德個人主義代替了傳統(tǒng)社會的道德共同體主義”[2]，當美國校園內(nèi)知識分子倫理行為的失范與倫理身份的錯位等現(xiàn)象被推上前臺時，知識分子個體的生存危機也由此揭開：他們既要面對復雜的外部環(huán)境，又要面對內(nèi)在不穩(wěn)定因素。

1.知識分子的倫理行為失范

危機作為特定的存在現(xiàn)象為人所識的同時，還會牽涉人們的實際生活和實在利益，比如惠靈頓學院內(nèi)部知識分子的派系斗爭和個人利益的攫取，不僅異化了個體與校園共同體之間的關系，還引發(fā)知識分子自身倫理行為的失范。學術領域資源掠奪的緊迫性激發(fā)了知識分子的危機意識，不止惠靈頓學院成為知識分子爭奪權(quán)力的場所，校外的私人宴會場所也成為他們高談闊論、開展意識形態(tài)論戰(zhàn)和拉攏勢力的角斗場。

霍華德是惠靈頓學院的藝術史教授、專門研究倫勃朗的左翼學者；而蒙蒂是該學院的客座教授，是典型的右翼保守派。當霍華德望見蒙蒂與學院中其他知識分子結(jié)交攀談并控制聚會中剩下來的領地時，他便在意自己是否受到擁護他的那一派學術團體的保護，而非關注校園共同體的利益。作為黑人文學研究院副主任，厄斯金·杰格德那曲意逢迎的交際手段，“假意的奉承、無意義的順從和洗耳恭聽的神情”[5]，將虛偽迎合的歪風邪氣以及惠靈頓學院這個隱性的精英“交易場”暴露在大眾的視野里：推薦別人接受在巴爾的摩會議上發(fā)言的巨大榮譽，是為了免去參加會議的苦差；把別人的名字跟某一文集的編輯聯(lián)系起來，是為了擺脫他原先對出版商的許諾。他們只是學院里眾多知識分子的縮影，通過苦心鉆營的方式來經(jīng)營職業(yè)生涯。

2.知識分子的倫理身份錯位

在惠靈頓學院，學生會對整個人文學院教師的學術商品及其學術價值進行比較性的估價，包括選修的課程是否能給他們帶來最大利益。對學院的多數(shù)教授而言，能否發(fā)表論文、出版專著成為衡量自己是否成功的硬性指標，作為人文學者的學術研究不再是知識分子崇高的公共追求，而是可悲地淪為庸俗的謀生手段。與此同時，“危機在社會中各種主體之間、各種對象之間會發(fā)生連續(xù)的因果互動”[1]，這種互動具有廣泛的因果傳導性。來自學生的價值評估作用于大學里的知識分子，迫使他們?yōu)榱嗣u價值，將更多的注意力放置到所謂的學術研究中，以致背離教師傳道授業(yè)解惑的本職，難以盡到教書育人的責任。

知識分子的個體生存與價值危機迫使其目標準則和身份的偏移，而且“危機對一個社會系統(tǒng)中的基礎架構(gòu)或者基本的價值規(guī)范產(chǎn)生嚴重威脅”[1]，由知識分子的個體危機又蔓延到受教育的學生群體，直至整個大學社區(qū)。“大學向來是探求高深學問、追求真理，關注人類命運的場所，是人類文明進步的精神殿堂。”[7]當作為學院主心骨的知識分子沉溺于追求物質(zhì)享受與名利，而非純粹的學術探求與傳授知識時，作為校園主力軍的學生耽于現(xiàn)實利益而非對知識的求索，“象牙塔”失去原先崇高的含義。一旦“道德個人主義代替了傳統(tǒng)社會的道德共同體主義，并成為現(xiàn)代社會占據(jù)主導地位的道德基礎原則”[2]，知識分子的道德共識便會被摧毀。

3.知識分子的個體意志落陷

很多西方學院派小說深刻地描繪了知識分子的生存處境，即個人與理想及現(xiàn)實之間的失調(diào)，霍華德就是一個鮮活的例子。在充滿風險的現(xiàn)代世界，“危機或多或少更是一種持續(xù)的事態(tài)，侵入自我認同和個人情感的核心”[8]。學術能力的停滯意味著被輕視和邊緣化，由于霍華德理論說服力的欠缺，他在惠靈頓學院遠不及同齡人那樣成功。生存是建構(gòu)個人生活和與之相關的社會生活的前提，“個人可能因為得不到社會的認同而感到焦慮，也可能感到社會所崇尚的價值與個人志向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距”[2]，從而造成個人認同危機和價值危機。當霍華德回憶教職生涯時，“教這門課的人在走下坡路，穿著劣等的夾克，留著八十年代的發(fā)型，尚未發(fā)表著作，政治上邊緣化”[5]，苦悶與彷徨、失敗與失落成了他思想和精神的寫照。直至教職員大會結(jié)束，他的作品《反對倫勃朗：拷問大師》仍未出版，任職多年卻依舊沒有終身教位。個人的存在需要特定的物質(zhì)條件為其不斷地提供能量，從自身能力匱乏導致外界回饋力的不足，霍華德逐步陷入焦慮、迷惘卻又難以掙脫的生存困境。

誠然，大學校園是整個外部世界的縮影，史密斯以校園為依托，“透過知識分子的視角來輻射知識分子的弱點和社會狀況”[9]，在指明惠靈頓學院生存的外部環(huán)境存在問題的同時，也反映了知識分子內(nèi)在的道德和精神危機，又揭露了西方社會高等教育和當代文明的共同危機。

三、結(jié)語

西方學院派小說家主要以深刻的洞察力諷刺和揭露高校的種種弊端，而史密斯創(chuàng)作的學院派小說《論美》的現(xiàn)實意義不止于此。一方面，史密斯對知識分子家庭中潛藏的欺騙、矛盾與沖突的倫理危機刻畫，揭露了在美國中上層階級中，那些看似和諧的兩性關系背后所隱藏的情感背叛和父權(quán)壓迫。另一方面，在激烈的學術競爭、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和世俗欲望等內(nèi)外因素的裹挾下，知識分子的生存危機會使其在所處社會中無法確證自我的理想與價值而陷入倫理困境。雖然人類經(jīng)歷的危機可能會使他們對“在世”產(chǎn)生存在焦慮，但個體可在危機的牽引下不斷地重新認識自我與周遭世界的整體關系，對危機現(xiàn)象有所認知以及朝向未來的生存舉措無疑是作為擁有主觀意識的人應對危機的有效途徑。

參考文獻

[1] 高鵬程.危機學[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

[2] 秦越存.現(xiàn)代性倫理危機與西方共同體主義的困境[C]//中國倫理學會.“第二屆中國倫理學青年論壇”暨“首屆中國倫理學十大杰出青年學者頒獎大會”論文集.浙江財經(jīng)學院人文學院，2012.

[3] 薩特.薩特說人的自由[M].李鳳，編譯.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8.

[4] 薩特.存在與虛無[M] 陳宣良，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

[5] 史密斯.美[M].姚翠麗，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

[6] 廚川白村. 出了象牙之塔[M].魯迅，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

[7] 蔡先金.大學與象牙塔：實體與理念[J].高等教育研究，2007（2）.

[8] 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晚期現(xiàn)代中的自我與社會[M].夏璐，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

[9] 張榮升，丁威，王春艷.象牙塔內(nèi)的喧嘩與騷動：英美學院派小說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成曉華，牡丹江師范學院西方語言學院，研究方向為外國文學。

張榮升，牡丹江師范學院西方語言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外國文學。

基金項目：黑龍江省哲學社科規(guī)劃一般項目“倫理學視域下當代學院派小說及知識分子倫理共同體構(gòu)建研究”（22WWB194）；黑龍江省哲學社科規(guī)劃一般項目“后現(xiàn)代視域下學院派小說發(fā)展及啟示研究”（21WWB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