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筆下女性的悲美特質研究

[摘" 要] 《雪國》是川端康成最負盛名的作品之一，這部作品凝結了川端康成的人生觀和美學觀。川端康成在《雪國》中描寫了島村與駒子、葉子兩位純真美好女性的情愛糾纏，同時展現了女性顛沛無依的悲劇命運，將女性的悲美特質細膩地呈現出來。川端從男性視角出發展現女性的悲與美、哀與樂、希望與絕望，進而探索生命中的虛無與變遷，使悲與美在朦朧、虛幻、空茫的雪國之中得到充分的釋放與融合，呈現出強烈的震撼力與感染力。他用樸素的藝術手法將女性的悲美特質展現得淋漓盡致，實現了美的升華，也表現了川端康成獨特的人生觀、美學觀以及對美孜孜不倦的探求。

[關鍵詞] 川端康成" 《雪國》" 女性" 悲美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4-0094-04

《雪國》作為川端康最負盛名的作品之一，自20世紀80年代譯介至中國以來，就深受廣大讀者喜愛。不管是熱烈的駒子還是清冷的葉子，都美得動人，但又無法擺脫悲劇的命運，仿佛無形中有一種力量，將她們推向痛苦的深淵。在川端康成的筆下，這樣的女性占絕大多數。川端康成在《文學自傳》中說：“我覺得淺草比銀座，貧民窟比公官街、煙草女工們下班比學校女生放學的情景更帶有抒情性。”[1]從最初的《招魂節一景》，到中期的《雪國》，再到后期的《舞姬》，川端康成始終對女性尤其是社會底層的女性給予了極大的關注與同情，在作品中，他常常借助愛情和夢想來表現她們的不幸，展現其美好的人性，從而刻畫出既悲且美、苦澀如歌的生命圖景。

一、《雪國》中女性形象分析

1.充滿野性、固執可悲的駒子

藝伎駒子野性嫵媚，卻又固執可悲。駒子是一個善良、美好的姑娘。她的恩人、未婚夫行男得了重病，盡管她不愛他，但為了給他籌集醫藥費和生活費，還是做了藝伎維持生活，可見駒子的善良和責任感，并沒有因為苦難的命運和生活而泯滅。她也沒有就此墮落，而是堅持寫日記，記錄自己生命中瑣碎卻美好難忘的細節。

一個淪落風塵的女子，在苦難的生活面前，仍然堅持讀小說、記日記，這是怎樣堅毅的抗爭！對三弦琴的熱愛和古典舞蹈的熱愛，也是駒子的閃光點。連盲人按摩師都說，駒子這個姑娘雖然年紀還輕，可是三弦琴最近彈得好起來了。忙于討生活的駒子，在難得的閑暇之余，仍然不忘心中的夢想。她有自己的野心，有對大城市的向往和憧憬，所以不愿意將自己的心困于偏遠、狹小的雪國之中，而是在自己熱愛的藝術中，找到存在的意義。

“島村忽然感到一股涼爽之氣直沁心脾，幾乎從兩頰上生起雞皮疙瘩。在他那一下子變得茫然的整個腦子里響徹著三弦的聲音。”[2]高傲、虛偽、總覺得一切都是徒勞的島村，也拜倒在駒子的琴聲之下，覺得她有一種誘人的魅力，像冬天純凈的晨光，響徹了遠方積雪的群山。駒子的堅忍，沖破了禁錮她的牢籠，讓她的心無所拘束、任意翱翔。

駒子的身上閃耀著母性的光輝。正因為自己經歷過不幸，所以她更想要給別人一點安穩與庇護。于是對行男、葉子、島村，她都極盡溫柔，給予了他們母親般的愛與關懷。當帶給自己自由的行男正在遭受巨大的痛苦時，她毅然放棄自己即將實現的夢想，在這里，母性的溫柔光輝戰勝了理想。她對葉子，更是如親妹妹一般，對她百般愛護，原著中有這樣一個細節：

“駒姐，從這上面跨上去行吧？”

“沒關系。”駒子答了。葉子穿著雪褲輕盈跨過了三弦箱子。[2]

三弦琴是駒子的摯愛。而她竟然愿意讓葉子從上邊跨過去，可見她對葉子的包容與寵愛。甚至在得知島村要回東京之時，對大城市無比向往、對島村愛到瘋狂的駒子，竟然提出讓島村帶葉子走，并叮囑島村要對她好。她用母愛的溫情給同樣孤苦無依的葉子撐起了一把保護傘。最后，在看到葉子從蠶房掉落的瞬間，駒子的驚慌喊叫仿佛穿透了每個人的心，這絕不亞于一個母親失去了孩子的痛苦，可以說，葉子一定程度上是她的寄托和希望，葉子的離去，讓她再次墜入了無底深淵。

駒子還勇于追求無果的愛情。她知道島村并不能給自己幻想中的未來，但仍然固執地用自己的方式對他好，“無微不至，甚至有些卑微可笑”[3]。駒子愛得含蓄也愛得瘋狂，瘋狂到為了那一點虛無縹緲的愛，甘愿做島村發泄欲望的工具；瘋狂到為了送島村，都不愿趕回去見恩人行男最后一面。她心甘情愿地付出，哪怕清楚自己只是島村的附庸，是可有可無的，她還是如飛蛾撲火一般，不肯回頭，讓讀者為之嘆惋。駒子像火一樣熱烈、狂放、堅強、固執，最終也難逃被玩弄、被拋棄的命運。她在茫茫雪國恣意地燃燒，驚艷動人。

2.清冷堅忍、純美虛幻的葉子

葉子是一個一出場就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姑娘。她的登場如夢似幻，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帶著空靈甚至幽怨的感覺。相比于駒子如火的肆意張揚，葉子圣潔的像一朵雪蓮，給原本就清冷的雪國更添一絲幽幽然的冷寂。

葉子出身卑微、命運坎坷，牽掛著在火車站工作的弟弟，像母親一般叮囑惦念他。火車上，她吃力但仍然全神貫注地照顧著行男，“嚴肅得眼神連眨也不眨”，以致島村都對葉子與行男的關系產生了好奇[4]。后來為了讓行男臨終前見駒子最后一面，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沖到車站，抓住駒子的肩膀，讓她回去看看，甚至為了行男不顧自己的體面，大庭廣眾之下歇斯底里地懇求她。大抵這一刻，在葉子的心里，沒有什么比讓駒子回去見一眼行男更重要，這兩個人讓她在舉目無親的地方，感受到了依靠和溫暖。

葉子單純美好、潔身自好。盡管生活艱難，仍然沒有去做藝伎，寧愿選擇在廚房做一個生活清貧的幫工，也不去赴宴陪客，墜入泥潭之中。島村第三次來到雪國，發現葉子出現在自己居住的客棧的廚房中，她做什么都是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舉手投足間都帶著脫俗的優雅。她還堅持給行男上墳，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就像是一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透明虛幻的人物，融進了白雪茫茫的世界之中，靜謐和諧。

葉子還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用自己的倔強堅忍來回應這個殘酷虛偽的世界，在虛偽和鄙俗的映襯下，她的純潔無瑕更顯得可貴。當島村開玩笑一樣地說要帶她回東京時，她很認真地相信了。她向往雪國外面的世界，“即使是空茫的未來也比當下沒有生機的生活要好”[5]。可是島村不過是在逗她而已。所以當他看到無比認真的葉子時，被深深地震撼到了，“葉子冷峻的目光仿佛要刺破他的靈魂”[3]。島村作為生活在城市的中產階級，靠著祖上的基業衣食無憂，家庭也算和諧，但物質上的豐盈卻難以彌補他精神上的空虛。對葉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在玩弄她，但他沒想到這個外表柔弱的女子，竟然有這么大的決心和勇氣，那股向上的力量仿佛要刺破束縛她的囚籠，去追尋永恒的自由。這仿佛也暗示了葉子最終的結局，在火中與圣潔的世界融為一體，得到了永恒的純潔和絕對的自由。如雪一樣的葉子，最終消融在白雪之中。銀河的光和火光交相輝映，最終傾瀉下來，將葉子的美永恒地定格在那一刻。

3.其他女性形象

除駒子和葉子之外，《雪國》中亦塑造了其他女性形象，雖然作者著墨不多，但也體現出川端康成筆下女性特有的悲美特質。作者描寫較為細致的一位女性是和駒子一起工作的另一位藝伎，她才十七八歲，在不諳世事的年紀就要出來討生活，“黑黑的手臂，瘦骨嶙峋的，不過人好像未經世故，顯得很老實”[2]，這位藝伎的模樣讓挑剔的島村十分掃興，并做出了這樣的評價。從她瘦弱的外表不難推測，她的日子一定不好過，但在那樣艱難的環境下，她仍能保持未經世故的天真，仍然讓人驚訝和動容。那位懂三弦琴的按摩盲女，對主要人物的形象塑造也起到關鍵的作用。她不僅精通按摩，還能僅憑三弦琴聲就分辨出是哪位藝伎所彈，她提起從九歲學到二十歲的三弦琴，滿臉自豪，可成家之后卻再也沒彈過，丈夫酗酒，“喝得簡直拿他沒辦法”[2]，她只能放下自己曾經的愛好與追求，承擔起妻子、母親的角色帶來的沉重責任，但她的語氣依然透出掙扎向前的堅定。在旅館的門廳里坐著的俄羅斯女人，為了生活遠走他鄉，販賣著一些普普通通的小玩意，身上的裙子也破爛不堪，但仍會保持著最后的優雅，穿著一雙皮鞋，雖然看起來有些格格不入，可是這是她在苦澀生活里的倔強，哪怕再苦，也要體面。島村的妻子出場的次數也屈指可數，描寫最多的一次是她為島村的再次出行收拾行李，島村是一個坐吃山空、不務正業且好色的男人，將駒子和葉子兩位純潔的女性視為玩物，用“徒勞”作為逃避責任的借口，但卻有一個圓滿的家庭，可見他的妻子一定也是一位隱忍、堅忍、能夠維系起一個家的女人。

作者對這些女性雖然著墨不多，但她們身上都體現出悲美的特質，在忍受著乏善可陳的生活的同時，仍然堅忍、美好，也在用自己的方式面對困境、創造希望。

二、《雪國》中女性悲美特質的成因

1.孤兒的哀傷

從年幼起，川端康成的生活就籠罩著濃重的死亡陰影，被稱為“參加葬禮的名人”[6]，一直過著寄人籬下、孤苦無依的生活，這種情感成了他一生難以擺脫的傷痕，也因此成為他作品的底色。所以他的作品中，總是籠罩著一層朦朧的幻滅感，所有東西都美得虛幻，呈現出徒勞無果的哀傷氣息。中光村夫曾說：“川端氏作品之中，總有‘少年’存在，它意味著他一生都保持著孤兒的感情，在這種感情的基礎上，構筑了他的藝術和生活。沒有比他更能積極地利用自己孤兒處境的作家了。”[7]川端的童年未曾體驗過幸福和安穩，親眼看見自己的至親一個一個離自己而去，他的孤獨感和恐懼感終生不曾消散。

母親和姐姐的離世，也讓川端康成自幼缺乏母愛，因此他筆下的女性人物，都帶有母性的光輝和溫情。《雪國》中，“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2]。這段唯美的開場白，有些人看來是單純的景物描寫，但有學者曾對此進行分析，認為“‘長長的隧道’是象征著女性的產道，雪國是孕育生命的母體，‘一片白茫茫’是母體的世界”[8]。島村去往雪國，何嘗不是代表了川端康成對母愛、對女性、對美好的戀愛的無限向往與奔赴呢？

2.圣潔自然的觀照

作為東方美學獨特性之一的“物我交融”，在漫長的文學發展過程中對作家創作產生重要了的影響。自然景物作為表達思想感情的載體，成為作家熱衷的體悟對象。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寫：“窺情風景之上。”[9]所謂“窺情風景之上”就是指主體首先感悟物象中的神情，主體的情思也隨之受到感發。有學者指出：“由物我交融生成的意象，體現了意象的本性。就物我關系來說，物我為體，交融為用，體用統一，生成意象。”[10]可見，對自然的體悟很大程度上是作家情感的來源，也是作者最終的心境歸屬。“物我交融”的美學思想在文化交流中從中國傳到日本，影響了一大批日本作家。如松尾芭蕉就是一位善于觀照自然的俳句大家，他將自己的心放置在圣潔無瑕的自然之中，將自我與自然之美融為一體，在絕妙的山水之中尋找藝術的蹤跡，從而形成自己獨一無二的藝術風格。

很顯然，川端受到了松尾芭蕉的影響，他的景物描寫也堪稱一絕。他將雪國描繪得如同化外仙境，像是精靈居住的夢幻世界，在他的筆下，緋紅的晚霞在天空中若隱若現，像是嬌嫩的少女的臉龐；夜晚，深邃的天空中沒有月亮，只有數不清的星星在眨啊眨，為寂靜的黑夜增添了一絲靈動；云彩就像畫中的陰影一般，使山和陽光相互交疊、變幻萬千，在大雪紛飛的世界中營造出無窮的神秘。直到最后，葉子從火場中掉落，作者將彼時的天河描寫得那么震撼人心：“天河里無數的星星，不僅歷歷可見，有些地方光云的銀砂也一粒一粒的非常清楚，而且把視線吸進了天河的無底深淵。”[2]川端康成將自己的心置于圣潔的自然之中，達到物我交融的境地，這種境界使他從世間的尋常事中脫離出來，看到事物的本源，進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美學風格。

3.禪宗及古典思想的影響

川端康成曾經說過：“我相信東方的古典，尤其佛典是世界最大的文學。”[11]川端康成幼年到青年時期的坎坷經歷使他對生命、對生死有著異于常人的感受。他形成了哀傷、空寂、虛無的心境，更傾向于在禪宗的世界中尋找自我、尋找一種超然的心境，從而實現人與自然的融合、追求永恒的生命意義。“川端康成曾多次提及‘佛界易入魔界難入’，在他看來，內心深處懷有堅定的信念，不為形式、習慣、常識、權力所束縛，立志恢復和確立人的本能和生命的本性”才是“魔界”的深意[12]。川端希望在禪宗清凈、無為、超然的世界中重建自己的信仰和藝術世界。同時，川端康成自小讀的日本古典文學也對他心境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他最先閱讀的是平安王朝時期紫式部的《源氏物語》，繼而是清少納言的《枕草子》，《萬葉集》和《古今集》中的濃厚的唐文化也對他的美學思想和價值觀產生了重要影響。這些文學作品可以說是川端康成創作的啟蒙，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少年時代唱的歌的旋律，直到今天，每當我提筆寫作時，便在心中回蕩，我不能辜負那歌聲。”[13]川端康成沒有辜負少年時代的歌聲，在日本文學“萬物有靈”的傳統觀念的影響下，川端的作品“處處留有余情，與人物情緒、情感流動互相補充融合，形成巨大的審美張力”[8]，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完美融合，也體現了向人的內心深入不斷挖掘從而呈現人性最本真的特點。

三、結語

川端康成憑借細膩的筆法、獨特的人生經歷和對美的敏銳感受，對女性特別是底層女性的悲劇命運給予深切的審美觀照，既展現出女性悲與美交織、哀與樂共存的特質，使悲和美在茫茫雪國中實現完美的融合，給人以心靈上的震撼；同時也借助島村表達了自己虛無的人生觀，但川端的虛無并非消極的虛無，而是在虛無、短暫的生命中去追求生命最本真的東西，從而表現生命最本質、動人的美。四季更迭，駒子在冬去春來中徒勞地等待自己虛無的愛情；星河墜落，葉子在火光之中找尋到自己永恒的自由。《雪國》中的這兩位女性生得卑微、美得絢爛、愛得深沉、死得悲戚，將悲和美詮釋得淋漓盡致，讓人嘆惋與震撼，在文學史上成為永恒的經典。

參考文獻

[1] 川端康成.美的存在與發現[M].葉渭渠，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

[2] 川端康成.雪國[M].葉渭渠，唐月梅.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

[3] 徐哲敏.女性視角下解讀《雪國》中的人物形象[J].語文建設，2014（1Z）.

[4] 李珊珊.川端康成《雪國》中的人物形象解讀[J].普洱學院學報，2021（1）.

[5] 徐娟.《雪國》中的悲劇美學探究[J].北京印刷學院學報，2021（1）.

[6] 李偉萍.川端康成與日本傳統美[D].濟南：山東大學，2007.

[7] 葉渭渠，千葉宣一，金.不滅之美[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1999.

[8] 陳伊婷.《雪國》：日本物哀文化之“悲美”交融[J].今古文創，2022（29）.

[9] 劉勰.文心雕龍譯注[M].王運熙，周鋒，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0] 朱志榮.審美意象本體論[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4）.

[11] 汪瑋瑋.川端康成作品中人物形象的虛無美——以《雪國》為例[J].哈爾濱學院學報，2022（1）.

[12] 李圣杰，莫韋姝.從川端文學探究到比較文學研究：日本文學研究舉隅——武漢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博士生導師李圣杰教授訪談[J].社會科學家，2023（10）.

[13] 王寧.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談創作[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王曉慧，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