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鑒與共情：跨文化思想交流的兩種范式

【內容提要】在跨文化思想交流中，互鑒與共情是兩種關鍵范式。互鑒構成了跨文化思想交流的橋梁，而共情則是跨文化思想交流的情感紐帶。從互鑒與共情的視角來解讀費孝通先生1 6字箴言，“各美其美”體現了文化自信；“美人之美”代表了文化借鑒；“美美與共”反映了文化共情，“天下大同”則描繪了最終的理想愿景。此箴言的關鍵在于欣賞差異之“美”而非“丑”。從文字學和心理學角度分析“文明的沖突”與“容易”兩個概念，可以凸顯東西方對文化思想差異的不同觀念。在跨文化思想交流中，中國古人“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的智慧正是跨文化思想交流中互鑒與共情的核心要旨。

【關鍵詞】互鑒 共情 文明的沖突 容易

一、互鑒與共情

文化交流的背后是思想的交流，文化是思想的載體，而思想則是文化的核心。跨文化交流不僅限于對語言文化符號、習俗或傳統的了解和接納，更旨在促進不同文化背景下人們的思想交流。因為在跨文化交流中，不同的文化背景提供了豐富的思想和觀念，這些不同思想和觀念的碰撞、交流，有助于激發新的思考和創意。最終，這種思想交流可以幫助打破文化隔閡，促進真正的溝通和理解。通過思想的交流，人們可以深入探討自己的信仰、價值觀和世界觀，同時也理解和欣賞他人的信仰、價值觀和世界觀。在此過程中，互鑒與共情是兩種核心策略，為跨文化交流提供了有效的方法和途徑。互鑒作為交流的橋梁，共情作為情感紐帶，共同推動著跨文化思想的深入交流與理解。

（一）互鑒：跨文化思想交流的橋梁

互鑒，即相互借鑒，是文化交流的重要方式。互鑒不僅指不同區域文化之間的思想相互借鑒，也涵蓋了跨越時間和歷史的思想交融。這是因為文化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在不同歷史時期和地域背景下逐漸形成和演變。當我們討論文化互鑒時，實際上是在探究各種文化在不同歷史階段中的思想、價值觀和傳統，以及它們如何產生并相互影響。用這樣的視角思考的互鑒更容易打破時間和空間的界限，促進世界文化思想的創新和進步。

通過互鑒，我們可以深入了解其他文化的優點和特色，將其融入到自己的文化中，從而促進自身文化的發展和創新。例如，東西方音樂的互鑒讓約翰·凱奇找到靈感，創作了無聲的音樂作品《4分33秒》；西方哲學與中國哲學的互鑒生發出全新的理念和展現形式；中西醫診治理念的結合也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人類存在的本質、方式和意義等等。

跨文化交流中，思想互鑒建立在差異基礎之上。差異不僅是文化和社會結構的核心特征，也是互鑒能夠發生和產生深遠影響的根本原因。當不同文化和思想體系相遇時，它們之間存在的差異為交流提供了充足的空間和機會。這些差異不僅體現在語言、信仰、價值觀、傳統等顯性層面，還深植于思維方式、行為模式、審美取向等隱性層面。正是這些顯性和隱性差異的存在，為跨文化交流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和無限的可能性。

當不同文化和思想體系相遇時，它們之間可能形成兩種完全不同的關系：一種是對立沖突，另一種是深度的交流和融合。前者缺乏建設性，文化雙方在對立沖突中往往兩敗俱傷；而通過文化思想的交流和融合，各文化有可能打破自身的局限，從對方那里學習、借鑒和吸收新的思想和觀念。一般而言，這種學習借鑒不是簡單的模仿和照搬，而是一種批判性的繼承和創造性的發展。基于差異的互鑒不僅豐富了各個文化的內涵和外延，使每種文化在保持自身特色的同時，也能吸收其他文化的精華，實現自我更新與自我超越。

（二）共情是跨文化思想交流的情感紐帶

互鑒是思想深入交流的重要方式，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群體會持有根深蒂固的文化價值觀和信仰，具有較強的保守性，可能無法直接實現互鑒或融合。在這些情況下，就需要另一種重要的跨文化思想交流范式，共情成為一種關鍵的思想交流策略。共情不同于簡單的接受或同化，它要求雙方深入理解、尊重并體驗對方的感受、價值和信仰。

共情的核心在于理解和尊重其他文化的情感和價值觀念，并試圖從對方的視角去理解和體驗其情感和觀念。用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的研究來表述，“我們需要的是在不同的現象中尋找系統的關系，而不是在類似的現象中尋找實質的認同”。 ①用中國古人的智慧來說，“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中庸·第三十章 》）。這些思想都在強調對不同文化差異性和多樣性的包容與理解。通過共情，即使在互鑒面臨困難或限制時，雙方仍可以建立起相互的理解和信任。這種深入的理解和尊重為跨文化思想交流提供了更加堅實和持久的基礎，同時也為處理和解決交流中的困難和沖突提供了有效的方法。

在跨文化思想交流中，互鑒和共情是相輔相成的。互鑒提供了一種從其他文化中獲取靈感和知識的方式，而共情則提供了一種理解和尊重其他文化情感和價值觀念的途徑。當我們既能從他者文化中獲取靈感和知識，又能理解和尊重其情感和價值觀念時，我們才真正實現跨文化思想交流的目的，推動世界多元文化的共同進步和發展。

二、“文明的沖突”與“容易”

跨文化思想交流的核心在于應對差異的挑戰，而不是為相同之處歡呼雀躍。一般而言，如果兩種文化在思想觀念上完全相同，那么交流的動機和必要性就會降低。交流的本質在于分享和了解不同的觀念、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這些差異構成了文化交流的基礎。然而，對于差異的態度和思想觀念，中西方存在差異，或者說是有不同的側重點。西方文化常常強調文明的沖突，而中國文化則更傾向于強調文明的互鑒與和諧共生。這兩種文化觀念在描述和解讀世界時，采用了不同的框架和方法。比較薩繆爾·亨廷頓（Samuel P. Huntington）的“文明的沖突”（clash of civilizations）和中國的“容易”這兩個詞組的內涵，有助于理解這兩種觀念的差異。

1993 年亨廷頓在美國《外交》雜志發表了《文明的沖突》一文，并在稍后出版的《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中，多次強調“文明的沖突是對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脅，而建立在多文明基礎之上的國際秩序是防止世界戰爭的最可靠保障”。他認為：“中國的崛起對美國形成了更根本的挑戰。” ②其“文明的沖突”觀念反映了西方文化中對于與自己不同、不熟悉的事物的排斥和抵觸。對此觀點，中國學者撰文建議， “關于中華文明的特征，我們或許可以引用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分析，畢竟韋伯也是亨廷頓在討論文明沖突時多次引用的重要思想家”。③

亨廷頓通過“文明的沖突”來預測未來，認為文明的沖突將主導全球政治。如果從他的觀點來看，不僅僅未來如此，過去西方政治歷史的發展脈絡中也充滿了“文明的沖突”。例如，在殖民時代，西方列強對非洲、亞洲和其他地區的文化和社會結構常常懷有“文明的沖突”心態。盡管他們對這些地區的文化和傳統有所了解，但“文明的沖突”心態促使他們采取強硬政策，常常帶有文化和經濟上的優越感，試圖改變或替代當地的文化和傳統，導致了更多的沖突和對立。

再比如在歐洲，從中世紀開始，基督教與伊斯蘭世界之間就不斷發生宗教和文化沖突。十字軍東征就是在羅馬天主教教皇的準許下，由西歐的封建領主和騎士對他們認為是異教徒國家的近200年的征伐。當代，面對西方文化的強權壓力，伊斯蘭教世界反應各異：有的走西化道路，傳播西方思想；有的堅持民族主義，試圖建立世俗的民族國家以對抗西方強權；還有一種類型是力量單薄的對伊斯蘭教現代化的嘗試。④

對于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許多中國學者提出反對意見。比如湯一介曾撰文強調人類文明發展的總趨勢是互相吸收與融合，而不是互相沖突和對抗。中國儒家文化的核心觀念是“和諧”，而不是亨廷頓意義上的“文明的沖突”。⑤世界秩序的重建不在于文明的沖突。任何地緣的沖突、意識形態的沖突和利益的沖突都不是本源。真正重要的是，從中國古人的傳統文化觀念中可以找到化解這些沖突、實現和諧共處的良方。

這種理想狀態可以用“容易”一詞來描述，“輕松容易”的“容易”。 在不同的文化語境中，詞匯的生成和使用深受背后文化、歷史和哲學觀念的影響。在中國的文化觀念中， “容易”不僅僅是對感覺的描述，更蘊含了深厚的東方哲學和智慧。我們不妨將“容易”這一詞匯按照古漢語的構詞原則進行拆分解讀，其中，“容”字代表包容、接納，而“易”則暗示變化、差異。因此，“容易”不僅傳達了輕松和順暢的意思，更強調在面對差異和變化時，通過包容和接納，人們才可以實現和諧、平順的狀態。

中國古人“和實生物，同則不繼” （《國語·鄭語·史伯為桓公論興衰》）的智慧為跨文化交流的互鑒與共情指明了方向。“和實”指差異和諧共存的狀態，這樣萬物可生長發育，但如果一切都完全相同一致，則無法繼續發展。這種文化智慧影響深遠，也包括后來孔子提出的“君子和而不同”（《論語·子路》）。 這些思想既是一種智慧，也是一種格局，說明跨文化交流的真正價值在于從差異中尋求和諧，在多元共存中實現共進。

在中國古代文化發展進程中，深植的“容易”概念體現了一種對文明互鑒與和諧共生的積極態度。這一思想不僅鼓勵人們持開放心態，主動學習并吸納外部文化的精髓，而且在歷史長河中也留下了明顯的積極影響。其中，絲綢之路的建立是這一觀念得到實踐的例證。這條古老的交通線路不僅是商品和貿易的紐帶，更成為了東西方文明、宗教和科技互通有無的橋梁。沿著這條路，中國與中亞、南亞、中東，甚至延伸至歐洲的多個文明實現了深度的交流與互鑒。

特別是在唐宋時期，中國與其周邊諸國，如日本、朝鮮和越南等，建立了緊密的外交和文化聯系。這不僅深化了政治和經濟的合作與交流，更在文學、藝術、哲學等領域實現了跨文化的互動和融合。這些交流豐富了各國自身的文化底蘊，也為全球文明史留下了寶貴的遺產，顯著地促進了文化的傳播與進步。

在當代中國，“一帶一路”倡議是“容易”這一古代智慧的創新體現。通過推動多方面的合作與交流，這一倡議旨在重塑古代絲綢之路的精神，進一步加強各國之間的聯系與合作，推動全球化進程，實現互利共贏的局面。這一現代實踐再次證明了中國古代“容易”思想在當今世界仍具有深刻的啟示和價值。

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和蘊含儒家思想的“容易”這兩個概念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深入理解西方文明與中國文明之間差異的視角。西方文化中的“文明的沖突”觀念反映了其對于與自己不同和陌生事物的恐懼和排斥，而中國文化中的“容易”則強調文明之間的互鑒、包容與和諧共生。這兩種觀念的對比，不僅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文明之間的差異，也為促進全球文化思想交流與合作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三、 16字箴言的審“美”內涵

費孝通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攻讀人類學博士期間，師從社會人類學家勃洛尼斯拉夫·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兩人有著相似的經歷，都是從異國來到英國求學和研究。在異域的經歷對他們提出重要的人類學思想觀點起到了關鍵作用。因為在異國他鄉的生活和學術探索過程，更容易激發個體對文化差異和自我認知的反思與總結。費孝通認為，不同文化各有其獨特的美，應當尊重和欣賞這些差異，而不是將其視為丑陋或劣等。這一觀點與秉持歐洲中心主義的學者有很大不同，后者傾向于從自身文化視角審視和丑化“他者”文化。

費孝通先生晚年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⑥的16字箴言提供了審視差異的重要原則。這16字箴言飽含他對世界文化思想交流的期盼和夢想，是“基于中國與世界關系的美好社會的人類學構建的愿景和可能”。⑦ 要理解這一概念，首先應該注意“各美其美”中“美”字的重復，前者是動詞，后者是名詞。它強調文化思想交流中注重“美”的原則，不是“丑其美”，也不是“美其丑”。所謂的關注“美”，而不是關注“丑”，它意味著跨文化交流應該采納欣賞美的原則，而非批判。

縱觀人類歷史，人們對“他者”的文化與思想進行批判多源自兩大原因：一是缺乏對“他者”文化的深入了解和認識，容易形成誤解和偏見。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可能基于片面或不準確的信息對“他者”文化和思想進行評價和批判；二是當人們對自己的文化和思想缺乏自信時，或者覺得自己的價值觀和觀念受到威脅時，為了維護認同感和自尊，他們可能會對其他文化和思想持批判或歧視態度。所以，要發現“他者”文化之美，需要通過對其歷史背景和演變過程的深入研究，更加全面地理解“他者”文化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他者”文化之美一直都在，但是需要觀者具備發現美的眼睛和能力。

首先，“各美其美”意味著每種文化都有其獨特的魅力和價值，沒有高低之分。這種觀點需要對自身文化的自信，同時也對他者文化持開放、尊重的態度。其中的自信源于對自身文化價值的認同，而非排他或偏見。通過“各美其美”，費孝通先生強調人們的文化自覺意識和文化自信。在實踐“各美其美”的過程中，人們不僅要知道“他者”文化之美，還要了解自己文化之美。這就要求個體或群體深入了解自己和“他者”所處的文化環境，認識到各種文化思想的獨特性和歷史背景，從而更加自覺地維護和傳承自身優秀的文化遺產。這不僅有助于個體和社群對自身文化的認同，也為文化的持續發展和繁榮提供了堅實基礎。所以說，通過強調“各美其美”的“文化自覺”，費孝通先生也在倡導和助力中國人自身的文化自信。

其次，“美人之美”意味著欣賞和借鑒“他者”文化思想之美。在文化層面，這首先意味著對于其他文化的尊重和欣賞。每一種文化都有其獨特的價值和美，這些美是獨一無二的，不可替代的。尊重和欣賞“他者”文化之美，就是理解和接受這種文化的獨特性，并從中學習和借鑒。這種學習和借鑒，可以是對該文化的外在表現形式（如藝術、習俗等）的欣賞，也可以是對其內在價值觀念、思維方式等深層文化的理解和借鑒。因此，“美人之美”是一種文化思想的借鑒。

最后，“美美與共”是一種文化共情。這四個字不僅代表對各種文化之美的欣賞和尊重，也體現了一種文化共情的觀念。在多元文化的復雜環境中，這一理念有助于深刻理解并接納不同文化間的差異，進而構建一種跨文化的共情。這樣的共情不僅使我們能夠欣賞各種文化的獨特之美，同時也增強了我們理解和容忍文化間潛在差異和沖突的能力。有了這樣的共情基礎，我們便能更有效地“美人所美”——借鑒“他者”文化的長處，進而推動各文化間的和諧共生和共同繁榮。

總體而言，“各美其美”蘊含著一種文化自信；“美人之美”是一種文化借鑒，而“美美與共”則是一種文化共情與理解。基于這三個原則，我們追求多元文化的和諧共存，最終朝向“天下大同”的和諧愿景邁進。這種審“美”的理念對于處理不同文化思想之間的關系至關重要，與上文提到的“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一起共同為我們在文化思想交流、借鑒以及共情方面提供了智慧的指導。

結語

未來，隨著科技的進步和全球化的深入發展，跨文化思想交流將變得更加頻繁和重要，我們有必要厘清和強調互鑒與共情這兩種范式。互鑒是跨文化思想交流的橋梁——通過對比和學習對方的哲學、藝術與科學等方面的先進之處，實現雙方的互鑒和共贏；共情是跨文化思想交流的情感紐帶——通過共情理解他者文化的價值觀和信仰，建立更為緊密和持久的友誼與合作關系。和而不同、海納百川，是中華文明面對文化差異性與多樣性的基本態度。只有通過積極、開放和平等的態度去理解和欣賞“他者”文化之美，踐行和合之道，實現不同文化思想間的和諧共處與共同發展，我們才能真正構建一個多元、包容、和諧的世界文化格局，共同推動人類文明的進步和發展。

本文系教育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專項課題（A類）重大項目（尼山世界儒學中心/中國孔子基金會課題基金項目）“中醫文化核心理念跨文化詮釋研究”（項目編號：23JDTCZ01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王敬慧系清華大學外文系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方向教授、博士生導師

「注釋」

①Geertz， C.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New York： Basic Books，1973， p.44.

②[美]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1998 年，第254 頁。

③李強：《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未來 ——重讀亨廷頓〈文明的沖突〉》， 《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 年第 3 期，第150頁。

④Peter R. Demant， Islam vs. Islamism： the Dilemma of the Muslim World， NY： Praeger Publishers， 2006， p. 22.

⑤湯一介：《評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哲學研究》1994 年第3期，第17頁。

⑥費孝通：《人的研究在中國：個人的經歷》，《讀書》1990年第10期，第10頁。（在此篇文章中，費孝通先生就他和英國學者的人類學觀點差異，提出了“各美自美”和“美人之美” 的想法。 在1990年12月，日本社會學家中根千枝教授和喬健教授在東京召開“東亞社會研究國際研討會”，為費孝通先生80華誕賀壽。在就“人的研究在中國——個人的經歷”主題進行演講時，費老總結出了十六字箴言：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⑦趙旭東：《構建一種美好社會的人類學———從費孝通 “四美句”思想的世界性談起》，《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21年第3期，第116頁。

責編：吳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