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之道與技：《詩經·氓》蘊含的儒家關照

中國人思維方式的雙構性，深刻地影響了敘事作品結構的雙重性。它們以結構之技呼應著結構之道，以顯層的技巧性結構蘊含著深層的哲理性結構，反過來又以深層的哲理性結構貫通著深層的技巧性結構。[1]朱熹在《詩集傳》中指出《衛風·氓》的詩旨是“自敘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2]據此，《氓》的結構可劃分為兩個層面：“自敘其事”多方面、多維度敘說，展現婚變過程，表露情思，是結構之技；“以道其悔恨之意”背后蘊含的禮教規則是結構之技承載的結構之道。全詩借助不同的組合規則聯結情節，彰顯儒家對禮教儀制的關注。

一、回環中顯情志

《氓》記敘了男女主人公相識、相戀、成婚、婚變直至相棄的全過程。以婚變全過程觀之，采用的是單線型的敘說結構，但作者有意打破時間限制，重新編排組織婚變過程，使單線發展的故事以“回憶——現實”的回環形式曲折婉轉地呈現。回環敘事結構有意忽視了線性時間的發展，因而具有“非時序”敘說的特點。“非時序”不等于無時間，而是缺乏時間的線性發展。“非時序”是一種自由的時間連接，它往往依靠故事的結構特點、事件的相似性或物體的相對位置來組構作品。[3]其表現形態有“塊狀”“點射”“畫面”等。《氓》的敘說結構屬于“點射”類——作品從某一“時間點”出發，向不同的時間點擴散，敘述任意地跳躍返回。敘述者站在某一特定的時間點上敘說，其敘說什么事件、敘說至什么時間都由敘述者當下的心理狀態、意識決定。如圖所示：

“特定時間點”連接著過去與現在，作為故事的“起點”存在。因此，這一“起點”應處于過去與現實跳轉最為頻繁處。《氓》中當下與過去轉換極為頻繁處在“自嗟、守貧、士貳其行”段——①由感慨現實到回憶婚后的艱難生活；②婚姻破裂，乘車歸家，接著發出“士貳其行”的憤慨；③最后再次追憶費心操勞的歲月。幾度回憶，幾度感慨，“我”便站在當下與過去跳躍最為跌宕之處——“車過淇水”，追憶往昔，感慨當下，任思緒飄飛。如是，則可將全詩分為幾個維度來看：

維度1：甜蜜回憶：車過淇水，回憶婚前甜蜜生活。

維度2：當下悲嘆：車過淇水，感慨美好年華不再，丈夫二心。

維度3：痛苦回憶：車過淇水，回憶婚后辛酸生活。

維度4當下心緒：車過淇水，一切成為過去。

以“車過淇水”為敘事起點，此刻被棄之心緒加諸甜蜜的往事回憶，借此豐富不同時期抒情主體的情感層次，以多元情感映照主人公多舛的命運，展露儒家對傳統女性的鞭策以及對其命運的關注。

車過淇水，回憶甜蜜往事。相識時“抱布貿絲”“來即我謀”，在女子眼里，男子溫情脈脈，似一往情深，可以想見女子激動的心緒；相戀時盡管少女委屈于無媒妁之言，但仍輕言安慰，并承諾“秋以為期”，而后常徘徊于垝垣，時哭時笑，只為一睹心上人。成婚時則喜笑顏開，滿是對幸福婚姻的憧憬與向往。先秦儒家是正視人的自然屬性的，孟子云“食色，性也”，“好色，人之所欲也”。但孟子也說過“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因此，盡管《氓》中的男女主人公有儒家認可的作為人應有的情欲，但兩人因自身的情感而拋棄應有的禮儀而結合，在儒家看來是有百害而無一益的。孔子在修訂《詩經》時將《關雎》作為三百之首，君子克制的心意與淑女的內斂沉穩相契合，兩人共同演奏一曲美妙和諧的愛情贊歌，以此彰顯儒家欲以愛情婚姻觀教育為首要教學目標的教育理念。將《關雎》與《氓》對照，正顯示出儒家君子型的愛情教育與啟蒙。

車過淇水，感嘆美好年華不再。結束婚前甜蜜回憶后，鏡頭陡轉，主人公回到現實，痛斥丈夫“二三其德”。女主人公回憶婚前生活時，語氣稍有舒緩，但一回到現實，安然的心立馬暗淡下來，緊接著發出呼告“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警醒天下女子。雖然此時主人公是告誡者，但這種告誡是現實給她當頭一棒的反映。這一警示似乎預告了女主人公還未言說的婚后悲涼心境，同時也暗示了當下女主人公的惆悵。過去的“我”之歡愉與當下的“我”之悲楚交織，不停地促使女主人公重新審視這段婚姻。

車過淇水，悲訴婚后酸楚。鏡頭再轉，主人公整理思緒，再次陷入痛苦的回憶。如果說此前以當下的“我”看待過去幸福的“我”，能為孤寂的心帶來些許光亮，那么此刻以當下的“我”看待過去痛苦的“我”，便只能越發不甘與怨恨。“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展現了女主人公婚后勞作的場景，以此與氓的行為形成對比。《禮記·士昏禮》：“夙興，婦沐浴，纚笄宵衣以俟見。質明，贊見婦于舅姑。”[5]婚后第二天新娘要沐浴打扮，拜見公婆，接替婆婆管理家務，“夙興夜寐，靡有朝矣”便是女主人公任勞任怨操持家務的寫照。女主人公的辛勤質樸承載了儒家所謂“溫柔敦厚”的美德。此外，《邶風·谷風》中“何有何亡，黽勉求之”[6]展現的料理家務、與鄰和睦的女子，《召南·江有汜》中“不我與，其后也處”展現的深切祝愿對方的女子，都彰顯了儒家所欣賞的溫柔體貼的女性特點。但正是女性溫柔謙遜的性格，使她們在面對被丈夫拋棄的現實時，只能作為哭訴者出現，無法做出實際行動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似乎是預料到了女性的窘境，先秦儒家借“禮”規束男女，提醒他們在婚姻中扮演好各自的角色，從而為夫妻之間的良好關系提供保障，極具人文關懷。

車過淇水，往事如煙。過度的反差與痛苦既撥動了女主人公的激動憤懣之情，又讓她在過度的絕望與痛苦中迅速冷靜下來，最終回到現實，展現出決絕與冷靜。這種決絕是在現實的重壓下被逼無奈的一種選擇——婚前逾越禮制的行為注定兩人的結合不受世俗的待見，違背禮法的婚姻既得不到社會認同，婚姻中的女性也不會被丈夫珍惜，最終只能落得被遺棄的下場。婚姻的失敗沖擊著女主人公的精神信念，使其生存信仰崩塌，最終只能長嘆“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在無盡的低吟中結束言說。

孔子修訂《詩經》時希望借《氓》中賢惠勤勞女性的不幸經歷，引起世人的關注，欲使涼薄者受到斥責，苦難者接受憐憫，再次向世人傳遞了禮教在婚姻中作為保障的存在，催促著世人正視禮教、遵循儀禮。

二、復現中見諷喻

通過回環結構，《氓》將多個生活片段交織在回憶與現實之中，增強了情感的豐富性，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婚變事件的連貫性。而情節連貫的削弱，必須在意蘊的深度中獲得補償。[1]50因此，《氓》除了以兩條時間線進行言說外，還在空間上選擇特殊的“時空交織點”，以同種場景的重復出現，進行“重復中的反重復”的敘事操作。[1]50《氓》中“淇水”在全章重復次數最多，于景物重復中彰顯心緒與情調的不重復。

淇水，讓本詩結構更加嚴謹。淇水存在于回憶與現實兩條時間線上，女主人公在與男主人公的來往中，多次遇逢淇水、渡過淇水，最終又回到淇水。淇水與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情感一一呼應：戀愛、婚變、決絕的情感發展過程分別對應了“送子涉淇”“淇水湯湯”“淇則有岸”。三次出現的淇水象征了女主人公最重要的婚姻階段，展示了其不幸的半生。淇水三現，貫穿全詩，聯結男女主人公的情愫，在回環敘事的結構中形成了明顯的時光軸，回環敘說結構中情節跳躍、破碎的缺點也因淇水的出現得到了彌補。

具體而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是淇水第一次出現。第一次出現的淇水是兩人年少單純、感情熾熱的象征，也是他們打破禮制的見證人。渡過淇水后，女主人公“將子無怒”，在沒有媒人的情況下妥協訂婚，這為兩人無果的婚姻埋下了種子；但此時女主人公被即將嫁給心上人的欣喜蒙蔽，忽視了這段婚姻是其違禮爭取的，當然也未斟酌、想象違禮帶來的后果。

“淇水湯湯，漸車帷裳”是淇水第二次出現。它與第一次出現的淇水對照，無情地嘲笑女主人公的落魄。當初，緩緩流淌的淇水目送女子出嫁，女子必然是歡喜、輕松的。但被棄歸家途中的心緒與“送子涉淇”時的心境已截然不同，歸家途經淇水時，曾經溫柔多情的流水此刻以奔騰的姿態一去不返，暗示兩人已不可能跨越重重阻難奔向對方，也宣告兩人婚姻的失敗。第二次出現的淇水與第一次出現的淇水迥異，它見證了一個不守禮制的少女出嫁，也嘲諷這位少女因不守禮制而無法得到圓滿婚姻的悲苦結局。在無聲處訴說禮制的重要，督促世間女子以此為戒。

“淇則有岸，隰則有泮”是淇水第三次出現。多年前，淇水送走了天真、單純的姑娘；多年后，它迎回的卻是一個心早已破碎的婦女。它跨越時空，在驚喜、質疑、痛苦的交織中，推動著女子重新審視過往的錯誤，并一層層地把女子的情緒推向決絕的極點。面對這永不停息的淇水，女主人公回想自己在婚后恪守婦人儀禮、操持家事、不敢怠慢，換來的卻是氓的喜新厭舊、得意忘形。在對比中，女主人公逐漸意識到標準不一的婚禮束縛才是讓自己無限痛苦的根源，因而發出“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感慨，果決沖破束縛，放棄這段破裂的婚姻。盡管女主人公最后選擇及時止損，但由于媒氏、儀制在當時的婚姻關系中的地位，清醒的她仍逃離不了被眾人議論、斥責的現實。

總之，淇水三次出現，意蘊各不相同。第一次出現見證了女主人公放棄自己在婚姻中的保障，私自訂婚；第二次出現則對比年少時的爛漫，諷刺女主人公自討苦吃，進而暗示不守禮制只會為自己帶來苦果，正如朱熹所言“蓋一失其身，人所賤惡，始雖以欲而迷，后必以時而悟，是以無往而不困耳！士君子立身一敗，而萬事瓦裂者，何以異此？可不戒哉！”以此強調禮制之重要；第三次出現則正面表露女主人公醒悟決絕的心理狀態，再次警醒世人“無與士耽”。“淇水”作為情感紐帶，連接著現在與過去，讓全詩在回環的片段式言說中呈現出一條清晰完整的情感脈絡，與回環結構相輔相成，詳盡情感與現實的變化，最終回到“禮教”這一落腳點，完成對世人的警示。

三、于對立中觀禮俗

對立，指二元對立結構，事件的對抗或事件向對立面轉化，兩種力量的對抗和沖突是這類結構的基本形式。《氓》一開始呈現一部分關于氓的信息，這種片段式的信息引導女主人公做了錯誤的判斷，情景急轉直下后，婚姻的真相才得以顯露。縱觀詩章，存在著幾組二元對立關系：一為男、女主人公的對立；二為男女主人公與婚禮儀制的對立；三為女主人公與兄弟的對立。這三組對立關系始終被“禮”貫穿、連接，最終呈現出守禮與違禮的對立。

男女主人公的對立是女主人公情感爆發的直接原因。詩章開端就暗示了兩人在身份、性格上的對立。身份、性格的對立，可從“抱布貿絲”“蚩蚩”窺探一二。李祖德在《中國貨幣史》中提到：“早在殷商、西周時期，這種布的農具作為物品貨幣在市場上流通。”[7]據此可知“布”并非服飾用料，而是貨幣的名稱，因此，基本可以確定男主人公商人的身份。而儒家堅信“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價值標準，對商人抱有重其業而賤其人的態度。因此，即使男主人公在文本中始終缺場，但其商人職業已然帶有儒家先入為主的偏見。后章的發怒以及施暴行為的出現也佐證了其品行上的缺陷。由“貿絲”“桑之未落”等詞可獲悉女主人公的職業為桑女，而“桑”與古代農業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承載著先民重要的農業精神。先秦儒家將“安農”“安天下”的重農思想作為仁政禮教的重要部分，強調農業、農民在治國中的重要地位。因此，女主人公桑女的身份實質代表了農民階層。與氓一樣，一開始女主人公的身份就決定了其樸實、單純的性格特點。后章“泣涕漣漣”“載笑載言”的神態動作同樣佐證了其天真、善良的一面。儒家對兩人身份持有的不同態度，決定了女主人公較男主人公而言，更易獲得更多關照。

詩章關于主人公與婚禮儀制對立的筆墨較少，但正是人與禮的對抗造成了人與人的決裂。

首先，男女主人公的結合未經過媒氏之言。《周禮》提到：“媒氏，掌萬民之判。”[8]據此可知媒氏在當時的地位。而男主人公卻“無良媒”，可女主人公不僅未拒嫁，反而請求男子“無怒”，最終約定“秋以為期”。兩人在深知婚嫁須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情況下，仍然私自訂婚，這是第一次違禮；第二次違禮是兩人顛倒婚禮順序，忽視婚禮流程。周代時婚嫁必須行六禮以示尊重，還必須經過官方登記認可。《儀禮》記載“六禮”：①“下達納采”（求婚）；②“賓執雁，請問名”（問名）；③“歸卜于廟，得吉兆”（納吉）；④“納幣以成婚禮”（納聘）；⑤“請期”（擇定吉日）；⑥親迎。[8]62經過這六禮才算正式求娶訂婚。但從第二章看，兩人的結合缺少問名的環節，且以①⑤③④⑥為序，完全打破正常流程。結合先秦儒家認為“男女有別而后夫婦有義，夫婦有義而后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后君臣有正，故曰：婚禮者，禮之本也”。[9]可知，儒家對于婚嫁、繁殖尤為重視。以禮入婚，保障男女在婚姻中的利益，以維持婚姻良好發展是儒者們首要思考的問題。而詩中主人公一而再的違禮行為，與儒家“以禮入婚”的思慮相悖。在儒者看來，忽視儀禮的行為與獸無異，是可恥的。兩位主人公自然就成了儒家借以教化世人勿違禮的反面例子，以婚后的不幸言說違禮的下場，以此告誡世人遵循禮制。

違禮除了導致婚姻的破裂外，也使親親之間的關系產生了裂痕。第五章“兄弟不知，咥其笑矣”直接表現親人之間情感的陌生化，致使女主人公“躬自悼矣”。女子為何受到兄弟的嘲笑而非同情？歷來各家諸說莫衷一是。前人所說，鮮少從禮制入手，探析其在家庭中的維系作用。《禮記·昏義》說：“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者也，故君子重之。”“事宗廟”“繼后世”說明了婚姻在家庭中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上一代與下一代難以分割、融為一體，其背后蘊含的是文化的精髓——孝道。孝作為一種基于親情的倫理道德，把其推廣于整個社會，人們便有可能生活于基于良善情感的秩序中。《孟子》說：“理亦無所問，知己者闋礱。良駒識主，長兄若父。”在傳統文化中，兄長承擔著家庭的責任，要教導、關愛兄弟姊妹。由上述材料觀之，婚禮與孝道關系緊密，一個好的婚姻往往會為家庭延續家族傳統，使家族的“道”在歷史長河中延綿不息。因此，作為家庭的成員，必然要慎重對待婚嫁，避免給家庭蒙羞。可以想見，目睹姊妹違禮后，出于對孝道的重視以及對婚禮儀制的遵守，婆家人必然苦口婆心勸誡女主人公，但她一意孤行，如今又落魄回到娘家，兄弟自然譏笑她不聽勸告落得如此地步。在至親的譏笑中，女主人公“反求諸己”，但此時的反思已無甚作用，她只能在譏笑中黯然度過余生。女主人公的行為在儒家看來，既是違禮，更是不孝。只有遵循儀禮制度，一步一穩，才有可能獲得圓滿的婚姻，最終達到孝的層面，延續家族美好傳統。

結語：

《氓》借助回環結構展現癡情女子的情感脈絡，并將多組對立關系及復現場景置于其中，助推主人公情感的轉化與爆發，言說女主人公不幸的經歷。借女主人公的悲劇抒寫當時道德與倫理是以夫權為中心思想的社會現實，[6]表露禮制的重要與必要，并警醒世間女子在這種社會現實下生存要以婚姻之禮作為強大后盾。應當說，把握《氓》悠久而深厚的敘事結構，窺探詩歌背后隱藏的儒家禮教文化，還原古人創作的精微，是非常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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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