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華文化史上,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與文學創作實踐,在繼承前代士人的基礎上,在士人文獻整理活動與文學創作的關聯上作出了重要貢獻。其典型體現,就是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對其文學創作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主要表現為三大方面:一是促使了其作品“詞彩華茂”語言風格的形成;二是使其作品“骨氣奇高”“情兼雅怨”的情感特征更加突顯;三是使其創作了大量的贊體文,并使這一文體范式得到了確立,彰顯出文獻整理與文學創作的雙重特征。這在密切了士人文獻整理活動與文學創作關系的同時,對我們認識和理解曹植的文學創作具有不可忽視的價值意義。
關鍵詞:曹植;文獻整理活動;語言風格;情感特征;贊體文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東漢士人活動及其文學書寫互動研究”(22AZW006)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4)07-0122-07
在我國古代文化發展史上,士人的文獻整理活動與文學創作作為士人文化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有著密切的內在關聯。這種關聯發展到建安時期,尤其是在建安時期的曹植身上發生了重要的變化,開啟了士人文獻整理活動與文學創作關系史上的新時代。曹植作為建安文學的杰出代表,不僅以其豐富的文學創作稱雄當時文壇,而且也以其獨創性的文獻整理享譽當代。所以,曹植作為中國古代士人文獻整理活動與文學創作演進史上的一個關鍵人物,其文獻整理活動對其文學創作的影響如何,是一個值得探討的頗有價值的問題。盡管目前學界在對曹植的研究中,有些成果對此有所涉及,如關于對曹植創作中的用典及其文藝思想(1)、曹植文學作品中的文獻整理書寫(2)等問題的探索,就是其中的代表。但由于這些成果不是對曹植文獻整理活動對其文學創作影響這一問題的專題研討,故研究不僅不夠具體深入,而且也不夠全面系統。為此,本文主要立足于建安時期曹植文獻整理活動和文學創作的實際,從其具體文獻和作品的文本出發,對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對其創作的語言風格、情感特征和贊體文創作的影響進行系統研討。敬請大方之家批評指正。
一、文獻整理對曹植“詞彩華茂”語言風格的影響
士人的文獻整理活動與士人的文學創作,從先秦時期開始就存在著密切的關聯,兩漢時期又有了一定的發展。只不過先秦兩漢士人的文獻整理活動與士人文學創作的關系,尤其是對創作語言的影響,還不是非常直接。直到建安時期的曹植,他的文獻整理活動對其文學創作語言的影響,既明顯又直接,彰顯出鮮明的“詞彩華茂”的特征。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促使了其創作“詞彩華茂”語言風格的形成。
“詞彩華茂”是鐘嶸對曹植詩歌創作語言特色的概括。鐘嶸的《詩品》在評曹植的詩歌時,曾這樣說道:“其源出于《國風》,骨氣奇高,詞彩華茂。”(3)這雖然是對曹植詩歌語言特點的評價,但也可視為是對曹植整個文學創作語言特點的總結。曹植文學創作的這一語言特點,其形成盡管有多種原因,但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是該語言特點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
被譽為“建安之杰”的曹植,他的文學作品之所以具有“詞彩華茂”的特征,是與他追求語言的審美情趣和運用語言的技巧密切相關的,而這又與他從事文獻整理的經歷密不可分。他在《前錄自序》中云:
故君子之作也,儼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質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泛乎洋洋,光乎皓皓,與雅頌爭流可也。余少而好賦,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雖觸類而作,然蕪穢者眾,故刪定別撰,為前錄七十八篇。(4)
作者在序中不僅說明了整理自己創作的辭賦作品的目的,即刪除蕪穢的賦作,而且還闡述了自己的文學價值判斷標準。在曹植看來,真正的有道德有修養的文學家的作品,既要有充實的內容,又要有華美的形式;要像高山那樣儼雅,像浮云那樣勃郁,像秋蓬那樣素樸充實,像春葩那樣鮮艷華美;如江河洋洋灑灑奔瀉大地,如日月光芒萬丈照耀天空。曹植的這一文學審美價值標準,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統一;用鐘嶸評價曹植作品的話來說,就是“骨氣奇高,詞彩華茂”(5)。曹植的這種文學審美標準,成為了他文學創作實踐的指導。在建安文壇上,曹植被稱為“建安之杰”,原因就在于他的杰出的文學成就。特別是曹植創作的后期,不管是題材內容方面,還是藝術手法和語言運用的技巧等方面,都進入了一個成熟的時期。曹植文學創作的成功,有諸如人生經歷,還有后期政治與現實生活中所遭受的迫害、壓抑,以及不斷的文學創作實踐等方面的原因。但他的文獻整理活動也是使其文學創作走上成熟與成功的重要因素。
曹植文學思想中文學審美價值標準的形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有一個動態的發展過程。這一過程正是與他的文獻整理實踐密切相關的。因為,曹植對自己作品的整理,既是對其作品的收集、編輯,又是對自己作品的刪削與訂正,這一活動自始至終伴隨著作者對自己作品的檢驗、反思和自我評價過程,從而形成了整理自己作品的標準。這種標準不僅是構成其文學思想的重要元素,也是其從事文學創作實踐的有力指導,并且在長期的文獻整理與創作實踐中,也會有意無意地不斷強化這一標準。這樣,如何使自己的文學創作達到這一標準,通過什么樣的技巧、運用什么樣的語言等,也不得不成為他為達到這一標準而思考的問題。上面所引其《前錄自序》中所彰顯的曹植文學審美價值標準就是其思考與實踐的結果。所以,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對其文學創作語言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這在其文學創作中已成為一種自覺的追求。如他在《七啟序》中就如此說過:“昔枚乘作《七發》,傅毅作《七激》,張衡作《七辯》,崔骃作《七依》,辭各美麗,余有慕之焉!遂作《七啟》,并命王粲作焉。”(6)曹植創作《七啟》,并讓王粲也一起同題創作,其目的正如他在序文中所言,就是為了學習和模仿枚乘創作的《七發》、傅毅創作的《七激》、張衡創作的《七辯》和崔骃創作的《七依》,來展示自己美麗的詞采。因為,這些賦“辭各美麗”,是曹植羨慕的對象,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余有慕之焉”。再如他在《酒賦序》中也說道:“余覽揚雄《酒賦》,辭甚瑰瑋,頗戲而不雅,聊作《酒賦》,粗究其終始。”(7)曹植認識到了揚雄《酒賦》語言上雖然極其瑰瑋,但頗戲而不雅,所以才要創作《酒賦》,大體敘述探究酒產生發展的歷史。這從另一方面說明,曹植所追求的語言上的華美是與戲而不雅的瑰瑋有本質區別的,是一種典雅的華美,或者說是華美與典雅的有機統一。
這種語言上的華美與典雅的有機統一,不僅是曹植所追求的文學語言上的境界,而且也是其文學創作中身體力行的實踐。如他在《制命宗圣侯孔羨奉家祀碑》中云:
昔仲尼姿大圣之才,懷帝王之器,當衰周之末,而無受命之運,□生乎魯衛之朝,教化乎汶泗之上。棲棲焉、皇皇焉,欲屈己以存道,貶身以救世,當時王公終莫能用。乃追考五代之禮,修素王之事,因魯史而制《春秋》,就太師而正《雅》《頌》。俾千載之后,莫不采其文以述作,卬其圣以成謀,咨可謂命世大圣,億載之師表者已。(8)
這段碑文的語言,不僅語言華美,而且典雅純粹,確實達到了典雅與華美的完美結合。
這種對語言的追求在曹植的文學創作中,應該說成為了他自覺追求的重要目標。所以,在其很多作品中皆體現了這一語言特點。如他的《名都篇》《白馬篇》《美女篇》等詩作,就是這方面的典型。胡應麟在《詩藪·內編》卷2中曾評論道:“子建《名都》《白馬》《美女》諸篇,辭極贍麗。然句頗尚工,語多致飾,視東西京樂府,天然古質,殊自不同。”(9)劉勰在《文心雕龍·練字》中也云:“陳思稱揚馬之作,趣幽旨深,讀者非師傳不能析其辭,非博學不能綜其理,豈直才懸,抑亦字隱。”(10)都從不同側面揭示了曹植作品“詞彩華茂”的語言風格。
可見,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包括對自己創作的作品的整理和對前代士人創作的作品的整理,對其文學創作實踐中語言風格的形成產生了積極作用。這一方面表現在他在對自己作品整理和創作實踐過程中,從語言角度對文學作品優劣的認識與創作實踐上;另一方面,還表現在他對前代士人作品整理和創作實踐過程中,從語言角度對前代文人作品的評價和創作實踐上。這兩方面的交互影響,促成了曹植所創作的作品語言上“詞彩華茂”這一特征的形成,并成為其創作的一大準則。
二、文獻整理使曹植創作的情感特征更加突顯
中國古代士人的文獻整理活動對文學創作的影響,不僅體現在創作的語言上,而且還體現在作品的情感特征上。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對其文學創作的影響也是如此。具體而言,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對其創作情感的影響,其直接與典型的表現,就是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使其創作情感上“骨氣奇高”“情兼雅怨”的特征進一步得到了突顯。
“骨氣奇高”“情兼雅怨”作為曹植作品的情感方面的特征,也是由鐘嶸提出來的。鐘嶸的《詩品》卷上評曹植的詩曰:“其源出于《國風》,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11)鐘嶸所說的“骨氣奇高”從內涵上講,主要是指曹植詩歌不僅挺拔端直,而且富于生氣。鐘嶸所說的“情兼雅怨”從內涵上講,就是指曹植詩歌所表達的情感達到了《詩經》中“雅”和“怨”的統一,即既有《國風》好色而不淫的雅正之風,又有《小雅》怨誹而不亂的哀怨之質。“骨氣奇高”和“情兼雅怨”的結合,就是指曹植詩歌中充溢著一種不安于現狀的向上奮發精神,或表現為對現實的不滿與貶斥,或表現為對現實的順從而又不甘,或表現為對現實苦難的憤懣,或表現為對現實局促的超脫等。這既與其生活的經歷有關,但在很大程度上又是與他的文獻整理活動分不開的。
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使其文學創作情感的“骨氣奇高”“情兼雅怨”特征得以更加突顯,可以通過一些相關作品的序文予以說明。如《贈白馬王彪序》云:
黃初四年五月,白馬王、任城王與余俱朝京師,會節氣。到洛陽,任城王薨。至七月,與白馬王還國。后有司以二王歸藩,道路宜異宿止,意毒恨之!蓋以大別在數日,是用自剖,與王辭焉,憤而成篇。(12)
從該序文中我們可以看出,曹植創作此詩的直接動因,在于黃初四年(223)曹植、曹彰、曹彪等兄弟,前往京都洛陽會節氣,但至洛陽不久,曹彰卻意外而死,原因也不明不白。朝京師結束后,曹植與曹彪打算一起返回自己的封地,但曹丕手下卻不允許二人同行。所以,作者“意毒恨之!蓋以大別在數日,是用自剖,與王辭焉,憤而成篇”。作品中不僅充溢著作者對有司所作所為的痛恨之意,而且也抒發了自己的憤懣之情。這種痛恨之意與憤懣之情,既蘊含了對有違兄弟情理,置兄弟手足之情于不顧的痛斥;又飽含著曹植對曹彰之死的傷悼和對曹彪的勸慰,使曹植與曹彰、曹彪之間和他們與曹丕之間的兄弟情感,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其中的是非曲直、真偽善惡也寄寓于字里行間,情感上蘊含著既有“骨氣奇高”的一面,也有“情兼雅怨”的一面。
《贈白馬王彪序》中所呈現的情感上的“骨氣奇高”“情兼雅怨”之特質,應該比較容易理解。但這一特質的被揭示,卻與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存在著非常密切的關聯。因為,這篇序文不是曹植創作《贈白馬王彪》時所作,而是其晚年整理《贈白馬王彪》時創作的。此從序文的文本書寫和正史記載的不盡一致就可推知。文中云于黃初四年(223)五月會節氣不錯,稱曹彰為任城王也符合史實,但稱曹彪為白馬王卻與實際不符。《三國志·魏書·任城陳蕭王傳》載:“黃初二年,進爵為公。三年,立(曹彰)為任城王。四年,朝京都,疾薨于邸,謚曰威。”(13)可知,黃初三年(222)立曹彰為任城王,一直到其去世。而曹彪于黃初三年(222)被封為吳王,黃初七年(226)才被封為白馬王。據《三國志·魏書·武文世王公傳》云:
楚王彪字朱虎。建安二十一年,封壽春侯。黃初二年, 進爵, 徙封汝陽公。 三年, 封弋陽王。其年徙封吳王。五年,改封壽春縣。七年,徙封白馬。 太和五年冬,朝京都。六年,改封楚。(14)
所以,黃初四年(223),曹彰仍為吳王,還未被封為白馬王。對此清代的朱緒曾在《曹集考異》中就指出,當時曹彪或許就是白馬王,只是史書略而未載。(15)黃節的《曹子建詩注》同意此說,還認為杭世駿的《三國志補注》中“宜稱吳王”的說法“蓋未深考耳”(16)。余冠英的《三曹詩選》也認可該說。曹道衡、沈玉成的《中古文學史料叢考》認為:“設贈曹彪詩并附此序,顯屬贅疣……此序當為植編定《前錄》時所補作,其時已在明帝時。”(17)俞紹初、王曉東的《曹植選集》也指出:“曹植晚年曾親手編過自己的文集,并寫有目錄(見《晉書·曹志傳》),這篇序文可能就是太和年間編文集時加上的,所以稱曹彪為白馬王。”(18)曹道衡、沈玉成和俞紹初、王曉東的觀點是有道理的。由上《三國志·魏書·武文世王公傳》所引,曹彪于黃初七年(226)徙封白馬,直至太和六年(232)改封楚。曹植的《贈白馬王彪序》應作于黃初七年(226)被封為白馬王之后,到太和六年(232)封楚之前。這段時間曹植對自己的作品進行了全面整理,在整理《贈白馬王彪》時又為此詩創作了序文。若是創作《贈白馬王彪》時所作,曹植絕對不會犯如此明顯的錯誤。曹植之所以在整理《贈白馬王彪》時又創作了《贈白馬王彪序》,無外乎是讓后來的讀者能夠了解此詩創作的背景,以便準確把握詩的主旨。這也從另一層面印證了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對其創作情感“骨氣奇高”“情兼雅怨”特征的有意突顯。
當然,曹植在創作《贈白馬王彪》時,文本本身就蘊含了“骨氣奇高”“情兼雅怨”的情感特征,但曹植后來對《贈白馬王彪》進行整理時,又創作了詩序,對詩中的“骨氣奇高”“情兼雅怨”情感特征又給予了特別強調,從而表現出曹植對這一情感特征的重視與自覺意識。因為,曹植創作這首詩時,詩中所蘊含的“骨氣奇高”“情兼雅怨”的情感特征,只是自然發之,用作者自己的話說就是“憤而成篇”。當作者在整理這首詩時,又單獨為此詩創作了序文,并特別強調了此詩是“意毒恨之”“憤而成篇”,其主觀上的自覺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了。
曹植晚年整理自己作品時,為自己作品作序文的情況,不是個案。除《贈白馬王彪序》外,還有《文帝誄序》《王仲宣誄序》《離思賦序》《敘愁賦序》《神龜賦序》《酈生頌序》等。如《離思賦序》云:“建安十六年,大軍西討馬超,太子留監國,植時從焉。意有憶戀,遂作離思賦云。”(19)《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載:“建安十六年春正月,天子命公世子丕為五官中郎將,置官屬,為丞相副。”(20)知曹丕在建安十六年(211)被封為五官中郎將。趙幼文認為“太子”為“世子”之誤(21)。若是如此,這個失誤是不合情理的。因為,在曹丕未被封為“太子”而為“五官中郎將”時,稱曹丕為“太子”,對當時的任何人而言,皆是不可能出現的,更不用說是曹植了。我們認為,出現這種稱謂上錯誤的原因,主要在于,序文不是作者創作《離思賦》時所寫,應為曹丕為太子之后,曹植對自己的《離思賦》進行整理時又創作的。這時曹丕已為太子,所以序中也就自然稱曹丕為“太子”了。當然曹植加此序的目的,也主要是書寫自己創作《離思賦》的背景,以便讀者了解作品的主旨,即對曹丕的依戀之情。這種情感的強調,與《贈白馬王彪序》一樣,也是作者在整理此賦時,有意突顯此賦情感特征的表征,也是曹植文獻整理活動對其文學創作的“骨氣奇高”“情兼雅怨”影響的又一例證。曹植的其他作品,諸如《敘愁賦序》中稱呼上的錯位現象,《王仲宣誄序》《文帝誄序》等序文中書寫時間上存在的疑問,《敘愁賦序》《離思賦序》《文帝誄序》《神龜賦序》等序文書寫中“時”字的用法等,有研究者通過對這些情況的分析之后提出:“曹植在晚年曾經親手編定過自己的作品全集,并著有目錄,同時,他在整理作品時追憶起創作時的情景,對自己的一部分作品追加了序文,用以說明創作時的背景或目的。這樣,我們把曹植的作品序文判定為晚年所作,很多序文中的矛盾或者錯誤也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了。”(22)這一觀點是令人信服的。曹植創作中的這一現象,一方面是曹植后來對自己作品整理所加序文的真實書寫;另一方面,也是有意無意為后人認識和了解他對自己作品整理的真實情況留下可查的信息。
總之,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對自己創作的作品“骨氣奇高”“情兼雅怨”情感特征的突顯,在士人文獻整理活動和文學創作關系發展史上,是一重要的鏈環。我們這樣說,主要在于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對自己創作的影響的獨特之處,是源于他所從事的文獻整理是對自己創作的作品的整理。在對自己作品進行整理的過程中,他又經歷了一次創作時的體驗。而這種體驗或多或少與創作時的體驗存在一定的差異。這種差異也會對理解把握作品文本的情感,產生或多或少的影響。或許曹植正是認識到了此點,才在整理時又為自己的作品創作了序文,從而使其作品中所蘊含的“骨氣奇高”“情兼雅怨”的情感特征,得以更加鮮明地突顯出來了。
三、文獻整理促成了曹植贊體文的生成
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對其文學創作的影響,還表現在曹植的贊體文創作上。在一定程度上,曹植的文獻整理直接促成了曹植贊體文的生成。在中國古代士人文學創作演進史上,贊體文的創作不始于曹植,但曹植的贊體文創作,在贊體文的發展過程中,卻占據著一席之地。因為,曹植創作的贊體文,不僅作品數量較之前有了大的提升,而且作品內容也有了大的變化。更為重要的是,曹植的贊體文,是集文獻整理與文學創作于一體的典范,具有文獻整理和文學創作的雙重特征。這既是對前代士人創作的贊體文的繼承,又是創造性的發展。
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與他的贊體文創作的生成密切相關。曹植的贊體作品,保存至今的共37篇。這些作品從其本質屬性上審度,兼有文獻整理與文學創作的雙重性質。因為,作品的對象多為先秦西漢的歷史人物,曹植在為這些人物撰寫贊的時候,必須要依據這些人物的生平事跡,而關于人物生平事跡等歷史史實的獲得,又要查閱豐富的文獻典籍,還要對這些查閱的文獻進行分類、選擇與概括等,所有這些均屬于文獻整理工作的范疇。同時,作者在撰寫這些人物贊文的時候,還要對所書寫的歷史人物的品德、功績、人格等方面給予評價,不僅借以激勵后人,也蘊含著自我激勵的用心,這些又是作者進行再創作的典型表征。所以,贊體文的文本本身也就具有了文獻整理與文學創作的雙重性質。如《班婕妤贊》曰:
有德有言,實惟班婕。盈沖其驕,窮其厭悅。在夷貞艱,在晉三接。臨飆端干,沖霜振葉。(23)
《漢書·外戚傳·班婕妤傳》載:
婕妤誦《詩》及《竊窕》《德象》《女師》之篇。每進見上疏,依則古禮。……趙氏姊弟驕妒,婕妤恐久見危,求共養太后長信宮,上許焉。婕妤退處東宮,作賦自傷悼。(24)
從所引《漢書·外戚傳·班婕妤傳》可知,班婕妤不僅品行端正,而且還善于著述,有作品傳世,為曹植贊中“有德有言”之所本。《漢書·外戚傳·班婕妤傳》又云:“成帝游于后庭,嘗欲與婕妤同輦載,婕妤辭曰:‘觀古圖畫,賢圣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輦,得無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太后聞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25)應為贊中“盈沖其驕”之所據。班婕妤失寵后,曾作賦以抒情,賦中有“奉共養于東宮兮,托長信之末流,共灑掃于帷幄兮,永終死以為期。愿歸骨于山足兮,依松柏之余休”(26)。也就是贊中“窮其厭悅”之意。“夷”“晉”皆為卦名,先秦時康叔曾奉王命攻伐異國,一日三勝,俘馬甚眾,以獻于王,康侯用錫馬蕃庶,晝日三接。《漢書·外戚傳·班婕妤傳》曰:“始為少使,蛾而大幸,為婕妤,居增成舍,再就館,有男,數月失之。”(27)曹植以康叔類比班婕妤被幸之事,這就是贊中所說的“在夷貞艱,在晉三接”。《漢書·外戚傳·班婕妤傳》又曰:“鴻嘉三年,趙飛燕譖告許皇后、班婕妤挾媚道,祝詛后宮,詈及主上。許皇后坐廢。考問班婕妤,婕妤對曰:‘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正尚未蒙福,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訴;如其無知,訴之何益?故不為也。’上善其對,憐憫之,賜黃金百斤。”(28)這也是贊文中“臨飆端干,沖霜振葉”的來源。由此不難發現,曹植所創作的《班婕妤贊》是有所本的,是以班婕妤的生平履歷中的主要史實為依據的。這些史實不說其他典籍,都可在《漢書·外戚傳·班婕妤傳》中得到印證。可以說,曹植的《班婕妤贊》是對《漢書·外戚傳·班婕妤傳》中記載的有關班婕妤的生平履歷中主要史實的提煉和概括。
與《班婕妤贊》相同的還有《夏禹贊》,文曰:
吁嗟天子,拯世濟民。克卑宮室,致孝鬼神。 蔬食薄服, 黻冕乃新。 厥德不回, 其誠可親。 亹亹其德, 溫溫其仁。 尼稱無間,何德之純! (29)
據《史記·夏本紀》載:
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鯀,鯀之父曰帝顓頊,顓頊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黃帝。禹者,黃帝之玄孫而帝顓頊之孫也。禹之曾大父昌意及父鯀皆不得在帝位,為人臣。當帝堯之時,鴻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堯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岳皆曰鯀可。堯曰:“鯀為人負命毀族,不可。”四岳曰:“等之未有賢于鯀者,愿帝試之。”于是堯聽四岳,用鯀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于是帝堯乃求人,更得舜。舜登用,攝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視鯀之治水無狀,乃殛鯀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誅為是。于是舜舉鯀子禹,而使續鯀之業。堯崩,帝舜問四岳曰:“有能成美堯之事者使居官?”皆曰:“伯禹為司空,可成美堯之功。”舜曰:“嗟,然!”命禹:“女平水土,維是勉之。”禹拜稽首,讓于契、后稷、皋陶。舜曰:“女其往視爾事矣。”禹為人敏給克勤;其德不違,其仁可親,其言可信;聲為律,身為度,稱以出;亹亹穆穆,為綱為紀。禹乃遂與益、后稷奉帝命,命諸侯百姓興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禹傷先人父鯀功之不成受誅,乃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宮室,致費于溝淢。(30)
又《論語·泰伯》有云:
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31)
從《史記·夏本紀》《論語·泰伯》等典籍的相關記載可以看出,曹植的《夏禹贊》,是在對有關書寫夏禹生平事跡的文獻進行搜集、閱讀、歸類、提煉和概括的基礎上創作的,也即是對有關夏禹生平事跡的文獻資料進行整理之后創作的,是集文獻整理與文學創作于一體的結果。其他的贊文諸如《帝堯贊》《周文王贊》《周武王贊》《漢文帝贊》《漢武帝贊》等,均可作如是觀,也是集文獻整理與文學創作于一體的代表。
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贊體文作為一種文體早在先秦時期就產生了。《文心雕龍·頌贊》云:
贊者,明也,助也。昔虞舜之祀,樂正重贊,蓋唱發之辭也。及益贊于禹,伊陟贊于巫咸,并飏言以明事,嗟嘆以助辭也。故漢置鴻臚,以唱拜為贊,即古之遺語也。至相如屬筆,始贊荊軻。及遷史固書,讬贊褒貶。約文以總錄,頌體以論辭,又紀傳后評,亦同其名。而仲洽流別,謬稱為述,失之遠矣。及景純注雅,動植必贊,義兼美惡,亦猶頌之變耳。然本其為義,事生獎嘆,所以古來篇體,促而不廣,必結言于四字之句,盤桓乎數韻之辭;約舉以盡情,昭灼以送文,此其體也。發源雖遠,而致用蓋寡,大抵所歸,其頌家之細條乎!(32)
文中對贊體文的起源、發展,尤其是對其特征進行了概括,即“結言于四字之句,盤桓乎數韻之辭;約舉以盡情,昭灼以送文”。從劉勰對贊體文歷史演變的敘述來看,贊體文作為一種文體,最初是一種輔助功能的說明性質的文字,即“明也,助也”。其獨立性不僅是有限的,其適用性也是有限的,主要是舉行祭祀活動時樂官所獻歌唱前的一種說明,后又變為一種借助于感嘆語言用以高聲明理的表達形式。漢代設置鴻臚官職,把大聲傳話、引導行禮稱為贊。西漢的司馬相如創作了《荊軻贊》,司馬遷的《史記》、班固的《漢書》借助贊辭褒揚貶責,文字簡約。劉勰認為贊的本義產生于對人或事的贊嘆,篇幅短小,常用四言,以簡約的述說來敘盡情由,再明白地總結以結束全文。對照贊體文的體制特點和要求,曹植創作的37篇贊,是符合規范的。盡管劉勰在論述贊體文的發展演變中,對曹植的贊體文只字未提,但這并不代表曹植的贊體文的文學史價值不值得重視。
由上可知,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對贊體文創作的影響,在繼承前代士人相關傳統的基礎上,又有了創新發展。曹植之前,士人在相關文學創作中也有集文獻整理與文學創作于一體的現象。這主要有兩種情況:一是先秦兩漢時期的諸子散文與史傳散文。這些作品既是對相關文獻的整理,又是一定程度上的創作。也就是說,對先秦諸子散文和史傳散文的作者而言,他們的著述過程,既是一種文獻整理,也是一種創作。如孔子弟子與再傳弟子記載孔子生前的言語《論語》,相傳左丘明所作的《左傳》等。二是以司馬相如的《荊軻贊》(劉勰的《文心雕龍》中所舉,但現存司馬相如的作品中卻無《荊軻贊》,而有一篇《荊軻論》)、劉向的《列女傳》等為代表的贊體、傳體作品。這些作品也是以對相關人物的生平事跡等文獻的搜集、選擇和總結等整理為基礎的。就這些作品而言,或者顯示了士人文獻整理活動與文學創作的關系,或者展現了贊體文作為一種文體的發生和發展。但這種贊體文,無論從語言、篇章結構,還是從風格功能來說,都還未達到劉勰所說的贊體文的體式標準。只有到了曹植,經過他大量的贊體文的創作實踐,才使這種文體的語言體式和功能特征在總體上得以定型,確立了贊體文創作的基本范式。這一范式的確立就是曹植對贊體文的創造性發展。
總之,曹植贊體文的創作以及這一文體范式的確立,是與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密切相關的。曹植的贊體文,其書寫對象主要取材于相關典籍記載的史實,是對這些史實整理的結晶,但又蘊含了自己對這些事實的理解、體驗和價值的挖掘等方面的創造性表達。所以,文獻整理助力了曹植贊體文的生成,使其呈現出文獻整理與文學創作的雙重特征。
四、結語
在中華文化史上,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與文學創作實踐,在繼承前代士人的基礎上,在士人文獻整理活動與文學創作的關聯上作出了重要貢獻。其典型體現,就是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對其文學創作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主要表現為三個大的方面:一是促使了其作品“詞彩華茂”語言風格的形成;二是使其作品“骨氣奇高”“情兼雅怨”的情感特征更加突顯;三是使其創作了大量的贊體作品,并使這一文體范式得到了確立,彰顯出文獻整理與文學創作的雙重特征。
當然,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對其文學創作的影響,并不僅僅表現在我們本文所討論的語言風格上的“詞彩華茂”,情感特征上的“骨氣奇高”“情兼雅怨”,以及贊體文的生成等方面。此外,在其文學創作的題材和藝術手法等方面,也有不同的影響。由于這些并不是曹植的文獻整理對其創作影響的獨有表現,而是該期士人文獻整理對文學創作影響的普遍特征。所以,本文只對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對其創作語言風格上的“詞彩華茂”、情感特征上的“骨氣奇高”“情兼雅怨”以及贊體文的生成等三大影響,進行了專門討論。
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與其文學創作的關系,為以后士人的文獻整理活動與文學創作提供了重要的啟示,并產生了積極的影響。曹植以后魏晉士人所從事的文化活動中,文獻整理活動與文學創作的聯系更加密切。這不僅表現在魏晉以后士人認識到了整理文獻對自己文學創作的重要作用,更為重要的是士人的文獻整理活動對其序文、贊體文等文體創作的影響較之前更加明顯,也更為自覺。如此時士人創作的反映自己文獻整理內容的序文,或者說為自己文獻整理成果而作的序文,成為該期士人創作的序文的重要內容。諸如荀勖的《上〈穆天子傳〉序》,張華的《〈博物志〉序》,程咸的《〈華林園詩〉序》,石崇的《〈金谷詩〉序》,杜預的《〈春秋左傳〉序》,皇甫謐的《〈三都賦〉序》《〈高士傳〉序》《自序》,衛權的《左思三都賦略解序》,劉逵的《注左思蜀都吳都賦序》,潘尼的《七月七日玄圃園詩序》,郭璞的《爾雅敘》《方言敘》《注山海經敘》,葛洪的《西京雜記序》《抱樸子序》,孫綽的《〈三月三日蘭亭詩〉序》,袁宏的《〈后漢紀〉序》《七賢序》,范寧的《〈春秋谷梁傳集解〉序》,干寶的《晉紀總論》《搜神記序》等,皆是其中的代表。再如士人創作的具有文獻整理與文學創作雙重特征的贊體文也取得了可觀的成就。像薛瑩的《安帝贊》《桓帝贊》《靈帝贊》,夏侯湛的《虞舜贊》《左丘明贊》《顏子贊》《閔子騫贊》《管仲像贊》《鮑叔像贊》《范蠡贊》《魯仲連贊》《莊周贊》,摯虞的《太康頌》《釋奠頌》《連理頌》《庖犧贊》《神農贊》《黃帝贊》《帝堯贊》《夏禹贊》《殷湯贊》,陸機的《漢高祖功臣頌》《孔子贊》,庾闡的《虞舜像贊》《二妃像贊》《孫登贊》,袁宏的《三國名臣傳序贊》等,均是典型的例證,標志著士人的贊體文創作進入了更為繁榮的階段。
所以,曹植的文獻整理活動對其文學創作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既密切了士人文獻整理活動與文學創作的關系,又對我們認識和理解曹植的文學創作具有不可忽視的價值意義。
注釋:
(1) 張振龍、張曉慶:《從用典看曹植對〈詩經〉的接受及其文藝思想》,《求索》2008年第5期。
(2) 張振龍:《曹植作品中的文獻整理書寫》,《學術交流》2023年第1期。
(3)(5)(11) 鐘嶸著、 曹旭集注:《詩品集注》(增訂本)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17、117、117—118頁。
(4) 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卷3,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434頁。
(6)(7)(19)(21)(23)(29) 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卷1,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6、125、40、41、86、77頁。
(8)(12) 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卷2,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27—228、294頁。
(9) 胡應麟:《詩藪·內編》卷2,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7—28頁。
(10) 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8,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24頁。
(13) 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卷19《魏書·任城威王彰傳》,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56頁。
(14) 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卷20《魏書·武文世王公傳》,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86—587頁。
(15)(16) 參見曹植著、黃節注:《曹子建詩注》卷1,商務印書館1930年版,第24—25、25頁。
(17) 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學史料叢考》,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42—43頁。
(18) 曹植著,俞紹初、王曉東選:《曹植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48頁。
(20) 陳壽撰、 裴松之注:《三國志》卷2《魏書·武帝紀》,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4頁。
(22) 劉群棟、屠青:《讀曹植作品序文發疑》,《貴州社會科學》2006年第6期。
(24)(25)(26)(27)(28) 班固: 《漢書》卷97下 《外戚傳 · 班婕妤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984—3985、3983—3984、3986、3983、3984—3985頁。
(30) 司馬遷:《史記》卷2《夏本紀》, 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9—51頁。
(31)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卷4,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8頁。
(32) 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2,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58—159頁。
作者簡介:匡永亮,黃淮學院文化傳媒學院講師,河南駐馬店,463000。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