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鏡湖（外一篇）

還好，60歲要領老年社?？悄?，他手里有點積蓄。經過鏡海沿岸時，他們正大興土木，銷毀了岸邊那晶瑩的“鏡湖”。他心里的疼痛是無法形容的。堆平湖水蓋起的那一座座別墅，在他的心里，如一條大魚挖空了心臟架起的骷髏魚刺，飄出的腥臭味讓他每每游泳上岸就惡心想吐。但對鏡湖的思念，像那橋、水、竹、草一樣揮之不去，日日加重。還好，60歲那年，看見離湖不遠，又興起了一棟棟海景高樓。他立即至售樓部，看圖，沙盤，樓模。一問，剛好房地產商已拿到售樓許可證，先交一萬元號票，待竣工后，再交付余款。他豪不猶豫，刷卡問有小戶型嗎？都是小戶型，售樓小姐答。并且說總價不會超40萬元，50平方米之類，精裝修，小躍層，拎包入住。她扭著婀娜多姿的身子，把他領到沙盤旁看模型。

他大喜過望，鏡湖呵鏡湖，我可以在最高層樓上遙望你過去的風姿了。

半年盼來了竣工，他選了22樓臨海僅36.2平方米的單元房。因為是精裝修好了，他僅擺了個煙灰缸，偶爾想想鏡湖，電梯上去了不到十次吧。

人老事更多。現兒女都成家立業，兒女忙工作，他們也顧不上老胡，加之要陪老伴，胡老九也有點淡忘了“鏡湖”。

昨天突然接省城一個電話：“胡經理，是我，思思！”

“?。俊彼骂^傻耳。

你不記得了嗎，我是小思。一塊石頭上的青苔突然淋雨后見到陽光，他剎時恍然隔世，回到鏡湖畔的光亮，青翠，藍綠的時光。

他連連清理了一下喉嚨，小思，小思，你在哪里？你捏成灰，我也記得你！

對方傳來咯咯的笑聲。胡經理，你好嗎？我在省城。

哦，哦。我當然知道你一去省城不復返，干大事了。

胡經理，老了，我快55了。

55？你在我心里還是個靚妞呢？

又一陣笑聲。

是這樣的，胡經理，我從你公司辭職后，來省城干個體……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關注，你結婚了，有個孩子……

是這樣的。她打斷老胡的話，我也想到社保，領領老年社保卡。

對，對，政策不得不用。老胡對她的經濟狀況略知一二，從朋友中知道她在省城混得很好，還是很有錢的。

可是社保處要我的檔案，我沒有檔案，胡經理，我一直就在你的公司，現我也不知道咋辦？你能幫我想想辦法嗎？

公司早就沒有了，不過我這把骨頭還在。你加我微信，我明天給你回話，小思。

胡老九，就是他上學時的學名。古城一條街上的鋪子，手工、雜貨、糕點、小食、裁縫、皮鞋，民國年間，比比皆是。也許是抗日的大后方，又是邊陲要鎮，這些鋪子都很興旺，各有千秋。單憑那招牌名，讓人目不暇接。龍德軒，玉品軒，和美號，美豐衣裝，榆家旅社，文昌刺繡，龍陵豆粉，青石橋，牌坊苑，一園等等。大多以民間民俗、手工藝、日常小食為主。百米一口井，溪水潺流，復興路從南到北一條街人情世故、紅白喜事，人人幫忙。何況還有街背巷，鄉里鄉親，確實過得其樂融融。那些鋪面老板也竭盡手藝，展現才華，繁衍生命。一條街上生六七個乃至九十個子女，不足為奇。胡老九正是老胡面鋪的第九個兒子。子女也太多了，父母忙生意，名字也懶取，就大姓不改，叫老九滿街玩耍，到吃飯圍攏坐時，父母才清點人數，小十，小八，小十二滿街喊。

胡老九上學倒挺用功，直至小學六年級，老師都先改他的作業，做樣本，參考其他同學的。

準備升初中了，家道突然衰落了。原因是新中國成立后，父親的成分是資本家（因面鋪曾雇過三個工人）。公私合營后，“三反五反”，父親也折騰死了。緊接著上面兄弟姊妹也餓死了5人。另外一姐兩兄也紛紛打工自行討生。母親護著這幺兒，什么都干，希望這胡家成人成才。

他很懂事。除了幫母親干活外，拼命讀書。那時，大多書都破“四舊”了，有空他都蹲在舊書攤一讀半天。有些長篇如《青春之歌》《紅巖》《暴風驟雨》《林海雪原》，出租1天1元，他下午太陽落山時就讀完，匆匆到書攤退錢，又接著租。

而后，當然適逢市里新興手工業人才，他在這碼頭上也闖出一片天地。

他的手藝無所不能，簡直是個“萬金油”，終于干到一個公司的老板。

那時還乍暖還寒，市場沒有全面放開，政府部門還不斷招進些人。這時，陳思思被介紹進公司。開始他一眼見她時，還想又是哪位要員的千金。慢慢地，發現她很乖巧，很機靈，腳勤手快，家境也不太好，就把她提升到辦公室，掌財權，當出納。

適逢體制改革，人員分流。憑本事，誰受益，誰負責。沒有才的人大多離去，只有她，堅決跟他。

那時工作很累很累。老胡一臉胳腮胡，經常吃點方便面，就到鏡湖調整身心。

洋裝雖然穿在身

我心依然是中國心

每次躺在鏡湖草地，胡老九把西裝墊在草地上，望著鏡海上空的云彩，捻著胡須，總是喜歡哼這首歌。

什么中國心？思思一邊清理方便面盒裝塑袋，一邊打趣他說，是愛財如命心，見錢眼開的鬼子心，是黑老鴰的心……

什么？什么？他一邊抹著胡子，一邊揮手，對她的嘲諷不以為然。知道嗎，小陳，公司分配方案已出臺，能者為王，誰有本事就抓到錢。我要趁這改制機會抓到大把大把的人民幣。我要6位數的，7位數的。說著，他一躍而起，望著那抖動的竹葉說，要比那些竹葉子還多的紅票子。賺錢是我的手段，目的是搞好基礎建設后，我要搞上層建筑。我要出書，當作家，要寫別人寫不出的作品……

瞧瞧，瞧瞧，胡經理的哪根筋又發燒了。陳思思莞爾一笑，擼擼飄在湖畔的長發，語重心長地說，知道嗎，經理，現在大多人都窮，還睡集體宿舍，你一個人整錢了，他們咋個討生活？

多勞多得，有本事的人，都可以拿項目嘛！他對著她說。

她兩手一攤，你有人脈，你有經驗，哪個客戶不是沖著你來？

胡老九有點不耐煩，拿起羽毛球拍，小陳，風停了，來打羽毛球。

思思的羽毛球藝非常高，特別是她兩腿下蹲接球的那個動作，在湖岸上，像一尊美麗的女神。牛仔褲繃緊的彈力大腿，讓鏡湖上多少男女側目。她兩手一合，瞬間右手一個海底撈月，那入地的羽毛球一彈而起。左手一個雁飛，球像只鳥兒飛到他面前。也就是她苦口婆心的那次，她繞過樹叢，坐到湖邊的一塊石頭上。他知道，她大汗淋漓，要到湖邊脫了外衣。機不可失，胡老九貓著腰，看看四處無人，藏在近處樹叢，咽咽口水把她看了一清二楚。

鏡湖呵，水如碧鏡，什么仙女沐浴神話、鬼話，哪有鏡湖真實如畫。

上蒼為什么在波瀾壯闊的鏡海畔，安裝了這面鏡子，就是要累了的人生來看這面鏡子，照你，照我，照她，照出蕓蕓眾生的真實。

此刻，胡老九大氣不敢出，生怕哪口氣吹掉胡子，飄到她身體上。

因為他已經看清楚了水中、岸上思思的那對像白色兔子的乳房！胡經理，胡經理！好一陣，女人呼喚他時，他才緩過神，清醒過來。

他一直迷糊，當上車時，陳思思似乎有話要對他說。

他怕她說話。

他還沒有撿回他落在鏡湖的魂魄。

她真的開口了，經理，剛才我跟你說的話，你聽清楚了嗎？你要多關心關心年輕人。當然，她沒有說出，你只關心錢。唉，其實，那次鏡湖畔，胡老九只關心那對活蹦亂跳的白色兔子。

幾天后，胡老九腎絞痛。一查，太累了，多病纏身。一住醫院兩月，思思不斷來病床。他手術痊愈了，出院那天陳思思來結賬。8萬元，她開了公司的支票。他握著她的手，看著她飽滿的胸脯一起一伏，連聲說，小陳謝謝，謝謝！

她拿出了賬本，對他說，公司的明細賬都在這里了，包括今年和過去你的補稅25萬。為什么？為什么？他想喊，又恐傷口針疤震疼。

她另外拿出一張紙。這是我的辭職申請。她抿嘴笑了，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紋。其實，你批不批我都要辭職，我在省城已找好工作了。經理，保重！

思思！思思，他第一次叫她思思。話到嘴邊，終于又欲言又止。

人們說胡老九適逢改革，公司辦了個“黃埔”。他是校長，培養些龍蛇。憑本事機遇，有的上天，有的入地。確實，自陳思思走后，公司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有的開鋪面，有的專營工藝工作室，有的自己開公司，也有的領了點退休金，可憐巴巴過日子。但大多都富了，憑老胡傳授的技藝，成了下關碼頭上的一條條漢子。當然他們早把自己的兒女，事業，居家安排好了。所謂的個人“檔案”已成其為歷史，他們早已連毛帶皮，自生自養自享自用了。他們在公司的分配條例中早已畫押自我經營，自我完善，自我提高。好像沒有什么人來找胡老九要什么“個人檔案”。不時來找他的都是婚禮，兒女考上大學，或遇到什么事，喝杯兒。經理，經理，我們感謝你啊，能有今天！確實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民間流傳，胡老九的徒子徒孫都是高手。漸漸，他也退出江湖，但還守著一枚公章，一些資料，每年也都年檢一下。今天，陳思思要個人檔案，請他想辦法，他真的又喜又憂。

哎，我這個老胡還有用，還會回來辦公司鳥事？！他一夜睡不了覺，老想著思思在鏡湖上的倩影。第二天，他找到老同學也是老朋友的原市長助理。他說，沒有問題，我問問原來的部下，現在還在政務中心專辦檔案的事。

他性格不改，快言快語，辦事利落。至今同齡人“碩果僅存”的不多了，還叫他“小九”乳名的更是寥寥。

他泡好茶，在家靜等老同學。

一陣功夫，他來了。電動車才熄，便滿腹牢騷起來，豈有此理，現在辦事一套一套，框框條條，哪里像我們哪陣？要先到檔案局查，又要到社區，還要到原單位見人。層層加碼，而且個人檔案封存不由自己，更不由他人，機構對機構，公對公……

小六，小六。他打斷老同學的話，知道這個年紀的人，樹老根多，人老話多。特別是這小六。意思是辦不了？她是我公司的職工，我一定要幫她。小六說簡單明了點，現在該從哪兒入手？

我見過她，陳思思嘛，一個挺懂事的姑娘。小六答。一個活生生的女人，檔案是死的，人是活的，豈有這樣辦事復雜的道道。他又口若懸河了。還好，他的手機響了。小六還會玩語音，他按了擴音，一條喜訊傳來：張主任，張主任，剛才不好講話，我穿著制服，當然是要跟您一套一套來，你別性急，別罵。現在我在外面，想問老領導，這個要個人檔案的人在哪里？原單位在哪里？她參加工作時的檔案是交什么人保管？

胡老九拿過小六手機忙答話。你好，我是陳思思原公司法人。她辭職后，一樣也沒有拿走，到省城干個體，現在55歲了，想辦老年工資卡，省城社保說先把她個人檔案傳來。電話語音說：哦，胡老師，胡老師，聽張主任講過你，你的小說我也拜讀過。你們公司還在嗎？她的檔案還在你公司嗎？老胡忙答，還在，還在。

對方語音響起，胡老師，我給您出個主意，把她的檔案找出，讓張主任在旁作證，封條上蓋上多個您公司的公章，喊她來市里取，別走公事這程序，太復雜，不要寄，直接到省城的人才交流處遞社保局。檔案封存，她也沒看過，去試試可能行。

謝謝，謝謝。他連忙關了張主任的手機。

謝天謝地！還有我這留守公司，留守老頭，留守著這砣“樹疙瘩”（公章）。胡老九連忙撥出自己的手機，撥通陳思思。

思思，思思，是我。人也突然間變年輕了，他放開喉嚨，這樣，這樣，如此，如此，你可來市里拿你的個人檔案了！

太謝謝了，太謝謝了，經理。

他突然想起了鏡湖。記住，思思，到下關別住旅店，到時我發你定位，過來。她答，0k！

胡老九像過節一樣，仿佛年輕了幾十歲。他匆匆來到鏡海邊，海岸家園B棟22層B—2。請服務員要了個清潔工，把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打開那面對著鏡海的窗戶。涼，爽，清馨撲鼻。在書架上特意放了幾本新書。坐靠椅上，點燃一根翡翠，抽出手機給陳思思發了定位。

這個小區實行酒店管理。思思接到定位，心想，太高檔的酒店了。她立馬回，太貴了，太貴，我僅住一晚上，定便宜點的。他答，不貴，甭管，定了。早上10點動車到站，你打的到海邊漁莊，張主任與我為你接風?？蜌饬?，不見不散。遵命。

老九與老六在漁莊三樓，面對鏡海定了個餐桌，10時半，靜候。

老六問，她多大了？他答，快55了。當媽了，女兒上中學了。

時間過得真快。那次我領她去幫你收賬，客戶不付，她還哭了，真難為她。正說著，只聽服務員說，這邊請，這邊請，1號桌。

她穿牛仔褲，藍襯衫，挎了一個大包，來了。

小陳，小陳，老六迎上。她臉上掛起老九熟悉的像湖水一樣的笑容，張主任，麻煩您了，多年不見您也未變，總是熱心關照我們經理。

我們經理？這話讓老九心里起了波瀾。這時，她轉身對老九，有點卷舌的聲音，胡經理！

他連忙站起，坐！坐！服務員上萊。

喝了點酒，吃了點菜肴，講了些憶往昔的話。張主任把她的檔案交給她，正二八經地說，小陳，用新的卷宗，把你原來的卷宗封進去，蓋了20個公章，你裝好。還占得我的這個老朋友，留守了這個公司，不然麻煩太大了，走那些程序……

來，來，吃魚。思思。他夾了半尺來長的鏡海魚在她的盤子里。那些年頭你跟著我四處奔波，我想教你的一個絕活也沒教成，今天給你補課。說著他先用筷子撕了魚脊，露出刺兒，用指頭夾緊刺，用筷子把魚頭擰下，又伸入魚肚夾出魚子肝，再刷下兩邊魚肉。左手指里僅剩掏空了的一架魚骨刺。

思思拍掌，太厲害了，經理！早知你有這手藝，把你請上省城在我餐館教教他們。

老啦，老啦！現在胡子也白了，還小心魚刺掛胡子上。

是啊，一上來，我就想問，你胡子也白了？

老六這時講出了一句很夠朋友的幽默話：他想你想白了。

順著海邊，老六慢慢地推著電車。迎著海風，四時來到酒店。老六說，我有事，先走了，老九好好伺候，小陳來一趟，不容易。他答，老六，遵命。

電梯上，她說，真羨慕你們，這么好的地方，這么好的朋友。

他答，原來單位里的職工聽說你回來，都要請你吃飯。你不知道，當時我定的章程是優勝劣汰，雖說是殘酷點，但抓住機遇，一挺，都發財了。

是的，那時剛開放，我在省城開了幾家連鎖店，現在僅剩一家，也快倒閉了。

22層了。她好像才發覺，你為什么沒在總臺拿鑰匙？他掏出鑰匙，我的？但今天是你的。

啊？她張大嘴巴。

思思，你累了，對不起，房很小，就這張大床面對海，靠著舒服。躍層房悶，餐桌椅不舒服，躺一下，我們到餐廳吃晚飯。麻雀雖小，肝膽俱全。這房里倒是起居洗刷盡有……啊，鏡湖！思思一頭散發早落在床靠上，一聲驚叫。他也慢慢靠近床沿，半躺在她身旁。

確實，這22層B2，一定要靠在大床上才能看清鏡湖原址。

看，那是我們打羽毛球的地方。

看，那是你在竹林叢中與我躲貓貓的地方。

看，那是我們劃船經過小橋孔的地方。

看，那是我們欄檐口躲雨的地方。

瞧，那是荷花盛開的地方……看著她發紅而興奮的臉蛋，那爽朗的卷舌口音，還有一起一伏的胸脯，他腦海里盡是鏡湖邊上的兔兒。他的心隨之活蹦亂跳，嘴唇兒不知不覺湊上她的耳根，隱約從無領之胸，又露出那兔兒，他知道這對兔兒現已綿軟。它曾是糧倉，飽滿充盈解除了他的多少疲憊，饑餓。調動了他多少青春，力量。每根腦神經細胞得到休整又重新煥發，再次拼搏……

經理，你知道嗎？我為什么辭職？

他正如醉如癡陷入回憶時，她突然側臉問。他一片愕然。她扭動了下微腆的小肚，指著窗外，那時也是夏季吧，我和母親來鏡湖閑，喏，喏，就是在荷花開著的岸邊。你抱著一個女人的腰肢，她拿著根樹丫，彎腰撈荷，嘻嘻哈哈的生怕跌進鏡湖。那天，那時，在鏡湖看見的那幕，我就暗暗發誓，一定要辭職，要離開你。

他一轱轆坐起，理了理頭發，慢慢想起是哪回事？哦，哦，有那回事的。她是娃娃的班主任，喜歡寫詩，拿給我看。

后來我才知道是你兒子的班主任，但潑出去的水，開弓哪有回頭箭。他知道她的性格，柔中帶剛。但怪誰呢？是應該怪自己，還是該怪鏡湖？

此時此景，誰人能抵擋？他喃喃自語，既有海，何生湖？鏡湖的誘惑，神仙難擋。

窗外，一陣風吹進，當然是海風，但他隱隱感到明明夾雜著湖塘味兒。

荒" 河

一陣風過后，陳卡感到有些失重。腳有些飄飄，他在石凳上坐下，喘了口氣，摸索著慢慢到樓梯口，扶著鐵欄，來到屬于他產權的三樓一號。

這是個很大的事業單位集資房，陳卡屬于“老革命”了，買的房很大，北向，特別是客廳相當寬敞。

他順手把門旁早預備買好的輪椅拉過來，坐上，兩只青筋畢露的手一滾，輪子滾到茶幾旁，把早燒好的水，灌入茶杯，一股上好的茶葉清香在雜亂無章的大客廳飄散開來。

他抽出煙點燃，客廳更加煙火味。加上斜陽峰上的陽光，色彩繚亂起來。陳卡噓了下，喃喃自語，還好，今天沒有帶后妻的孫女叮咚，不讓爺孫倆哪個扶哪個，哪個拽哪個也不知道呢？他的后妻姓查，他叫她查孃，五十多歲，老家就在附近的漾江邊，有兩個兒子，叮咚是小兒子的女兒，很可愛，是個“礙手貨”。父母打工，領不了她，從生下就一直查孃領。

從他與查孃領結婚證開始，就是這寬廣客廳的小主人了。

他腿腳靈活時，不時牽她上街，買東買西，很慣著她，所以她對來人都說，這大房子是她阿爺（指陳卡）買給她的。

漸漸地，他身體每況愈下，腿腳不聽使喚了，很少出門，也就叮咚陪他在這大房子里一解孤獨。

查孃有點小嗜好，玩點小麻將，原來幾個麻友來他家里玩，她十個指頭按十個螞蚱，不時站起服侍陳卡和叮咚。后來“麻友”們感到叮咚太亂了，不來了。今天飯萊做好，查孃對陳卡說，我去玩下，也就兩幾個小時。他正想“嗯”一聲，感到腰有點疼，加上與對面臨街鋪子說好，去拿條煙，便順口說，你把叮咚帶去吧，我有點事。查孃很不情愿地帶上孫女，走了。

這時，樓梯響了，隨著鑰匙“咔喳”聲，查孃喊叫著，不好玩，不好玩，這個小鬧包。叮咚已跑到陳卡輪椅旁，撲在他身上。

阿爺，阿爺，我想你。

陳卡遲遲沒有起身，試著拖起沉重的腳步，還是沒有起來。他說，查孃，我有點難過。

啊，你的臉色咋個這么差？查孃忙轉身到臥室拿出速效救心丸，倒出幾顆，喂給陳卡。

清末民初，大理古城很繁榮。因是抗日的大后方，國民政府的一項項經濟改革發展政令，使得大理蓬勃發展顯現生機。大理古城復興路幾十里來長，都是鋪面商號，那些店鋪后面的居家戶，養上七八個孩子是常有的亊。陳卡出身大理，家里有五姊妹，他是老大。遺憾的是解放后家遇“三反五反”，公私合營，后來也一貧如洗，僅在一小爿窩棚中度日。父母年老貧病先后去世，他挑起一家重擔，什么事都干過。初中畢業后，他理應考上高中，但他選擇了一家新辦的駕校，畢業后分到邊遠的瀾滄江邊一個汽車總站。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司機了得？饑餓交迫的人們連路都走不穩，他們就開始用四個輪子跑了，而且還是大卡車。陳卡這個人吃苦慣了，一表人材，善于助人。那時候荒山遍野，公路崎嶇。他的車不是拉米就是拉木料，煤炭水果甘蔗滿滿的，在大山頭上凡見婦女幼兒，包括上海知青，他一載，貨車頂上、踏板上，一兩公里，幾十公里他都搭乘。有句話在江邊流傳，“不管風大路大，只要見到陳卡”。他確實是鏡海水流經漾江、瀾滄江的一粒閃光金子。上海知青陸續返城了，留下給他一些書籍，他對一些理論書特感興趣，特別是教育類的書。

這期間陳卡結婚了，一年一子，生了三個兒子：陳鋼，陳鐵，陳漢。

鋼鐵漢。從取名，可見陳卡的愛子心切，望子成龍。

確實，他對三個兒子花的心血，投入的精力，真是瀾滄江水一美談。

他常對人說，在這深山老林，邊境縱深，盜匪出入，吸毒成性的險惡江邊，他的人生目標就是要把三個兒子培育成鋼、鐵、漢。

他做到了。大兒子陳鋼大學畢業后入仕途，副縣級，門當戶對娶妻生子。二兒子也成家立業，在一大型國企里旱澇保收。三兒子學校畢業后，陳卡匆匆退下（要知道那時他也是單位開創者，是有顯赫功勞之人），讓三兒子頂替。同齡人里，提到陳卡，都伸拇指，鋼鐵漢他爹！

也就在他領老年退休工資時吧，他的老伴，鋼鐵漢他媽，一命黃泉，去世了。他娶查孃也是老相識了，20多歲時，查孃是江邊美食店一絕，陳卡是自由俠，滇緬公路一風流美司機，人之常景常情，不可能沒有風流韻事。但陳卡以家庭為重，以三個兒子為重中之重，哪怕陳卡到查孃的飯店饑腸轆轆，只要家中兒子告急，他會不加思索，連夜翻山越嶺，或醫，或學，或找，或訪，理應一把手扶之，敎之。

一夜。江邊。

陳卡拉了八噸的大米，卸到下關公管庫。一般車僅拉四噸，但他掛了個兜，也就是說加了四個輪子的貨倉四噸。斜陽峰上邊的太陽已落山，按理他應歇到糧食局招待所，而且下關親戚朋友也有。但他人不卸鞍，急匆匆從鏡海出水口處，西洱河岸邊，沿漾濞江，馳瀾滄江，掛著車兜直奔四十里地的查孃飯莊。要知道今天是查孃的生日，約好的。

夏末秋初，江岸很熱。最后一束陽光被蒼山斜陽峰收起后，天也麻沙麻沙黑下來，陳卡的車和他的拖兜車也停在了查孃飯店前。

查孃沖了澡，濃密的長發上挽了個高高發髻，水珠不時從脖頸流到他不久從“外五縣”（指騰沖，梁河，盈江，畹町，瑞麗）買給她的從緬甸進口的紗麗（裙子）上。她已做好了一桌黃燜雞、沙鍋魚之類的好菜。我來了，陳卡一聲喊叫大步流星。他上衣一甩，著白背心，光臂把查孃一擁，兩對結實的胸脯緊貼，有點像江中浪花打在礁石上的聲音：生日快樂！

江岸的原始森林一片寂靜。

坐下，吃。查孃把他的肩頭按下，你餓壞了，先吃點東西。

他拿住筷子，正想夾進一口，門突然“砰砰”響起來。

陳卡，陳卡，開門。

門一開，是個駕駛員師弟。老兄，我見你的拖兜，就知道你在大嫂這里。本不想壞你的好事，但是還是要告訴你，我出車時，你老婆說，你兒子得了急性肺炎，去醫院了……

話還沒聽完，陳卡披上外衣，丟下一句話：車兜留給你掛上。

陳卡駕上道奇貨車，一溜煙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人生的痛苦，不僅是失去親人，也不是貧病交加，而是心靈的孤獨。

陳卡靜下來了，退休了。本來他還可以干幾年，顧問也行，行業協會的名譽會長也行，他的人脈與威望還在，但他執意要退，給三兒子陳漢騰位子。

真正地靜下來，而且是老伴撒手人寰讓他孤身一人。兒子們都已自立門戶，憑他個性，也與兒媳生活不了。他生性看不了別人臉色，再說每月工資退休八九千元，原就有點積蓄，他當然想自己獨個過自己的“夕陽紅”。

順理成章，舊夢重溫，當然把查孃接到自己的房子里。

“鋼鐵漢”一再邀他與他們過日子，三兄弟隨便選一家。隨便哪家你不選，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吃穿不愁，領領孫子，天倫之樂哪里不好過？領怕了？他答，現馬鞍子下馱，好不容易輕松下。

輕松下？不到一年功夫，查孃就把叮咚領進家門。開始他很不情愿，但查孃家的現狀是兩個兒子要討生活外出打工，沒人招呼家。既然你這陳老頭要我媽，就連帶領我們的娃娃嘛！而且他們也不時進城，借口看老媽子和孩子吃住上幾天。反正陳卡的房子大，有大客廳。晚上鋪張大毯，鄉下人熱熱乎乎擠一鋪，陳卡馬上就習慣查孃這一大家子人了。特別是叮咚，嘴很甜，阿爺長，阿爺短的，讓他整天樂呵呵的。那些年輕人也不可能陪老小的，時時外出，他不時喊幾個同學來喝喝茶，日子也悠哉。

“鋼鐵漢”中，三兒子對老父親陳卡的生活，當然很不滿意。老了，就應該靜靜地養，這種亂麻麻的日子叫什么老年生活？他們最擔心的是，他與查孃領結婚證，家產固然重要，但不老不少的這個“后媽”，他們咋個稱呼？要知道“鋼鐵漢”都是在社會上有頭有面的人呢！

哪壺不響提哪壺，陳卡真的與查孃名正言順地領了結婚證。

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她不貪財才怪呢？

他們很少來看父親。逢年過節連個電話也懶得問，父親的生日他們也淡忘了。

好在陳卡也過得悠哉，照樣非親非故的兒孫滿堂。

漸漸地，人老了，八十快擦邊了。身上的器官早就磨損得差不多，這點不疼那點疼。身上除了頭發，都發生過疼痛。好在查孃對他照顧挺細，每個器官都“修理”過。他也是個精細人，無論大病小痛，常用藥物，零件他都放在輪椅旁。所以這多年從沒驚動過“鋼鐵漢”。

有幾次“120”急診重癥，都是查孃和她的兒子們辦理護送，轉險為安，沒有驚動過三個兒子。

近期，他到醫院做過透檢，醫生搖搖頭，這把年紀了，要小心，小心！

他知道來日不多了，還是要做點自己想做的事。

死，很容易。怕就怕半死不活。人們常說70歲的人是過一月算一月，80歲的人是過一天算一天，90歲的人是過一小時算一小時。陳卡太深知其中生命的奧妙了，他此刻的歲數80挨邊，想要做的該做的事就要做了。

他一個半死的人，要想與“鋼鐵漢”彌合，那是癡人做夢。他只有暗暗準備，要做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情。

其一，陳卡家在大理古城還有小爿地，那是公私合營后，國家留給陳家的生息之地。五姊妹陸續外出后，那塊地租給外省人經營數十年。隨著大理的旅游發展，地價猛漲，那些外省人出高價想蓋個酒店經營。前久已了斷，五姊妹中陳卡應分得二十八萬。鑒于他與查孃結婚了，他們一致通過把錢拿給他大兒子陳鋼保管。這，他是知道的。

陳鋼在外地，妻子也是公務員，膝下有一男一女，日子過得很美滿。他們很少回大理，二十年都與父親未見過面。有年清明回來上墳，居然只見死人（陳卡原配）不見活人。

他知道兒子們對他是有成見的。與查孃的夫妻公開化后，通過街坊鄰里，特別是妻子的后家，對他年輕時與查孃的風流韻事早有所聞。“鋼鐵漢”一直與陳卡貌合神離。這次他對“鋼鐵漢”說，他快不行了，讓三兄弟一定約個日子，來家看看他。

其二，他讓查孃把自己年輕時的一張黑白照片大大放了一張，做了個鑲金相框，很顯眼地掛在客廳電視機上面。那是查孃最熟悉的，黑夾克，白襯衣，黑卷發，江邊“老駕”的風流浪蕩子照片。

這一天終于來了。

他的“鋼鐵漢”陸續來到了他寬大的客廳，他已經站不起來了。坐，坐，坐！阿鋼，阿鐵，阿漢。他還是一往情深地稱三兄弟的小名。他吩咐查孃，把我床下面那包上好的茶葉，拿出來泡給他們喝。他并不管三兄弟對他身體的問候，好像蚊子飛過。他說，我耳聾，聽不見你們講什么。今天，你們就讓你爹“一言堂”吧。

茶香，煙霧在客廳里繚繞起來，變幻著各種圖型。陳卡揮揮手，指著他大大的黑白照片說，這照片你們很熟悉，就是我年輕時候的。那時計劃生育剛開始，但我不管，一口氣讓你媽生了你們三兄弟。

撫育你們，是父母應該做的。但是，把你們培養到安居樂業，生兒育女，就怕現在的父母——我們的同齡人，這一代很難做到了。但我陳卡做到了！

你們現在每月拿幾萬幾萬的工資，他指指黑白照片，又拍了下胸膛，就，就他，你爹我做到了。今天我不想說過去，我只想告訴你們，我的日子不多了。腿軟，發抖，站不起來。前久衛生間，站起緊褲帶時，頭一片漆黑。是查孃的小兒子，一手抱起了我胳窩，我的兩只腳掌像雞爪一樣塌下去。他把我背到州醫院重癥急救，撿了這條老命。本來今天叫她兒子來，讓你們當面感謝下，但他不好意思來。我的意思是，陳鋼，我老宅是不是分了二三十萬，在你手里？我希望你拿出來，拿給查孃的兒子。他們在河灘上買了塊地，想養殖。

陳卡凸起喉嚨咽了下接著說，你們知不知道現在做什么事都難？不做還是零，做了就是負數。我要把錢拿給他們，好好干，來得慢一點，但將來會有效果的。我年輕時在那河灘上撈過魚，洗過澡，曾夢想在那里搞養殖。他們沒有錢，貸款也貸不到。高利息，我也不準他們貸。

三兄弟還沒反應過來，陳卡又開始了第二個話題。這張黑白照片，要永遠掛在這個客廳。我死了你們一定把我與你們母親合葬一起。生不能在一起，死在一起，是陳家的大幸。清明順便給我磕個頭，我死了也沾沾你媽的福。至于這房子，有一半是查孃的。我的黑白照片在這里，永遠掛這里，板上定釘了。她與她的家人，包括叮咚，陳卡一把將在旁傻呵呵聽講的叮咚拉過來，她會供奉阿爺的。

他又指著茶幾上的一疊復印稿箋，叫叮咚發給“鋼鐵漢”每人一張。又指了指裝裱好的武地狂草的《荒河》，叫叮咚讀給三個叔叔聽。

荒河

作者︱武地

我曾經咆哮

我曾經喧囂

我也曾經緩慢地流淌

對沿途的撫摸

對兩岸的親睞

那些高山流云一路為我仰嘆

唱歌

一路風景

現在我干涸了

荒蕪是命中宿定

我只有嘆息。但我并不悲哀

難過

河床中留下裸露的

那些奇光異彩的

石頭

正是我生命的吶喊

我并不難過

風云，人生，異景

或人或鬼或狗或馬或神或佛

都是我一生的打磨

她才讀二年級，我是叫人用拼音放大的。叮咚稚嫩的聲音還沒有讀完一半，“鋼鐵漢”再也沉不住氣了，把《荒河》詩稿放在茶幾上，看也不看，走到門邊，拉開。

陳卡笑笑，今天不留你們哥仨吃飯了，想老父親了，就來看看荒河邊的黑白老爹。

查孃想送陳卡的兒子們，陳卡叫住了她，扶我站起來。

你的話太多了，查孃扶著他到落地窗前，抹了下他脖頸上的汗水。

窗外，他看見他的兒子們，一前一后。老二摟著老三肩頭，慢慢地在偌大的停車場，靠近他們的奧迪、奔馳。陳卡用手機對門衛講，周師傅，出來的這三個人，是我的熟人，別收他們的停車費，過會我叫小查送來給你們他們三人的停車票。

這真是北向客廳，窗一開，夏風涼爽極了。

阿爺，阿爺，這個字我一直認不得，讀不出。叮咚拉著他的衣角問。

她指的是《荒河》中裸露的“裸”字。陳卡把她的小裙掀開，露出小肚臍，撫摸著，這字讀作“裸”，就是你的小肚子露出來吹涼風的意思。

叮咚手舉得高高，真涼，真涼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