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漾濞

蒼山由北至南橫亙大理境內(nèi)，如一道屏障把這一方土地分隔成東西兩半。東邊是大理壩子，平坦富饒，有青綠的麥地豆畦、金黃的油菜花田和碧波蕩漾的洱海，是一幅四季變換著色彩的秀美畫卷；西邊是漾濞，有連綿起伏的群山，層層圍裹出道道溝壑峽谷，其間溪澗奔涌，細(xì)浪騰空，藤蘿掛壁，碧綠蔥蘢，撲入眼簾的是另一番異景奇觀。漾濞大大小小的鄉(xiāng)鎮(zhèn)村落便如同一把隨手撒出的種子，散落在嶺頭坡腳。

一

漾濞縣城位于蒼山西麓，原名“上街鎮(zhèn)”，后改叫“蒼山西鎮(zhèn)”。

蒼山西鎮(zhèn)是一個真正的小鎮(zhèn)，十多分鐘就能從西邊走到東邊，從南邊走到北邊，可謂彈丸之地，讓見過些許世面的人訝異，它實在是太小了。身居其中的漾濞人卻引以為豪，小鎮(zhèn)小日子，慢生活的樂趣，其逸然閑散的自在，外人怎么能夠知道？

小鎮(zhèn)在叫做“上街鎮(zhèn)”的時候比現(xiàn)在還要狹小，只有5條主要的街道：新建街、環(huán)城路、為民路、金星路和仁民街。其中仁民街是漾濞最古老的街道，是我國古代商道——蜀身毒道的一段，當(dāng)?shù)厝私兴靶〗帧被颉袄辖肿印保谘ǖ臍v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蜀身毒道是我國古代開通較早的商道之一，它從四川出發(fā)，途經(jīng)云南，過緬甸直達(dá)印度。蜀身毒道出了下關(guān)天生橋便進(jìn)入漾濞縣境，其漾濞至保山段因穿越博南山又被稱為“博南古道”。

而漾濞小街就是博南古道留下的一個蒼涼的背影。隨著汽車的誕生和普及，現(xiàn)代公路取代了驛道的運(yùn)輸功能。驛道慢慢棄置在荒山野嶺中，被雜草淹沒，被藤蔓遮蔽，有的路段已然不知所蹤。漾濞小街是博南古道完整保留下來的一段。一個“古”字讓人頓覺天高地遠(yuǎn)，歲月悠長。時常有成群結(jié)隊的人來小街探古訪幽，憑吊往昔，他們側(cè)著耳朵聆聽印在青石板上的嗒嗒馬蹄聲，仰著腦袋眺望在莽莽群山里漸行漸遠(yuǎn)的驛道，用目光去敬仰用腳步丈量出來的馬幫人生。

漾濞小街寬約5米，長不過千米，路面全用青石板和卵石鋪成，可謂是雨天不沾泥，一溜兒的清爽整潔。小街的盡頭連著云龍橋。云龍橋成就了小街要沖隘口的地理位置，是各路馬幫商旅的必經(jīng)之地。走南闖北的馬幫商隊帶著茶葉、米、鹽、絲綢、布匹、瓷器、漆器、寶石、琉璃、玉器……從這里輾轉(zhuǎn)往返。小街子上的店鋪一家接著一家，有旅店、飯館、茶樓、雜貨鋪……在聲聲馬鈴和嗒嗒馬蹄中，打開門窗，將生意做起來，日子也就過了起來。過往的馬幫成全了小街商貿(mào)中心的地位，小街上的人家大多富裕殷實。

1912年漾濞建縣，小街又成為當(dāng)?shù)氐恼挝幕?jīng)濟(jì)中心。直至改革開放前，它一直是縣城的中心。在這一條窄窄的街巷里曾經(jīng)擁擠著新華書店、縣醫(yī)院、供銷社、糧管所、林業(yè)局等諸多單位和部門，還有國營飯店。“七格鋪子”當(dāng)時是小街上最大的商店，顧名思義它有七間門面，極盡了那個時代的繁華。

在歲月的深處，小街熱鬧一時，風(fēng)光一度。

現(xiàn)在，踩著圓潤光潔的青石板從小街上走過，兩旁的房屋依然是土木結(jié)構(gòu)，依然是商鋪樣式。年深月久，它們已然破敗，卻不難想象那緊閉的門窗里坐著一個當(dāng)壚賣酒的女子，那緊閉的門窗里關(guān)著一聲熱情洋溢的招呼。歷史凝固在傾頹朽敗中，時光靜止在落寞冷清里。這條街曾在深濃夜色里挑起一個個大紅燈籠，映照著一溜兒馬店、飯館、雜貨鋪……作為一個驛站，小街溫暖過多少趕馬人的胸口。

后來，漾濞縣城往北往東擴(kuò)展開去，小街便成了一個廢棄的角落。小街上的住戶也紛紛搬遷到新城區(qū)，留下不多的幾戶人家守著一條空巷，靜看滄海桑田的變遷，只有小街無知無覺，青石板路依舊潔凈，青石板兩側(cè)的卵石依舊光滑，雖然再也等不到馬幫的鈴聲，再也等不到馬鍋頭的吆喝，古道仍然蜿蜒伸進(jìn)漾濞江南岸的群山里，向后人詮釋驛道的意義，注解馬幫的艱辛。

走在寂靜落寞的小街上，心境會漸趨平和，一條街的繁盛衰敗讓人知道，有盛必有衰，有始將有終，于是學(xué)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讓淡定成為常態(tài)。

一條街，一座城，已是曾經(jīng)。

小街的盡頭是云龍橋。

云龍橋，一說建于唐代，一說建于明朝，總之經(jīng)過歷朝歷代的重建修葺，它得以完好地保留下來，是現(xiàn)今博南古道上僅存的古橋。云龍橋為鐵鏈吊木倉結(jié)構(gòu)，由8根長鐵鏈連系兩岸，上鋪木板作為橋面；橋上左右各懸一根長鐵鏈，用38根短鐵鏈與橋面拉連，既分擔(dān)了橋面的壓力，又作扶手之用；橋頭各設(shè)橋亭一間，青磚碧瓦，檐角飛翹，供過往行人避雨歇腳，也讓整座橋的造型優(yōu)美別致起來。遠(yuǎn)遠(yuǎn)看去，云龍橋如一條長龍伏身江上，有“鐵鎖云龍”之贊譽(yù)。

云龍橋，曾是博南古道上的重要關(guān)卡，渡送過無數(shù)馬幫商隊，迎送過無數(shù)旅人游子，今天它依然是漾濞江西岸百姓進(jìn)城的重要通道。架橋的鐵鏈斷了又換，換了又?jǐn)啵m然被定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hù)單位，作為橋梁它依然在默默履行職責(zé)。難怪民間把修橋鋪路作為一大善舉，修橋真的是一件可以造福子孫萬代的事。

云龍橋下是漾濞江。漾濞江水波光粼粼，浩浩蕩蕩繞城而去。江岸上綠樹蔥蘢，稻田整飭，綿延的層巒山區(qū)更是滿山青翠，四季不凋，青山綠水纏綿出一路旖旎風(fēng)光。

過了云龍橋是飛鳳山，山腳有兩座古寺——文殊院和老君殿。文殊院正對著云龍橋的橋亭，里面供奉著象征智慧的文殊菩薩，是一座佛教寺院。從文殊院往上走兩三百米就到了老君殿，老君殿供奉的是道教始祖，是一座道觀。飛鳳山上還先后建過兩所書院——化平書院和鳳清書院，開創(chuàng)了漾濞的辦學(xué)歷史。就在這一隅之地上竟容納了佛道儒三大家，真正體現(xiàn)了漾濞多教并立，融混雜處的宗教文化特點。

雪山河把蒼山西鎮(zhèn)一劈兩半，如今河上建起了4座橋，按修建時間依次為：雪山河橋、人和橋、蒼漾橋和政通橋，它們把雪山河?xùn)|西兩岸連接起來。雪山河?xùn)|岸是新城區(qū)，樓房林立，街道開闊，人們習(xí)慣叫做“東片區(qū)”。

人和廣場就在東片區(qū)，是小鎮(zhèn)的娛樂中心，是一個熱鬧的廣場。每天晚上人們會聚在這里打歌、跳廣場舞、遛娃、散步……廣場周圍擺滿各種小攤，賣小吃、賣衣物鞋襪和各種小物件，形成一個熱鬧的夜市。歌舞聲、說笑聲、吆喝聲混在一起，是一幅繁榮的市井圖。

依托穿城而過的雪山河，人們修建了雪山河公園。循著清澈透亮的河水修起了棧道、健身步道和景觀小橋，沿路種下櫻花、海棠、銀杏、垂柳……河岸邊的沼澤地里有野生的鳶尾花、蘆葦叢，其間河石橫臥，水流潺潺。在這里人工與野趣相融合，春夏秋冬，各有景致。

除了雪山河公園，還有蒼漾公園、皇莊公園、茶花箐公園等口袋公園修建落成，小鎮(zhèn)日漸向園林城市看齊，真正是四野蔥綠，處處飛花。

蒼山西鎮(zhèn)的菜市場特別讓人安心。

蒼山西鎮(zhèn)菜市場里的蔬菜大多數(shù)是縣城周邊的農(nóng)民自己種的。頂著花的小黃瓜、帶著露水的小白菜、沾著新泥的土豆、還未撕掉外皮的嫩玉米、剛從山上采來的野蘑菇……鮮嫩水靈，堆放在攤位上，還散發(fā)著陣陣泥土的氣息。進(jìn)城賣菜的農(nóng)民雞鳴就起床了，他們冒著露水到地里摘菜，仔細(xì)裝在竹筐里，運(yùn)到鎮(zhèn)上的菜市場天色才大亮。買菜的主婦們也愛趕早，趕早買的菜新鮮。菜市場在早晨最熱鬧，過了這一時段，人少了不說，那挑揀剩下的菜也蔫了。這些蔫了的菜農(nóng)民會背回家去喂豬喂雞，第二天一早背到菜市場來的準(zhǔn)又是一筐新鮮得滴著露珠的蔬菜。去過城里的一些大商場，見過商場蔬菜架上的蔬菜，用保鮮膜或真空袋仔細(xì)包裝了，雖然貼了“有機(jī)蔬菜”“無公害蔬菜”的標(biāo)簽，卻仿佛“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掩飾，越發(fā)讓人疑竇叢生，總覺得還是我們小鎮(zhèn)菜市場里的蔬菜看著新鮮，吃著放心。

或許是酸葡萄心理作祟吧，這一生沒有到大城市里生活的機(jī)會，就陶醉于小鎮(zhèn)寧靜散淡的日子。或許是慣性使然吧，大城市里快節(jié)奏的生活方式，令已經(jīng)習(xí)慣慢節(jié)奏的我心悸，還是小鎮(zhèn)好啊，對生活沒有太多的追求，對自己沒有太高的要求，唯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蒼山逶迤如屏，是小鎮(zhèn)牢實的依靠。雪山河四季歡騰，是小鎮(zhèn)清麗的源頭。漾濞江迂回流過，是小鎮(zhèn)纏綿的牽絆。飛鳳山終年青翠，是小鎮(zhèn)溫婉的寄托。層巒山區(qū)綿延不絕，是小鎮(zhèn)富饒的所在……到了夜晚，街燈亮了，山間人家的燈也亮了，閃閃爍爍與天上的星星遙相呼應(yīng)，讓人恍惚難辨哪是人間？哪是天穹？

這就是蒼山西鎮(zhèn)——我的故園印象。

二

漾濞的村寨散落山間。

漾濞山間鮮見大面積的平地，漾濞的村寨就尋著緩坡而去，是東幾家，西幾戶的疏淡格局，看得見院墻，聽得到狗吠，卻隔著一條溝，幾道坎。山坡上，綠樹蔭里，藤蔓叢中，東邊露出一片青瓦屋頂，西邊透出一段紅泥土墻，南邊冒起一縷裊裊炊煙……這家和那家的位置像是作家刻意的布局謀篇，這戶和那戶的距離像是畫家精心的素底留白。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份簡遠(yuǎn)虛實，那份疏密有致，彌漫著匠心獨(dú)運(yùn)的藝術(shù)氣韻。

潤濕的清晨或是雨后初霽，漾濞山間必有霧，從山谷，從山尖蒸騰而起，與天上的云朵交匯，看不清是云飄落下來成了霧，還是霧升騰上去做了云。在云與霧的交織融匯中，遠(yuǎn)方蒼黛的山峰，近處挺拔的樹木，還有一幢幢掩映在核桃林中的農(nóng)舍影影綽綽，恍若仙境般迷離奇秀。等太陽慢慢升高，云霧緩緩?fù)巳ィ郊狻⑸狡隆⑸桔暌灰磺逦饋恚蟹N用水洗過似的清新雅麗。農(nóng)家蒼黛的瓦房頂，紅泥的土院墻，黝黑的垛木房也如畫筆描過一般透亮鮮潤。山間的漾濞綠意盎然，處處透出生機(jī)，仿佛悄無聲息卻又時時吐露禪意，看一眼這樣的山野，心頭奔涌的欲望會漸漸息止，“一茶、一飯、一粥、一菜，與一人相守到老”，簡潔的話語闡述的簡單人生，在漾濞的山間隨處可見。在山坡上、在核桃樹蔭里、在蒼黛瓦房頂下，這樣的人生世代上演著。雞鳴而起，日落將息，年邁力衰的時候背靠院墻曬太陽，看雞啄碎米，貓打瞌睡，不過心地和老伴拌幾句嘴兒。每一個終老山間的人都注釋著梭羅的一句名言：“我雖不富甲天下，卻擁有無數(shù)個艷陽天和夏日。”

漾濞山間的夏日綠樹青碧，芳草漫坡，是一番令燥熱息止的景象。

無論是霧靄茫茫里，細(xì)雨霏霏中，還是和煦陽光下，山間的漾濞都會點撥你，讓你去感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在遙不知其所終的時光里人生只不過是一剎那間，順其自然，隨遇而安便是放過了自己。

綠是漾濞的主打色。

樹木郁郁蔥蔥，草地絨絨軟軟，藤蔓牽牽連連，布滿了嶺頭坡腳。溫煦的陽光照耀著，每一座嶺頭、每一面山坡、每一道溝谷，綠在生長，在蔓延。蓬勃、旺盛，恣肆到石壁縫里都冒出點點綠苔。漾濞濕潤溫暖的氣候，讓所有的植物都欣欣向榮。

核桃是漾濞的名片。

漾濞山高谷低，氣候垂直分布，適合核桃樹生長，幾乎每一戶人家都栽種著核桃樹，每一個山村都有成片的核桃林。隨意走進(jìn)一個山村，站在村口迎接你的總是一棵高大的核桃樹，樹干粗壯，樹冠碩大，枝葉繁茂，年年歲歲深情庇護(hù)著腳下這一方土地。

漾濞的村寨里光明村的名氣最大。光明村原名“雞茨坪”，現(xiàn)被譽(yù)為“云上村莊”，成了一個炙熱的網(wǎng)紅打卡地。

光明村的名氣源自核桃樹，也可以說是核桃樹讓光明村蝶變成了“云上村莊”。光明村位于蒼山西坡，接近2000多米的海拔和肥沃的山地土壤非常適合核桃樹生長。光明村的祖輩便隨手在村東村西村北村南種下了許多棵核桃樹，光陰倏忽流逝，幾代人過去了，只有核桃樹留下來長成了古木。樹齡數(shù)百年的核桃古樹在村子里隨處可見，它們佇立天地間，承日月精華，接天地雨露，自有一種凜然不凡的氣度。粗糙健碩的枝干是頂天立地的大氣，蒼舊黎黑的樹皮是歲月久遠(yuǎn)的寫照，爬滿樹身的點點青苔是地老天荒的點綴，每一棵核桃古樹都是一道風(fēng)景，每一棵核桃古樹的故事都要從爺爺以上的祖輩講起。光陰在一棵樹的年輪里，悠長得無法洄溯。

依托滿村的核桃古樹和成片的核桃林，光明村修建起了四季花海、核桃主題廣場、情人石、日月潭、草坪咖啡屋、核桃步道等人造景觀，隨之興起的是一家家獨(dú)具風(fēng)味的農(nóng)家樂、民宿客棧。

無論春夏秋冬，光明村都是一個休閑的好去處，游人總是絡(luò)繹不絕。在核桃林里走一走，在核桃古樹下站一站。看看四季花海，走走核桃步道……聽，枝葉述說。看，花果流轉(zhuǎn)。人生看不透的困惑，心頭解不開的思慮，在這靜謐的核桃古村里頓時釋然淡然。

漾濞因核桃而富裕，憑核桃而出名的山村還很多，箐頭、獨(dú)田、構(gòu)皮、白章、白竹、美翕、向陽、抱荷嶺，羅家寨、蕁麻箐……一聽，都是一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山寨，卻有不少核桃大戶隱身其中，在這些山寨里擁有百十畝核桃林的人家尋常可見。無一例外，它們都掩映在碧綠的核桃林中，核桃樹成了漾濞所有山寨共同的標(biāo)簽。

茂盛達(dá)是太平鄉(xiāng)的一個小山村，我和它邂逅在一個春末夏初。正是鶯飛草長，花褪殘紅的時節(jié)，茂盛達(dá)山野青碧，麥田金黃，讓我的目光觸碰上一陣驚喜。茂盛達(dá)的人家不多，東一家，西一戶，住得天高地闊。這里的田地呈梯狀纏繞山腰，田地里麥子黃了，便一道道淺黃、一層層淡金地往上盤旋，像是給山系了一條條寬厚的腰帶。山坳坡頭是茂密成蔭的核桃樹，還有梨樹、桃樹、梅子樹……樹影淺淡深濃，東一簇西一叢地生長著。

樹木濃郁的青綠，農(nóng)舍青蒼的瓦頂，麥田里流溢的金黃，還有點綴其間花兒朵兒五彩的顏色，襯以滿山青翠的底色，茂盛達(dá)本身就是一幅詩意盎然的油畫了。兀自在家門前玩耍的兒童，帶一臉不諳世事的歡喜；悠然在核桃樹下納涼的老者，是滿面不卑不亢的淡定；走在山路上扛著柴禾的男人，走在田埂上背著麥草的女子，他們心里也是篤定的，有富庶的土地，有輪回不完的四季，還有什么好操心的呢？

我曾經(jīng)最羨慕黃四娘。黃四娘在杜甫的詩里是一個擁有千萬朵鮮花的女子。“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黃四娘是杜甫住在成都草堂時的鄰居，想來住的也不是什么豪宅，可是她擁有一座私家花園，而且規(guī)模不小，可以盛放千萬朵鮮花，還引來戲蝶，招來嬌鶯，這滿園滿徑的鮮花讓她成為一個“富婆”，怎不讓人羨煞？茂盛達(dá)令我傾心，也因為它有富余寬綽的土地，可以讓每一戶人家盡情栽花種草，都有可能成為黃四娘家。

遇一人而白首是最幸福的命運(yùn)，擇一地以終老是最自由的安頓。當(dāng)年老的時候我們總要找一個地方來沉淀我們的故事。到茂盛達(dá)后，我才感受到山居的吸引力。在這里，可以成為杜甫草堂邊那個最幸福的女鄰居，通往家門口的小路會撒滿花香。

“阿尼么”是一個彝語地名，意思是鳥不落腳的地方。阿尼么高高盤踞在蒼山石門關(guān)對面的山崖上。

山高坡陡，遍地石頭，阿尼么曾經(jīng)是一個貧困的山村。精準(zhǔn)扶貧，鄉(xiāng)村振興的春風(fēng)喚醒了阿尼么遍地的石頭，人們用石頭鋪路，用石頭蓋房，用石頭砌墻……這里漸漸成了一個用石頭建蓋起來的童話世界。

在細(xì)雨中游阿尼么是別有一番情趣的。

站在阿尼么007藝術(shù)農(nóng)莊的玻璃觀景臺上眺望蒼山，只見被雨水打濕的山峰呈黛青色，是飽蘸墨汁后的深濃涂抹。山坳里是一團(tuán)團(tuán)云霧，形狀各異，有升騰而起，飄搖直指天空的；有靜臥山腰，棲息不動，像一群白鵝在睡覺；有棉絮一般濃厚成團(tuán)，纏綿不散的；也有淡薄如絲，若有若無，將要散了去的。細(xì)雨中的霧氣讓蒼山靈動起來。收回遠(yuǎn)眺的視線，007藝術(shù)農(nóng)莊里的花木山石都濕漉漉的。紅、粉、黃各色月季花上雨珠晶瑩，像欲說還休的淚滴，像流光溢彩的珍珠。池塘水面上，粉塵般的雨點紛紛落下，蕩起一層細(xì)微的波紋，恰如一池碎玻璃，水光閃爍不定。種在院落中央的那一壇稻禾青綠肥碩，展示著盛夏蔥蘢的主題。一塊有一座房子大的巨石上懸掛著一彎白月亮，在細(xì)雨中更顯潔白素雅，有穿白裙的女子站在月牙邊照相，白月亮、白裙子，頓時仙氣飄飄，是人間？是月宮？令人瞬間恍惚。

007藝術(shù)農(nóng)莊里還收藏著許多老物件，有老式收音機(jī)、錄音機(jī)、放映機(jī)、連環(huán)畫、老唱片……惹人懷舊，想起許多老去的時光。收藏室里還有幾張被涂成大紅色的八仙桌凳，村里村氣，格外醒目。

阿尼么全村有44戶人家。村子里的路全由青石板和卵石鋪成，路面干干凈凈，即便下雨天也看不到一點兒泥濘。路兩旁是用碎石砌起來的擋墻，上面繪著曲譜、老唱片、黑白電視機(jī)、老式錄音機(jī)……房檐下掛著犁鏵、簸箕、蓑衣、斗笠等農(nóng)家用具。

沿著石板路一直往上走，就看到兩棵參天的大青樹一東一西長在路兩邊。這兩棵大青樹樹身粗壯，要數(shù)人方能環(huán)抱，它們的根緊握在地下，枝葉相連在半空，在山崖上一站千年。人們把它們叫做“夫妻樹”。傳說到樹下求姻緣，一求一個準(zhǔn)。樹上有一條條紅絲線纏繞著，那是人們許下的心愿，高高飄揚(yáng)在樹梢。

兩棵大青樹一側(cè)有一方小小的廣場。廣場的基石上涂著幾道紅色的條紋，廣場中央涂著一個紅色的大大的圓圈。我想這是千里姻緣一線牽的意思吧。

小廣場另一端有一條小路可以繞道回村。

走在阿尼么的石板路上，雨一直在下，細(xì)細(xì)的，朦朦朧朧的，聽不到雨點滴落在地上的聲音，只看到房屋、石板路、石墻、核桃樹、大青樹、花花草草……慢慢變得濕漉漉，能夠在空氣中嗅得到雨水的清新味道。

潔凈的石板路把村子里的另外幾家民宿、農(nóng)家樂串連起來，走著走著，會遇到“放羊阿佬家”“教書先生家”“老社長”“老支書”“榕樹院”“天福園”……這些民宿和農(nóng)家樂各具特色，相同之處是房屋、院墻、臺階清一色用石頭壘砌而成。曾經(jīng)讓阿尼么貧窮的石頭，如今成了托舉著這個山寨飛翔的翅膀。

在這里，每一塊石頭都有用處，它們都在傾訴，都在表達(dá)。

三

漾濞是一個彝族自治縣，彝族占人口總數(shù)的47%，是漾濞境內(nèi)最古老的民族之一。

在西漢著名史學(xué)家司馬遷的《史記·西南夷列傳》中有這樣一句話：“西自同師（保山）以東，北至葉榆（大理），名為嶲、昆明、皆編發(fā)，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shù)千里。”其中的“昆明”不是地名，而是當(dāng)時生活在洱海周邊地區(qū)的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名稱，他們沒有固定的居所，也沒有統(tǒng)一的首領(lǐng)，過著隨畜群遷徙的游牧生活。“昆明”就是我們彝族的先祖。

游牧生活讓彝族的先祖養(yǎng)成了隨遇而安卻又樂觀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這一精神在彝族的血液里世代延續(xù)，從彝族打歌和各種山歌小調(diào)中我們不難感受到它的久遠(yuǎn)流傳。

在漾濞幾乎每一個村寨里都有村民自發(fā)組織的一支打歌隊。打歌成了人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個內(nèi)容。

彝族打歌是一種舞步簡潔明快，舞姿輕盈活潑的集體舞。每逢寨子里有人家辦婚慶壽宴，或是來了尊貴的客人，打歌隊便會上門去義務(wù)表演，給主人家添一份熱鬧，給客人們送一份情誼。他們打歌的情景很是感人，有時候場地簡陋到只是一方土場，跺跺腳便塵土飛揚(yáng)，可絲毫不影響他們的表演興致。他們有時邊歌邊舞，聲振林樾，舞步整齊；有時只舞不歌，單用一只蘆笙伴奏，笛聲悠揚(yáng)，舞姿翩躚。他們身后是一重又一重似乎永遠(yuǎn)走不完的大山，腳下是一方塵土飛揚(yáng)的土場，身邊是一幢再簡樸不過的民房，他們心中的快樂卻依然擋不住地飛揚(yáng)。有一首彝族山歌這樣唱道：阿妹哎，不玩不笑哪里得，一生不活二世人。這歌詞的原創(chuàng)者想來不會有多少文化知識，后來傳承吟唱的人也不一定受過多少教育，他們不過是憑著心靈的直覺，一眼看透了人生，這是一場沒有回程的旅行，讓它滿載幸福，滿載歌聲和歡樂吧。

每一次看到彝族打歌，我總能從那些淳樸的村民身上領(lǐng)悟到許多東西，環(huán)境不能左右我們的心情，決定我們是否快樂的是心境。他們沒有多么高深的文化，卻輕而易舉地做到了這一點，對生活不強(qiáng)求，對命運(yùn)不追討，對外界不羨慕，寧靜平和如一泓山泉水的心態(tài)，讓他們在勞作之余還能翩然起舞，在悲苦之后仍能高歌。我聽不懂彝族山歌，可知道那婉轉(zhuǎn)的旋律，嘹亮的歌喉都傾訴著對生活的熱愛，對苦難的無畏。人只要活著，生，老，病，死都在所難免，憂慮何益？擔(dān)心何用？不如乘著今宵的月光，盡興地跳一場，歌一曲，方不枉來這人世一場。

每當(dāng)我情緒低落時，便在心里默默念叨這句歌詞：“阿妹哎，不玩不笑哪里得，一生不活二世人。”多么簡單的歌詞，卻是多么透徹的感悟。

漾濞彝族的服飾也獨(dú)具特色。

漾濞彝族服飾最大的特點是繡著紅花綠草，鮮艷奪目，而且是一整套的組合，有帽子、衣衫、圍裙、腰帶、長褲和鞋子。帽子是最引人注目的，不但繡著繁密的花朵，還裝點上彩穗，各種銀飾，還有兩根長長的飄帶，這讓彝家女子走起路來搖曳生姿，還伴著銀飾的窸窣聲響。衣服大多只在衣領(lǐng)和袖口處繡上花或鑲上花邊，衣領(lǐng)和袖口處的花常常有著畫龍點睛的作用，映襯得彝家女子一張粉臉分外嬌艷。圍裙和腰帶上的花也格外搶眼，它們疏密有致，色彩花形都與衣服相一致，有一種和諧之美。褲子只在褲腳邊繡花或是鑲邊，與袖口遙相呼應(yīng)，形成一種整體的美感。最受歡迎的還是彝家女子踩在腳下的那一雙繡花鞋。彝家繡花鞋精巧靚麗，穿著舒適漂亮。許多不是彝族的女子家里也會備有一雙彝家繡花鞋。彝家繡花鞋分為滿花和前花兩種，顧名思義，滿花就是鞋面、鞋幫、鞋跟處都繡上了花，整只鞋子花團(tuán)錦簇，顯得富貴大氣；前花只在鞋面上繡花，那鞋幫、鞋跟仿佛是留白，只為襯托鞋面上那一簇花的精致明艷，那鞋看上去也是秀麗可人的。

穿上這樣一身衣服，春天便如約而至了。

書上說彝族婦女“好五色、重文采、勤縫繡”，看看這樣一套衣服便知此話不假。彝族刺繡已然是彝族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那些五彩斑斕的刺繡圖案中我們能夠解讀到一個民族的文化積淀和一個民族的精神心態(tài)。

漾濞在山間，有山林草地，溪澗溝谷。

山間有漾濞，有草根人家，淡泊滋味，還有身著彩裝的彝家女子，山歌悠揚(yáng)，聲振林樾。

在鄉(xiāng)村振興的路上，漾濞的山村在穩(wěn)步前行，會越走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