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線軍工企業轉型的艱難歷程

【摘要】三線建設推進了我國工業現代化，奠定了大國地位，形成了“艱苦創業、無私奉獻、團結協作、勇于創新”偉大三線精神。三線企業經歷了建設期、轉型期、后續發展期三個階段，相當于三線人的三次創業。建設期集舉國之力轟轟烈烈，轉型期、后續發展期則篳路藍縷充滿艱辛。本文基于廣元三線企業081基地（總廠）22位三線老人口述史整理，探析了三線軍工企業轉型出現的問題。

【關鍵詞】三線建設|三線企業|軍民融合|企業轉型

一、三線建設是新中國工業發展的必由之路

我國三線建設從1964年5月中央工作會議開始至2006年1月全國國防科技工業工作會議結束，歷時42年（1964-2005），橫跨八個五年計劃（1966-2005年）。三線企業的歷程分為建設期（1964-1983年）、調整改造期（1984-2005年，亦稱“轉型期”）、后續發展期（2006年以后）三個階段，可謂三線人（企業）的三次創業。三線人的三次創業都具有鮮明的國家性、時代性，創業難度一次比一次大，付出努力一次比一次多，鑄就了“艱苦創業、無私奉獻、團結協作、勇于創新”的偉大三線精神。

以備戰為目標、以平衡工業布局為方向的三線建設，是我國第一代中央領導集體智慧的結晶。早在1956年毛澤東主席在《論十大關系》中就提出了“為了平衡工業發展的布局，內地工業必須大力發展”建設方針。1964年開始的三線建設只是這一方針的延續，而當時美國、蘇聯對我國的軍事威脅和經濟封鎖，以及四面楚歌的地緣政治加速了這一方針的實施。

三線建設重構了我國戰略體系、工業體系、經濟體系、交通體系、能源體系和教育體系，為后期改革開放提供了基礎、時機和空間[1]。三線建設拓寬了我國戰略防御縱深，建立了穩固的國防安全防火墻，奠定了大國地位。三線建設向我國貧困偏遠的三線地區輸送了大量的產業、企業、知識、人才和資金，生產力、生產關系發生了根本變化，成千上萬的各族兒女因此改變人生。三線建設是名符其實的西部大開發，加快了西部地區城鎮化建設和鄉村振興步伐，縮小了東西部之間的貧富差距，促進了民族融合，充分彰顯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三線建設形成的“艱苦創業、無私奉獻、團結協作、勇于創新”的三線精神是我國人民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精神財富和源動力，以三線工業遺址遺跡、人物故事為核心的三線文化必將長期服務當地經濟社會事業高質量發展。

二、三線建設深刻改變了三線地區面貌

2018年4月習近平總書記考察四川時指出“三線建設，使大批當時屬于頂尖的軍工企業、國有企業、科研院所來到西部，這些都是我們發展的寶貴財富。”四川省（含重慶）是三線建設的重中之中，是我國三線建設投入資金最多、建設規模最大、工業布局最全、城鎮發展最快的省份。數據表明，三線建設時期前17年（1964-1980年），國家累計向三線地區投資了2052.68億元（占全國同期基本建設總投資的39.01%），其中四川省414.03億元。四川建成了以國防科技為主的企業和科研院所300多家，一批工業城市應運而生，極大的加快了城市化建設進程。到1982年，全省工業企業達到46339家、職工達到1033.09萬人，全省工業體系基本建成[2]。

1965年國務院四機部決定在三線地區建設3大電子工業基地，即川北電子工業基地（081）、成都東郊電子工業基地（082）、貴州都勻電子工業基地（083）。廣元縣（1985年建市）位于川陜甘三省結合部，山高林密、交通便利，符合“山、散、洞”選址原則，獲批建設081基地，生產X雷達。根據規劃，081基地下轄“八廠一庫一院一校”（不含配套單位），它們隱藏在廣元縣城周邊50公里內的各個山溝里，分工協作完成X雷達生產和保障。北京、西安、成都等地企業帶著管理人員、技術人員、設計方案、設施設備對081基地進行了無償“援建”或“包建”。三線建設期間先后有50多家三線企業落戶廣元，為廣元經濟社會事業發展插上了騰飛的翅膀。

現在人們聚焦于三線人和“三線精神”，而當地人民對三線建設的貢獻、軍民魚水情則缺少關注，這或許是三線研究的新方向。當年，廣元人民對081基地建設給予了強大支持，協助081基地解決了生產、生活中的系列難題。一是提供了大量民工，僅1965年廣元縣參與工廠建設的民工就高達17萬人次。當時公社、大隊、生產隊實行軍事化管理，農民們“兩頭跑”。農忙時節在家里務農；農閑時節到廠里務工，干些通路、通水、通電和平整地基（俗稱“三通一平”）的體力活，并且自己解決吃住以降低國家負擔。二是提供了大量生活物資。僅1965年底全國援建081基地的建設者就已達2萬人，為了解決蔬菜、糧食供應，廣元縣政府要求各鄉鎮辦種植隊，每隊種植不少于40畝。三是提供了大量建筑材料。081基地各單位同時開建，工地上需要大量的沙、石、磚、瓦、木材等建筑材料，廣元縣迅速在河西、東壩、寶輪等鄉鎮開辦了20多個磚瓦廠，在嘉陵鎮開辦了廣元沙石廠，還動員了成百上千的群眾晝夜參與生產。

三、三線企業轉型是時代發展的必然

1976年黨中央粉碎了“四人幫”反革命集團，1977年結束了文化大革命，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啟了我國改革開放新時代，1979年中美建交國際形勢趨于緩和，黨中央及時作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戰略決策，隨即經濟建設重心由內地轉向東部沿海省份，經濟形態迅速由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三線企業的管理方式、生產方式、營銷方式，以及技術方向、設施設備、客戶群體等均不能適應市場經濟大潮，所有三線企業轉型幾乎都出現了問題。

三線企業轉型期從1983年12月國務院在成都設立“國務院三線建設調整改造規劃辦公室”開始至2005年底，共23年。期間，國家領導人、黨和政府十分關心三線企業轉型工作，國務院、中央軍委、總后勤部、國家計委、國防科工委相關單位出臺了系列文件，為三線企業轉型保駕護航。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周恩來總理就提出國防工業要搞軍民結合，積極發展民品生產。1983年11月國家確定了三線軍工企業“調整改造、發揮作用”八字轉型方針，1984年國務院三線辦公室公布《“七五”三線地區企事業單位調整方案》，對八省一市的121個三線單位進行調整，調整方法為關、停、并、轉、遷，調整策略為“軍民結合、平戰結合、軍品優先、以民養軍”，走富國、強軍相統一的軍民融合發展道路，三線人從此開始了“保軍轉民”的第二次創業。1984年四川省成立三線建設調整改造規劃辦公室，1985年開始對省內39個三線企事業單位（第一批）實施轉型[3]。

四、篳路藍縷，三線軍工企業轉型之旅

081基地的歷程是我國三線軍工企業建設、轉型、發展的縮影，具有一定代表性。為了適應轉型，1980年8月四機部批準081基地對外名稱為川北電子工業公司，1983年3月電子工業部將081基地更名為081總廠（對外仍稱川北電子工業公司），1990年廣元市批準081總廠實行“五統一”改制，2006年12月081總廠更名為零八一電子集團有限公司，2018年6月零八一電子集團有限公司被四川長虹集團收購。期間，081總廠由部屬單位變為省屬單位、市屬（廣元市、綿陽市）單位；每一次更名就是一次適應市場經濟的探索，就是一次產品方向的調整。轉型之路的曲折真是一言難盡，近似于坐“過山車”，充分展示了三線人不屈不撓、絕境求生的智慧和為國分憂的大愛情懷。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只有同時看到三線建設的英明、曲折、成就，才能正確理解三線企業轉型。通過對081基地20多位功勛人物的訪談可知，三線企業轉型的主流方向是正確的、成功的，有些失誤是歷史局限性所致。

（一）三線軍工企業是在“保軍”前提下轉型

三線軍工企業響應黨中央指示，轉型期仍須優先保持軍品生產，同時開發民品市場。企業在民品生產過程中只要有軍品訂單到達，就須立即組織人力、財力、物力確保軍品生產。081總廠當時由于軍品訂單急劇減少，經濟效益急劇下滑，加之軍品訂單到達時間不可控，嚴重影響了生產安排，幾萬名職工的工作、吃飯、發工資都成了問題，企業“三改”（改制、改革、改造）過程中各種矛盾不斷爆發。盡管如此，081總廠和各分廠密切配合，仍然高質量完成了軍品訂單的研發和生產。

（二）三線軍工企業早已主動轉型

早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軍品訂單十分飽和、工廠欣欣向榮的時候，081基地和各分廠管理層居安思危，已經在探索轉型之路了。以787分廠為例，早在1972年就成功研發出了“高中頻相位計”“刮毛機”等幾款民品，并且持續民品研發，到1996年先后研發了12個民品系列的80多個民品，其中收發訊儀、電唱機、兒童電子琴、節能電子整流器、新星牌汽車收放機、長勝牌黑白電視機等數十個民品均大規模投入生產，占有了一定的民品市場。民品的研發技術突飛猛進，有些技術還獲得了國家級、省級科技成果獎。081總廠其他分廠民品研發與此類似。

（三）理性認識三線企業轉型的各種困難

首先，軍品、民品是兩類截然不同的產品。軍品研發周期長、生產周期短，技術和品質要求特別高，相應的價格和利潤也高，而民品則相反。一個軍品研發周期一般要5～10年，技術具有原創性，但是一經生產定型其生產壽命即告中止，即使是升級軍品其生產周期也很短，這就注定了需要投入大額研發成本。民品則追求短平快，研發周期短，技術和品質要求相對較低，有些民品甚至直接進口元器件組裝，不需要研發成本。軍品生產是計劃經濟（指令性生產），其經濟效益主要靠開發新產品，而民品生產是市場經濟，單價低、利潤低，其經濟效益主要靠廣告宣傳和薄利多銷。

其次，計劃經濟、市場經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經濟形態。三線企業——特別是軍工企業從計劃經濟過度到市場經濟，或計劃經濟+市場經濟的“混合經濟”，其內部管理體制機制并不能立即適應。081總廠改制過程中就有些理想化，不可避免的出現了一些決策失誤。比如1990年實行的“五統一”管理（產品統一規劃、統一開發、統一生產、統一銷售、統一核算），就是用計劃經濟方式搞市場經濟，限制了各分廠活力，盲目生產使各分廠迅速進入了債務危機、巨額利息和經濟虧損時代，降薪欠薪，人才流失，干部、職工紛紛下崗像農民工一樣四處打工，這反過來又嚴重影響了新產品開發，惡性循環持續十余年之久。1995年081總廠曾經效益最好的787廠淪為四川省23戶特困企業之一，在省政府的多方扶持下才逐步解困。

再次，三線企業轉型自帶天然的劣勢。三線軍工企業選址原則是“山、散、洞”，地理位置偏僻，這會導致商業信息不暢、人才引進難、物流成本高、研發成本高、產品價格高，當然也有一些地方政府干預的原因。081總廠本來是國務院部屬企業，后下放到四川省管理，再后又下放到廣元市管理，不斷變換“婆婆”，外部資源不斷縮減，當地政府不當干預又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

（四）三線軍工企業轉型職工付出了沉重代價

三線人心中祖國利益永遠高于一切，即使自己遍體鱗傷。作為三線軍工企業，081總廠職工自帶的忠誠、服從、犧牲的軍人品質，在企業轉型過程中展現得淋漓盡致。一是工資無保障。轉型期開始前10余年幾乎沒有上調工資，并且還要下調、拖欠，但是廣大職工仍然堅持科研、生產兩不誤。二是工作、生活無保障。轉型期內軍品訂單少，民品積壓賣不出去，有些車間、分廠直接合并，大量職工和家屬（臨時工）失業，家庭失去經濟來源，家庭生活受到嚴重影響。失業人員發揚三線人不屈不撓的戰斗精神，通過自學、培訓掌握一門技術后便像農民工一樣四海“打工”謀生，曾經繁忙、熱鬧的三線工廠變成了破敗凋零的“三線村”。

（五）三線軍工企業轉型國有資產處置困難

轉型期間大量軍工生產設備、生產線、生產車間閑置，企業原址重建或異址搬遷，資產處置都比較困難。一是老化的軍品生產設備難以準確折價，為了套現資金購買民品生產設備或按時完成企業轉型任務不得不降價處理。二是部分生產設備在拆御、搬遷、安裝過程中會正常損壞。三是企業在由當地政府接管或第三方收購過程中的決策機制、資產處置方式、補償額度、人員去留等不可控因素太多，在法制尚不健全的上世紀九十年代，難免會滋生腐敗。

（六）三線軍工企業轉型或后續發展期中三線人始終初心不改

由于行業原因，三線軍工企業下崗職工再次謀生的難度是比較大的，多數人都需要改行。081總廠絕大多數下崗職工面臨生存考驗時仍然不忘初心，平靜接受現實，且心系原廠發展，其三線情懷十分令人敬佩。一是很多能力強的領導干部或技術人員，不少民營企業開出高薪虛位以待，但他們堅持凡是業務、產品、客戶與原廠有競爭關系的一律不去，堅決不損害原廠利益。二是即使他們已經在本地或外省找到了工作，但只要原廠需要他們則召必回，立即放棄現有職位、薪水和生活環境回廠效力。三是面對“三改”（改制、改革、改造）中的系列切身利益問題，他們做到了不抱怨、少抱怨，不上訪、少上訪，主動放棄利益化解矛盾，為企業分憂。四是年逾八旬的第一代三線老人們大多數都是在2000年前后幾年退休的，多年來他們退而不休，領著低額退休金發揮余熱，義務的面向機關、學校、企事業單位宣講三線精神和三線文化，出席各類研學活動，活化三線工業遺產，助推當地文旅產業融合發展，在新時代再建功勛。

五、結語

三線建設是我國工業建設史上的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集舉國之力圓滿地實現了黨中央的預定目標。如今國際形勢風起云涌，以美國為代表的國家對我國進行經濟上制裁、技術上“卡脖子”、文化上侵蝕，我們用什么力量與之對抗，我們如何筑牢信仰堅守初心，如何培育新質生產力發展新經濟，如何做強企業提升核心競爭力，三線人三次創業的成功經驗、失誤教訓和偉大三線精神是我們寶貴的財富，必將在新時代發揮出更大的價值。中國軍轉民

參考文獻

[1]封毅.三線建設的歷史意義和時代啟示——基于貴州六盤水的研究[J].貴陽市委黨校學報，2020（06）：41-47.

[2]黃婷婷.四川三線建設的歷程[D].四川省委黨史研究室，2023.

[3]林凌，顧宗棖.四川省經濟體制改革的歷程[J].中國社會科學，1984（04）：27-44.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3年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四川革命老區發展研究中心課題“廣元081總廠三線人物口述史研究”（編號SLQ2023SB-42）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張又文，四川信息職業技術學院科技與社會服務處成果干事、講師；趙克林，四川信息職業技術學院教授；張金玲，四川信息職業技術學院科技與社會服務處項目干事、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