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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春夏秋冬(中篇小說)

2024-12-31 00:00:00黃珂
青海湖 2024年9期

春。

東方紅小學每年舉行的軍事野炊活動,如期而至。

那天一大早,我們四(1)班同學張全勝逢人便說,今天早上他是第一個到校的。為了表明所言屬實,張全勝補充說,他來時,校門還沒開,是他求門衛(wèi)大爺提前開的門。后到的同學使壞,故意不信,有意刺激他,惹得他急要拉人去見門衛(wèi)大爺。我說張全勝,我相信你的話。他這才放棄了要門衛(wèi)大爺作證的念頭。

鈴聲響起,同學們抬上裝有炊具和食材的籮筐,按班次在操場上集中。校長站在大杏樹下,作了行軍出發(fā)前的動員講話。講話內(nèi)容老儒常語,年年雷同。接著由體育老師部署行動計劃。體育老師的話大家愛聽,這牽涉如何排雷如何抓特務等軍事游戲的具體規(guī)則。不聽清楚,沒法玩。他說在行軍路上,會有一次猝不及防的模擬防空警報演練。他拿平時上體育課用的哨子替代軍號作示范,一串間隙短促的哨聲,表示突然有了敵機,我們必須立刻就地俯身臥倒,一動不動,如同草木。一陣悠長緩慢的哨聲,表示敵情解除了,我們方可起身,繼續(xù)前行。這項目,愛干凈的女同學頗有微詞,抱怨路臟,臟了衣服。對于個別女同學的小心思,體育老師心知肚明。他嚴肅地說,革命烈士邱少云同志,渾身被烈火燒著,都能做到強忍不動,直到犧牲。我們有些同學還嫌弄臟衣服?衣服臟了,拍拍不就干凈了嘛。

體育老師話音剛落,駐校工宣隊同志不失時機地大聲提問大家。

同學們,我們胸前的紅領巾為什么這樣紅?大家脫口而出,齊聲回答,烈士的鮮血染紅的。同學們,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從哪里來?大家脫口而出,齊聲回答,烈士的生命換來的。

喊聲還在空中回蕩,校長振臂一揮,宣布出發(fā)。

全場一片雀躍。

大杏樹下宛若盤踞的長龍,騷動著蜿蜒游出校門。

紅獵獵的校旗開路,各年級和各班及各組分別扛著五角星加火炬的少先隊大中小隊隊旗,依次跟隨。隊伍規(guī)模不小,足有兩個加強營的人馬。一路上,浩浩蕩蕩的行軍隊伍排成兩路縱隊,雄赳赳,氣昂昂,繞過龍山,跨過鋼鐵橋,沿溪向南,直奔南鄉(xiāng)而去。

從一年級到四年級,張全勝一直是班里個子最矮小的男同學。從矮到長排隊,他算是資深排頭兵了。無獨有偶,與張全勝并駕齊驅的另一個排頭兵是他同桌王小花。當然,王小花是女同學里最矮小的。

隊伍剛出縣城,大家看到張全勝放下了與人合抬的籮筐,變戲法似的從筐底掏出一頂柳條編的偽裝帽,從容不迫地扣在自己的小腦袋上。

這不免引起大家一陣驚異。大多男同學都很羨慕、很嫉妒,恨自己為什么沒想到這點子。

張全勝臉露狡黠的微笑,四處顧盼,為自己的舉止收到了預期效果而自鳴得意。那姿態(tài),那神情,活脫就是個小兵張嘎從銀幕跳到觀眾席。

可以想見,張全勝是有心機的。他為防止別人抄襲他的創(chuàng)意,確保偽裝帽在整個行軍隊伍中的唯一性,之前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偽裝帽深藏筐底。從筐面看,一覽無異,都是清一色你有我有全都有的鍋碗筷勺和青菜掛面。把人們眼中熟視無睹的東西作為偽裝是最高級的偽裝。

眾目睽睽下,偽裝帽不再偽裝時,反而更顯眼。已經(jīng)夠顯眼的張全勝仍不滿足。他試圖讓自己別出心裁的形象盡可能廣而告之,不由得吹起了“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的口哨。口哨聲嚴重走調(diào),越走越遠,遠離了旋律。

與張全勝并肩行走的王小花哼了他一聲說,吹口哨,流里流氣。

張全勝爭辯說,吹口哨怎么了?這叫革命浪漫主義,你懂不懂?說著,他沒好意思再吹了,就換了表演形式,改吹為唱,唱起了“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同樣,張全勝五音不全的歌聲,如天馬行空,肆意狂奔,令周圍同學個個寒毛豎立,差點亂了步伐。

張全勝并不知趣,依然倔強地將整首歌曲堅持唱完。

唱完,張全勝意猶未盡,擠出鄙夷的傻笑,死乞白賴地要跟王小花搭訕。王小花先是愛搭不理,但她似乎怕張全勝還會恬不知恥唱起第二首歌曲,繼續(xù)給集體制造噪聲,就勉強跟他搭了幾句嘴。

后來,我才知道張全勝和王小花那段對話內(nèi)容,也明白了張全勝接下來的行為動機。

在隊伍中,我個子較高,離張全勝較遠。然而他那頂醒目的偽裝帽實在博人眼球,始終在我眼簾晃動。走到狹隘路段,我發(fā)現(xiàn)張全勝每每看到路邊的牛糞,總會駐足遲疑片刻,一步三回頭,流連忘返。我狐疑,轉而一想,略有所悟。我們學校有養(yǎng)殖蘑菇的學農(nóng)項目,需要大量牛糞,學校經(jīng)常發(fā)動學生去校外拾糞。有時,幾個同學同時見到一堆牛糞會發(fā)生爭搶,甚至大打出手,打得頭破血流。我想張全勝肯定是在心疼牛糞了。他哪里會不珍惜牛糞呢?他是班里拾糞積極分子,在教室后墻的“獻糞統(tǒng)計一覽表”上,他從來都名列前茅的。

突然,一串間隙短促的哨聲響起。

不好,有敵情。

全體師生扔掉肩上和手里的裝備,就地俯身臥倒。

就在這時,只見張全勝一把從籮筐繩索里抽出竹杠,如鋼槍緊握在手,拔腿向前飛跑起來。大家蒙了,仿佛真有敵機在空中呼嘯,而我們有個戰(zhàn)士卻在大家隱蔽著的地面上瞎跑。

我們緊貼地面,自下而上仰視張全勝的奔跑姿勢是如此的矯健敏捷,他矮小的身軀驟然變得無限高大。

我們班主任作為基層指揮員,深知職責所在。她揮舞手臂,捏著嗓子,極具穿透力地喊,臥倒,張全勝,快臥倒。

張全勝根本不聽,把班主任的喊聲當耳邊風,靈魂附體般地代入了一名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奮不顧身沖向前方敵陣。校長是戰(zhàn)場的最高軍事首長,本當他運籌帷幄的軍事行動,還未到?jīng)Q勝時刻,讓一個半路殺出的小戰(zhàn)士,如一匹脫韁野馬,硬生生攪了戰(zhàn)局,很是懊惱。然而,不想這一攪,卻似又攪出了點出乎意料的彩頭,一時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不管怎樣,校長必須當機立斷。

校長不顧自身安危,從草叢里一躍而起,直指張全勝,厲聲叫喊,這是哪個班的學生在這里亂跑?

結果,張全勝的舉動令所有人瞠目結舌。

校長正想再拔高音調(diào)重復他的話時,張全勝已如猛虎撲食似的向一大坨碩大的新鮮欲滴的牛糞奮力撲了上去。牛糞四濺,殃及池魚。尚存體溫的牛糞呈爆炸狀,大面積地溫暖了張全勝的胸口,也零星分享給了他周遭的同學。推拉搖移的動態(tài)鏡頭從張全勝為主體的畫面霎時切換到整個大場景。全場鴉雀無聲,畫面靜止。俄頃,一陣悠長緩慢的哨聲響起,警報解除。畫面蠕動,不約而同爆發(fā)的笑聲轉化成嘈雜的效果聲。效果聲很大,反而襯托出校長現(xiàn)場即興演說的慷慨激昂。

同學們,我們的革命烈士,不是為犧牲而犧牲的。為了革命勝利,我們拋頭顱、灑熱血,可以不惜寶貴的生命。但是,在嚴酷的斗爭中,我們也要減少不必要的犧牲。保存自己,才能更好地消滅敵人。校長說話時,右手用力地抓了把空氣,握緊拳頭,再用力地擊向空氣。接著他換了一種口氣說,剛才同學們都看到了,這位同學的行為是冒險主義、個人英雄主義。無組織,無紀律,完全是個人風頭主義。哨聲是什么?是命令。我們聽到哨聲,就應該無條件服從命令,立刻臥倒。你們看他,非要跑前面去找坨牛糞撲上去。你暴露了我們大部隊的目標怎么辦?會造成全軍覆沒的,我的同志。然后,校長又話鋒一轉說,不過你的表現(xiàn),也有主觀積極的一面,多少有正面意義。這事就功過不計,賞罰不論。就這樣吧。

張全勝低著頭,順從的表情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暢快淋漓。我知道,校長當著大家的面,表面上批評了張全勝,實際上一半是對我們班主任的旁敲側擊。班主任尷尬地站在邊上,精神壓力很大。她臉色從紅轉到青,青又轉到白,手腳一時無處安放。好在校長最后一句話,使氣氛緩和了許多。既然不予追究責任了,那就宣告這場鬧劇已經(jīng)結束。班主任的臉色漸漸恢復正常,她慍怒地用食指戳了下張全勝的小額頭,指了指他一身的牛糞,搖搖頭,沒說一句話。

到了南鄉(xiāng)溪邊集結地,隊伍暫時休整。

張全勝仍沉浸在英勇壯舉中,亢奮得一時還欲罷不能。班主任想讓張全勝盡快平復情緒,要求他和幾個罵罵咧咧身上濺了牛糞的同學去溪邊,把牛糞洗掉。其他幾個同學都應聲跑著去了,而張全勝似乎還有點不舍得的樣子,仿佛身上的牛糞是值得榮耀的他英雄的鮮血。班主任又好氣又好笑,她雙手撐腰,故作嚴肅地說,張全勝同學,現(xiàn)在我以班主任的身份命令你,快去把牛糞洗干凈。張全勝立刻會意,啪一個夸張的立正,向班主任敬了一個極認真卻又極不標準的軍禮。向后轉,跑步走,他自喊口令,一路小跑向溪邊奔去。

我看著張全勝奔去的背影,突發(fā)奇想,覺得這時候應該有個戰(zhàn)地記者去采訪一下他。既然是我想到的,那這戰(zhàn)地記者就非我莫屬了。我采訪的技巧值得專業(yè)記者借鑒。我佯作嬉水,裝作不經(jīng)意地慢慢接近了張全勝。主觀上,張全勝為躲避無辜濺了牛糞卻為他人臉上貼金的同學責罵,眾怒難犯,必然會主動離他們遠點。客觀上,他身上牛糞比別人多得多,淺水洗不痛快,得往深處去點。這樣,就更便于我單獨采訪了。

我一腳深一腳淺,摸著石頭玩著水,猛不丁,一腳沒站穩(wěn),險些坐到水里去。我巧妙地把水濺到張全勝身上,引起了他的注意。當他側頭看我時,我將敬佩的眼神趁機遞給了他,表明我此刻是他英雄的崇拜者。

我說張全勝,你真是厲害,今天你太露臉了。張全勝謙虛地笑笑說,這也沒什么。只要想得到,很多同學都能做到的。我說你厲害就厲害這想法上。你怎么想到的?他說不瞞你說,當時我跟王小花打賭,才敢想敢為的。有可能我中了王小花的計,她施了激將法,我上當了。我上了我愿意上的當,正中下懷,說明她也中了我的計。我問,你們當時怎么打賭的?張全勝如實作了回答。

你們女同學就是怕臟。哪像我們男同學。

你老吹自己不怕臟,你看,這里有坨牛糞,你敢不敢往牛糞上撲?

這是什么道理?不怕臟,就一定要撲牛糞嗎?

那總得用事實來說話啰。

現(xiàn)在不是時候。牛糞多得是。我會讓你見證的。不,我要讓大家一起見證。

你敢?

我真撲了,你怎么說?

你真撲了,我替你做一個星期的家庭作業(yè)。

獲取這段至關重要的對話,證明了我之前的錯誤判斷。原來張全勝當時不是在心疼牛糞。之所以他對遇見的牛糞表現(xiàn)出如此渴望而鐘愛,無非在等待警報和牛糞的完美契合。同時,我懂得一個真理,所有未經(jīng)證實的猜測,終究成不了事實。

我還有一個問題。我不解地問,你真的真的不嫌牛糞臟嗎?張全勝咧嘴笑了,他說其實牛糞不臟。牛吃草,牛糞怎么會臟呢?牛糞就是青草搗的漿嘛。我爸小時家窮,冬天放牛,沒鞋穿,光腳,就等剛屙的牛糞當鞋穿的。我又不解了,牛糞當鞋穿?張全勝一臉的嫌棄,嘲笑我孤陋寡聞。他反問我,剛屙的牛糞是不是熱乎的?我說是。把凍得冰冷的腳插到熱乎的牛糞里,是不是很暖和?牛不停地吃,不停地屙,我爸從這坨牛糞跳到那坨牛糞,是不是腳一直保持溫暖的?我恍然大悟。我是戰(zhàn)地記者我無知。我是戰(zhàn)地記者我自豪。我不但成功套出了張全勝與王小花一段不為人知的對話,而且還意外獲取了牛糞取暖的樸素知識。

事后,王小花到底有沒有替張全勝做過一個星期的家庭作業(yè),我不得而知。反正張全勝是那年春天我們學校無可爭議的名人。

時隔多年,我們開小學同學會,當偌大的紀念蛋糕隆重推上來時,有一同學即興高喊,這不是張全勝當年撲上去的牛糞嗎?全班同學大笑。

夏。

那年夏天比往年炎熱了許多。

一個周日下午,我和李方約定去龍山寫生,然后背著大人到山下南門外大溪去游泳。

驕陽當頭,我和李方肩挨著肩走在李家巷上,迎面走來一個肩扛鋤頭的中年農(nóng)民。這農(nóng)民很普通,普通得不會招我特別關注。農(nóng)民越來越近,東南風夾帶著他身上散發(fā)的濃重汗酸味,拂向我們臉孔。我饒有興致地跟李方講述關于東方紅小學春季軍野營的事,不想李方此時看這農(nóng)民的目光有些凌亂。農(nóng)民在我們面前停住腳步,放下鋤頭,橫擋了我們的去路。我正疑惑之際,李方恭敬地向他喊了聲阿叔。農(nóng)民低沉應了聲,盯著我們看好一會,眼神像少管所的管教。他問李方,你們是去南門外大溪玩水的吧?天,這位阿叔莫非天降濟公,能掐會算?李方連忙說,我們上龍山寫生。寫生就是畫畫。不去玩水的。說著,李方示意了下手中的講義夾。那時我們講義夾里夾幾張白紙就算速寫本了。農(nóng)民畢竟不是濟公,將信將疑地打量了我們一番說,不去玩水就好。說完,提起鋤頭扛上肩,從我們中間穿插而過,匆匆走了。我問李方,這阿叔是誰?他怎么猜到我們會去游泳的?李方說,阿叔是我救命恩人。有一年夏天,我為完成學校布置的學農(nóng)任務,到南門外拔毛兔草。那時我還沒學會游泳,但饞溪水好玩,沒忍住,下了水,在淺水灘玩。玩著玩著,不小心,一腳滑入深水里,嗆了好幾口水。快要淹死時,幸虧阿叔在溪邊自留地里干活,他看到有人在水里撲騰,就一頭扎進水里,把我拖救上來了。上岸后,我已不省人事,昏死過去了。沒想到阿叔會人工呼吸,把我救活了。后來我媽知道這事,曾領我打聽到他家,送去一刀豬肉,感謝救命之恩。

我說你命大,我豎起了大拇指。李方說我命好,碰到了好人。他也豎起了大拇指。

路過龍山北坡,我們依然看到一個老頭和兩頭牛這幅固定了的牧牛圖。我們認得這老頭,都叫他龔老倌。龔老倌黃埔軍校出身,當過國民黨軍官,跟人民解放軍打過仗,手上沾有我們烈士鮮血。大敕釋放回家后,由當?shù)剞r(nóng)業(yè)生產(chǎn)隊監(jiān)管,接受人民群眾監(jiān)督,繼續(xù)勞動改造。在我們印象中,龔老倌與一般放牛老頭的氣質不同。他個子不高,身板挺拔。喜歡穿夾克外套,盡管很破舊,但洗得干凈。

龔老倌蹲坐一塊石頭上,齜牙咧嘴地咬著一根狗尾巴草。狗尾巴草在他嘴里一顫一顫抖動著,還真成了一根活的狗尾巴。他兩眼細細瞇成一條線,目光深邃,望向天際盡頭。像是他目及之處,有穿越時空的情景再現(xiàn)。龔老倌不會想變天吧?我輕聲自言自語。李方插話,想也白搭。這時,有一個聲音,在向我們提問,他們妄想變天?你們能答應嗎?我們異口同聲,不答應,我們一萬個不答應。

夏天的龍山,是我們童年的樂園。上了山,我們通常先做一回賊。見看山人不在,我們便爬樹摘梨,或直接用樹枝和石頭擊打梨樹。收獲多少不論,只要幾只梨子能解饞就行。啃著梨子唱著歌,唱著歌畫著畫,我們其樂無窮。

不知不覺,時間像賊一樣偷走了直射的陽光。

下午過半,我們乘著東南風,迎著西沉的斜陽,大喊一聲,沖啊,俯沖下山。一幕憑借想象的百萬雄師過大江波瀾壯闊的場景在腦海涌現(xiàn)。我們熱血沸騰,面對大溪,猶如波濤洶涌的滾滾長江。

實際上我們跳進龍山腳下大溪的動靜很小,充其量不過如兩只小青蛙,掀不起多大浪花。倏然之間,冰涼透骨的溪水,淹沒了農(nóng)民阿叔善良的忠告,辜負了他一片浩蕩的慈悲之心。我們僅存的良知,無非上岸后,打死不偷農(nóng)民阿叔那塊地里的黃瓜和番茄。除此之外,我們就不客氣了。

原以為那個平淡無奇的周日就這么平淡無奇地過了。沒想到,我和李方游山玩水了半天,山下縣城里竟驚奇地出了件大事。事發(fā)周日,學校閉門休息,故事又發(fā)生在校門外。然而故事的主角錢勇強同學偏偏是我們學校的學生,那就脫不了干系了。再者,在眾說紛紜的傳聞里,人們不可避免地一口一個東方紅小學學生,對我們學校的聲譽造成了極大的負面社會影響。

關于錢勇強的故事,我和李方是分別根據(jù)幾個權威話事人的口述,東拼西湊,榫卯合縫,才得以完善的。如此,我事后無所不曉的轉述,反倒立體全面、有血有肉了。甚至比當事人了解得還深入,認識得更透徹。

錢勇強一家六口人。父母,加他們兄弟四個。錢勇強排行老三,當?shù)厝送ǔVo稱三疙瘩。這事就是因三疙瘩而起的疙瘩。疙瘩很大,大到六口之家,四人相繼進派出所,蹲了班房。

那天準備吃中飯時,錢勇強四兄弟照例像一群饑餓的小狼,爭先恐后圍到飯桌邊。他們眼珠亂轉,左右橫掃了幾眼飯桌。幾樣咸菜,面面相覷,寒酸羞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日三餐,每天還不是見上三次面的常年搭檔?盡管沒有驚喜,四兄弟還是一如既往地失望,而失望并不影響他們饑餓的胃口。日常菜肴,照常吃飯。他們紛紛拿碗,盛上米飯,等父親上桌了,再看羹吃飯。但始料不及的是母親竟出其不意地端上一盤肉片炒辣椒,驚得四兄弟張大了嘴。

母親聽到了一陣意料中的驚呼,背過身去,心中不免掠過一絲酸楚。這盤肉片炒辣椒她哪是喂這群狼崽的?她是犒勞做搬運工的老公的。今天星期天,累了六天的老公本該歇一天了,可架不住公司的加班加點呀。

肉片炒辣椒與肉絲炒辣椒,有肉的分量之分。肉片炒辣椒與辣椒炒肉片,有主次之別。

錢勇強家的老大,十七八歲,三年前輟學進了一家集體性質的小工廠做了學徒。三年學徒剛出師,可謂正兒八經(jīng)的工人了。工人階級領導一切。老大想,他領導不了全家,至少可以領導三個比他小的兄弟。怎么說他也是家里的中層領導干部了。老大自我感覺極好,自信心爆棚,一時顧不得父親不到不動筷的家規(guī),伸筷向肉片炒辣椒的盤子里夾了一片肉,塞進嘴里。老二,十五六歲,不管怎樣,有樣學樣,他從來以老大為榜樣。老二沒容多想,照樣也夾了一片肉,塞進嘴里。老大想,我是工人我光榮,你老二算老幾?于是他舉筷敲了下老二腦袋,以示懲罰。老三錢勇強,十三四歲,他以為老大平時總是教訓老二,對他不怎么下手。他想,要是他也夾片肉吃吃,應該是安全的。不料錢勇強筷子還未碰到肉片,腦袋上就中了老二筷子的一記重擊。錢勇強一聲呻吟,本能地縮回手,本能地摸摸頭,深感冤屈。錢勇強怒不敢言,只是惡狠狠白了老二一眼,作為報復。老二得意洋洋,覺得剛剛吃了的虧,片刻間就在老三身上賺了回來。錢勇強后悔疏忽了老二的真實存在。他一直認為老二是父母派來專門打壓自己的。從小到大,他不知受過老二多少打罵。老四,十一二歲,家里老幺,全家寵他。我要吃肉,誰敢阻擋?想是這么想,但老四仍然心有余悸。在三個哥哥的注視下,老四慢慢提起筷子,調(diào)整好手指和筷子的位置,試探性地伸向肉片。錢勇強認為,老大老二吃到了肉,如讓老四也吃上了,那兄弟四個不就剩我老三一人吃不上了?這是想把活人活活給冤死嗎?錢勇強高高地舉起筷子,雙目如炬,眼皮一眨不眨地盯著老四的手。老四你有本事夾個我看看?他是想借這個威脅動作,嚇退老四。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他們寵你,我可不會尿你。老四不服也不甘,既不敢夾,又不收手,雙方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僵持在那里。

嗯哼,一聲很有威嚴的咳嗽,從廚房門口傳來。

錢勇強和老四同時收回筷子。父親搓揉眼皮,慢步踱進廚房。父親視而不見,不點破正在發(fā)生的事,足見他的治家智慧。他知道,他的一聲咳嗽,足以制止火藥味十足的事態(tài)發(fā)展。用咳嗽能解決的事,干嗎還多費口舌?眼下無非是同胞群狼的搶食,又不是原則上的敵我矛盾。只要享有絕對權威的頭狼出現(xiàn),群狼定然復歸規(guī)矩之下的平靜。

母親及時遞給她老公一只碗。他們看了對方一眼,沒有任何表情。

父親接過碗,不緊不慢走向廚房一角。面對著墻角,他擺出馬步,紆尊降貴般向一只酒埕蹲下身去。他啟開埕蓋,傾斜酒埕,小心地倒出了一碗番薯燒。酒倒得很滿,滿到幾乎與碗沿基本處在同一水平面上。他張開粗大而又骯臟的五指,反掌扣碗,酒碗如被長臂起重機輕輕抓起,高高懸空,順著慣性,掠到飯桌上,穩(wěn)當放下。這水平真叫水平,整個過程滴酒不漏,晏然自若。

如同統(tǒng)帥面對推演的沙盤,父親坐定,將行使桌上菜肴的分配權。他抓大放小,只統(tǒng)領主菜,至于其他咸菜,可以忽略不計,放手讓圍著沙盤的參謀們七嘴八舌去充分發(fā)揚民主好了。今天的主菜是肉片炒辣椒,他要掌控的核心便是辣椒里的肉片。

父親環(huán)視了一圈屬下的兒子們,抬腕提起酒碗。這標志性的動作,意味著宣布開飯了。他看他們端起飯碗,扒進一口米飯,并夾了一筷離他們最近的咸菜,擠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他反掌扣碗,湊到唇邊,從五指的虎口處,猛吸了口酒。酒絲絲流入喉嚨,過胸腔,沉丹田。他使勁閉眼,鎖定川字眉。良久,哈的一聲,仰頭徐徐吐氣。他完成了第一口酒,便夾了片最油膩的肉,送進嘴里,粗魯嚼著。嚼出滿嘴香油,嚼出滿屋油香。

父親憐愛瞥一眼饞涎欲滴的老四,夾了片最小的肉,提到眼皮底下,用實驗室里科學家研究的眼神,專注打量了好一會,裝作即將要吞吃的樣子。他見老四眼巴巴望著肉片,如形隨影地在空中咬了口空氣時,不禁嘻嘻笑了。肉片像戰(zhàn)斗機在攀升,再攀升,突然一個略帶弧度的急轉彎,俯沖,直插老四碗中。父親的戲法很成功,博得四個觀眾,不,五個,還有站票觀眾的母親的關注。也是因為他的表演過于精湛,激起了三個憎恨,一個保持中立,唯獨一個心滿意足的群情。其中最刻骨仇恨的,當屬老三錢勇強。

錢勇強悲哀地覺得,他來到這世上、這個家,實在是多余的枯枝敗葉。

當年錢家生老大,首生為子,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算是初戰(zhàn)告捷。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生老二時,稍有點盼女兒的意思。結果來了老二,小有遺憾,也是多多益善。夫妻相互安慰,兩兒不多,來了就來了,歡迎歡迎,勉強歡迎。懷上老三,他們對天發(fā)誓,對地祈禱,暗下決心,非生女不可。不可就是不可,老三挺著一把手槍,入城儀式似的大搖大擺走出了他本該走的生門。你們不夾道歡迎,倒也罷了,難道還敢刺殺我不成?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他們?nèi)虤馔搪暎缓媚鎭眄樖堋J虏贿^三,種下老四,老天仁慈,他們自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心想事成,居然想當然地準備了好些花布,做了好多五彩繽紛的娃娃衣。娃娃衣掛得到處都是,如彩旗飛舞,花枝招展。母親的肚子一天天見大,瓜熟蒂落的日子即將抵達。正當他們歡欣鼓舞迎接寶貝女兒的從天而降時,老天在一個風雨之夜,把風風雨雨當煙抽了、當酒喝了,醉眼迷離沒長眼,一不留神,竟還降下了一對雙胞胎男嬰。真是天要弄人,爾等蕓蕓眾生又奈何如?

錢勇強的小姨娘來第四次送生禮時,進門就開起了玩笑。好的好的,老四老五一起來了,體諒我們,省得人家再來一趟,多送一回生禮。

咄咄怪事,小姨娘出嫁后,與她姐恰恰相反,居然接連生了三個女兒。正怕生四胎又是女兒時,她姐先行一步,像是要把她該生的男兒搶先生了個精光。甚至,威脅著小姨娘若生第四胎,預示會是一對女雙胞胎。小姨娘抱起哭得哇哇大叫的一個,當她姐和姐夫面說,你們家兒子太多,我家沒兒,我真的怕我們的第四胎會生出一對雙胞胎女兒來。真是那樣,我們姐妹倆在縣街肯定也要出名了。算了,我們不生了,賭不起。說著她仰望天花板,嘆了口氣。姐夫追問,你不生了?那你們家不是沒兒子了嗎?這話問得恰到好處,中了他小姨子的話術圈套。她說,你們要是舍得,就送一個給我們當兒子。一是減輕你們經(jīng)濟負擔,二也省得我們再去冒險。姐看看姐夫,姐夫看看姐,用眼神征求了對方的意見。姐夫一拍大腿說,如果真想要一個,那就挑一個去吧。小姨子喜出望外,打趣說,這又不是生了一窩小狗,還挑這挑那的。她掂掂懷里瞬間咧嘴笑起來的小外甥說,就他了。我抱了他,就有緣。小姨子愛不釋手,大概是怕姐和姐夫反悔,起身就走。出門時,姐夫說,你抱走的是我家老五。小姨子并不回頭,搖頭糾正,你家從此沒有老五了。現(xiàn)在老五已是我家的獨生兒子了。

錢勇強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說家里最多余的也該是老四。老四才是多余中的多余。后來錢勇強明白了。小姨娘抱走了老五,老四便是老幺。一般家家戶戶老幺受寵。從小,老四當囡養(yǎng),穿一身出生前預備好的花衣裳,不動時,像花一朵,一枝獨秀。動起來,似只彩蝶,翩翩起舞。說起穿衣著裝,人家不是在說,新阿大,舊阿二,破阿三,縫縫補補又阿四嗎?怎么到了我家,竟沒了給老四縫縫補補了呢?不男不女半雌雄。錢勇強不知心里罵過多少遍,以解心頭之恨。即使長大了點,老四把所有的花衣裳全穿破了,他也沒見老四穿過剩的,每件都是新做。

錢勇強越想越委屈,委屈的眼淚脫眶而出,一滴一滴委屈地掉進飯碗里,直接當菜拌飯吃了。錢勇強賭氣,他放棄了所有的菜,要將寡淡的純米飯進行到底。你硬氣你吃虧,沒人陪你同吃虧。還慣了你了。父親邊喝酒,邊時不時夾起肉片,從錢勇強面前晃過,然后分配到其他兄弟的飯碗里。三兄弟像是奴顏媚骨的臣子,意外得到君王的賜賞,一個個搖頭擺尾,竟還吃出了此起彼伏的吧唧嘴。母親畢竟是當媽的,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于心不忍,動議想給錢勇強夾肉。她乜斜著老公的臉色,申請獲得許可。老公明白老婆的心思,他不屑地看她一眼,他的神色如一股疾速的寒風,吹滅了慈母剛剛燃起的溫暖火苗。父親夾光了最后一片肉,只得就辣椒配他下半碗酒了。辣椒很辣,燒酒也很辣,辣上加辣,辣得他又哈的一聲張開了嘴。他自嘲說,辣椒配燒酒,好手對好手。這話并不可笑,但除老三外,其余兒子都很馬屁地嘿嘿笑了。這時,錢勇強第一個吃完了飯,他將空碗在桌面一推,氣鼓鼓地走出廚房。父親頓感不爽,反了你了,竟敢在老爹面前使臉色?他將碗里的酒一飲而盡,打了酒嗝,嚷嚷道,硬來硬到底,麥來不吃米。有本事你個死惡鬼米飯也別吃。由于最后一口他喝得過猛,血液直往上沖,霎時漲出了一張豬肝臉。

有了酒的加持,父親很想舒舒服服睡一覺,但不如意事常八九,下午非得去加班加點拼命干。臨近出門,他口干舌燥,想喝口涼開水。提起涼水壺,空空如也,壺底干涸。他氣急敗壞,索性喝生水。揭開水缸蓋,他舀了勺水,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了一大勺。他看水缸也快見底了,就對老大發(fā)號施令,下午你把水缸挑滿。說著推出自行車,跨腿騎上,一路歪歪扭扭奔單位蛇行而去。老大下午與女工友有約,沒工夫挑水。他學父親的語氣對老二老三說,下午你倆把水缸抬滿。不然死柴吃飽。說完,推出自己拼裝的自行車,跨腿騎上,飛也似的約會去了。老二看看老三,老三看看老二。老二說,看什么看,下午你把水缸提滿。不然死柴吃飽。老三回頭看老四,老四學老二的話重復了一遍,跑開了。

錢勇強不敢跑。他根據(jù)他家的等級,曾對應過軍隊里的級別。按序排列,他爸為團長,老大是營長,老二是連長,自己是排長,老四盡管是班長,但他是團部警衛(wèi)班班長,不僅不歸他管,而且完全可以凌駕于他排長之上。他大的斗不過,小的惹不起,而且那個當團政委的媽又不主持公道,作為家里食物鏈末端,不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又能怎樣?

小不忍則亂大謀。錢勇強提起水桶,走向離家最近的那口水井。

那年,縣城里自來水還不普及,遠沒把自來水龍頭接到每家每戶,大多市民仍用井水。水井距家百步之遙,錢勇強提水桶來來回回,一桶一桶要把家里的七口水缸灌滿,估計得兩三個小時。

錢勇強提了差不多十桶時,他左鄰右舍的孩子們開始聚集做捉迷藏游戲了。

與錢勇強年齡相仿的玩伴在他身邊跑來跑去,躲躲藏藏,尋尋覓覓,惹得他心煩意亂。他身在曹營心在漢,根據(jù)他第三方掌握的秘密信息,多次狗抓耗子似的偷偷向尋覓者透露躲藏者的隱蔽藏身之處。捉迷藏游戲循環(huán)往復,角色輪換,錢勇強告密者的身份經(jīng)幾個輪回就暴露了。大家覺得有局外人介入的游戲不好玩,就合計換了個他提水不經(jīng)過的地方,繼續(xù)玩。更換了游戲地點,剝奪了錢勇強在外圍間接參與游戲權力,令他窩火。他望著取之不盡的井水和像是永遠灌不滿的七口水缸,不禁心灰意冷。

錢勇強手腳愈而愈酸脹,他累了,他放下水桶,在一個墻角歇腳。墻角下,他看地上有塊木炭,就順手撿起。端詳了一會,他覺得扔了可惜,應該利用起來。木炭可以當筆,可寫可畫,于是他打算在墻上畫點什么。畫什么呢?畫個《閃閃的紅星》的潘冬子吧。潘冬子是他偶像,偶像的勇敢機智,時常激勵他毫不畏懼地面對困境。潘冬子的頭像爛熟于胸,他在課本角落和作業(yè)本封底已不知畫過多少遍了。他得心應手,寥寥幾筆,一個很不像潘冬子但八角帽確是紅軍小戰(zhàn)士的頭像躍然墻面。他退后一步,儼然像畫家畫了自畫像,正準備孤芳自賞時,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呵斥,誰讓你在墻上亂涂亂畫的,你老師教的嗎?錢勇強回頭一看,是鄰居駝背李。錢勇強懶得搭理,瞪一眼駝背李轉身離去的背影,牙縫里擠出一句惡毒的臟話。

駝背李讀過私塾,初通筆墨,在舊社會當過保長。錢勇強憤憤地想,哼,駝背李不就是當年還鄉(xiāng)團頭子胡漢三嗎?紅軍走了,他就回來欺侮我潘冬子。錢勇強頓時怒從心頭起,對壞人軟弱溫和,就是對革命的不完全徹底。他熱血沸騰,無限上綱,滿腔仇恨頓時化為壯懷激烈的行動。

我當然不能放下手中的木炭。木炭代筆,筆為刀槍。我要繼續(xù)畫。

錢勇強接著畫了潘冬子的上身,雙手添了一桿紅纓槍。有了紅纓槍,那就得刺向胡漢三那罪惡的胸膛。錢勇強本想依照劉江扮演的胡漢三,再結合駝背李的形象特征,畫出敵人的猙獰而丑惡的嘴臉。結果事與愿違,畫出來的模樣卻是一個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的老人。這令他很失望。為了證明潘冬子的紅纓槍刺的確實是十惡不赦的敵人,他認為要像有些漫畫那樣,在人物的邊上寫一句話。他舉手揮炭,在敵我之間,寫下了歪歪斜斜五個大字。寫畢,他學古代豪放文人,將剩下那截炭頭從腦后扔出了一個漂亮的拋物線。

這大逆不道的五個字,引起滔天巨浪。

墻角屙屎是等不到天亮的。捉迷藏的孩子們首先發(fā)現(xiàn)了這行字。他們大驚失色,爭先恐后跑到派出所報了案。

兩個當班青年公安聽了孩子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舉報,一人騎上一輛自行車,火速趕往現(xiàn)場。一時間,平靜的大街開始像一條河流波動起來了。可想而知,一群奔跑的孩子簇擁著兩個騎自行車的公安,朝前方指指點點,勢必引來路上的好事者尾隨其后,去看熱鬧。

治保主任已聞訊捷足先登了。他自覺地肩負起居委會轄區(qū)的治安職責,保護現(xiàn)場,維持秩序。兩個公安分別跟治保主任握了握手,對他及時配合公安工作表示感謝。公安作了分工,一個拍照取證,一個調(diào)查情況,尋找目擊證人。

駝背李從人群中鉆進來,主動向公安提供了案情的重要線索。駝背李說他親眼目睹錢勇強畫了這紅軍小戰(zhàn)士頭像,他當時還警告過錢勇強,不許在墻上亂涂亂畫。至于接下來的內(nèi)容和文字是不是出自他手,實事求是地說,不能完全確定。畢竟沒見著錢勇強接著是怎么畫怎么寫的。

公安回頭問大家,誰認識筆跡?

兩個錢勇強的同班同學應聲舉起了右手,左手一致指向正提著水桶從井邊走來的錢勇強。

錢勇強先看到墻角圍了一群人,又見兩個同學手勢像交警指揮交通一樣,齊刷刷指著他,心有疑惑。走近,他看看公安,再看看墻上的字畫,才覺得這事搞大了。

公安叫錢勇強放下水桶,然后抓過他右手,像剝橘子皮似的掰開他手指。大家也湊攏來看,只見錢勇強的食指和大拇指仍沾有些許黑黑炭末。公安叫大家向后退幾步,找找地上還有沒有那截剩下的炭頭。駝背李離地近,找到了炭頭,交給公安。公安問錢勇強,這是你畫的?錢勇強點點頭。這字也是你寫的?他又點點頭。公安像導演一樣,讓錢勇強手拿炭頭,指著墻上他的字畫,面朝鏡頭,擺拍了一張照片。然后用白紙將炭頭包裹好,放入了公文包。公安對錢勇強說,那就跟我們走吧。錢勇強一個激靈,不禁渾身瑟瑟發(fā)抖。他心慌意亂,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己犯法了。錢勇強結結巴巴分辯說,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他指指小紅軍說,這是潘冬子。指指慈祥的老人說,這是胡漢三。又指指那行字說,這是胡漢三的心里話。公安說,既然是胡漢三的心里話,你怎么知道?錢勇強一時語塞。這時,不嫌事大的駝背李遞了句臺詞,胡漢三心里話的最后兩個字怕是跟歷史時間不符吧,不過階級對立的仇恨是可以成立的,不會有錯。公安很復雜地看了駝背李一眼。駝背李笑了,笑得笑里有話。

真相大白,破案神速,嫌疑人當場鎖定并捉拿。

公安給案犯錢勇強戴上锃亮的手銬,押送派出所。

到了派出所,公安向所領導匯報了案情,并請示要求結案。所領導說,等等,此案沒那么簡單。你們想想,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哪來的政治作案動機?孩子的背后一定有人指使,教唆其達到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

開始,錢勇強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供認不諱,自然無須多問。然而現(xiàn)在硬要他招出指使他犯罪的人,就勉為其難了。錢勇強說根本沒人指使,是他提水累了,在墻角歇息時,即興涂鴉的。

后來,大概是不厭其煩地糾纏一個子虛烏有的問題,終于把錢勇強惹煩了。好吧,既然你們不怕煩,那我們索性就玩一把捉迷藏游戲。

警察叔叔,我本想好漢做事好漢當,一人承擔下來算了。看你們那么想知道,我就不再瞞了。那個指使我的是我二哥。

兩個公安分頭行動,一個繼續(xù)訊問錢勇強隨口杜撰的細節(jié),另一個騎自行車去抓人。

城區(qū)很小,老二抓到。他被帶進隔壁審訊室,先進行背靠背交代犯罪事實。老二大喊冤枉。公安無奈,讓錢勇強過去當面對質。他面對老二,面無懼色,指著老二鼻子,一口咬定,就是他。老二當場氣瘋,他從錢勇強表情的陰暗角落里,覺察到一絲不可名狀的東西。那東西很陌生,兩年后老二看日本電影《追捕》時,在橫路敬二的臉上找到了出處,同時還配有一句熟悉的臺詞,就是他。老二氣急敗壞,縱身躍起,沖過來打錢勇強。公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手腕,順手拿手銬把他銬了。老二沒得手,反被戴上手銬,瘋狗似的叫嚷,你等著,回家死柴吃飽。公安冷笑說,你還想回家?做夢。

哈哈,不是說臨死也要找個墊背的嘛。今天派出所沒白來,搭上了老二,出了口惡氣,也算勝利。值了。錢勇強真正嘗到了報仇雪恨的滋味,勝利的喜悅涌上心頭。

公安訊問不出老二口供,想起了所領導說過的話,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哪里來的政治作案動機?依此類推,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大概率也不會有什么政治動機的。他們啟發(fā)錢勇強說,你再好好回憶一下,你是不是記錯了那個教唆你的人?

錢勇強作回憶狀,給自己留足思考的時間。他想,這事追溯上去,老大也難辭其咎。他爸本來是把挑水的任務交給他的,他又強加給了老二和我。假如老大服從命令,自己執(zhí)行了,那還有后來的事嗎?對,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多一個你老大不算多,也一起來有難同當好了。

警察叔叔,我想起來了,那個指使我寫的是我大哥。

兩個公安分頭行動,一個繼續(xù)訊問錢勇強隨口杜撰的細節(jié),另一個騎自行車去抓人。

城區(qū)很小,老大抓到。他被帶進隔壁審訊室,先進行背靠背交代犯罪經(jīng)過。老大大喊冤枉,矢口否認。公安無奈,讓錢勇強過去當面對質。他面對老大,面無懼色,指著老大鼻子,一口咬定,就是他。

公安訊問不出老大口供,又想起了所領導說過的話,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哪里來的政治作案動機?依此類推,一個十七八歲的半大孩子,大概率也不會有什么政治動機的。他們又啟發(fā)錢勇強說,你再好好回憶一下,教唆你的人是不是一個大人?

錢勇強作回憶狀,給自己留足思考的時間。他想,大人?這事歸根到底的起因在他爸,是他勒令老大挑水的,他才是罪魁禍首的源頭。事已至此,錢勇強一不做二不休,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家一手遮天的皇帝是他爸,他今天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捅破家里的天。

警察叔叔,我想起來了,那個指使我寫的是我爸。

兩個公安分頭行動,一個繼續(xù)訊問錢勇強隨口杜撰的細節(jié),另一個騎自行車去抓人。

城區(qū)很小,父親抓到。他被帶進隔壁審訊室,先進行背靠背交代犯罪經(jīng)過。父親大喊冤枉,矢口否認。公安無奈,讓錢勇強過去當面對質。他面對父親,面無懼色,指著他爸鼻子,一口咬定,就是他。

錢勇強的母親下班回家到廚房正要生火燒飯時,駝背李來通風報信。你家出大事了。你老公和你家老大老二老三統(tǒng)統(tǒng)成了反革命,被抓進派出所了。估計今夜是回不了家的,你還要去送飯。她聽了,連聲呸呸呸,這哪有可能?轉而一想,也許是家里不知誰得罪了駝背李,他懷恨在心,故意造謠,咒罵我家。她反擊道,我才不信。

駝背李前面走,錢勇強的母親后面跟。到了那個墻角,仍有許多人在圍觀。駝背李說,喏,這是犯罪作案現(xiàn)場。駝背李扒開密集人群,嘩眾取寵地喊,來來來,讓一讓,反革命家屬來了。他指著墻,打趣說,這字畫就是你家老三的杰作。我親眼看他畫的。很遺憾,他寫字時,我沒見著。不過老三當場向公安承認了。駝背李企圖挺直腰板,回頭等待她的反應。他幸災樂禍的嘴臉一覽無余。

錢勇強的母親不啻挨了悶雷,傻站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

治保主任四十開外,皮膚黝黑,五大三粗的身材像一座黃昏的大山,橫亙在墻角與人群之間。他一人咋呼已經(jīng)半個下午,雖精疲力盡,但依然保持職業(yè)威嚴。治保主任很討厭駝背李好事的脾性,這時他領當事人家屬到現(xiàn)場,又無端引來一撥看熱鬧的人。治保主任如貍貓盯著猥瑣的耗子,沖著駝背李的駝背說,什么字畫?什么杰作?什么題款?我提醒你注意你的身份、你的措辭。駝背李驀然感到駝背上澆了盆冷水,一陣透背的冰涼直至胸膛。他立刻回頭,點頭哈腰說,開玩笑開玩笑,主任不必當真。治保主任斬釘截鐵,開什么玩笑?政治能開玩笑嗎?你該不是唯恐天下不亂吧?駝背李再次點頭哈腰,嘴里嘟囔,含糊其詞。治保主任說,你馬上去趟派出所,你就說我說的,我清理現(xiàn)場了。反正照片拍了,證也取了,留著這些字,讓圍觀群眾看了,影響不好。

駝背李肩負任務,一路小跑,屁顛屁顛奔派出所去了。

錢勇強的母親總算有點清醒了。不容多想,當務之急,要把晚飯送去。她也不打算做飯了,路過點心店時,買些麥糕送去就是。

錢勇強今天大獲全勝。他事后跟他同學說,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雖不能說把家里平時壓在他頭的三座大山給徹底推翻了,但至少都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我當時就像《英雄兒女》的王成,誰不識相,誰敢惹我,我的一聲“向我開炮”,就與他同歸于盡。同學說,你也太悲壯了吧,弄得全家差點覆沒。錢勇強搖搖頭,以過來人的口吻說,不會全家覆沒的,派出所是講證據(jù)的。那只是我給我爸我哥一點顏色看看。以一抵三,值當。

駝背李到了派出所,代治保主任向公安作了匯報。公安說,好的,他做得對,是該疏散群眾,清理現(xiàn)場了。駝背李完成了任務,沒及時回去。他想在派出所里兜一圈,領領市面,好帶點最新的消息回去,吹吹牛皮。

錢勇強指認三個教唆的人都一概不認,案情出現(xiàn)了僵局。

錢勇強的母親到派出所,大致了解了情況,才明白事情的緣由。經(jīng)公安同意,她開始分發(fā)麥糕。她留出四只帶回給自己和老四,把其余的八只平均給了四個家人。每人兩只,不多不少,公開公平公正。她遞麥糕給錢勇強時,牙咬得咯咯作響,眼里似要噴出了血。

錢勇強沒聽母親和公安的對話。他放眼窗外,恰好看見了駝背李探頭探腦在問這問那。他驀然覺得駝背李的身影酷似朝鮮電影《看不見的戰(zhàn)線》里深藏不露的“老狐貍”。他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一時氣不打一處來。這個從萬惡的舊社會帶胎到新社會的遺腹子,改不了狗吃屎的毛病。他回去后,指不定基因里就有的包打聽,又會添油加醋又會編出什么謠言來。不行,要堅決肅清他。錢勇強情急生智,一條楊子榮借刀殺人的計謀油然而生。哈哈,你這個自投羅網(wǎng)的欒平,哪里跑?

當時駝背李奉命去了派出所,治保主任就勸散了圍觀人群。他用錢勇強放在墻角的那桶水,沖洗了墻上的字畫。憑他多年協(xié)助辦案的經(jīng)驗,他認為他的先斬后奏,合情合理。

公安根據(jù)當夜關鍵一段的訊問記錄,最終作出正確判斷。

當時駝背李教你寫的字?

就是。

一字不差?

一字不差。

派出所客觀分析,這事不存在有多少政治目的,應是孩子式賭氣報復造成的。如果駝背李想實施犯罪,完全可以自己偷偷完成,無須畫蛇添足。何況根據(jù)案發(fā)后駝背李一口指證錢勇強的表現(xiàn)看,更無教唆的可能。

第二天,錢勇強的父親和老大老二無罪釋放。

第三天,錢勇強定性有罪。鑒于案犯尚未成年,不予羈押,釋放回家,平時接受居委會監(jiān)管,所在學校管教,家庭配合教育。

第四天,駝背李背負“取保候審”四個沉甸甸的大字,暫時釋放。如有傳票,隨叫隨到。

從派出所出來后,大家看到駝背李的背比以前又駝下了一截。

錢勇強成了誰見誰怕的狠人。從此家里人仿佛學會了非暴力溝通,沒人敢再惹錢勇強。駝背李每每見錢勇強,如遇祖宗,畢恭畢敬,恨不得把頭低到膝蓋。

三年之后,錢勇強那頂帽子摘了。長大后,他去做了和尚,并一路提升到住持。

秋。

南方的夏秋季節(jié)交替,不動聲色。夏天無縫對接到秋天,讓人以為依然還在夏天。直到9月9日,農(nóng)歷八月十六那個當?shù)厝诉^的中秋節(jié),突如其來的哀樂在廣播里驟然奏起,人們這才覺察到悲傷的秋天早就來臨了,且已過半。

9月9日16時,我們還沒放學,東方紅小學的廣播里傳來毛澤東主席逝世的噩耗。

學校的廣播設備很簡陋,播音員帶著哭腔的播報聲,夾雜咝咝作響的電流聲,明顯失真,失真得讓人錯覺地以為這驚人的消息來自天外,很虛幻。此時此刻,整個校園是靜止的,畫面如同集體中了葵花點穴定身招數(shù)。長久定格,使人誤會電影放映機出了故障,大家屏住呼吸,急切等待一個真實可信的結果。

有幾個心腸柔軟的女老師眼眶里蓄成了一顆完整的淚珠,轉了又轉,脫眶而出,落地有聲。女老師的抽泣,帶動了一大批女同學,一陣窸窸窣窣之后,個別男同學也附和了。細雨潤無聲的氣氛已逐漸形成,只待一個雷聲,就淚飛頓作傾盆雨了。

教室里,我班趙建剛率先哭出了聲。他的哭聲如星星之火,燎原了全班,又波及全校。全校悲慟,課是攪得沒法上了。好在放學時間差不多到了,學校鈴聲提前響起,班主任一手擦淚,一手在同學們眼前像趕麻雀一樣揮動著,宣布放學回家。

走出教室,趙建剛哭得越發(fā)悲痛欲絕了。哭著哭著,他不知不覺地化悲痛為憤怒,邊哭邊罵了起來。大家覺得好生奇怪,是不是趙建剛每次哭的原因都是打架打不過人家,輸了,吃虧了,只好哭,一旦哭了,必然會帶出他惡毒的謾罵,以挽回丟失的面子和撫慰受傷的身心。這回趙建剛一定是哭昏了頭,游離了主題,完全忘記為什么哭了。

孫興軍走在趙建剛的前面,哭得同樣悲痛欲絕。孫興軍聽到趙建剛哭中帶罵,也覺驚愕,不時回頭看他幾眼。趙建剛前面罵的都沒有主語,見孫興軍頻頻回頭,倒觸發(fā)了趙建剛的聯(lián)想,一下子明確了指向。于是趙建剛的哭罵聲中帶出了孫興軍他爸的名字。

同學間直呼父母其名是大忌,如名上加罵,那就是宣告了決斗。對方如不應戰(zhàn),等同喪權辱國,明天你就不能跟同學一起混了。孫興軍停住了腳步,回頭攔住了趙建剛的去路。同時孫興軍的哭罵聲中卻帶出了趙建剛他爸的綽號。趙建剛他爸的綽號和孫興軍他爸名字全班都知道。這事大了,大家眼看著一場決斗即將上演。

趙建剛和孫興軍漸漸逼近,怒目相對,像一對好斗的蟋蟀。然而,他們哭罵了好一陣,遲遲沒動手,這令看好戲的同學有些失望。有的喊,光罵不練,不是真把式。就是,這不是耽誤大家工夫嗎?有的甚至從后背推推搡搡,讓他們的肢體有實質性接觸,望能一觸即發(fā),擦出火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他們一咬牙,一跺腳,終于扭打成一團,一時難分難解。既然開戰(zhàn)了,那就得打個痛快。

趙建剛和孫興軍是鄰居加同學,平時關系其實好得如焦贊和孟良,不分彼此。從小到大,只要有塊糖,總要攔腰咬成兩截,你一半,我一半。但凡一人與人打架,不分青紅皂白,一人立刻相幫。兩人齊心協(xié)力,一致對外,像是簽訂過軍事同盟條約。至于打贏打輸,就另當別論了。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竟爆發(fā)了內(nèi)戰(zhàn),因此大家覺得看他們打架,尤其難得。

細心的同學事后回憶,趙建剛和孫興軍在學校里好像從早到晚整整一天沒講過話。這說明他們仇恨的種子,早在今天之前就已經(jīng)深深埋下了。可見今天的打架并不是空穴來風,偶然中有必然。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不可避免的,無非借題發(fā)揮罷了。

我出于好奇,當趙建剛和孫興軍和好時,我曾跟他們套近乎,了解了之前的情況。所以這事得從前一天晚上講起。

9月8日的晚飯之后,一陣陣仍有些燥熱的秋風吹進趙建剛和孫興軍居住的四合院,滯留在院子的角角落落。不管秋老虎兇不兇狠,到日落西山時,總會柔順許多。

趙建剛和孫興軍合打著一只手電筒,沿院子墻腳的石頭縫里捉蟋蟀。兩只小屁股撅得很高,滾圓滾圓的,像兩只拴在一起蹭來碰去的氣球。在手電筒的光束映襯下,氣球若隱若現(xiàn),若沉若浮,似要隨時放飛。

堂前灰暗的燈光下,趙建剛的父親和孫興軍的父親一如既往地支一張小桌,各坐一邊,兩個腦袋湊在一起,下著象棋。這是他們每天晚飯后的必修課,雷打不動。他們棋逢對手,棋藝相當,各有勝負。

那夜他們緊盯棋盤,顯得格外認真。正因為過于認真,他們?yōu)橐徊交谄寤ゲ幌嘧專瑺巿?zhí)不休。也許這一步關乎全局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將軍,一棋定乾坤,為此他們才爭得面紅耳赤。氣氛逐漸緊張。趙建剛和孫興軍對他們父親為下棋而發(fā)生吵鬧的現(xiàn)象早已習以為常,不足為奇。他們的父輩本來就是一個院子長大的鄰居,從小也是玩伴,也是同學。成年后,又一起進生產(chǎn)大隊,分在同一小隊。沒想到這次他們吵著鬧著,雙方都激動地站了起來,并手指對方,言語蠻橫粗暴。矛盾升級了,火藥味愈來愈濃。

你耍賴。

你才耍賴。

下棋耍賴,像小人一樣。

你才是耍賴的小人。

我小人?那是你在跟小人下棋嗎?

我還不是跟一個下作的小人在下棋?

你,你這賴皮的癩頭。

在當?shù)胤窖岳铮^小人,一般指未成年的孩子,也指長輩對晚輩的稱呼。只有在特殊語境下,才是貶義的,甚至罵人的。他們起始好像僅僅作了比喻,意思小孩下棋,因有小孩脾氣,易反悔,賴棋的概率較高。后來一氣之下,話風變了,演化成了辱罵。孫父頭腦一熱,你罵我是下作的小人,那我就喊出你的綽號,狙擊你的痛點,讓你痛不欲生。

癩頭的綽號分兩種,一種根本沒癩頭,頭上一個癩頭疤都沒有,卻叫癩頭的,可當日常稱呼,當面親昵叫喚。對方并不介意,樂意受之。另一種,則是真的癩頭,頭上長過大面積的黃癬,痊愈后,仍會留下一片斑斑駁駁、坑坑洼洼的疤痕,剃光所剩無幾的毛發(fā),就是一只畫滿點線面的地球儀。真正的癩頭,直呼綽號,當場揭短,相當于翻臉不認人。

趙父從小癩頭,留下不雅殘疾。同是癩頭,各有不同。他自尊心極強,自從成了癩頭,長年累月,一年四季皆戴帽子,從不當眾脫帽。因此,除了家人,沒幾個見過他的本來面目。孫父是見過趙父真正模樣的為數(shù)不多的其中一個,可見關系情分非同一般。但沒想到恰恰是那么親近的人,今天當面喊出了他忌諱的綽號,而且在綽號前還加了賴皮兩字。趙父想,我罵你耍賴的小人、下作的小人,是我不好。那么你活學活用,就拿我的原話回罵我好了,干嗎非要置兩人于不仁不義?用心何其毒也。那好,你不仁,我不義,我就成全你。

趙父忍無可忍,完全失去了理智,為了極致地表達他的惱羞成怒,他必須得把這盤棋掀翻,搞得大家都難以收拾為止。

嘩啦啦,一副紅黑齊全的棋子如冰雹撒向院子,一時間,正方石板鋪成的放大的棋盤上星羅棋布。

下棋下到掀棋盤了,無異于割袍斷義。面對僵局,他們自慚形穢,都感到自己理虧了,但又不知怎么表達,一時無地自容,便吹著胡子瞪著眼,拂袖走進了自己家門。

趙建剛和孫興軍從墻腳緩慢起身,看著兩個氣急敗壞的父親各自回家的背影,頓時目瞪口呆。

棋是孫家的,孫興軍俯首去撿散落滿地的棋子。趙建剛遲疑了一會,也跟孫興軍一起,默默地撿起棋子來。打著手電筒撿棋子,讓他們不由得想起暑假一個晚上,偷偷去城郊稻田捉青蛙的事。然而捉青蛙的樂趣已無法彌補父輩今晚給予他們的惱怒。撿回的棋子一一被放回棋盒,遺憾的是,紅方的帥怎么也找不到了。

手電筒快沒電了,燈光時明時暗。他們相顧無言,不歡而散,也各回各家了。

趙建剛和孫興軍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同錯誤的對手,打了個錯誤的架。

班主任沉浸在悲痛中,情緒還沒完全平復,她左手一個趙建剛,右手一個孫興軍,把他們拉回教室,予以痛批。班主任很生氣,她覺得這架打得實在太不合時宜了。

你們平時不都是聯(lián)手跟別人打架的嗎?今天,怎么想起來自相殘殺了?我不調(diào)查你們打架原因、誰先動的手,我沒興趣。我就想問問你們倆,今天是什么日子?打架也不揀揀日子的嗎?你們就是這樣化悲痛為力量嗎?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性質?

面對班主任一連串的問題,他們無言以對。他們同時意識到,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能在今天打架。他們止住了哭,低下頭,表現(xiàn)出無限懺悔的樣子。

今天你們回家后要好好反省。每人必須寫一份書面檢討。檢討書要深刻,要發(fā)自內(nèi)心,出自肺腑,觸及靈魂深處。明天一早,連同家庭作業(yè),一并交給我。

趙建剛和孫興軍的矛盾因父輩而起,而父輩本來就沒什么冤仇,無非是出言不遜,才發(fā)生了一場意氣用事的口角。當夜,趙建剛和孫興軍就和好如初了,且為如何寫好檢討,統(tǒng)一口徑,共商對策。

那時廣播普及,電視稀少。到了晚上,臨街有電視機的單位,都搬到門口,播放悼念領袖的黑白場面。我們渴望有圖有真相,晚上就到大街上去觀看電視。

有一夜,我媽帶我上街去看電視。我見趙建剛和孫興軍,像過節(jié)一樣歡快地穿梭于人群之間,嘻嘻哈哈,你追我趕,好不亢奮。我實在看不下去,不禁一聲斷喝,嚇得這哼哈二將愣在那里,不敢動彈。我學班主任的口氣,教訓他們,這幾天是什么日子?還這樣吵吵鬧鬧。他們似乎明白了點什么,悻悻然離開了人群。記得那時,我媽按著我的肩膀說,你懂事了。

9月18日,領袖追悼會在北京天安門廣場隆重舉行。

追悼會前夕,生產(chǎn)大隊接到通知時,大隊支書犯難了。

甭說國家最高規(guī)格的追悼會了,即使民間一般的追悼會,按規(guī)矩,親朋好友也要脫帽致哀的。

大隊支書犯難就犯難在癩頭身上。生產(chǎn)隊里不止一個癩頭,別的癩頭早就克服了自卑心理,戴不戴帽,無所顧忌,大家對他們的癩頭也屢見不鮮。唯獨他,遠沒戰(zhàn)勝心理障礙,讓他脫帽,等于殺頭一樣要他命。最后,還是足智多謀的大隊會計出的主意比較靠譜,他調(diào)虎離山的方案,得到支書和隊長的一致贊同。

9月17日晚上,支書方步踱進趙家。他向趙建剛的父親下達了一項光榮的政治任務。他說明天毛主席的追悼會,你不用參加了,大隊派你到龍山去采些鮮花來,獻給我們大隊設的毛主席靈堂。秋天了,花不多,你不著急,慢慢采。你在山上如果聽到汽笛長鳴時,你自己朝北京方向站好,脫帽鞠躬,向毛主席致哀。

趙建剛的父親會意,感激地點點頭,表示理解組織上特意安排他借花獻佛的良苦用心。

9月18日,盡管東方紅小學也設了靈堂,但教育局還是發(fā)了通知,要求在規(guī)定的時間段,全體師生統(tǒng)一排隊到設在縣人民劇院的靈堂去悼念領袖。

回校的路上,依然哭聲一片。這回吸取教訓,趙建剛和孫興軍的哭聲里沒帶出罵聲,自然也不會再次打起架來。

那年的秋天,我和李方只要一碰頭,便會無休止地討論本不該我們討論的時局。

不久,“四人幫”粉碎了,全國成了一片歡慶的海洋。說是商店的酒賣空了,鞭炮脫銷了。滿大街的游行隊伍一個接一個,絡繹不絕,宛若一層蓋過一層的大海波浪。

蟋蟀的銷聲匿跡,就意味著深秋悄然降臨。

一副棋少了枚紅帥棋子,并不妨礙趙孫兩家父親照常對弈廝殺。每夜,他們?nèi)匀灰獢[開架勢,排兵布陣,不殺個天昏地黑不睡覺。從此之后,他們談吐文明,客客氣氣,很有點君子風范。

趙建剛和孫興軍做完家庭作業(yè),閑來無事,偶爾會圍在邊上觀棋。那夜觀棋時,趙建剛忍不住,想提醒父親一枚身處險境的棋子。孫興軍也看到了,見趙建剛有按捺不住的苗頭,不由得念了句,觀棋不語真君子。趙建剛領會,隨即附和,落子無悔大丈夫。

他們見棋盤上一只紅色的藥瓶蓋替代紅帥,天缺一角,深感遺憾。他們互遞了個眼色,合打著一只手電筒,又到院子去尋找丟失多日的紅帥棋子了。至于最終有沒找到紅帥,不得而知。

到了深秋,省藝術學校面向全省招生。我們縣的考點設在向陽小學。那天,東方紅小學吳老師帶了幾個文藝骨干去向陽小學參加初試。翌日,我接到了去市里復試的通知。

我們縣去市里參加復試的考生共五人,其中一個是女生。她姓葛,從農(nóng)村來的。葛同學農(nóng)村長大,膽子不大,哭得像祥林嫂一樣肝腸寸斷,死活不愿跟帶隊的縣中學馮老師去市里。不知情的人看了以為是人販子在拐賣人口。不過哭歸哭,鬧歸鬧,最終葛同學還是被強拉上了車。

復試考場設在市政府第二招待所,簡稱市二招。全市來的考生也都住在市二招。

專業(yè)考試很簡單。先從低到高,唱音階,直高到唱不上為止,測你音域有多寬。然后男生任唱一首電影《鐵道游擊隊》插曲《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或電影《閃閃的紅星》插曲《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這兩首膾炙人口的歌曲傳唱很廣,朗朗上口,人人會唱。最后是念兩句臺詞,要求聲情并茂,配以動作。考官老師先做幾遍示范,考生跟著模仿,再逐一表演。

我印象最深的是體檢。

我們在兩間連通的客房體檢。天冷,為取暖,里屋生了兩只煤球爐子。室內(nèi)燥熱,空氣里彌漫著嗆鼻的煤氣。有位中年醫(yī)生,貌似省藝校校醫(yī),他個子瘦小,操一口沒有翹舌音的南方普通話。常規(guī)檢查結束后,醫(yī)生帶我到里間,叫我把衣褲脫光,站到床上,從頭到腳測量我每一塊骨骼。他測量一會,便在本子上記一筆數(shù)據(jù),同時嘴里不停地嘮嘮叨叨。這小鬼比較特別,才十一歲,骨骼卻像是十三四歲。大概骨骼年齡有一種公式算法,醫(yī)生量完我骨骼后,在本子上演算了一會,陡然他叫將起來,哎喲喂,這小鬼不得了,不得了,以后會長到一米八十多的身高。嘖嘖,這么高的個子,在臺上,跟其他演員怎么配呵?

事實證明,醫(yī)生失算了。我長大成人后,身高最后長到1.78米就到天花板了,再也沒往上長過。

結果,縣里去復試的五名考生中,只有已是高中生的考器樂的劉同學通過了復試,其他四個考表演的因種種原因,都名落孫山。后來聽說劉同學又考入了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現(xiàn)在是音樂界卓有成就的音樂家。

有了這次無意報考,進入復試,又被淘汰的經(jīng)歷,依稀勾起了我對舞臺表演藝術的興趣和向往。三后的1979年,縣劇團向全縣招收戲訓班學員,兩千多考生中擇優(yōu)錄取了二十三人。我考入了戲訓班,圓了演員夢。不料與一起考過省藝校的葛同學成了同門師姐弟。

冬。

這年冬天,我交了乞丐朋友。

乞丐剛做乞丐不久,我就對他印象深刻。那時候我還很小,乞丐隔三岔五沿東大街一路乞討過來,光顧我家門口時,看上去根本不像乞丐。他儀表堂堂,玉樹臨風,仿佛周瑜再世。他是西門人,人們叫他西門乞丐。聽說他在男女感情方面的事受了什么精神刺激后,自己把自己淪落成乞丐了。乞丐廉恥心尚存,礙于情面,怕遇熟人,一般不在西門一帶乞討。起先,他收效甚微,常常吃閉門羹。都說他四肢健壯,年富力強的,干嗎不勞而獲去做乞丐?后來,他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估計他到外地去行乞了。在大家差不多快要遺忘他時,他又突然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那時他已脫胎換骨,滿臉胡子拉碴,衣衫襤褸,貌似落難的張飛。

每每見到日益蒼老的西門乞丐,我總感覺他是個謎。他有故事。

時隔幾年,我家搬到桃源橋邊。一天中午,西門乞丐推門進了我們宿舍的院子,徑直去了我家隔壁的楊叔家。他靦腆地喊了聲楊叔名字。稱呼不帶姓,表明他們原來的關系應該很親近。楊叔看他來了,也沒吱聲,手便自覺地伸進衣兜掏錢。他一言不發(fā),眼睛死死盯著楊叔掏錢的手不放。楊叔的手靈活地在兜里分離出了該給他的錢,遞給他。西門乞丐雙手禮貌接過,向楊叔微微躬了躬身子,以示感謝。

類似情況,后來又重復了幾次。那天我忍不住問楊叔,楊叔,你跟那個討飯人那么熟,你們到底是什么關系?楊叔說,他是我高中同學。我說怪不得他叫你名字連姓都不帶,你還那么大方,每次都給他那么多錢。楊叔無可奈何地笑笑說,有什么辦法呢,同學嘛,不過他也可憐。說著,楊叔豎起食指,戳戳自己的太陽穴,不無惋惜地說,我同學這里壞了。這里一旦壞了,很難修的。所以我告訴你,你以后千萬不能早戀。早戀的話,這里很容易壞掉的。

楊叔是國畫家。為了獲悉西門乞丐的故事,我曾多次去楊叔的畫室,幫他研墨拖紙,做他的小書童。在楊叔潑墨揮毫之余,我不經(jīng)意地提起他的乞丐同學,讓他有意無意說點關于西門乞丐的事。

原來西門乞丐在讀初中時,就迷戀上了他的鄰家小妹。鄰家小妹低他一屆,酷愛文學,課余愛讀些小說散文詩歌,尤其對鴛鴦蝴蝶派章回體小說情有獨鐘。別人讀讀,只是課外書,讀著消遣罷了。她讀著讀著,會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幻想成書中人物,在小說營造的風花雪月里演繹情愛故事。鄰家大哥對自己千般鐘情、萬般憐愛,小妹自然而然把大哥當作了現(xiàn)實生活里的假想男。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轉眼間,大哥高中即將畢業(yè)了。他們青梅竹馬了好多年,沒成想心比天高的小妹再也不能滿足以往小說家們設計的故事情節(jié)了,她厭倦了閱讀他人落入俗套的小說,厭倦了小說里俗不可耐的故事,更厭倦了和大哥味同嚼蠟的卿卿我我。原本她眼里的白馬王子卻變成了毫無活力又缺乏生機的刻板形象。

被家人和大哥寵壞了的小妹決定輟學回家,鐵了心要當專職小說家。家人勸她,你就不能等高中畢業(yè),找個工作,業(yè)余寫點小說嗎?她說,敢想敢為,說寫就寫,刻不容緩。再說了,小說家不是職業(yè)嗎?家人問,你沒工作,靠什么生活?她說,當然是稿費呀。我文思泉涌,作品迭出,還愁沒有稿費養(yǎng)活自己?

誰也別想攔我,我的命運我做主。

從此小妹一頭扎進閨房,閉門不出,瘋狂癡迷于小說創(chuàng)作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了。

小妹感到無限幸福。幸福來自她自由放飛的奇思妙想。她信馬由韁,海闊天空,靈感層出不窮。她的小說故事盡可由自己來肆意編造。這是比無限幸福還要再多一點的幸福。

小妹瘋了。

小妹沒日沒夜埋頭奮筆疾書,身心完全沉醉如仙。家人敲門,她當戰(zhàn)鼓擂鳴,催她沖鋒陷陣。大哥來敲門,她裝聾作啞,根本聽不見門外有狗叫貓叫。

大哥高中畢業(yè)了,準備復習功課,迎接高考。

一天清晨,閉門造車將近半年的小妹終于探出頭來。她蓬頭垢面,像一只孵蛋多日的老母雞跌跌撞撞鉆出雞窩。她紅腫得如金魚的水泡眼,艱難地瞥了一眼初升的太陽,感到有無數(shù)根針刺來。然而,蠟黃的臉上依然露出了深含希冀的笑意。

大哥望著小妹手捧幾塊厚如磚頭的書稿,奔郵局去的背影,心里默默祈禱,念了無數(shù)遍阿彌陀佛。

在等待文學刊物回音的日子里,小妹滿懷信心,掐指推算稿去信來的往返時間。

小妹的自信心好到退稿的回寄郵資都不附,就想當然地等著作品發(fā)表和緊跟其后的稿費,以及絡繹不絕的文學評論。她真心覺得她小說的水準已遠遠高過刊物發(fā)表的作品,至此,終究稿子石沉大海,收到的也僅是寥寥幾張冷冰冰的退稿通知。小妹哪里能接受得了她認為這虛構的事實?她越想越郁悶,越想越氣憤,決意一一登門,當面理論,去討個說法。

小妹,你還記得稿子都寄到哪幾家刊物嗎?

當然。

那你趕緊去信,附上郵票,趁他們也許還沒把你稿子當廢紙扔了,請他們寄回。

寄回干嗎?

重新投稿。每個稿子換一家刊物再投。那么多刊物,興許有望。

你的意思是他們刊物在選擇我的作品?

要不然呢?

荒謬,是我的作品選擇了他們刊物好不好?我的大哥。

小妹,我們要相信,并不是天下刊物一般黑的。你已經(jīng)寫了那么多了,我們不妨每個刊物都試試。

全國那么多文學期刊,我拿我作品試投一圈,黃花菜都涼了。照你說的去做,我非熬成老太婆不可。什么餿主意?我一定要向他們當面指出,他們的眼到底瞎在哪兒了。

小妹,我們的目的在于發(fā)表作品,而不是去給他們?nèi)ギ斞劭漆t(yī)生的。

那也不能由他們來當我的醫(yī)生。他們竟把我如此鮮活的作品都開出了死亡證書,我能袖手旁觀不為作品去鳴不平嗎?這可是關系到我作品生死存亡的大事。

大哥的緩兵之計沒讓小妹回心轉意,反遭小妹一頓鄙視的搶白。是的,小妹現(xiàn)在是一座拔地而起的泰山,刊物是一個個小山包,一覽眾山小,他們無疑是有眼不識泰山。現(xiàn)在小妹當務之急是要把泰山移到你們眼前,讓他們近距離盡情領略什么叫泰山在此,高山仰止。

小妹真的瘋了。

那天家人沒看住,小妹離家出走了。準確地說,失蹤了。事后家人向公安局報了案,然而小妹就像她寫就的片片稿紙,被一陣她喚來的龍卷風吹得無影無蹤。

有目擊者提供線索,說是小妹從縣城西門出走,過西門路廊,向臺州方向去的。

小妹此去杳如黃鶴,一去不復返了。

大哥瘋了。

大哥高中畢業(yè)后毅然放棄了高考,不顧家人竭力反對,決然要追小妹而去。他發(fā)誓一定要把小妹這只斷線的風箏找回來。

大哥也從縣城西門,過西門路廊,向臺州方向去了。當他義無反顧地踏上大海撈針之旅的同時,就注定了乞丐生涯將陪伴他終生。

大哥真的瘋了。

一個為文學而瘋,瘋得生死未卜。一個為女人而瘋,瘋得不知所終。總之,世上多了兩個萬劫不復的瘋子。之后,許多文學期刊編輯部,不時會來兩種人,一種是瘋了的作者,一種是來找瘋子的瘋子。這兩種人總是失之交臂,從不同時出現(xiàn)。

那年隆冬的一個午后,我去東門找同學玩。同學不在,他媽說同學幫他爸推手拉車去了。他家是農(nóng)民,家里的番薯堆如小山。我臨走時,他媽送了一只番薯,讓當水果吃。路過東門路廊時,我有點口渴,便拿起竹筒舀水喝。那時,但凡路廊,通常有開水供應。那是積德修行的善男信女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一年四季輪流燒水,供往來路人飲用。

我就是那天午后在東門路廊與乞丐相遇的。

喝水時,我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乞丐佝僂攜杖,倚靠在路廊一角,迷迷糊糊地打著瞌睡。我定睛仔細辨認,著實嚇了一跳。該不是大白天見鬼了嗎?

我的驚嚇,驚醒了乞丐。乞丐睜開惺忪的眼皮,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我。他用天臺話問我,你認識我嗎?我不解地問,你不是死了嗎?乞丐警覺起來,觀察了下四周,見沒旁人,繼續(xù)用天臺話說,你認識的那個我,是死了。現(xiàn)在的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我。我蒙了,也怕了,我拔腿想跑。乞丐叫住了我,不要怕,你聽我說。我說,你別管我認識不認識你,你到底認識不認識我?他說,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家先是在東大街,后搬到桃源橋邊。對了,你跟我一個姓楊的同學是鄰居,住在同一個院子。對不對?我點點頭說,那說明你沒死嘛,不然你怎么知道我是誰。可是怎么聽說你已經(jīng)死了呢?他說,生便是死,死便是生。誰能說清楚生生死死。你若愿意,聽我慢慢跟你講?我點點頭,其實我還是有些恐慌,但好奇心蓋過了我所有的情緒。

我雙手緊捏番薯兩端,向長凳的邊角猛磕下去。啪,番薯掰成了兩截。我將大點一截給了乞丐,自己留一截小點的。我們就這樣一邊啃著生番薯,一邊跟隨乞丐的追憶,回到了初冬。這時,凜冽的寒風從東門路廊穿堂而過,一個與凜冽的寒風同樣凜冽的故事,在乞丐的敘述中,漸漸凝成了一塊冰。

一彎鉤月,仿若傾斜的半碗雞蛋湯,沒放鹽和糖,淡而無味。乞丐在西門路廊的長凳上睡著了。蛋湯般的月光灑落在地面,零星飄進洞開的月洞門,正好濺在他身上,化作了一床薄薄的被子。

乞丐夢見了在外尋找小妹的自己。

對浪跡天涯的乞丐來說,一年里最難熬的是冬天。夢中的自己饑寒交迫,想回老家過冬,待明年春天,再續(xù)他的漫漫長征路。夢境按他的主觀意愿,省去了長途跋涉的種種羈絆,倏忽回閃到了家鄉(xiāng)的西門路廊。乞丐沒有家,但有家鄉(xiāng)。自從他拋家外出,執(zhí)意要追尋小妹的那天起,家里跟他就斷絕了一切關系。與其說西門路廊是他回鄉(xiāng)的歇腳的去處,不如說就是他的家。當夢中的自己拖著疲憊得像銬著腳鐐,蹣跚走進東西穿透的西門路廊時,發(fā)現(xiàn)原來他睡的長凳已讓另一個乞丐鳩占鵲巢了。這很正常,西門路廊又不是你一個人的路廊。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夢中的自己唯恐驚醒這不速之客,躡手躡腳,像賊一樣向另一個長凳摸索過去。不料,有一塊絆腳石,夢中的自己沒站穩(wěn),一個踉蹌?chuàng)涞搅四莻€乞丐的身上。夢中的自己撲向自己,兩個自己合成了一體。夢做到了這個份上,按說該完結了。

夢醒時分,懵懂的乞丐本能地推開臆想中的自己,挪挪身子,換個姿態(tài),準備另起一行轉換到另一個新的夢境。少頃,他的耳畔傳來輕如蟲鳴的天臺話,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天,我明明醒了,怎么面前仍然還站著一個自己?天臺話還在繼續(xù),我是天臺來的,借光在路廊留個宿。原來如此,虛驚一場。

沒事,你找個長凳睡吧。

好的,謝謝,謝謝。

當夜,兩個乞丐相安無事,一夜無夢,直到天明。

太陽懶貓般爬起,月亮像耗子一樣溜走了。

兩個乞丐同時醒來,各自打了個哈欠,在長凳上坐起。當兩人抬頭相互照面時,他們驚呆了。他們對視凝望,嘴唇微啟,頓時啞口無言。他們第一個感覺就是自己站在鏡子面前,鏡子里的自己比自己還自己。此刻,他們也許相信世上沒有兩片葉子是相同的,但堅信人有天生絕對相像的。

乞丐想起了昨夜的夢,似乎找到了某種事物之間的邏輯關系。

你是我嗎?

我是你嗎?

一句本地話,一句天臺話。區(qū)別就在于方言。雖然同屬一個語系,但兩地方言,路隔百里,相去甚遠。

當日,他們作了嘗試,只要不說話,一個接一個去同一戶人家乞討,人家肯定會說,你剛來過,怎么又來了。然而要是開口說過話,人家只能說,怪怪,前后腳的兩個討飯人真像,一個當?shù)厝耍粋€天臺人。

白天他們分頭乞討,晚上在西門路廊相聚,他們常常講著各自的故事一起進入夢鄉(xiāng)。他們相處時最大樂趣就是學習對方的方言。西門乞丐學講天臺話,天臺乞丐當輔導老師。反之,也一樣。不多日,他們憑借走南闖北對方言異乎常人的敏銳,很快就舉一反三地掌握了彼此方言的基本規(guī)律,且能熟練運用。之后,他們約定俗成地使用交換了的方言進行交談已無任何障礙。

作為東道主,西門乞丐邀請?zhí)炫_乞丐在當?shù)剡^冬度年,待來年春暖花開時,揀個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態(tài)的日子,從西門路廊出發(fā),一起去天臺。然而冬天沒過,年關沒到,天臺乞丐卻病了,病得臥凳不起。

沒事。有我哪。你安心躺著,飯,我會討來給你吃。我準備拉下臉,向我老同學討點現(xiàn)金來。等錢夠數(shù)了,我?guī)愕饺嗣襻t(yī)院看病去。

天臺乞丐聽了,故意調(diào)皮地眨眨眼,用濃重的當?shù)胤窖哉f,運道尷尬,碰著妖怪。本來好好咯,我日出事生,生病了。拍擊聲銷,我眼角頭锃亮锃亮,碰著恩公哩,運道好起來熬不牢。老大啊,要你著力嘞,我天臺佬真是交代不過呵。

這地道的當?shù)卦捳f得西門乞丐撲哧笑出了聲,笑出了淚。

過了沒幾天,西門乞丐還沒討夠現(xiàn)金,天臺乞丐在一個月光皎潔的深夜死了。

客死他鄉(xiāng),西門乞丐無力將天臺乞丐的遺體送回天臺,只得設法在本地入土為安了。好在乞丐四海為家,魂魄不歸故里,埋哪里不是埋?

西門乞丐驀然想起他離家時母親曾偷塞給他的一塊玉佩。他從胸口掏出,看著玉佩,心里一陣后悔。我當時怎么沒想到把玉佩兌現(xiàn)幫天臺乞丐治病?玉佩溫潤,捏在手心,如一顆鮮活的心臟。他把紅系繩套在天臺乞丐的脖子,將體溫猶存的玉佩塞進了天臺乞丐冰涼的胸膛。

西門乞丐到一家糖煙酒小店,取幾張毛票,買了一大把水果糖。走出小店,他攔住了一個面善而又機靈的小男孩去路。他吩咐小男孩如此這般后,要把酬謝的水果糖全給小男孩。小男孩覺得驚訝,不敢接。這世上哪有乞丐給別人糖吃的事?他看出了小男孩的心思,先把糖全部裝進了小男孩的衣袋,又任意取出兩顆,剝?nèi)ヒ活w糖紙,塞進自己嘴里,另一顆遞給小男孩,示意他也剝了含在嘴里。小男孩照辦了,臉上溢出了甜蜜的微笑。

小男孩湊近西門乞丐,神秘掃視四周,壓低嗓音附耳說,請組織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由于嘴里含著糖,口齒含混不清,卻反而有一種諜戰(zhàn)味。說完,小男孩哼起了兒歌,蹦蹦跳跳跑去報喪了。

收尸的時候,西門乞丐躲在遠處一棵大樟樹下,靜心觀望西門路廊月洞門里的情形。一切盡在意料中。

按照預想,西門乞丐的家人扒開尸體上衣,肯定要進一步驗明正身。結果家傳的玉佩無可爭議地證明了他就是他。家人篤信無疑,就將尸體抬到手拉車上,推車回家去籌辦喪事了。

鄉(xiāng)風民俗,死者為大。無論死者生前怎樣違背家風族規(guī),離經(jīng)叛道,既然已死,就既往不咎了。活人一般不會揪著死者生前的事不放,與死人過不去的。西門乞丐的家人也一樣,他們盡最大的努力、最大的限度,給他辦了風風光光的喪事。這看似對死者尊重,實際上是活人做給活人看的。西門乞丐剛瘋做乞丐時,人們指責他不孝不敬之余,對他家人多少也有過譴責。現(xiàn)在通過一場體面的喪事,那種生前管不了、死后管到底的做法,一時間在坊間留下了良好口碑。

我說,你住慣了西門路廊,怎么住到東門路廊來了?

西門乞丐用純正嫻熟的天臺話說,不瞞你說,我不敢睡西門路廊了。現(xiàn)在只要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閉眼,我就會夢到我的乞丐朋友。吵得我睡不安穩(wěn)。東門路廊好,沒有他的影子,我一覺睡到大天亮。

那年冬天,我去過幾次東門路廊,聽西門乞丐講他的故事。冬天過后,無論哪個路廊,還是大街小巷,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西門乞丐的蹤影了。我猜他是揀了個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態(tài)的日子,從西門路廊出發(fā),向天臺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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