鑲 牙
黃昏,我在啃食一塊羊軟骨。
用牙咬住一拽,
“啪”的一聲,半截側(cè)門牙,斷了。
原不打算鑲牙。
準(zhǔn)備就這么漏著風(fēng),湊合下去。
但張口說話,或一笑,
豁牙便露出明顯老了幾歲模樣的黑洞。
朋友說,補(bǔ)上吧。夕陽還沒那么衰老。
半年后,我決定裝個假牙。把門洞填上。
我找了個牙醫(yī)。
牙醫(yī)說,先拍個X光片,看看牙根好不好。然后再決定
最佳方案。
走進(jìn)拍片室,
牙醫(yī)把我的頭固定在拍攝位置上,讓我別動,
朝前看。
朝前看?前面有什么呢?
我盯著鏡頭,只看了幾秒鐘,X光片就拍完了。
走出拍片室,我跟著牙醫(yī)來到電腦前,
觀看屏幕上的頭顱影像。
天!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巨大的沒有血肉的
白色頭顱。
那一瞬間,我望著一顆滿屏被放大的白色頭顱,
猶如被電擊了一般,大腦一片空白。
是的:
我看到了自己的骷髏頭。
尤其在那空空如深淵的大眼眶里,我第一次目睹到了自己降生之后的一生一世。若是再多看一眼,恐怕連整個人都會陷進(jìn)去。雖然我曾在影視作品中看到過不少白森森的骷髏頭,但那都是別人的,仿佛與自己永無關(guān)聯(lián)。直到這一刻,我好像觸悟到了什么,是什么呢?
我看著它。
它也看著我。
于是,我就這樣活著看到了自己的骷髏頭。
它好像在朝我微笑呢
只見上下兩排白森森的牙齒,
一絲不掛地
亳不掩飾地,且光明正大地一直在笑。
而且笑得無比神秘,
笑得意味深長,
耐人尋味。
它在笑什么呢?
這時天空突然飄起了鵝毛大雪。
潔白的雪,
恍如滿天飛舞的白門牙。
百年之后:
誰還會在乎一顆沒有門牙的頭顱,
是否曾慘白得像天使的白羽一樣讓人過目
不忘?
再說了,紅塵中,
好像誰還沒有過牙齒缺失之后
被自己的肉魂反復(fù)咀嚼的歷史似的。
(至于,是先從左腳的第一個大趾頭觀起,還是從肉殼的根觀起,你有你的白骨觀,我有我的白骨觀。抵達(dá)彼岸,再回首,彈指三萬天,最后煉成一捧灰。之后的之后,所謂的空啊空,早就將陽世所有黑與白的故事修飾為無形又無影的圓了)
也許,囚鏡里的存在盡是虛擬。
但那仿佛看破紅塵背面的微笑,
至今都讓我不敢說出來它背后的含義。
子夜過后是夤夜
星辰從白晝隱身后顯影,
不再藏匿黑夜里的秘密。
夤夜剛過:
你想要我告訴你什么呢?
這片遙遠(yuǎn)的荒原遺址,
早就在青海最西部沉寂了許多年。
它所承載的過往已在滄桑中凝固為石雕。
如今站在冷湖十月的秋風(fēng)里眺望:
一片片宛如樹葉飄落于視野里最近的風(fēng)景,
卻是一百公里外的當(dāng)金山上的皚皚白雪。
我知道每一粒白雪,
似乎都有一個來自天國的故事。
我也曉得每一寸光陰正在墨色中流逝。
詭異的是:
佇立于殘?jiān)珨啾诘膹U墟中央,
聽到有人說話,
卻看不見人。一如一百年前的風(fēng)吹過我身邊,
只聞其聲不見其影。
這時,有一只大鳥,
從三棵巨大的枯樹墩上騰空飛起。
我望向大鳥。當(dāng)大鳥黑色的背影,
朝著古歲月遺留下來的軌跡和方向遠(yuǎn)遁時,
我突然想喊出自己前世的名字。
但那一刻神靈讓我忍住了吶喊的沖動。
為什么要發(fā)聲呢?
我告誡自己:
倘若今生還能用肉眼目睹到的,
就不要用聲音再去打破亙古寂靜了。
在如此遼闊的古寂之中:
上有浩瀚星空,
下有厚土大地,
置身于天地之間,
人啊,那一刻,當(dāng)你的靈魂向上再向上時,一個肉體上的侏儒也會變成精神上的巨人;而自視甚高者也會頓感渺小如螻蟻。
面對時間與人生過往,
樹皮一樣的面孔還想藏匿什么樣的面具呢?
回溯一根紅線穿過巨石之眼,
紅繩頭被大鳥銜起而沒了蹤影的那一瞬間,
究竟有幾人窺見了風(fēng)是怎么旋起并穿石而
過的呢?
此刻,我站在自己的身體里,
并不是為了爬回人間。
我只是想在內(nèi)部看看那些在外部看不到的
東西。
想想吧——
6800年一遇的彗星2021年已劃破天際。
6800年后所有后裔還會有新的年輪嗎?
所以,今夜在這片被遺忘的地方,
最好讓心靈
也隨著大鳥扇起的翅翼聲慢慢融化其中。
我們畢竟是人。
只能在回望和仰望中慢慢長大。
因此當(dāng)時間穿越記憶之門戛然而止時,
我們?yōu)楹尾晦D(zhuǎn)身換個姿勢走出塵界的
周期率呢?
當(dāng)然,前提是:
如果我們在仰望浩瀚星宇的那一刻
一眼便能認(rèn)得出哪顆是北極星。否則,
活著,不要把目光打個死結(jié),
解開它,
翻過前面的墻。
微塵里的紅塵
飛機(jī)在萬米高空飛翔。
透過舷窗,我俯瞰大地:
萬物俱小。
曾在地面上高聳入云的大樓,
此刻渺小似一粒微塵。
而我曾在這個微塵里,
感覺像一個巨人一樣走來走去。
合上雙目。我想起了那張旅行者1號
從六十億公里外的太空拍攝地球宛如一粒微塵的照片;還有薩根為此而寫下的那些令人感慨和無限深思的話語。
在這宇宙的微塵里,
我的祖先的祖先,包括現(xiàn)在的我,
若從地球這一頭走至那一頭,
這遙遙十萬八千里的距離,
徒步一生也走不到盡頭。
而這在人類眼里遙不可及的距離,
卻都濃縮在飄浮于太空中的一粒微塵里。
微塵里,
每天都在上演著一幕幕悲劇和喜劇。
——唉,人這一生,
若無夢想或信仰支撐,
紅塵注定虛空一場。
我知道:
春天乃是生而為人的引擎,
而那曾是一幕幕不是電影卻勝似電影的
人生鏡頭,
一旦蒼白過后,
欲望這個深淵一樣的詞,
早已演變成了無影無蹤的結(jié)果。
剩下的一個個空鏡頭,
便是四季寂靜的主角。
我們每個人都深埋在自己的骨頭里,
只等時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把原形剝離出來。
黃昏至夤夜:
無數(shù)旋轉(zhuǎn)的眼眸,閃爍如星。
我再次窺見了
囚鏡中的疊影和虛境背面的非虛構(gòu)幻象。
只是瞳仁里的飛機(jī)越飛越小,
越小越往高飛;
直至,飛得不再像一只小鳥了。
紅塵,一片模糊。
在指針的刻度之間:
當(dāng)風(fēng)還在原野的巖石上,
傾聽自己的心靈吟唱之時,
旁邊的野草敞開胸懷,
迎風(fēng)而舞。
放眼天宇,
蝸居在巨大的人造高樓里的我們,
也只不過是一粒粒微小的紅細(xì)胞白細(xì)胞而已。
不管你是誰,
我們都將走向終點(diǎn)。
而黑夜
則是鑿刻在我們骨頭里最長久的銘文。
問題是:
那一天,誰的背影
會在混沌中顯影之后越走越遠(yuǎn)呢?
坍 塌
此刻,在遙遠(yuǎn)的冷湖荒原:
是我的眼睛
穿越了倒車鏡,
還是倒車鏡打破了時空,
遽然窺見聳立于荒原上的古老靈魂?
時間倒懸于空。
一地的荒誕,
舉著一個個故事的影子,
在孤獨(dú)中感嘆著人間滄桑。
致使我瞬間
回到了虛擬的現(xiàn)實(shí)之中。
但那一刻:
我走近荒原
似乎不是為了發(fā)現(xiàn)歷史,而是
印證幻境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次次生死別離
及讖緯。
這意味著一個人的未來是否還停留在真與幻的抉擇里——我若不在鏡面的這邊,我便在鏡面的那一面。也許我一直就在鏡面的上端朝著兩邊探視。
我是在觀看自己
酷似一只螞蟻在欲望中蠕動嗎?
有一天:
誰家的門被關(guān)上了窗戶,
窗戶里的故事變成了沒有春天的墻,
蠕動便失去了寓言的意義。
看到了嗎——
當(dāng)一個人就是一個家的時候,
風(fēng)停止了吹動,
荒原坍塌為一個小點(diǎn)于陌生中消失。
最后一粒塵埃
便是倒車鏡里最后一粒孤獨(dú)的影子。
在面具背面遇見陌生的自己
當(dāng)光浸透在綿密的銀發(fā)叢中,
夢里可折疊出三種
二十四小時不同的人生故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每折疊一次,
故事都會重新演繹一回。
如果戴上面具折疊,
你會在面具背面遇見陌生的自己。
一覺醒來,
恍兮惚兮。
所遇面孔似曾相識,
卻又隔著一條界河。
站在此岸,
我曾在夢里無數(shù)次問過你:
你是誰?
我又是誰?
為何你在我的夢境里,
我在你的瞳孔深處走來走去?
你笑而不答。
不停地折疊著手中的面具。
黎明剛過,
只見太陽里有月亮,
月亮里有太陽。
而且
鏡面上的氛圍好神秘呀——
往事猶如在秘境中穿越亙古……
十字街口
躲匿在白晝編織的光譜里,
窺探影子在非虛構(gòu)中生長的秘密。
灰色空氣中,
彌漫著嬰兒的氣味。
只見人們從十字街口的夢境之門,
走進(jìn)走出,
仿佛一生都在另一個空間飄游。
莫非我們是另一個世界的幽靈?
白墻上的白面具,
緩慢睜開一雙空洞的大眼,
凝視著
一幕幕荒誕在天天演繹荒誕。
若有可能,
不妨回放歷史看一看:
這里全是真實(shí)的一維和三維投影。
平視過去,
不管大街上如何空蕩如何陌生,
影子與影子可以重疊對話。
甚至還能看到一具具肉殼,
離開自己的影子,
去墻外尋覓春天。
原來復(fù)述一個故事并不難。
因?yàn)槊婢咧車揪蜎]有聲音。
但是,一旦站在面具下,
盯著街面看久了,
彼此熟悉的面孔,
走著走著,
就容易把自己走成陌生的異形者。
猶如長在自己臉上的眼睛看不見自己的臉,
等到能看見的時候,
人生早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了。
結(jié)束夢游后,
我好像睡醒了。
是的:
地上的影子越長,
拐角后面的路就越昏暗。
看見了吧——
太陽快要落山了,
所以必須從面具中逃逸出去。
越快越好。
五 月
我在我的眼睛里尋覓自己。
始于童年,或終于暮年。
結(jié)果,左眼看不見右眼,
右眼也看不見左眼。
五月的最后一天,宗喀山脈的雪,
在我的夢境里白了又白。
我右手插入褲兜,
在一個沒有燈泡的小屋里,
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
我完全不清楚自己為何會在那一刻,猶如一頭失去方向的公牛,在一方狹小的且不屬于自己靈魂的空間里,不斷往體外排遣寂寞。
大約踱了半小時的步,
我戛然終止了無聊的徘徊。
因?yàn)樵谖业亩淅铮蝗?/p>
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時斷時續(xù)地在窗外
響起。
我好奇地走到窗前,
推開窗戶,探出頭去。
我看見在空曠的大街上,
有一只黑貓,踽踽獨(dú)行,
它每走一步,
都要忍不住回頭望一眼自己剛剛走過的路。
難不成走過的路里
都深埋著一個巨大的情愛故事?
正當(dāng)我這么想的時候,它看見了將腦袋探出窗外的我。順著它那宛如玻璃球似的圓眼睛里射過來的目光,我窺見了它瞳孔里的另一個奇妙的小世界。
這時,黑貓變成了白貓,一幕幕交替出現(xiàn)于我眼前的幻象,開始了一種似乎只有在早晨和黃昏才會異變的彩色幻覺。只見神奇的顏色里,一個孩子牽著一位老人的手,在黑貓的注視下,義無反顧地朝著閃爍的故事中走去。
微風(fēng)拂面時,
我把手從褲兜中抽出來,
準(zhǔn)備跳出窗外,追隨而去。
但是,
不論我如何動作,
身子僵在原地,一動也動彈不了。
許久,一個聲音,
從空中款款落下,說:
“你的肉身就不要一同前行了。讓你的眼睛,跟著去看看就好了。它會看到它想要看到的東西。”
于是,在這個五月的最后一天,
我站在窗前,右手插兜,
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眼睛,
離開身軀,像遠(yuǎn)古的幽靈,
跟著那一老一少的背影,
飄走了……
今夜,或者此刻
一覺醒來。已是
五百年后的最后一天。
極目四野:倏然覺得周圍
只剩下一座光禿禿的孤山了。
山之巔,萬籟俱寂。
風(fēng)依舊吹著十萬年前的雪的味道。
古人也罷,還是
五百年之后,
甚至一萬年之后的新人類也罷,
白茫茫之后除了一片空白,
誰還會在塵世留下什么足跡?
但我知道一萬年后的一萬年,
星空依然閃爍著天使的眼睛。
正因?yàn)槿绱耍?/p>
我下山時,我故意讓我的肉體
宛如一團(tuán)皮球滾落山谷。
滾啊滾,直至
我突然看見自己竟然在一百年后的宗喀山脈與一匹白馬向南而行。頭頂,兩只白鴿盤繞其上與群星同輝。而我的靈魂,卻在兩只白翼寬闊的空間里盤旋上升。美啊,背負(fù)青天朝下看,城廓之外,大山里的云還是那么神秘。一枚枚劃破天際的懷揣著生命基因密碼的藍(lán)色流星,猶如天外使者出色地完成了一次次神諭的使命。我睜圓了雙眸,只見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長久停留在雪山之上的白色夢境,閃爍了又閃爍。
那一刻,我在想,
倘若五百年后我還有來生,
我一定約你來此,
或聆聽風(fēng)的聲音,
或猜譯云與云雪與雪之間的密語,
然后一起在星空的瞳孔里閃爍到老。
此刻:只是不知道你這會兒是否聽到了我藏匿于心靈深處的聲音?若有可能,我們一起同行吧,趁著今晚的夜色,在月光中漫步戀愛遐想。是的,穹頂之下,一旦讀懂了昔日過往,不妨,在人生的出口,為了世俗的進(jìn)步,再回望一次誕生于文明搖籃里的漢謨拉比法典——那可是一道照亮春天秩序的閃電。
你不覺得銀河
就是一道藏匿星空背面一個個秘密的巨型
拉鏈嗎?
難道你此生就從未想過要拉開它嗎?
而今,時光易老。人又往往身在夢中不知是夢。
那么,還等待什么呢?
難道
還有人會在百年之后
徘徊在自己長命不老的童話里?
流星劃過時,
你終于緩緩走來,
一如五百年前走過我身邊。
今夜,或此刻:
我真想看到天幕背面的自己是何等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