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橋

一

從相傳是西門慶喪命之地的獅子樓下來，往東沿一條古香古色的仿宋街道，步行約五六分鐘，便到了陽谷縣城廣場。廣場東南角，有一座被欄桿圍起來的三孔石橋，突兀地夾在岔路拐彎處。風(fēng)蝕雨侵的處處斑駁，圈禁后的交通功能盡失，讓它衰敗而落寞。旁立一碑，上書：山東省文物保護單位——博濟橋。

陽谷，是以水滸文化聞名的，“武松打虎”是這里聞名遐邇的歷史符號。然而，我此行不為武松，只為笪一順。

在長達二百七十六年的明代史上，笪一順?biāo)坪跏且粋€鮮為人知的存在。無論官修正史，還是筆記野史，抑或今人所撰的評說、戲說類作品，都少見他的身影。也難怪，他只是一個泯泯眾人的老貢生，一個比芝麻官還要小的八品縣丞。然而，因了一座橋，因了橋壁上的一幅畫，因了祖祖輩輩口口相傳的一份感動，四百多年了，笪一順依然活在陽谷人的心中。

碑文顯示，博濟橋建于明萬歷二十五年（1597）。那一年的朝堂上格外熱鬧，戴士衡勸諫神宗“勤政視朝，心清欲寡”；謝杰直諫神宗“荒于政事，親政后政不如初”；呂坤上疏神宗“請撤皇店，以收畿內(nèi)人心”；周盤建言神宗“引咎反省，不宜空談，而當(dāng)務(wù)實”；劉綱冒死上書神宗“罪己缺乏誠意，與民不沾實惠”。神宗俱置若罔聞。朝政腐敗墮落，可見一斑。

時雖處暗世，陽谷百姓卻心有明燈。那一年，他們在博濟橋的欄板上刻了一幅畫，是笪一順“去任留犢”的場景：所載無多的牛車前，駕車牝牛扭頭回望，面露戚容，車后是被老農(nóng)往回牽的牛犢，亦難舍難分，“母子對泣”構(gòu)成了壁畫的主體。佇立博濟橋邊，注視著《石牛流芳圖》，仿佛穿越四百年的時空，聽見笪一順濃重的江西口音：“小牛是吃陽谷草料長大的，我不能帶走，讓它替我給陽谷耕田吧。”

前人有詩曰：

已駕車牛子母分，犢鳴悲切不堪聞。

石橋遺跡今猶在，耆老指談如見君。

二

笪一順的科舉之路并不順，直到花甲之年，才成了貢生。比照舊例，此時的笪公應(yīng)該抱上孫子，甚至重孫子了吧。不久，一紙任命，他被授予幾千里外的陽谷縣丞。笪公是江西德興人，家境如何已不可考，但肯定非富貴人家，因為他赴任時，一如他離開陽谷時的場景，自駕牛車而已。

萬歷十九年（1591），這個六十歲的老頭告別家人，趕著一頭牝牛，跨過長江和黃河，也不知經(jīng)過多少個日日夜夜的風(fēng)餐露宿，才終于來到了他的履職地——山東陽谷。這似乎是笪公家人的不幸，卻是陽谷人的幸運。從這一天開始，陽谷注定會留下一段廉吏傳奇，注定會挺起一座永不坍塌的廉橋。

其時，宦官深入民間搜刮民脂民膏，地方官員魚肉鄉(xiāng)里，這在老百姓看來已然常態(tài)。笪一順的“反常”，讓陽谷百姓著實一驚。縣丞分管文書、倉獄、水利等大小事務(wù)，是一縣之中僅次于知縣的實權(quán)人物，人稱“二太爺”。笪公的做派卻很不尋常，在縣衙里是很難找到他的，他更多的是在工地上與大伙兒一起擔(dān)石頭、清河淤，甚至常因年齡大了而累癱在地。興修水利，本是個肥差，修堤建壩、挖河通渠都有油水可撈，笪公卻把每一筆款項都對外公示，坦然接受全縣百姓監(jiān)督。短短兩年，笪公走遍全縣主要河道，堤壩堅固，溝渠順暢。

在任上，笪一順秉公判案，仗義疏財，周濟學(xué)子，深受民眾愛戴。他不謀私利，就連拉自己來的牝牛產(chǎn)下的一頭小牛犢，也被他送給了孤苦無依的老農(nóng)。在知縣為母奔喪守孝期間，笪公還代管了一年衙門。恰逢陽谷大旱，莊稼顆粒無收，百姓斷糧斷炊，笪公把全部家當(dāng)拿出來賣掉，買糧分給災(zāi)民。他的行為感動了很多人，一位名叫董憲章的鄉(xiāng)紳隨即帶頭購糧賑濟。這位董姓義民與笪公頗有淵源，他不僅積極響應(yīng)了笪公的善舉，幾年后，他還將完成笪公未濟的愿望。

萬歷二十二年（1594），笪一順期滿離任。他彈去三年前來時牛車上的塵土，套上來時的牝牛，打點好寥寥無幾的隨身行李，便要走了。百姓自發(fā)趕來送行，那個老農(nóng)也牽著牛犢來了。兩頭牛“母子對泣”，憑怎么催促也難以讓它們分開。百姓哭了，“笪公，您帶上它吧，等它長大了，替我們?yōu)槟嚒！斌喂Ｖ弊樱蝗タ磁伲八陉柟龋彩浅躁柟鹊牟萘祥L大的，我不能把它帶走，好好養(yǎng)著，明年讓它代我給陽谷耕田！”

笪一順狠狠心，朝牛背擊了一鞭，牝牛終于邁開了步子，拉動“吱吱嘎嘎”的牛車。“我走啦，大家回去吧。”笪公面朝百姓，深深鞠了一躬。老牛一步三回頭，不住悲鳴；小牛難過得哞哞直叫，不忍分開。百姓受不了了，哭聲震天。笪公走了，獨自駕著牛車，一如他來陽谷時的場景，只不過人和牛更老了，車更破了。

在漸行漸遠的牛車上，笪公最后回望了一眼，似乎搜尋著什么。送行的人群中，有一個人踮起腳尖，使勁揮舞著手臂。兩人四目相對，彼此默契地點了點頭。

三

四百多年前，陽谷縣城東門外，是通達東昌、壽張、張秋三地的交叉要道，也是一條“每雨后注水，或至沒頂，致梗塞不通”的低洼路。笪一順在任時，常想在此建一座橋，解決百姓通行問題。修橋，非一朝一夕所能成行，是一項很費錢的工程，直到離任，笪公也未能看到橋起。這是他的夙愿。

笪一順離開陽谷三年后，石橋竣工，捐資建造者董憲章。橋長8.3米，寬5.1米，有三孔，青石砌就，拱券式架構(gòu)，四角有石虎，欄柱有石獅，護欄上雕有“八仙過海”“天馬行空”“壽星下棋”等傳統(tǒng)圖案。其中，橋南側(cè)西數(shù)第二塊欄板上的一副壁畫尤為特殊，它便是“石牛流芳”，老百姓更習(xí)慣稱之為“石牛拉石車”，所繪內(nèi)容即為送別笪公場景。在周遭的神話傳說中，留下這樣一幅接地氣的圖像，陽谷人不是叛逆，而是情難自禁：笪公駕車遠行，一路車轍烙在了百姓的心頭。

這座名為“博濟”的石橋，當(dāng)年也曾繁華。穿梭其上的牛車、馬車，熙熙攘攘的當(dāng)?shù)鼐用瘛硗蜕蹋瑪?shù)不清的輾軋、踩踏，既讓橋面石板出現(xiàn)些許凹陷，又將其棱角打磨的很是圓滑。不知從何時起，河道逐漸干涸淤塞，河床抬高，博濟橋便一點點下陷，直至埋沒了橋面，只剩下兩排欄桿。

如今的博濟橋，被“圈禁”在陽谷縣城廣場東南一隅，人們只能憑欄觀望，而無法行走其上。它失去了實用功能，卻愈加發(fā)揮出歷久彌新的文化價值。它是笪公的精神寄托：我的車空了，百姓家才不會空；我的牛流淚了，百姓才不會流淚。

翻閱史料，我發(fā)現(xiàn)笪公來前，陽谷已有廉吏文化基礎(chǔ)。1513年，陽谷壽張鎮(zhèn)人殷云霄任職青田知縣，他離任時，父老攀馬號泣，留下他的靴子，建亭紀念。1572年，陽谷張秋鎮(zhèn)人孟秋因得罪上司，憤然辭官，返鄉(xiāng)與妻子共乘一牛車，路過曾經(jīng)任職的昌黎縣時，當(dāng)?shù)厥棵駸o不感慨落淚。

而在笪一順“去任留犢”一百年后，陽谷八里營村一個名叫劉琰的人，讓笪公成為陽谷廉吏傳承鏈中的重要一環(huán)。史載：劉琰任江寧知府時，康熙駕署，問曰：“若年豐肥，可作梁饗人矣否？”劉琰答曰：“惟有一懷明月，兩袖清風(fēng)而已！”康熙知其清廉，即放江西學(xué)政。后，康熙問兩江總督阿山：“劉琰為官如何？”阿山回奏：“居官清正，兩江第一。”正是這位履任要職，得上嘉許的劉琰，離任時，卻因囊中如洗而難以返鄉(xiāng)，后得友人資助，方才沿運河坐船回到陽谷老家。

四

趕著牛車，年邁的笪一順朝著家鄉(xiāng)的方向，奔波于途。一路上，他的窘迫之態(tài)會不會被那些騎著高頭大馬，坐著八抬大轎的達官貴人取笑？會不會因出行太過簡樸，而不敢承認自己也曾是一縣之丞？到家后，鄉(xiāng)民鄰里會不會對他投以鄙夷？妻兒老小會不會對他心生埋怨？加上來回路程，離家得有四五年了吧，回來的卻是一素人、一老牛、一空車，別無余物。

笪公，陽谷“欠”你一個“衣錦還鄉(xiāng)”。

遠隔千山萬水，此生不再相見。歷史上，有多少官吏把赴外任職當(dāng)成“一錘子買賣”，或盤剝搜刮，或殆政無為，笪公卻把自身重量全部壓在了任上。歲月無情，湮滅多少人事，但博濟橋記得，陽谷人記得，并將永遠記得那個江西來的老頭兒，他的廉潔，他的慈愛，以及他的固執(zhí)。

一場秋雨，把博濟橋洗刷的格外明凈。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孩童，踮起腳尖趴在欄桿上，隨著大人的指點，尋找那幅輪廓尚清的石畫。“呀，我看到了一頭牛……還有另外一頭牛！”孩子驚喜地高喊。

我隱隱聽見了兩頭牛的回應(yīng)，不再是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