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1927年魯迅短篇小說《故鄉》正式走入日本,而后誕生了60余個日譯本,通過對《故鄉》的17位日本譯者及其譯本的歷時性梳理與考察,結合經典化理論提出:佐藤春夫作為“發現人”奠定了《故鄉》的經典化基礎;以小田嶽夫、竹內好、增田涉為代表的日本文學團體成員的批評與譯介形成了建構經典的重要力量;1953年《故鄉》走入日本國語教材,獲得了更加廣泛的傳播性和更高的認可度。經過1927年至2009年譯介的持續與傳承也帶來了多樣化的譯本與出版物,由此獲得了不同讀者群體的響應,以譯者理解與推薦為首的內部因素與以讀者反應為首的外部因素協同作用,共同成就了《故鄉》作為翻譯文學經典的理想建構模式。
關鍵詞:《故鄉》;翻譯;經典建構;日語世界
中圖分類號:I210.97;H05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22-0165-04
A Study on the Translation and Reception of My Old Home in Japa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anonization
Wang Weny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 and Culture, Geely University of China, Chengdu 641423)
Abstract: The short story My Old Home of Lu Xun spread to Japan in 1927 and then more than 60 Japanese versions emerged consequently. By historically sorting and researching 17 Japanese translators and their translations of My Old Home, this paper draws the following conclusions according to the canonization theory: Sato Haruo who had a position of authority laid the canonization foundation of My Old Home as the “discover”; the criticism and translation introduction made by Japanese literature group members represented by Oda Takeo, Takeuchi, Yoshimi, and Wataru Masuda formed an important power of constructing classics; in 1953, My Old Home gained official recognition, was included into the textbook of Japanese language, and won more extensive communication and much higher recognition. The continuity and inheritance of translation introduction from 1927 to 2009 brought diversified translations and publications, receiving responses from different reader groups. The collaboration between internal factors primarily based on translator’s understanding and recommendation and external factors primarily based on reader’s response constantly gave new life and energy to My Old Home and achieves the ideal construction pattern with My Old Home as classic translated literature.
Keywords: My Old Home; classic construction; the world of Japanese language
魯迅小說《故鄉》在日本經過17位翻譯家的解讀與譯介,共產生了60余個日譯本。得益于活躍的魯迅研究與廣泛的讀者層,《故鄉》作為“特例中的特例”[1],在日本擁有了經典文學、經典教材的地位。
“翻譯文學經典”曾被定義為“在譯入語特定文化語境中被‘經典化’了的外國文學(翻譯文學)作品”[2]。建構翻譯文學經典,需要關注以下要素:翻譯文本自身的審美價值、意識形態、贊助人以及譯者有意為之的共時性和本土化解讀[3]。深入探討翻譯文學經典的建構要素,一方面可以豐富經典化視域下的討論與研究成果,另一方面可以為我國文學走向世界提供重要參考。
通過考察魯迅短篇小說《故鄉》的17位日本譯者及其譯本,可探究其在日語世界的經典建構歷程,并回答以下問題:譯者們作為這部文學作品的發現人,從《故鄉》中獲得了怎樣的閱讀興趣和心理共鳴?譯作誕生后,其他讀者是否響應了發現人的推薦?《故鄉》在日語世界的經典建構,將對我國文學作品走向海外產生何種啟示?基于上述疑問,將通過歷史研究與文本分析,從1927年至2009年歷時性歷時性:是指研究持續演進的活動序列的一種理論傾向。地考察譯者的翻譯動機與譯本下的讀者反應,探究建構《故鄉》這部翻譯文學經典的要素,以期為更多的中國文學作品走向世界、進入經典提供借鑒。
一、1927—1932年:走入日本的《故鄉》
1927年10月,《故鄉》正式走入日本,其日譯本被刊登在了武者小路實篤主編的雜志《大調和》上。此時《故鄉》并未得到廣泛閱讀,直到1932年佐藤春夫譯本和井上紅梅譯本的誕生,為《故鄉》在日本的接受帶來了良機。表1整理了此階段《故鄉》的譯介信息。
1932年,佐藤春夫將《故鄉》譯本發表在了日本的綜合雜志《中央公論》上,同時對魯迅本人進行了介紹,在談及魯迅的翻譯活動時,稱其“孜孜不倦地努力翻譯和介紹日本、德國、俄羅斯等國家的文學,其完全實現了中國近代文學的父母使命”[4]。佐藤春夫此時已是活躍在日本文學界第一線的作家,且《中央公論》是具有較大影響力的刊物,因此,佐藤春夫的譯介極大地推動了魯迅作品在日本的傳播進程。
同年,另一位中國文學翻譯家井上紅梅完成了《吶喊》和《彷徨》兩本小說集中所有小說的翻譯,并出版了《魯迅全集》。在魯迅文學尚未受到日本文學界重視的背景下,井上紅梅所譯的《魯迅全集》作為當時最大規模的翻譯,對魯迅文學的傳播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魯迅全集》的誕生,標志著《故鄉》在日本的傳播實現了從單篇譯作到作品集的轉變,其影響力也在不斷擴大。
二、1952—1978年:走入國語教材的《故鄉》
1940年《支那文學選》中收錄了佐藤春夫為日本青少年翻譯的《故鄉》后,受戰爭影響,長達12年時間里,日本未出現新的《故鄉》譯本。但戰爭結束后,日本迅速迎來了魯迅思想研究和魯迅文學譯介潮。山田敬三曾介紹:“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在一片戰爭的廢墟上,專門論述魯迅的著作,簡直像等得不耐煩一樣,迫不及待地相繼問世了。”[5]從1952年到1975年,共誕生了12位《故鄉》的譯者,表2整理了這一階段《故鄉》的譯介信息。
(一)日本文學團體成員的譯介與傳播
日本的文學團體將年輕的中國文學愛好者與研究者們集合在一起,進行集體討論、創立會刊。來自東京外語小組、中國文學研究會和魯迅研究會的成員作為魯迅文學研究的貢獻者,對《故鄉》的譯介與傳播起到了重要作用。
譯者小田嶽夫曾是東京外語小組的成員,在該小組的中文課程教材中選用了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新文學作品,《故鄉》就是其中之一。小田嶽夫的著作《魯迅傳》對魯迅的傳播起到了非常積極的推動作用,也曾被評價為“懷著熱愛、同情、理解與尊重書寫了魯迅的工作和一生”[6]。
1944年中國文學研究會成員竹內好完成了其著作《魯迅》,在書中竹內好表達了“對魯迅政治與文學關系復雜而曲折”[7]的獨特見解。竹內好亦終其一生致力于魯迅作品的譯介,完成了魯迅小說集《吶喊》《彷徨》《故事新編》、散文集《野草》等的翻譯,并出版了《魯迅文集》《魯迅作品集》等。
在眾多譯者中,增田涉是唯一一位得到魯迅親自指導的譯者。1931年3月增田涉持佐藤春夫所寫的介紹信前往上海游學,并經內山完造介紹與魯迅相識,在此后的幾個月于魯迅家中獲得了魯迅對于《中國小說史略》《吶喊》《彷徨》的指導,并在這些書中留下了學習筆記。據考察,為更好地理解魯迅筆下中國特有物質,增田涉善于以畫圖的形式做筆記,如《故鄉》一文中出現的“鬼見怕”“觀音手”,增田涉都輔以了圖示說明[8]。1956年巖波書店出版了由增田涉、松枝茂夫和竹內好共同編譯的《魯迅選集》,該書對魯迅文學在日語世界的普及產生了巨大的作用。
譯者丸山昇是日本魯迅研究會的重要成員,受日本“血色五一”事件①的影響,以丸山昇為代表的日本青年知識分子希望通過研讀魯迅文學以學習魯迅精神、獲得力量。丸山昇曾在閱讀了魯迅的《無花的薔薇之二》后表示,要學習魯迅“永不屈服的革命精神”[9],在挫折中不斷前進。因此丸山昇的魯迅研究有別于前人,他不再將魯迅作為單純的文學家來考量,而是將魯迅看作一個革命家,學習魯迅的戰斗姿態。
①“血色五一”事件:發生于1952年5月1日的暴力沖突事件。在日本工會和左翼團體進行的示威游行中,抗議者與警方發生激烈沖突,導致多名示威者和警察受傷,甚至死亡。在完成了《故鄉》等9篇小說的翻譯后,1984年丸山昇與其他魯迅研究者共同完成了《魯迅全集》,在該譯本中增加了大量譯注以方便日本讀者閱讀,譯本在中日學界得到了較高的評價,是魯迅文學日本傳播進程中重要的里程碑。
(二)走入日本國語教材的《故鄉》
1953年竹內好舊譯版的《故鄉》被教育出版株式會社選入日本中學國語教科書。1976年,竹內好發表了新譯版的《故鄉》,相較于舊譯,新譯將既有的冗長的文體簡潔化,同時添加了詳細的譯注。1978年后日本所有版本的國語教科書都選擇了新譯版本。
走入日本國語教材后,《故鄉》也得到了諸多讀者反饋。如譯者竹內好曾收到讀者來信詢問被譯作“豆腐小町”的楊二嫂與日本的“小野小町”有關系嗎?另外,竹內好還指出在學生中間楊二嫂這一人物形象最具人氣,因為其在學生眼中那是“具有漫畫色彩”的形象[10]。針對《故鄉》的教學日本學界亦產生了諸多見解,如吉原英夫指出在日本教育界,老師們更傾向于將《故鄉》視為“希望的文學”[11]。遠藤茜總結了《故鄉》教授過程中的問題點,一是學生難以理解五四時期的中國,二是教材中的《故鄉》經譯者竹內好加工,并不能直接傳達魯迅的意圖[12]。無論大眾讀者還是專業讀者,都從《故鄉》中獲得了“期待視野”,實現了作品與讀者的對話,形成了建構經典的不可忽視的因素。
(三)多樣化出版物與不同讀者群體
從《故鄉》在日本的譯介過程中也可看到,收錄《故鄉》的出版物呈現出多種多樣的趨勢,給《故鄉》受眾群體的廣泛性帶來了深刻影響。《故鄉》作為魯迅代表作,被收錄在《魯迅選集》《大魯迅全集》等魯迅作品集中;作為日本了解中國的窗口,被收錄在《世界短篇文學全集》《世界文學》等著作中;作為對日本學生進行德育教育的材料,被收錄在光村版《國語3》、東京書籍版《新編國語3》、教育圖書版《中學國語3》等國語教材中,使得“超過80%的學生在初中教材中讀過《故鄉》”[13]。
“經典化即是某一文本/作品成為經典的活動,這一活動的主體是讀者。”[14]《故鄉》經典化過程中,讀者反應是不可忽視的外部因素。如佐藤春夫曾稱贊《故鄉》的故事情節:“海濱的孩子給城市的孩子講自己的農村的故事,這是非常有趣的。”[4]檜山久雄認為《故鄉》體現了魯迅和民眾之間隔絕的高墻;片山智行指出魯迅通過閏土的變化,提出了兩個問題:一個是“吃人”社會,一個是因為“吃人”社會而身心衰頹的民眾的現實。
出版物的多樣性與對不同群體的指向性共同作用,提升了《故鄉》在日本的傳播廣度與傳播深度,是推進《故鄉》經典化的重要因素。
三、1984年至今:“魯迅化”譯文的提出
在上一階段的魯迅思想研究和譯介潮后,隨著1978年《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的締結,中國文學愛好者對魯迅文學的譯介和研究依然保持著較高的活躍度。表3整理了1984年至現在《故鄉》的譯介信息。
藤井省三是繼竹內好、丸山昇后又一位在魯迅研究領域誕生諸多成果的研究者,曾深入解讀了1920年至1990年近70年間《故鄉》在中國被閱讀、被闡釋的歷程,并對竹內好譯本考察后提出:竹內好翻譯的“迅哥兒”這一稱呼未能體現身份差異,猜想“這是為了配合當時的日本社會而將魯迅文學本土化的表現”[15]。對于魯迅文學的翻譯,藤井省三提出需留意其“文字間的‘余裕’與‘迂回’”[1],傳達魯迅精神,傳達魯迅對當時社會與國民性改造的思考。
四、《故鄉》的譯介與經典化
除去戰爭影響的12年,《故鄉》自1927年走入日語世界,一直得到不斷的闡釋與譯介。就建構翻譯文學經典而言,翻譯并非單純的語言轉換,而是包含了譯者欣賞原作、譯者向譯者學習、譯者向讀者推薦翻譯產品等事件在內的相互作用。作為“經典發現人”的佐藤春夫竭盡全力地譯介與推薦魯迅,并對后人的翻譯產生了重要影響。以竹內好、丸山升等為代表的魯迅文學研究者在傳承前人的翻譯與研究的基礎上,撰寫新的版本的《故鄉》。
經典的建構是一個恒久的過程,譯者們不斷繼承前人翻譯的精華,又不斷挖掘新的藝術價值與翻譯空間。詞語的選擇、文體的選擇,都是譯者主觀能動性的體現,代表了其“自覺的文化意識、人文品格和文化、審美創造性”[16]。
經典化包含了文本、讀者、文學史、批評史等多種因素,而翻譯文學經典的生成不僅在于其本身的藝術價值,更需要譯語世界力量的介入,即譯者作為作品發現人,其閱讀興趣是生成經典的動機,其深刻的理解與翻譯觀建構了翻譯文學作品的內部經典化。讀者響應發現人的推薦,使得《故鄉》開始走入外部經典化歷程,與多元化的傳播載體、譯語世界的官方認可協同作用,共同成就了《故鄉》的日本經典化之路。
五、結束語
通過歷時性地整理1927年至2009年間《故鄉》在日本的譯介過程,對《故鄉》作為翻譯文學經典在日語世界的生成歷程進行了動態考察。82年來譯介的持續與傳承帶來了多樣化的譯本與出版物,并獲得了不同讀者群體的響應,以譯者理解與推薦為首的內部因素與以讀者反應為首的外部因素協同作用,完成了《故鄉》作為翻譯文學經典的理想建構模式。
在文學作品走向海外的過程中,須對作為發現人的譯者加以重視,接受譯者對文本的不同闡釋與翻譯觀,認可多個翻譯標準的存在。譯者與譯者平等對話、自由探索、發揮出主觀能動性,如此有利于翻譯作品獲得不同群體讀者的響應,實現作品在譯語世界的經典化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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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雯祎(1993—),女,漢族,四川成都人,單位為吉利學院外國語言與文化學院,研究方向為翻譯。
(責任編輯:趙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