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天晚上八點,我會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面前的書架上塞滿了書,第一格里有一本硬皮精裝的《巴黎圣母院》,一抬手就能夠到,卻很久沒有抽出來翻上一頁了。
當八歲的我趴在炕頭那張黑漆小炕桌上、湊近豆粒大的煤油燈焰讀書寫作業時,我還沒見過書架這東西,更無法想象滿架的書摞在一起是什么樣子。我那時見過最高大上的書,是姥爺的線裝版《三國演義》。當姥爺戴上老花鏡,坐在窗前捧起他的線裝書時,仿佛黑暗世界里的火把,照亮了我們的眼睛。
可這把火很快就脫離了掌控,成為了鄉野上的野火。
姥爺是村里的會計,不敢說書香門第,那也是識文斷字的,家里總能翻出幾本雜書來。可我家除了課本和母親的語文參考書,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一本小說來。
起先我歸咎于家貧,后來才明白,身為老師的母親希望我們秉燭夜讀的,絕對不是什么傳記演義之類的閑書,至于金庸古龍之流的武俠小說,更是要像田間的野花雜草一樣毫不留情地鏟除。
可鄉村最多的就是滿山遍野的野草。我們從廣播里聽到《楊家將》《岳家將》,從電視里看到《射雕英雄傳》《上海灘》,田間炕頭上最常見的,也是《隋唐演義》《三俠五義》《濟公全傳》之類。那些閑書因為鄉村世界的貧瘠而充滿誘惑,像決堤的洪水一樣肆意泛濫,像田間的野草一樣無孔不入。至于學校,不過是塊疏于防范的莊稼地,父母的嚴防死守不過是果園外的矮籬笆。
田間地頭上長大的孩子,胃口像牛一樣粗獷、狗一樣饑不擇食。哥哥練就了過目不忘的本事,匆匆翻一遍書,回家就能給我從頭講到尾;而剛上一年級的我,一句話里認識五六個字就能連蒙帶猜地看下去。我們從雜物堆里撿到一頁帶字的紙都能看得津津有味,如果找到一本小說更不亞于在高粱地里找到一根甜玉米稈,只要有三分嚼頭,就恨不得立馬吞到肚里。那些書長了腳似的在孩子們中間悄悄流轉,直到面目全非、四分五裂,活像一棵被拱過多次的大白菜。
第一次瘋狂到廢寢忘食的夜讀,是我小學六年級時候。那天晚上母親不在家,我們放學腳剛踏進門檻,哥哥就迫不及待地從書包里掏出兩本書來,那不知經了多少手的皺巴巴、臟兮兮的封面上,一本落款是古龍,另一本是瓊瑤。
我們倆連飯都顧不上吃,一人一本連夜把書看完了。古龍幾近廢話般的對白一舉顛覆了語文老師多年來對我的諄諄教導,而瓊瑤的那本早已忘了書名,多年以后只記得一個情節——失戀的女主把自己鎖在屋子里假裝自焚,點著一本書用電風扇把煙從門縫里吹出去,弄得滿屋子煙霧繚繞。
只見識過鄰居二大媽滿地撒潑打滾的我看得目瞪口呆:世界上竟然還有這種女人!這不是瘋了嗎?
日子就像書頁,在熬夜偷讀的時光里飛快翻過,哥哥初中畢業后去打工,而我渾渾噩噩地上到了高中。被閑書喂大的我,腦子里已是雜草叢生了。繼續桌上數理化、桌下金古梁的少年,不知能否邁過高考這道人生的第一坎。
這時我遇到了《巴黎圣母院》。
那是一次上晚自習時,從同學那里軟磨硬纏才借到手的,條件相當苛刻:明早就還,否則免談。
晚自習不能耽誤。晚上十一點教室熄燈回宿舍,等到宿舍也熄燈后,我找下鋪同學借了一根蠟燭。怕影響別人休息,我用床單圍了床,就著床頭一點燭光,一口氣啃完了這本大部頭。
我被各種閑雜讀物喂養大的精神世界,在這個夜晚再一次被顛覆。
我像一個溺水者,被暴風驟雨般的氣勢扼住了喉嚨;又仿佛一個闖入大巴黎的鄉下孩子,被燈紅酒綠迷失了雙眼。雨果這頭浪漫主義的獅子,那個夜晚在我床頭無聲地咆哮,讓整個世界為之失色。埃斯梅拉達、敲鐘人卡西莫多、副主教克洛德,文字渲染如潑墨山水,情節推進如暴風驟雨,拍打在我營養不良的蒼白肌膚上,讓我目眩神迷,不知東方之既白。
那是一次囫圇吞棗式的閱讀,漏過了許多精彩的章節,但我仿佛站在一座宏偉巨大的宮殿面前,終于窺見了它磅礴而神秘的一角。
一個人總會在人生的某個時刻遇到某些書,就像高中的我遇到《巴黎圣母院》和《紅樓夢》,大學的我遇到《黃金時代》和《飄》。那一刻,封印在身體里的某些東西被激活,我能聽到命運之門轟然開啟的聲響,仿佛《黑客帝國》里駕駛飛船沖破云層見到太陽的崔尼蒂,哪怕即刻墜落大地失去生命,再也不甘心沉淪于黑暗。
在電視機的熒光下,在屋檐下的月光里,在豆大的油燈焰前,我的眼睛離書本越來越近,心卻越來越開闊;那些千奇百怪的內容如桑葉,在目光所及之處沙沙作響。我是一個饑不擇食的孩子,總是以囫圇吞棗之勢,橫掃眼前一切觸手可及之書。一本書在手,如果不能在最短時間內讀完,就會抓心撓肝似的難受;就像好不容易到手的一塊糕點,只有三口兩口吞進肚子里才安心。以至于許多年過去,我依然無法在圖書館里主動挑選一本讓自己滿意的書——面對一排排書架上排列成行的大部頭,我會瞬間選擇困難癥爆發,陷入一種溺水般的手足無措。
多年以后的一個夜晚,我酒足飯飽,坐在書桌前抽出《巴黎圣母院》,當初那些藏在教科書下、埋在抽屜里、蒙在被子里的眼睛,像一群蝴蝶浮出紙面,在昏暗中放射出灼灼的光彩。
我知道他們曾經和我一樣饑餓,那種饑餓感驅使著他們,就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蟻,把圖書館和書店建到每一個角落,把書籍從現實中搬進了電腦里,手機上,一切有顯示屏的地方。他們以每年上億字的速度更新世界上最龐大的網絡小說庫,把那些小說變成聲音、視頻、游戲,甚至元宇宙。他們注定要把書填滿整個世界,因為那種饑餓感已深入骨髓,無可救藥。
他們建造了一個夢想中的閱讀世界,網絡與書無處不在,隨時隨地皆可閱讀。在童年的我看來,這個時代無疑像天堂一樣璀璨奪目,而我卻在這個夜里合上書本,喪失了閱讀的興趣。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