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傳播視域下曹操形象在日本的轉變研究

【摘要】在日本，吉川英治的《三國志》重新詮釋了曹操的形象。吉川英治認為曹操是英雄，包括了詩人和領袖的特質，而不只是簡單地將他視為篡奪漢朝的奸賊。這種塑造使曹操更具吸引力，也使得日本對曹操人物形象的評價與中國傳統(tǒng)認知上的“奸雄”形象有著極大的出入。本文從跨文化的視角出發(fā)，著重分析吉川英治如何通過現代小說的形式，重新詮釋和塑造曹操形象探究曹操形象，并探討曹操形象轉變背后蘊含的日本獨特的文學傳統(tǒng)、英雄觀和審美意識。

【關鍵詞】曹操；吉川英治；《三國志》

【中圖分類號】I106.4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8-0042-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8.011

《三國演義》是中國文學經典，作為四大古典名著之一，它以深刻的人物塑造和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jié)在全球范圍內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雖然小說以歷史為背景，但它巧妙地將歷史事件和人物進行藝術加工，賦予了故事更多的文學性和戲劇性元素，使之成為一部不朽的文學作品。在《三國演義》中，有三位特別突出的人物形象，即毛宗崗本所評的“三絕”——“智絕”諸葛孔明、“義絕”關云長和“奸絕”曹操。這些人物形象在小說中的刻畫極具特色，但在某種程度上，其更具戲劇性、典型性的人物形象甚至替代了真實的歷史人物形象，影響了讀者對歷史人物的真實認識。

隨著小說的傳播，不同國家和文化對于其中人物形象的理解和評價也有所不同。尤其在日本，吉川英治的《三國志》重新詮釋了曹操的形象，賦予他更多的復雜性格和深刻內涵，這使得日本對曹操人物形象的評價與中國傳統(tǒng)認知上的“奸雄”形象有著極大的出入。

一、三國故事在日本的傳播

《三國演義》在日本的傳播歷史可以追溯到16世紀末和17世紀初，湖南文山翻譯的《通俗三國志》于江戶時代一問世，便在日本文化中引發(fā)了巨大的影響。日本的戲劇、小說、繪本、歌舞伎的創(chuàng)作中開始涌現許多“三國”元素，激發(fā)了廣泛的興趣和探討。從此開始，三國故事逐漸成了日本文學和文化中的一部重要組成部分。如今，《三國演義》仍然在現代日本保持著強大的影響力，它不僅在文學領域有廣泛的翻譯和研究成果，也在娛樂產業(yè)中持續(xù)存在。電子游戲、動畫、漫畫等媒體中的《三國演義》題材作品繼續(xù)受到歡迎，吸引著年輕一代的觀眾。

《三國演義》于日本江戶時代傳入日本。明末清初，一批明朝臣子赴日避難，并攜去眾多中國文化典籍。日本恰好處在結束長期戰(zhàn)亂，步入相對安定的江戶時代，因此民眾對中國文化產生濃厚興趣和需求。鑒于江戶時代日本社會經濟狀況，僅知識分子與上層武士能懂漢語原文，廣大庶民階層無法看懂漢語。這是，日本首部《三國演義》譯本——“湖南文山”出版的《通俗三國志》在日本問世了?！锻ㄋ兹龂尽芬约尉副尽度龂萘x》為底本，隨后，日本作家對之作翻譯、改編、再創(chuàng)作，將原書的120回縮減為50卷，并刪去評書每章末尾的“欲知后續(xù)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語句。湖南文山的《通俗三國志》將《三國演義》的故事推廣至日本各階層，為之后三國故事在日本的大熱埋下了伏筆。

吉川于1939年創(chuàng)作《三國志》，此時距離三國故事第一次傳入日本已歷經二百余年。如果說，1689年的湖南文山的《通俗三國志》讓日本人知道三國時期，那么，吉川英治的《三國志》則讓日本人愛上三國時期。在吉川之后，更多的作家著手重編《三國志》，以三國為原型的小說、漫畫、游戲更是層出不窮，而人氣最高的仍數吉川的《三國志》。

在日本的眾多版本中，吉川英治的《三國志》備受歡迎，也被認為是最具代表性的改寫版本之一。這本書以現代小說的形式，不但重新定義了曹操這一關鍵人物的形象，將曹操塑造成一個富有浪漫氣息的、才華橫溢的詩人，一個惜才的王者，一個英姿颯爽的亂世英雄，也讓《三國演義》這一經典作品在日本文化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吉川英治以日本人的視角重新演繹了這個經典故事，為讀者呈現了一個新的角度，使故事更具現代感和情感共鳴。

吉川英治的《三國志》不僅是日本三國文化的奠基之作，也是我國學者研究跨文化傳播和文學改編的典型案例。吉川英治的《三國志》對曹操形象進行了大幅度的改造，從跨文化傳播的視角來看，這一現象值得我們深入探究。

二、曹操在吉川英治《三國志》中的

顛覆性形象

吉川并沒有閱讀過《三國演義》的原版，他的創(chuàng)作基于湖南文山的《通俗三國志》和久保天隨的《新譯演義三國志》，這雖使吉川的《三國志》與原著有一定程度的背離，但這也使吉川版《三國志》最大程度上打破原著的枷鎖，利用現代日本人的敘事習慣、審美趣味和文化特色對《三國演義》進行整體重構，極其自由地改編三國故事。在小說中，曹操的形象被賦予了現代元素，現代化的語言和行為方式。這種再創(chuàng)作使得曹操的形象更加貼近現代讀者的審美需求，也使得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更加生動有趣。

其一，曹操珍重愛惜人才一點在原著已尤為明顯，吉川便以此入手，進行了富有日本特色的改寫。在原版《三國演義》中，曹操對關羽的才華多次讓步，但在吉川的改編中，這種對人才的情感被重新詮釋為一種深刻的愛慕之情。他塑造的曹操，不再是簡單珍惜和重用人才，而是將對人才的渴求演化為一種偏執(zhí)的癡迷，實際上，吉川甚至在小說中使用了“曹操之戀”這樣的章節(jié)標題，強調了曹操對關羽的崇拜之情。他用如同等待戀人的心情來形容曹操期待與關羽相見，將曹操的情感比作愛情，將他對人才的感情描寫得像是少女般的熱烈愛戀。當他面對自己心儀的武將時，曹操甚至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失去了脾氣，陷入一種完全沉溺的癡迷狀態(tài)。這種塑造毫無疑問展現了日本文學中的大膽想象。

其二，吉川對曹操的英雄主角氣質的塑造。吉川英治認為曹操是當之無愧的英雄，強調他在故事中的主要作用，而不是簡單地將他視為篡奪漢朝的奸賊。為了展現曹操非凡的英雄氣概，在吉川的《三國志》中，曹操是在一片張?zhí)炝已嬷谐鰣龅模诖酥埃ㄒ呀洖椴懿俚某鰣鲎骱昧顺浞咒亯|，這與羅貫中對諸葛亮的出場描寫類似，使用情景描寫和他人之口大幅渲染，以下是曹操出場的片段節(jié)選：

野草在燃燒，兵舍在燃燒，潰逃賊兵的軍衣也在燃燒，無一漏網。

這時，遠處一彪人馬，踏著熊熊燃燒的草地飛奔而來。一眼看去，全軍打著紅色的旗子，在最前面的一名英雄也是紅頭盔、紅鎧甲、紅劍鞘、紅馬鞍，一身裝束比火還紅。

在漫天的紅色烈焰中，曹操如紅夜叉一般的天神降臨了。吉川為曹操設定的人物顏色便是紅色，吉川筆下的曹操總是身著一襲紅色，無論是戰(zhàn)袍、是睡衣還是禮服，曹操的衣服都特地強調了“紅色”。吉川將“紅色”和曹操緊密聯系，這一舉動也在極大程度上奠定了日本人對曹操這一人物形象的印象，在之后日本有關三國題材的創(chuàng)作中，無論是小說、游戲、動漫，曹操大多都會以一副“身著一襲紅色的美男子”形象出場，紅色儼然成為日本人心中曹操的代表顏色。

在日本，紅色可謂是一個非常矛盾的顏色。它既是一種代表著活力、誠心、革命和神圣的顏色，同時還包含“兇惡之意”，很多包含“赤”的詞都具有貶低和否定的意味。吉川將曹操與“紅色”掛鉤，除了意在用紅色的霸氣和莊重體現出吉川心中曹操的形象之外，也可以展現出曹操這一形象的復雜和立體性。值得一提的是，被譽為“日本第一兵”的戰(zhàn)國武將真田幸村的人物形象與吉川筆下的曹操出場形象幾乎如出一轍，從戰(zhàn)旗到盔甲皆為紅色，二者宛若紅色惡鬼一般，可以說紅色在日本也是象征勇士的顏色，對于吉川在創(chuàng)造曹操形象的時候是否參考了日本歷史上真實存在的英雄的這一猜想，雖沒得到作家本人的證實，但參考吉川對曹操主角作用的強調態(tài)度，也并非完全沒有可能。

其三，曹操的詩人氣質。在中國帝王級的人物中間，真正稱得上為詩人的，曹操算一個。曹操的詩，“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神龜雖壽，猶有竟時”至今還弦誦不絕。曹操除了其文韜武略和治國之才外，更有詩人才華和浪漫。在吉川英治的《三國》中，作者非常強調曹操的詩才、詩情，甚至將曹操的詩情與戰(zhàn)爭聯系起來，他用詩人般的敏感，敏銳地洞悉戰(zhàn)場的瞬息變化，所以能于瞬間作出準確的判斷與正確的抉擇。在“赤壁大戰(zhàn)”中，吉川英治特地增補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

狂風隨著夜色漸深而稍趨和緩，但吹的依舊是東南風，江上也依舊波濤洶涌，惡浪滔天。透過亂云，依稀可見微弱的月光，忽而亮冽，忽而蒼白，忽而晦冥，凄愴的氛圍愈來愈濃。

三江水天夜已深，千條銀蛇猶躍騰；鼙鼓止鳴舷畔詠，水寨幾萬結夢魂。

北岸的魏軍營中隱約傳來歌吟之聲。乘坐在旗艦上的曹操忍不住側耳細聽，轉頭問程昱：“是誰在吟詩？”

“是在艦尾警戒的哨兵罷。丞相是個詩人，屬下們耳濡目染，各個詩情洋溢，自然連兵士也能吟上幾句詩呀?！?/p>

“哈哈哈！詩句雖不怎么樣，倒也道出了其一腔熱情哩。去將那個哨兵喚來，我要賞他一杯酒！”

丞相善詠，竟致小兵也耳濡目染，會吟一兩句，這是對《魏書·武帝紀第一》中“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的例舉。在吉川筆下，我們可見曹操作為詩人“登高必賦，對景必詩，深明音樂”的浪漫一面。

吉川幸次郎在表現曹操性格缺陷的同時，亦發(fā)掘出其獨特之處?！度龂尽肥沟貌懿龠@一形象煥發(fā)新的活力，對日本文化中曹操的形象產生了深遠影響，引發(fā)更多人關注并熱衷于探索。1962年，吉川幸次郎發(fā)表《三國志實錄》，重新審視并評價曹操，剝離《三國演義》中的虛構成分，為曹操及其子嗣正名。知名作家陳舜臣亦在《曹操》《秘本三國志》中援引豐富史料，為曹操辯護。此外，三好徹更將曹操視為其小說《興亡三國志》的主角。

三、曹操形象轉變背后的原因

透過跨文化傳播視野的透鏡，曹操形象的演變實際上是受到多重文化因素的共同塑造，反映了中國和日本在歷史理解和文化審美方面的明顯差異。

在羅貫中所著《三國演義》中，曹操狡詐且冷酷無情。最令人義憤填膺之處，有第四回中曹操意圖刺殺董卓未果，反而錯疑呂伯奢全家。其“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的言論更令人瞠目，“興兵報父仇”“夢中殺人”等情節(jié)亦充分揭示曹操之狠辣，還有種種如“赤壁遇周郎，華容逢關羽，割須棄袍于潼關，奪船避箭于渭水”等對曹操落敗時狼狽不堪的描繪，這些句子加深了讀者對曹操負面形象的認知。當然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中也并非一味詆毀曹操，他塑造曹操的是一個性格矛盾復雜，功過參半的立體形象。只是在中國傳統(tǒng)道德的影響下，曹操與《三國演義》中諸葛亮、關羽等正面人物形成鮮明對比，相較于曹操“梟雄”的一面，讀者更為深刻地感受到了曹操奸詐殘忍的一面。

日本文化中曹操形象卻與“奸詐殘忍”相去甚遠。日本人認為曹操是一個富有浪漫氣息的，才華橫溢的詩人，一個惜才的王者，一個英姿颯爽的紅色亂世英雄，由吉川開始，“漢賊”曹操在日本文化中異化成了一位“東方式的英雄人物”。為何曹操的形象會在中國和日本產生如此明顯的分野？究其原因，主要有三點。

首先，這涉及日本獨具特色的文學傳統(tǒng)。在日本，文學傳統(tǒng)注重諸如“物哀”“風雅”和“幽玄”等美學理念，這與中國強調道德觀念的文學傳統(tǒng)有所不同。因此，在評價人物時，與中國的歷史觀和文學傳統(tǒng)不同，日本更傾向于避免使用社會道德標準，吉川英治將《三國志》視為詩歌和民俗小說，從整個東方文化的角度來欣賞這部作品，并最終塑造出曹操這個“東方式的英雄人物”。這與日本民族對于“英雄”和“風雅”的審美趣味相契合。

其次，日本的英雄觀念對于曹操這類出身卑微但通過努力改寫歷史的英雄充滿了喜愛。類似織田信長等歷史人物也被視為這一英雄類型的代表，他的歷史命運和個人風格與曹操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曹操出身卑微，他的父親曹嵩是宦官曹騰的養(yǎng)子，在經歷了多次貶低成為“閹人之后”的恥辱后，憑借強烈的信念和高超的智謀，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最終成為一代霸主，被人稱為“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而織田信長則以“第六天魔王”的威名號令天下，在混亂的戰(zhàn)國時代，用“天下布武”的戰(zhàn)略建立了霸權。曹操也好，織田信長也罷，這一類型的英雄形象深受日本人的歡迎，他們都是日本人向往的那一類英雄。

最后，審美意識導致對曹操形象的看法截然不同。在中國，《三國演義》中將曹操定位為奸雄，與中國當時強調正統(tǒng)政治觀念和儒家思想的環(huán)境有關。在中國，三國故事以“尊劉貶曹”為主旋律，對曹操的貶損除了是因為他奸詐狠毒的性格，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他篡權僭越。然而，日本人不會去計較一個中國人誰血統(tǒng)上是正統(tǒng)的。在吉川英治的《三國志》中，曹操被呈現為一個在群雄爭霸歷史舞臺上嶄露頭角的個性化歷史人物，擺脫了政治和道德標準的束縛。他所采取的行動代表了個人的選擇，而不是政治或道德的代表。

四、總結

曹操形象在日本的轉變是一個復雜的現象?；诳缥幕暯牵ㄟ^分析吉川英治的小說《三國志》，我們可以看到這種轉變背后的文化因素，通過曹操形象的轉變探討中日文化差異，為理解不同文化背景下歷史人物的詮釋提供見解，從文本背后的文化內涵，到中日英雄觀念的比較與分析，豐富中日兩國跨文化交流的研究內容。在跨文化傳播的過程中，不僅需要關注文化的共性，也要關注文化的差異和再創(chuàng)造。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理解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和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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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孫海玥（2000.6-），女，漢，浙江湖州人，碩士，研究方向：中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