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蕭乾小說創作中的心理悲劇

蕭乾的命運充滿著悲劇性，這是他的悲劇心理形成的重要原因。在他悲劇性的人生體驗中，他對人生的悲涼意味有了更深刻的感受，并將這種感受融入了文學創作中，產生了更深刻的體認。在對人生意義的探尋中，他深刻體認自我，并對悲劇心理有了更強的認同感。

一、感傷情調與命運抗爭

蕭乾的小說創作，在追求自由理想的過程中內心充滿了一種時代的感傷情調，也體現了現代自由知識分子面對救亡圖存的危機局面時的悲情姿態，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悲劇氛圍。這是他獨特的人生經歷、民族精神積淀和社會生活體驗的集中體現，也是時代記憶和個人審美情趣的體現。他以悲涼的情調和憂郁的眼光來表現悲劇人生，刻畫作家潛在的悲劇性心理。

蕭乾早期的作品《蠶》《籬下》和他的成名作《夢之谷》就是典型例證。《蠶》以一種具有強烈象征意味的意象—“蠶”來表現人類悲劇性命運及暴露社會的黑暗角落，這也是人類創傷性童年記憶的體現。作者以一個陷入初戀中早熟而又敏感的少年的視角來觀照這個社會，表現弱肉強食的人生道理和“仁義友善”的道德規范標準，以“善”作為蕭乾文學創作的內在道德信仰和價值標準。蠶就是知識分子的隱喻，象征著現代知識分子們的悲劇命運。蠶的悲劇命運讓蕭乾感到格外感傷，這種感傷又是和作者這個創作主體心靈的感傷聯系在一起的。這種經驗在很短的時間內經過作者心靈的激發，使心靈有效時間的分配受到作者內心的擾亂，形成了作者的這種創傷性記憶。而這種創傷性記憶在作者的頭腦的存留時間是非常長的，記憶也是非常深刻的。這種記憶帶給作者一種揮之不去的特殊情愫，在悲傷性的回憶中不斷加深印象，美化了記憶，也增強了作者的情感沖擊力。這是來自作者內心深處的一種重要的素材來源，類似于無意識這樣一種人類共同的文化心理結構。現實不斷刺激作者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某一種創傷性記憶，在某一種時刻形成了感情的節點，一經觸動就爆發出強烈的感情，醞釀成了作者的心靈隱痛，形成了內心和外界的心靈溝通和情感共鳴，這時期創作靈感就應運而生了。蕭乾在面對這樣強烈的創作動機，再加上他憂郁敏感的氣質和孤獨善思的創作心理，觀察得非常細致，情感的描寫也很細膩。蕭乾的命運被時代擠到一個偏狹的軌道，陷入一種莫名的焦躁和悲傷憂郁的時代情緒中不可自拔，形成了他復雜多變而又哀婉多情的情感基調。

在蕭乾的小說《印子車的命運》中，以一個人力車夫的悲劇命運來觀照北京城的風俗人情和命運遭際。蕭乾以一幅全景式的貧民生活和人情百態圖來展現“我”眼中的北京城，將自己對禿劉的深切的同情融入對其悲劇命運的描寫中，表現了作者的悲憫情懷，突出了小說的悲劇意義。禿劉的悲劇并不僅僅是一個生命個體的悲劇，而是社會和時代的悲劇。蕭乾以一個殘缺的個體生命悲劇來展現時代和社會的悲劇，鮮明地體現了這部小說的思想價值。

當潛在的意識被激活之后，這種創傷性情緒被發酵成一種巨大的創作動力，在蕭乾的筆下化成一種強烈的情感充斥在他筆下優美而感情充沛的文字中，具有深沉的藝術感染力。面對現實的壓抑和童年時的心靈創傷，蕭乾感觸于現實的殘酷和愛情的溫馨，將這種復雜而憂傷的審美感覺訴諸他的筆端，形成他對悲情人生的抒寫。蕭乾憂郁的浪漫和感傷的抒情是和他“落葉哀蟬”般痛苦的身世密切相關的。貧窮、孤獨、痛苦和感傷是他童年的感情基調，也是他早年人生的感傷基調，是他人生中難以抹去的人生記憶，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晚年的蕭乾每當回憶起那段灰暗的歲月，總是充滿著一種深深的隱痛和難以言說的悲哀。這是一種不竭的人生動力，也是作家創作中不斷回憶的源泉。

這也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在面對錯綜復雜的政治和國家危亡的困境時那種深深的無力感的真實寫照。雖然他們也曾幻想不再像蠶一樣忍氣吞聲，要和自己的命運抗爭，可最后還是以悲劇告終。小說充滿了人生無路可走的悲哀。這種深深的悲涼感奠定了整部小說的感情基調，也奠定了作者對人生真諦的感悟和對人類悲劇性童年創傷性記憶的表現。以人物創傷性記憶和情感體驗來再現悲情的歷史和現實，能真實地切入作者的內心世界，展現了現代知識分子在面對心靈創傷時內心的真實情感體驗和邊緣心理體驗。

二、悲劇精神與心靈創傷

作為時代的邊緣知識分子，蕭乾受自由主義思想的影響很深。他寄希望于通過革命來建立一個新的民主國家，在革命浪潮中實現自我價值，將拯救國家民族與實現個人理想結合在一起，把自我道德的完善和民族解放大義結合起來。社會為現代知識分子提供了一個孕育自由精神的貧瘠溫床，但又無法提供給他們足夠的發展空間。理想的無法實現，悲涼和落寞成為現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內心的情感主調，也形成了他們在社會中無根漂浮的精神狀態。

《夢之谷》看似是一部愛情題材的小說，實則是以人性為精神旨歸的情緒小說。浪漫苦情的故事情節、溫柔多情的人物形象、纏綿悱惻的情感表現，也給小說極好地渲染了悲劇情感氛圍，在對命運無法自主和追求愛情自由而不能的男女的悲劇性心理體驗基礎上實現了對人性的詮釋和對生存哲學的拷問。這是作者最深刻的創傷性記憶，也成為他情感積淀和創傷性心理體驗所形成的藝術創作源泉。因為，追求自由而終究被“自由”所拋棄，展現了現代知識分子內心難以修復的心靈創傷。

蕭乾寄予了作品深厚的感情。這是他真實的情感經歷，也有他刻骨銘心的創傷性記憶。蕭乾在痛苦的回憶中挖掘了人物真實的感情。《夢之谷》在藝術表現手法和情感表達上最重要的特點就是真實。因為真實所以深刻，故事情節簡單而感情自然流露。文學超越了現實，在真實的基礎上蕭乾做了一些藝術的處理和文學的表現，使得作品層次更加豐富，人物形象更為生動豐滿，故事情節更為起伏曲折，增加了作品的藝術張力。蕭乾對于這部小說的創作動機充滿了浪漫主義的描述和體驗。對于海景這一極富浪漫的意境和女孩的美好回憶，是蕭乾創作這部小說的重要動力和精神來源。少女代表著初戀的美好和人性中最純真的一面，也是現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對理想的追求。愛情是蕭乾實現人生理想和心靈棲息地，是他富有浪漫和詩意的生活情趣的表現。他用自己優美的文筆刻畫出海的意境、南國風光和幽靜的山谷，這些成為他筆下童話般藝術世界的發源地，具有強烈的象征意味，是作者心境的展現。在“人的文學”的大旗下回歸內心，蕭乾實踐了他“徜徉于內心”的創作理念。這是他精神深處的內在矛盾，也是他創作中自我與本我糾纏的人生困境。理性與信仰的矛盾，理性的反思和他內心深處的感性自我形象形成了反差。蕭乾以情感的自然流淌來實現自我在內心深處的徜徉，展示了他人性中復雜精神的內在維度。

當蕭乾在追求希望而希望隕落時，以回憶來安慰痛苦的靈魂，以心靈的細微觸角來捕捉朦朧縹緲的夢。這是蕭乾的心碎之夢，也是現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之夢、理想之夢、信念之夢。站在精神的高地尋求靈魂的皈依，這是他們心靈的棲息之所，也是他們在面對自我時不斷審視自身來求得精神的舒展，追求生命的理想境界。于是，在作者的想象世界里，出現了這樣一幅美麗純凈的海上月明圖。這是作者的美好想象，也是大自然給予作者濃烈的夢幻和喜悅的想象。同樣，面對殘酷的表象，作者以童真之心期待大地之母救贖的痛苦，充滿著悲情的絕望和對記憶的深刻哀痛之感。

作者靈魂的分裂是生存與死亡的考驗，失去希望與深陷絕望的痛苦。虛無的人生、悲情的我、心靈的痛苦糾纏在一起，展現了中國現代文學時期自由知識分子無根的痛苦、孤獨的煎熬和內心對于自由的期盼。

三、探索自我與心理修復

蕭乾的人生自由旅行是整理自我、探索自我、自我恢復的重要方式，也是他做出的歷史選擇，表現了現代知識分子精神深處的隱秘。蕭乾以人生采訪作為自己的精神旅程，以一張“思想和精神的地圖”走遍天下，卻在內心深處排斥“主義”的地圖。理論的地圖無法代替他走完自己的人生，實踐自己的人生，完成自己的夢想。沒有地圖又如何？沒有理論地圖的人生，蕭乾照樣走遍天下，而且這樣的人生旅程更有冒險性、更自由。所以，蕭乾下定決心要做一個不為地圖所束縛的真正自由的“人生采訪者”，也在采訪人生體味人生百態的過程中咂摸出“愛”的味道和人生的精神本質。他以自己的堅持實踐了自由的可能。雖然，在他人生中曾經有過一段灰暗的歲月，但他仍在困境中期盼自由。這是作者的一種自覺，也是現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時代情緒的體現。這種深刻的情感已經深刻地融在作者的血液里，埋藏在蕭乾的靈魂深處，成為民族集體無意識的重要因子，注入蕭乾敏感而多情的神經里。他的人生因為自由的存在而變得更加厚重，因為感情的深入而變得更加有詩意。在蕭乾的情感世界里，有著對民族文化和民族感情遠距離觀照的清醒和理性。

蕭乾人生的自由旅程首先從反傳統開始，以此來實現他情感的“自由”。他喜歡平等的人際關系，喜歡真實自然的世界。他對封建思想和腐朽文化非常排斥，具有進步民主意識。他敢于和現實做正面斗爭，也勇于揭示不公正的社會現象。蕭乾早期的作品《蠶》《小蔣》《花子與老黃》就是代表。即使在他生活和精神都備受折磨的情況下，在面對人性的“變”和社會的殘酷面前，都能保持積極樂觀的心態和堅強獨立的信念。《蠶》從某種程度上也體現了西方自由平等思想和中國樸素的“善”的文化觀念的融合。以蠶來反省知識分子自身的命運，以蠶的悲劇性命運來反觀時代給知識分子帶來的思想和行動的深刻影響，分析造成知識分子悲劇命運的深刻原因，在于不自由的生存狀態和內心對自由渴望的沖突。社會的逼迫讓知識分子陷入不自由的牢籠中做困獸之斗，體現了時代的悲觀絕望情緒。《小蔣》試圖從下層民眾的命運悲劇來深刻揭示了悲劇之源，體現了蕭乾的悲憫情懷。從知識分子來說，他們以俯瞰眾生的視角關注下層民眾的悲劇命運，以同情和憐憫的態度來面對下層民眾的命運悲劇和社會遭際。

近代以來，中國積貧積弱，救亡圖存成為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但在現實面前，知識分子的政治期望難以實現，有一種強烈的受挫感。他們意識到自身缺失和思想局限，期望獲得一種新的思想文化來改變社會，實現自我的人生價值。人類對自由有永恒的追求沖動，為爭取自由做出了無悔的犧牲。正因為不可得而更難能可貴。自由的理想之光照耀著正在成長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吸引著蕭乾為追求自由而努力，讓他逐漸成長為具有獨立精神和批判精神的“覺醒的人”，以驕傲的姿態來反傳統。理智和清醒的態度使得他對社會和時代有了更深刻的思考和體認。

蕭乾對于中國現代小說的獨特創造，為中國現代文學開拓了新的題材領域。他以真誠的藝術自覺追求現代知識分子的精神自由，以此來探討自由的真義。蕭乾對人生、生命和社會有了更深刻的感受。以人的道德至上和自由選擇為精神追求，崇尚人人平等的道德地位。以向善為生之理想，追求人的平等和自由民主，人道主義這一內在的價值尺度成為其重要特征。蕭乾從現實存在的角度找到了生命依存的力量，找到了知識分子靈魂自由命運自主的重要支撐，這就是堅強獨立的自我，以全新的“我”來否定宗教所宣傳的依賴于他人的“愛”。真正的“愛”來自強大而獨立的內心，來自自由的靈魂。這才是蕭乾的自由，體現了他獨立的浪漫主義者的精神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