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源而新于本

2024年是中國音樂學院建院60周年，復排金湘作曲、萬方編劇的歌劇《原野》，是該院院慶系列活動的重頭戲。2024年6月14日、15日，由陳蔚執導、李心草執棒的全新版歌劇《原野》，在中央歌劇院連演兩場，引發業界極大關注。歌劇《原野》自1987年由中國歌劇舞劇院首演以來，就因其在藝術上的突破性成就贏得無數贊譽。此后二三十年當中，這部作品不斷被各地院團拿去學習、排演，版本無數。而中國音樂學院這一版的復排，可謂是“始于源而新于本”。

當下很多的經典復排，無論中外，追求舞臺呈現的“新”已屬常態。因為對于一部為人熟知的歌劇作品，情節內容、音樂唱段都已是不可變量，若能通過全新的舞臺語匯附加創作者所追求的新意，或可滿足不少觀眾求新求變的心態。中國音樂學院本次復排《原野》，從舞臺整體呈現而言，確實帶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但卻非為“新”而“新”，而是創作者通過對原作深入的研究、理解、挖掘之后，溯源式的創新。此番《原野》的“創新”，是對作品原本藝術性、思想性的深度回望，也是對原作更加精準的解讀。

事實上，無論是陳蔚還是李心草，對歌劇《原野》并不陌生——在此之前，二人都曾在不同版本的演出中，擔任過導演和指揮。即便如此，在準備這次復排之時，他們依然做足了功課。

曹禺先生的《原野》，故事跌宕起伏，人物個性鮮明，復仇、愛情是劇作的核心戲劇線，但這部作品絕不是簡單講述一個關于復仇和愛情的故事。事實上，無論是故事還是人物都不過是作品思想的外化，其核心則是對社會、人生、人性的深刻思考與剖析。本次復排創作當中，導演陳蔚帶領全體演員，一遍又一遍朗讀曹禺先生的原著，字斟句酌，不放過每一個細節，而靈感也便在這樣的深耕中不斷迸發。通常，《原野》中出現的人物一共有六位：仇虎、金子、焦大星、焦母、常五爺、白傻子，核心戲劇人物是前四位。而在本次復排中，節目單上增加了兩位角色——仇虎的爹爹和妹妹。新增的這兩位角色，作為對于仇虎血海深仇緣由的背景性說明，在實際的舞臺呈現中并沒有主動的戲劇行動，他們二人常常隨著代表地獄冤靈的合唱隊出現，通過獨立于合唱隊之外、似舞非舞的肢體表演，與仇虎的內心活動形成觀照呼應，令仇虎復仇的原動力得以更加直接清晰地傳達給觀眾。

《原野》的劇名，是對舞臺空間的視覺提示，因此，在以往很多的創作中（包括話劇、影視作品），一望無際曠野的畫面已成視覺標配。望文生義的舞臺設計當然是一種最直接也最便捷的選擇，但是曹禺先生為什么要將作品定名為《原野》，恐怕還蘊含著一種反義的表達：茫茫原野的開闊高遠，象征的是無拘無束的自由，那是仇虎與金子的理想世界，但現實當中卻是思而不得。事實上，劇中的仇虎、金子、焦大星、焦母，每個人無論是否戴著有形的鐐銬，內心都被各種執念、妄念、雜念所束縛、壓迫，難獲自由，就好像舞臺上出現的五座分列的巨石，呈半環形聳立，形態上似乎是山，實際代表的是壓在每個人靈魂深處，困頓、扭曲、挪不走、搬不開的心靈“巨石”，堅硬冰冷而殘酷；與此同時，“五”代表一只手的五根手指，暗喻劇中人物被命運之手緊緊攫住，無法掙脫。突破最直觀的劇名提示，從作品的內核中找到視覺表達的主體，這也是此版《原野》令人稱道之處。當然，在整體的呈現中，觀眾依然會捕捉到“原野”的意向，但只是通過投影，散落在五塊巨石上，光影斑駁，似有若無，仿佛劇中人物心中對自由的渴望，觸摸不到遙不可及。如果從歌劇表演技術層面的要求來看此版的舞臺美術，顯然這種環形的設計更有助于聲場的集中。

無論是劇本還是音樂，確保作品的完整性，是中國音樂學院本次復排的首要準則。李心草要求這次的復排務必認真研究金湘先生的原譜，做到一個音符都不簡省、原汁原味完整恢復。在現場觀摩此版《原野》時，一種強烈的感受就是音樂似乎比之前看過的很多版本豐滿和豐富了。作為音樂的戲劇，歌劇《原野》的音樂是與戲劇情節緊密勾連膠著在一起的，全劇的音樂具有極強的戲劇表情，是對戲劇內容的拓展性表達，是戲劇情感更具張力的抒發。在以往很多排演的版本中，都會將這部作品中的一些器樂、合唱段落進行刪減或簡化，目的或許是將焦點集中于愛恨情仇、冤冤相報的故事線上，然而如果從歌劇音樂戲劇性的角度來評判，這樣做無疑會令作品的完整性大打折扣，因為除了故事，這部作品的深刻哲思恰恰是通過那些器樂與合唱段落來深入展現的。

事實上，歌劇《原野》的音樂，每一個音符都是必要的，無一處冗余，這是聆聽此版復排之后最深切的感受。序曲當中，“哎呀，黑呀”——地獄冤魂囈語般無序的呼喊，與沉郁焦灼且不乏刺耳的器樂演奏結合在一起，立刻將觀眾帶到一種與劇中人物共情的悲憤與絕望之中。所謂“樂如其人”，《原野》是金湘的首部歌劇作品，也是在沒有委約的情況下的自主創作，一切皆由心而發，選擇這個題材，必是其有令金湘產生強大創作沖動的力量。而金湘對于《原野》的理解也可謂至情至深，于是他才有可能將文字轉化為音符，讓音樂成為這個悲劇作品最佳的思想詮釋者。所以，當劇作的文字和作曲的音樂相知相交的時候，就會發現，“一切技術都是為藝術服務”的真諦所在。可見，無論是用西方、東方或是用古典、現代等標準來衡量歌劇《原野》都失之偏頗，歌劇《原野》在音樂創作上的藝術成就是獨一無二的，那是作曲家專為了這個題材、為了這個故事、為了傳達這部作品的思想情感而量身打造的，可以學習卻難以復制。

歌劇《原野》的故事線很集中，從戲劇敘事上來看，并沒有群體性場面。在本次演出時，導演將用于烘托氛圍、表達情緒的合唱全部安排于舞臺之上，這種調度在以往的版本中也是少見的。劇中的合唱大多是無調性樂音，仿佛是黑暗地獄的顯現，合唱演員身著白色的斗篷式服裝，配以鬼魅的妝造和意象化的表演，在帶來極富壓迫感的視覺沖擊的同時，也更加強化鋪墊了作品悲劇性的色彩。劇中仇虎和金子的愛情主題動機是唯一動聽的旋律，也是這部歌劇在音樂上最為觀眾熟悉和喜愛的部分，但結合整部作品來看，這樣動聽的音樂并非作曲家刻意為之，而是當音樂戲劇的情感積累到一定厚度后自然而然的抒發。當然，對于《原野》這部作品而言，悲劇是主導性的存在，正因為是悲劇，那么音樂的色彩就不可能是明快而順暢的，但是在整體暗黑的籠罩之下，仇虎和金子的愛情，仿佛一束微弱卻色彩絢麗的光，溫暖著整個舞臺。所謂一切的美都是要有對比的，在至暗的時刻，仇虎和金子的愛情就顯得格外絢爛，動聽走心的旋律也就成為必然。李心草對于金湘音樂的把握可謂精準而熟稔，每一個手勢、每一個表情、每一處強弱都與彼時彼刻的情感表達緊密關聯。正因為有李心草這樣經驗豐富的指揮大家，才確保了中國音樂學院交響樂團演奏出了職業樂團的高水準。

參加本次演出的，除了中國音樂學院交響樂團，還有來自中國音樂學院聲樂歌劇系的學生合唱團，可謂是全校園班底。合唱團雖然都是在校學生，但在舞臺上的表現很投入，整體表現令人滿意。本次復排一共演兩場，角色演員分為兩組，第一組以畢業的校友和在校教師為主，第二組除高鵬外均是在校學生。筆者看的是第一組的演出，由高鵬飾演仇虎，尤泓斐飾演金子，兩位主演的歌唱都不錯，表演上亦配合默契；薛皓垠飾演的焦大星在演唱上令人印象深刻，特別是乞求金子不要離開時的那段唱，對于人物的情感把握到位；飾演焦母的郝苗塑造的人物鮮活而生動，唱演俱佳，表現很是突出。雖然沒有看第二組的演出，但是根據多方反饋，一致認為“學生組”的專業能力并不遜色于專業組，足見中國音樂學院在歌劇教學方面的卓著成效。

一部復排的經典，無處不展現新意，但究其根本，會發現所有的“新”都是原作精髓重現，從源頭尋找創作的靈感，足以說明，創新有時往往是換個角度對于本源的深層次領悟。歌劇《原野》在人們的聚焦中精彩落幕。從這部經典歌劇的復排演出，即可管窺中國音樂學院的治學態度和教學水準。只有不忘本來，才能更好地開辟未來。對于一部劇如此，對于一個高等院校的長久發展當然亦如此，中國音樂學院恰是這樣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