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初次接觸沈祖棻這個名字是在編輯早早老師的《才女的詩心和命運》一書時，從書上得知她因為大學期間一闋詞中“有斜陽處有春愁”句而受到贊賞，有“沈斜陽”的美譽，僅此而已。當我開始認認真真地讀《涉江詞》時，本以為一兩天就能畢其役，結果在閱讀過程中大受震撼。整個人似乎被一種巨大而濃厚的愁緒籠罩著，內心郁結無處發泄，輕易就被裹挾進了她的情感世界。五百首詞斷斷續續讀了個把月，心情還久久難以平復。

沈尹默、舒蕪都將沈祖棻比李清照，而在我看來，易安何能及君也？沈先生與李清照確有相似之處，歷經離亂，詞風婉約，更主要的原因還是女詞人。而沈先生詞中宏大的背景、熾烈的感情、憂國憂民的哀思，其思想境界和現代精神是李清照遠遠不及的。

融會百家，自翻新意

《涉江詞》總計五百余首，作者的文辭上追屈原的芳草美人，中接杜甫、劉禹錫、李商隱的大唐氣象，近處隨意可見范仲淹、蘇軾、辛棄疾、秦觀、姜夔、吳文英、王沂孫、李清照、晏幾道等人的影子。典雅、深隱、溫婉、含蓄，耐人尋味。佳作連篇，妙語連珠，用典如鹽入水，了無痕跡。

曲游春·燕

歸路江南遠，對杏花庭院，多少思憶。盼到重來，卻香泥零落，舊巢難覓。一桁疏簾隔，倩誰問、紅樓消息？想畫梁、未許雙棲，空記去年相識。 此日。斜陽巷陌。念王謝風流，已非疇昔。轉眼芳菲，況鶯猜蝶妒，可憐春色。柳外煙凝碧。經行處、新愁如織。更古臺、飛盡紅英，晚風正急。

汪東評上闋曰：碧山無此輕靈，玉田無此重厚。其實下闋依然精彩：燕與“王謝風流”讓人自然聯系到“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斜陽巷陌”化用辛棄疾的“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興亡之感油然而生。“飛盡紅英”化用杜甫的“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更愁人”（《曲江二首》），《琵琶記》也有“啼老杜鵑，飛盡紅英，端不為春閑愁”語，甚至可以聯想到林黛玉《葬花吟》“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讓人黯然神傷。“晚風正急”化用李清照《聲聲慢》“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被化用的這幾首作品的基調都是愁，閑愁，哀愁，憂愁，而沈先生的“更古臺，飛盡紅英，晚風正急”，愁緒之外，“古臺”平添歷史感，“晚風正急”暗示了現實環境的急迫和惡劣，境界曠達，情感激烈，遠勝前面幾家。

鷓鴣天

極目江南目已斜，萋萋芳草接天涯。隋堤縱發新栽柳，桃觀仍開舊種花。 鵑有淚，燕無家。東風今日更寒些。可憐春事闌珊處，猶看群蜂鬧晚衙。

“隋堤”借用了李商隱《隋堤》詩的意象，“桃觀仍開舊種花”反用劉禹錫的《劉禹錫戲贈看花諸君子》“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和《再游玄都觀》“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碧柳朱桃，彩色鮮亮悅目。

況周頤認為寫詞的秘訣在于“性靈流露”“書卷醞釀”，性靈關天分，書卷關學力。沈祖棻先生出身書香之家，自幼受到古典教育的熏陶，家庭氛圍開放，還學過外文、西洋畫，接受了新思想。入中央大學后，又得汪東、吳梅等大家指點，自然能新意頻出。程先生的序言稱其在中央大學讀書的時候才開始寫舊體詩詞，能把這么多名家的著名意象融會貫通，為我所用，舊題翻出新聲，讓人常常有柳暗花明之感，與她天縱的才氣和扎實的書卷研究是分不開的。

沈先生用典很多，但取常見意象，明白曉暢而余韻悠長。但凡有少許古典詩詞的背景，平常有些許詩詞愛好的人就能讀懂，產生共情和共鳴。舊典易懂，新典難明。幸虧有程千帆先生的箋注，讀者才能了解作品的所詠之事、比興之意。如成名作《浣溪沙》：“鼓鼙聲里思悠悠”“有斜陽處有春愁”，若無箋注，只覺得是平常少女之春愁，有了程先生的箋注，讀者才明白，鼓鼙指九一八事變，斜陽暗示日本，春愁就不是少女懷春之愁，而是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擔憂。讀之，讓人肅然起敬。

風格高華，韋馮遺響

詩言志，詞傳情。在波瀾壯闊的時代背景下，沈祖棻大大拓展了詞的對象和邊界，為詞賦予了新的力量。沈詞跳出身世之感、個人之悲的藩籬，新詞合為事而作，將個人情感與國家命運緊緊聯系在一起，懷師友，贈愛人，念親人，都與慘烈的現實融匯一體，感情境界極闊極深。汪東稱其“身世家國打成一片”，詞不再是小道，而有了書史的作用，戰火硝煙成就了她的史家之詞。張宏生認為沈祖棻雖然主要寫舊體詩詞，但她的創作卻已經是現代文學的一個組成部分了。

沈祖棻先生曾戲稱自己愿與小山做丫頭，晏幾道以癡出名，小令尤為出色，沈先生的詞作也同樣是情深款款，的確有相似之處。而汪東先生評沈詞曰：“諸作皆風格高華，聲韻沉咽，韋馮遺響，如在人間。一千年無此作矣。”韋莊的憂時傷亂、四處漂泊，馮延巳的苦悶憂愁和憂患意識，在沈詞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汪先生可謂比沈先生自己還了解她。抗戰爆發后，沈先生倉皇西遷，夫妻離散，久病纏身，朝不保夕，離亂中她以凄艷悱惻之筆，發蕭條異代之悲。她關注國家前途命運，同情民生維艱，痛恨當局腐敗無能，于愁緒之外多憤懣之辭，她身負知識分子的見識和責任，奮力地吶喊。《虞美人·成都秋詞》五首就是其中代表作：

千家野哭百城傾，渾把十年戰伐當承平。（其一）

玉樓香暖舞衫單，誰念玉關霜冷鐵衣寒。（其二）

幾人下箸厭肥甘，猶有萬家風里未裁衣。（其三）

《浣溪沙》三首：“如此山河輸半壁，依然歌舞當長安。”“箏笛高樓春酒暖，兵戈戟士鐵衣寒。”“徹夜笙歌新貴宅，連江燈火估人船。可憐萬灶漸無煙。”作者善于運用對比的寫法，把將士的浴血奮戰、百姓的民不聊生與后方燈紅酒綠的奢靡生活形成鮮明的對照，痛斥了當局的腐敗和無能。

作者的心境隨著即時戰況的演變而改變，抗日戰爭最慘烈的一段時間，正是她作品從婉約轉向慷慨激昂的時期。聞巴黎光復，作《減字木蘭花》：

花都夢歇，枝上年年啼宇血。還我山河，故國重聞馬賽歌。秦淮舊月，十載空城流水咽。何日東歸，父老中原望羽旗？

還我山河，是撕心裂肺的吶喊。故國重聞馬賽歌，是對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熱切期盼和贊美。末句對比巴黎的光復，祖國卻深陷侵略戰爭泥潭，描寫百姓盼望戰爭結束、重回故園的心情讓人動容。

1944年6月，衡陽保衛戰打響，官兵死守48日，援軍不至，彈盡糧絕，死傷慘烈，衡陽陷落。沈祖棻為賦《一萼紅》：

亂笳鳴。嘆衡陽去雁，驚認晚烽明。伊洛愁新，瀟湘淚滿，孤戍還失嚴城。忍凝想、殘旗折戟，踐巷陌、胡騎自縱橫。浴血雄心，斷腸芳字，相見來生。

誰信錦官歡事，遍燈街酒市，翠蓋朱纓。銀幕清歌，紅氍艷舞，渾似當年承平。幾曾念、平蕪盡處，夕陽外、猶有楚山青。欲待悲吟國殤，古調難賡。

上闋字字泣血，為衡陽將士譜寫了一曲慷慨悲歌。下闋筆鋒一轉，寫成都的歌舞升平，盡管山河殘破、民不聊生，卻阻擋不了后方權貴的享樂生活。兩相對比之下，作者悲憤交加，痛苦不已。

抗戰勝利，日寇投降，沈祖棻懷著激動的心情寫下一闋《聲聲慢》：

聞倭寇敗降有作

追蹤胡馬，驚夢宵笳，十年誰分平安？已信猶疑，何時北定中原？真傳受降消息，做流人，連夕狂歡。相笑語，待巴江春漲，共上歸船。

如此歡呼雀躍的心情在《涉江詞》中十分少見。全詞意境闊達，筆力勁健。十四年抗戰，顛沛流離，骨肉分散，朝不保夕。乍聽到勝利的消息，竟然不敢相信，待到確定真實，高興得連日狂歡。希望江水快快漲起，送我重返故園。讀此詞，似乎看見老淚縱橫的老杜漫卷詩書的狂喜，“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眼前的人與千年前的人的心境重合在一起，分享著同樣的勝利喜悅。《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是杜甫生平第一快詩，《聲聲慢·聞倭寇敗降有作》就是沈祖棻的平生第一快詞。

斷腸句，癡情語

“鼓鼙聲里思悠悠”“有斜陽處有春愁”，沈先生這首成名作似乎成了讖語，她一生幾乎都在戰火紛飛、運動連綿中度過，“愁”成了她最多書寫的情感。斜陽、殘陽、日暮等蕭瑟衰微的景物描寫更是隨處可見，凄惻動人。

淚作珠燈，持照夢中路。（《祝英臺近》）

釀淚成歡，埋愁入夢，尊前歌哭都難。（《高陽臺》）

最新眉樣終成故，似夢歡痕竟化愁。（《鷓鴣天》）

君意如春濃似酒，依心似篆冷于灰。新歡舊夢付沉哀。（《浣溪沙》）

花市散，角聲長。錦城絲管久凄涼。一川煙草黃梅雨，不是江南更斷腸。（《鷓鴣天》）

拚決絕，更沉吟。經年紅淚黦羅襟。相思恰似垂楊色，一日春風一日深。（《鷓鴣天》）

春易盡，恨難同。好風還到畫樓東。也知刻意相回避，咫尺闌干不再逢。（《鷓鴣天》）

“也知”二句，汪先生曰：言為心聲，何以哀感至此？沈先生可哀的太多了，國土日漸淪喪，百姓流離失所，師友親人離散，自己病痛纏身，她是個共情能力極強的人，飽含理解與同情，他人之痛自己也能感同身受。她以婉約之調抒家國之愁、興亡之感、個體之悲，以此，她的詞痛到“心鏤骨，纏綿沉至”（陳聰《讀詞枝語》）。

幸好，《涉江詞》中也有不少小令，寫得清新雋永，搖曳生姿，現實困頓中自有生氣。

攤破浣溪沙

豆莢瓜藤處處栽，柴門還在最高山。一雨經宵庭草長，上閑階。 山色故教云作態，好風常與月相偕。小犬隔林遙影吠，有人來。

清平樂六首（節選）

難得今朝天氣好，浣取衣裳趁早。（其一）

兩三上市新蔬，擔前問價踟躕。（其二）

自制平頭鞋子，何妨綠野尋芳。（其三）

拚得醉扶歸去，深山臥聽鶯。（其四）

座中草草杯盤，丁寧酒盞須寬。（其五）

侍女嬉游行漸遠，知道今朝飯晚。（其六）

這些都寫日常生活，山居生活雖然清貧，然而有清風明月相伴，種豆浣衣，買菜飲酒，醉臥深山，苦中作樂，怡然自得。這類小令用語接近白話，生活氣息濃厚，體現了作者的率真性情，有淵明韻味。

吳梅日記中記載沈極美，從現存的照片可以看到她容貌秀麗，氣質嫻雅，明眸皓齒，服飾入時，可以想象當年“點絳唇”的美艷。程千帆先生稱其溫柔敦厚，淑慎堅貞，篤于親，忠于友。她是一個至純至真的人，如清水中的芙蓉。她的詞也如其人，充滿古典之美、藝術之美。

十載流離，自南京西行，一路溯江而上，這是地理上的涉江。她心懷家國，為百姓感到痛苦，恨自己無能為力，一如屈子的《涉江》。她有一方閑章，鐫刻秀美小字“涉江采芙蓉”，于艱難苦恨中別有清新秀麗的生命氣息。

沈先生是仁者，仁者愛人，她愛國，愛家，愛生命的美好，愛自然的天成。她的至純至真，心懷他人疾苦，如司馬遷贊美屈子一樣，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因而能感染人，打動人，鼓舞人，激勵人，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難道不是文學作品最大的意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