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云港尹灣漢墓出土簡牘反映的社會制度與文化

摘要：尹灣漢墓是連云港地區歷史文化的重要瑰寶，其出土的簡牘文物為我們提供了珍貴的歷史資料，對于深入研究漢代政治、經濟、書法藝術、簡帛學以及檔案學等領域具有重大的意義。本文將從簡牘的形式與功能出發，結合西漢升遷制度、書法藝術、軍事體系等多個維度，深入挖掘尹灣簡牘所承載的豐富歷史文化信息，并對前人的研究成果分類進行了綜述，以期為相關簡牘研究提供有益參考。

關鍵詞：尹灣漢墓；簡牘；文化研究

1993年，連云港市的考古工作者在江蘇省東海縣溫泉鎮尹灣村的一次考古發掘中，意外發現了一座西漢時期的漢墓，并挖掘了一批極為珍貴的文物—尹灣漢墓簡牘。自這批簡牘出土以來，它們便受到了國內外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和深入研究，涵蓋了詞語考釋、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諸多方面。這些簡牘為我們揭示了西漢時期尹灣地區的社會風貌和歷史變遷，是研究漢代政治、經濟狀況、文學藝術等方面的重要材料。

一、簡牘與西漢升遷機制的聯系

尹灣簡牘是我國歷史上簡牘中較早的行政文書檔案，主要記載了西漢成帝時期東海郡、縣、鄉、里的行政建置、吏員設置及墾田和錢谷出入，經濟賦稅以及國家武庫等情況，尤其是對于地方行政制度史的探究。其中多數內容均為首次發現。透過這些簡牘，我們可以一窺部分官吏的職級、職責及其上下級關系，更可見郡太守下轄少府機構的細致設置。

《東海郡下轄長吏名籍》（簡稱《長吏名籍》）（圖1）是東海郡下轄各縣、邑、侯國以及鹽、鐵官長吏的詳細名單。其中詳細記載了長吏們的官職、籍貫、姓名、原任官職及任官原因等重要信息。這份名單對于探究漢代官吏晉升途徑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它們直觀地展現了漢代的選舉與考課制度，為我們全面理解西漢時期的官僚體制提供了寶貴的線索。根據釋文所記載的信息，《長吏名籍》共計144條記錄，每一條記錄均嚴格遵循既定的格式要求，且其排列順序條理清晰，有序可循。首先列出的是現任官職，其次是籍貫，接著是官吏的姓名、原任官職以及遷轉的原因，主要包括以功遷、以廉遷、以捕格群盜除、以請詔除、以秀才遷、舉方正除、以軍吏十歲補、以孝廉遷等，這充分展示了西漢時期官吏上升渠道的多樣性。其中最為常見的升遷方式有兩種，一是積勞計功以升遷，即以功遷；二是通過察舉獲得升遷，以孝遷、以廉遷、以秀才遷、舉方正除均屬于此。值得注意的是，“以功遷”在《長吏名籍》中被提及的次數最多，這反映了考課制度在地方上的執行情況。

除了《長吏名籍》，出土的簡牘《東海郡屬縣鄉吏員定簿》（以下皆簡稱為《定簿》）上的信息能夠與《漢書·地理志》和《續漢書·百官志》等歷史文獻相互印證，尹灣漢墓中的可印證、補充和修正的記載，有助于我們較為全面地認識漢代官制問題。《定簿》載東海郡太守府的吏員數量和秩祿與《漢書》及《續漢書》完全一致，有效證明了《定簿》的史料價值。此外，對于《定簿》所記錄的“亭”級機構的性質、“有秩”的“官”“鄉”之分以及縣尉的左右之別等細節，也為我們提供了深入了解和分析漢代官制的重要線索。這些細節在《漢書》和《續漢書》中可能并未詳盡闡述，但《定簿》的出現為我們填補了這些空白，使我們能夠更全面地理解漢代的官僚體制和社會結構，為后人認識和理解中國歷史提供了更為廣闊的視角和深入的思考空間。

二、簡牘與文學藝術的聯系：《神烏傅》

（一）書法藝術：章草體的發展

在尹灣漢墓出土的所有文書簡牘中，6號墓出土的《神烏傅》作為一篇民間故事俗賦，同時也是目前西漢中晚期最完整的隸草書法作品。該簡共664字，書寫于21枚簡上，對于研究漢代文學和文獻學有重大的參考價值，也為研究中國書法史和文字史提供了極其寶貴的實物資料[4]。

首先，從書法藝術的角度來看，《神烏傅》本身就是一件西漢草書藝術的珍品。筆意相連，體態多姿，氣勢雄揚，線條遒勁有力，不僅展現了西漢草書藝術的獨特魅力，還為我們揭示了當時書法藝術的審美觀念與書寫規范。除標題采用隸書書寫外，正文則全面采用西漢末年盛行的章草體。這種字體筆畫簡練，卻又不失規范與美感，充分展現了該時期書法藝術的繁榮。通覽全文，我們可以看到眾多通假字、俗字及訛字的運用，這些字形的變化不僅豐富了作品的內涵，也為我們提供了研究西漢末年語言文字的寶貴資料。同時，正文雖仍帶有隸書遺風，但其結構已擺脫扁方框架，更加靈活多變。可以看出作者熟練運用長鋒粗筆，并有意識地調整字形比例，凸顯了今草的風格，為作品增添了靈活的動感和強烈的節奏。此外，在外部形式上，同一字及同一偏旁部首的書寫結構呈現規整劃一、極為規范的特點。這充分證實，這些漢字及其偏旁部首的草書寫法在當時已經廣為傳播，并已形成一套穩定的書寫規范。這種規范化、標準化的書寫方式，為后世草書藝術的繁榮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同時，《神烏傅》中的大量草書符號已經十分成熟，如走之底、言字旁、門字框、反文旁、心字底等偏旁，都已是高度簡化的草書符號了。再與王獻之的書法進行對比，就能看出草書省簡的符號早已悄然流行，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章草在西漢晚期已趨于定型并成熟，突破了隸書結構和用筆的窠臼，自成一體[5]。該章草作品筆勢自然流暢，姿態優雅，實為難得之佳作。細觀其中“鳥”“始”“可”“去”“為”等字，已然脫去章草之舊有束縛，與后世草書之風貌頗為相近。由此可見，作者在繼承章草傳統之基礎上，更有所創新與發展。

在書體藝術特征上，《神烏傅》的文字用筆形式多樣，省寫與連寫兼容，圓方兼并，或舒展或遲澀。尹灣漢墓簡牘上的隸書，除《神烏傅》外，尚存兩種風格。其一可見于《東海郡吏員簿》《集簿》《屬吏設置簿》《長吏名籍》等古代文獻之中，其書法筆畫起筆處鋒利而穩健，字形結構方正而嚴謹，捺筆則順著筆鋒斜拖而出，展現率意而瀟灑之感；其二則可見于其余九件名謁及《起居記》《神龜占》等作品，結構秀雅端莊，率意謹嚴，撇筆與捺筆長而重，飄逸灑脫。尹灣漢墓簡牘中的草書亦呈現兩種形態，一種初具今草特征，表明漢代簡牘草書正向今草演變；另一種則具章草特點，融入隸書筆意。這些現象均表明，漢代草書的演化是沿著多個方向并行發展的。

（二）文本敘述：眾典故的運用

《神烏傅》在文本敘述方面的特點是大量典故的運用，全篇雖然只有短短的600余字，但是充分展示了西漢賦文的獨特魅力。這些典故的運用，不僅反映了西漢時期儒家哲學思想體系的深遠影響，也展現了西漢社會知識分子對儒家經典的尊崇與熱愛。《神烏傅》巧妙地援引并化用了《論語》《詩經》以及《孝經》等諸多儒家經典或其中的名言警句。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引述的文字與現今流傳的版本存在多處差異。對儒家經典的靈活運用，不僅極大地豐富了文章的內涵與深度，更從側面反映了西漢時期儒學在知識分子群體中的崇高地位與影響力。這一現象進一步凸顯了儒學在當時社會中的重要性和普遍認可度。

該賦在文本中用《論語》來倡導仁義禮制，當時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學大昌，仁義興舉，《論語》成為學子必讀之書。《神烏傅》這部作品出自西漢末年，作者對于《論語》的理解必屬深入透徹。因此，在賦中引述《論語》之內容，多采取間接化用之法，與自身語言風格渾然一體，呈現獨特的藝術效果。例如文中寫雌烏面對盜鳥，曉之以大義，勸其悔過遷善，可蠻橫刁鉆的盜鳥不為所動，反倒憤然怒曰：“子之不仁。吾聞君子，不意（忘）不信。”前后兩句便分別來自《論語·陽貨》和《論語·憲問》。

文章最終引用了《傳》中的“眾鳥罹于羅網，鳳凰孤而高翔。魚鱉得于笓笱，蛟龍蜇而深藏。良馬仆于衡下，騏驥為之徐行”作為收束，飽含深遠之意。這幾句話不僅深化了儒家的人生價值觀，而且更加彰顯了中華民族以仁愛為核心的傳統美德，即仁愛之人應該愛人如己、重視道義、自強不息。此外，這些句子間接地映射出墓主對于人生和社會的崇高追求，這種追求與元成時期社會對儒學的重視息息相關。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墓主師饒應當受到了當時儒家思想的深刻影響，在創作中常從必修的幾本經書中引經據典。

三、簡牘與西漢軍事的聯系：《武庫永始四年兵車器集簿》

（一）武器數量之多

正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武庫作為軍隊武裝力量建設的核心組成部分，其地位不容忽視，是軍隊物資儲備的實體體現。關于漢代中央武庫及郡武庫的具體規模與兵器儲備數量，過去我們所了解的信息相當有限。然而，通過參考尹灣漢簡中的《永始四年武庫兵車器集簿》（以下簡稱《兵車器集簿》）的檔案記錄，我們可以窺見漢代的軍事規模與實力。該記錄詳細列出了漢成帝“永始四年”時東海郡一大型武器倉庫內兵車器物的名稱和數量。值得注意的是，皇帝或皇室專用的器物均標注有“乘輿”二字，而庫存的武備則統稱為“庫兵車”，二者分別記錄[6]。這是迄今所見關于漢代武庫器物最為詳盡的統計報告，其中包含了眾多的指標項目，且數據清晰明確。它為我們深入了解漢代武器裝備的情況提供了極為寶貴的第一手資料，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7]。例如從該集簿可知，東海郡武庫儲存的武器足夠裝備四萬軍隊，甚至可滿足十萬軍隊的需求。這一發現對于西漢軍事制度的研究至關重要，尤其是武庫和兵車器制度的研究。

《兵車器集簿》記錄了武庫中乘輿和庫兵車器的兵器、車器名稱和數量，提供了三個庫存統計數據：乘輿（中央）兵車器有58種，共計114 693件；東海郡兵車器有182種，共計23 153 794件；兩者之和為240種，共計23 268 487件。這說明東海郡武庫不僅存放本地武器裝備，還存放中央（乘輿）武器裝備，總數超過二千三百萬件。可以看出西漢時期中央軍隊龐大的規模和人數眾多，西漢時期的軍事體系從中央到邊郡，再到地方，已經在構建起一個層次分明、布局廣泛的武庫網絡體系。這一體系的形成，不僅彰顯了漢代統治者的戰略眼光和對國家穩定的高度重視，還進一步證實了西漢時期軍事力量的強大，為我們深入了解古代軍事制度提供了有力的證據。

（二）軍事技術之新

《兵車器集簿》記錄了漢朝軍事技術的顯著進步，特別是作戰方式與戰術的變革。其中，弩兵的崛起及其主導地位的確立是首要體現。隨著弩與鋼鐵箭鏈制造技術的精進，弩在漢代戰爭中占據核心地位。皇室所使用的弩類兵器及其配件展現出高超的工藝與精密技術。統計數據顯示，集簿中所見的弓及其備件數量僅為弩的七分之一，這進一步印證了弩在漢代戰爭中的重要地位。此外，裝備弩的武器系統機動性佳、戰斗力強，因此能夠十發十中，中皆同處，成為軍事武器領域的翹楚。強弩的快速攻擊能力與強大穿刺力，不僅促進了漢代護體甲胄技術的進步，更推動了戰爭形態的演變。《兵車器集簿》記載，戰馬身披甲胄，初步顯現甲騎具裝雛形。重裝甲步兵與騎兵出現，源于強弩的廣泛應用和戰爭殘酷性的加劇。經過改進的機弩，不僅射程更遠、威力更大，甚至可以穿透堅固的鎖子甲。這種技術變革與裝備升級無疑為戰場上的士兵們帶來了巨大的優勢。

其次，重裝甲騎兵的崛起是古代戰爭形態變革的重要力量。據《兵車器集簿》記載，西漢后期重裝甲騎兵裝備規模龐大，有五千余套，展現了騎兵作戰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其崛起源于鋼鐵冶煉技術的進步，鋼鐵武器如盾和矛的廣泛應用，推動了騎具裝甲的發展。此外，馬鞍和馬鐙的改進提高了騎兵的作戰穩定性與突擊能力。募兵制的產生提高了軍隊的職業化程度，確保了重裝甲騎兵的高效性和準確性。這些因素共同促成了騎兵作戰方式的成熟。

最后，我們再聚焦于步兵裝備的革新。步兵，作為擁有漫長歷史的重要軍事力量，漢代時期多以“材官”或“材士”稱呼，為漢軍中央與地方龐大軍隊之主體。隨著戰爭形態的演變與兵器制造技術的持續發展，漢代步兵的裝備有了明顯的變革。相較于戰國時期步兵所依賴的“衣三屬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負矢五十個，置戈其上，冠胄帶劍，贏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里”，漢代的步兵裝備展現了更高的技術水平和更精良的制造質量。根據《兵車器集簿》，當時刀的數量多達156 135件，而劍的數量則為99 901件。這一數據反映在實戰中刀的重要性已經遠超過劍，這種變化是為了更好地適應裝甲騎兵近距離作戰的需求。此外，《兵車器集簿》中提到的“盾九萬九千九百一”，說明步兵廣泛使用鐵盾，從而為他們提供了更為卓越的防護效果。

在人類戰爭時期，科學技術物化成果的武器裝備對于兵種構成和戰斗編成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出土的《兵車器集簿》簡牘充分展示了軍事技術與戰術之間的緊密關系，凸顯了漢代兵種的專業化和武器裝備的技術革新。這些變革對研究 漢代鋼鐵兵器時代的戰爭形態有重大意義，特別是強弩、新型鋼鐵兵器等技術，顯著改變了漢代的兵種構成，并且為研究中國古代冷兵器時代的戰爭提供了新史料。

四、結語

一言以蔽之，尹灣漢墓簡牘的價值不容忽視，其重要性在于展現了一個時代的文化藝術風貌與社會制度結構，為文化研究與歷史考古領域增添了一個新的源頭。通過對簡牘文化的深入研究，我們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中國古典文學中特定主題與書法的演變軌跡。此外，解讀這些簡牘以及深化西漢文化史、政治制度史等領域的研究具有重大的學術意義。在未來的研究中，我們應當秉持“文史一體”的研究理念，讓文學與歷史相互融合、相互補充，共同開創文史研究的新局面。

作者簡介

周佳緣，女，漢族，江蘇蘇州人，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史。韓儷榮，女，漢族，江蘇連云港人，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史。季瑋，男，漢族，江蘇鹽城人，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史。

參考文獻

[1]閻步克.察舉制度變遷史稿[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2]連云港市博物館，東海縣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簡帛研究中心，等.尹灣漢墓簡牘[M].北京：中華書局，1997.

[3]廖伯源.簡牘與制度—尹灣漢墓簡牘官文書考證[M].臺北：臺灣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1998.

[4]郝建平.尹灣漢墓簡牘研究綜述[J].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5（1）：187.

[5]張顯成，周群麗.尹灣漢墓簡牘校理[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31.

[6]杜亞輝.從尹灣漢簡武庫集簿看西漢對武庫的掌控[J].廣東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3（1）：86-92.

[7]李均明.尹灣漢墓出土《永始四年武庫兵車器集簿》初探[M]//尹灣漢墓簡牘綜論.北京：科學出版社，199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