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國墓葬星象圖研究

摘要：星象圖是先民觀測星空的形象記錄，也是人事的映像。五代十國星象圖大部分繪于后室頂部，圖像組合包括星圖、日月、銀河、四象、十二辰、二十八宿等。這一時期出現了圓式全天星象圖，較唐代星象圖更為理性化、科學化。其圖像布局組合模擬了天圓地方宇宙模式，體現了象天法地、天人合一和陰陽五行的觀念，同時蘊含了佛教的凈土信仰和道教的升仙思想。五代十國墓葬中的星象圖，反映了當時儒、釋、道不同思想信仰的混融。

關鍵詞：五代十國；墓葬；星象圖

《周易》載：“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①人們自先秦便對天上的星宿進行觀察與記錄，將天上的星象與地上的人事相聯系。墓室中的星象圖不僅是一種單純的裝飾，還與墓葬禮儀和觀念密切相關，有特定的含義和作用。五代十國時期，天象觀測繼唐代進一步發展，編著了《欽天歷》《舊唐書·天文志》等天文文獻。考古工作中也發現了不少五代十國墓葬星象圖，這些圖像呈現了當時人們對于時空世界的認知。這些星象圖的制作方式不同，星斗的排列布局和宇宙圖像的組合形式也各有差異。

本文嘗試對五代十國時期墓葬出土的星象圖進行初步的梳理研究，探討星象圖在墓中的方位布局和宇宙圖像的組合排列所蘊含的觀念，試圖較深入地探究其中的文化內涵，進一步了解五代十國時期的天文思想及喪葬觀念。

一、考古發現

就已發表的資料看，五代十國時期共有11座墓出土星象圖，包括錢寬墓②、水邱氏墓③、王處直墓④、馬氏墓⑤、錢元瓘墓⑥、永陵⑦、劉氏墓⑧、吳漢月墓⑥、馮暉墓⑨、李璟陵⑩、順陵11。

這11幅星象圖大部位于后室頂部，圖像組合多數為二十八宿、紫薇垣、日月及銀河，有些繪有蓮花、蟾蜍等圖案。其中一半為吳越國王室墓葬，錢氏王墓中的星象圖都準確地畫出了二十八宿星座和拱極星的位置以及內規、外規、赤道和重規。錢寬墓和水邱氏墓星圖繪有四重橢圓形線圈為傳統天文圖中蓋天圖的幾個特定緯度圈在橢圓墓室中的變形，而文穆王及其王妃和次妃墓中均為圓全式星象圖（圖一），次第刻繪三個同心圓。表明這一時期的星圖不再滿足于前代視覺印象式的星象圖，試圖精確地表現對宇宙星空的理性認識。其中錢寬墓、水邱氏墓、康陵和錢元瓘墓中星均貼金箔。其他幾座墓葬星圖大致為象征性的天空圖景，沒有畫出赤道，星斗的準確度較差，無法判斷當時的季節和年代。

這11座墓中有4座為女性墓葬，7座為男性墓葬。除吳越國王室、南唐元宗李璟和后周恭皇帝柴宗訓外，王處直、李茂貞、馮暉都曾被封王爵，可知11座墓均為五代十國時期帝王或王爵及其妻妾墓葬。

二、五代十國星象圖內涵探析

（一）星象圖中的宇宙觀念

1.天圓地方的宇宙模式

《淮南子·原道訓》云：“以天為蓋，以地為輿。”自先秦時期，天圓地方的觀念就已經產生。目前已出土的五代十國星象圖，大部分繪于后室頂部，其中有些室頂為穹隆頂，以象征天穹，墓室平面呈方形，可象征大地，如馮暉墓，從平面呈方形或弧方形的穹隆頂墓室結構與天象圖的匹配方式來看，這是對古老的天圓地方宇宙模式的一種模擬，體現了蓋天說宇宙觀和天人合一觀念。

五代十國星象圖中常可見日月甚至日月同輝景象。馬氏墓星象圖繪有紅日。馮暉墓星象圖繪月亮，月內繪桂花樹蟾蜍、玉兔搗藥等。錢寬墓、欽陵星象圖（圖二）繪有日月。王處直墓星象圖中繪日月的同時，還在太陽內畫三足烏，月亮內畫蟾蜍12。《禮記·祭義》：“陰陽長短，終始相巡，以致天下之和。”古人以日月象征陰陽，日、月有規律地運行，宇宙間充滿和諧。通過日月與銀河、二十八宿等宇宙圖像組合來象天法地，模擬宇宙模式，使墓主處于順應天地運行的狀態中。

2.宇宙時空的序列模型

在墓葬中，天象圖、四神和十二生肖三者的組合構成了一個基本的宇宙時空模型，是古代“蓋天說”的延續，代表宇宙的時序13，共同表現了一個包羅空間與時間面向的宇宙14，被天象圖、十二生肖和四神所環繞的墓主位于宇宙的中心，展現了其尊貴的地位。十二生肖在墓葬中的主要功能為標識方位、辟邪禳福，目的是保護墓主在死后世界的安全。在唐代關中和中原地區的一些墓葬中，經常可以看到在墓室內設立小龕來擺放十二生肖的做法15。四神可以用來表征陰陽五行，表示四時往復，象征神圣品格等13。王處直墓星象圖是五代十國時期唯一繪于前室頂部的，其四壁上端各開設三個豎長方形壁龕，內置漢白玉十二生肖彩繪浮雕，小龕之間繪有仙鶴與祥云，構成一個十分精致的宇宙模式，置于前室中央的青石墓志的志蓋四斜面上有四神浮雕和祥云。從墓志的放置方式來看，四神與墻壁上的十二生肖是對應的，即青龍、朱雀、白虎、玄武分別與卯兔、午馬、酉雞、子鼠的方位一一對應，這反映出墓室中的宇宙圖像有序化的理性特征16。

星象圖都位于后室頂部的吳越國墓葬中，如馬氏康陵、錢元瓘墓和吳漢月墓，在天象圖、四神與十二辰的組合上同樣有一些共性。三墓都是在后室頂部刻繪星象圖，四壁中部浮雕彩繪四神，下部壁龕內浮雕拱手托抱生肖動物的十二生肖神像，自北壁正中子像開始，順時針方向排列：東壁為寅、卯、辰，南壁為巳、午、未，西壁為申、酉、戌，北壁為亥、子、丑⑥。墓向為北偏東45°，基本遵循了十二辰的傳統配置方位。在墓室壁面上同時使用三種圖像組構宇宙模式，顯然是出于對模擬宇宙模式的格外重視，象征天的時序與結構。

（二）星象圖中的靈魂觀念

1.凈土信仰與死后救贖

五代十國時期的宗教，上承唐代儒釋道等各教共同繁榮的局面，下啟宋代以來我國宗教信仰逐漸世俗化的過程，顯然是唐宋變革時期的重要一環17。南方十國佛教發展，如有“東方佛國”之稱的吳越國，歷三代五王，每一代君主都篤志奉佛18。在唐五代時期，凈土思想得到了廣泛的傳播，修行凈土法門的人希冀臨終之際，觀世音菩薩能來接引亡者往生凈土。同時死后救贖觀念得到發展。

水邱氏墓在墓頂中心偏南處的暗窗內，置銅鏡一面，暗窗周圍彩繪重瓣蓮花一朵（圖三）。星星以蓮花為中心，順著三條線圈作橢圓形分布。王處直墓星象圖頂部中央用鐵鉤掛一面銅鏡。

銅鏡在道教中的用途是驅鬼辟邪，在佛教中是為修養，象征佛法之無盡光明。蓮花是佛教凈土的象征，《阿彌陀經》中極樂世界的人民都是從蓮花中出生，所以極樂世界又被稱為“蓮邦”，反映了佛教中的善男信女希望死后靈魂進入西天佛土凈地的美好愿望。“鏡”與“蓮”皆代表佛陀圓滿無礙的智慧。因此，以銅鏡蓮花為中心的天體星空含義是祈愿墓主人的靈魂可以歸宿于西天佛土，免于地獄之苦。

2.靈魂不滅與升仙意識

《禮記·表記》中有言：“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古人認為“萬物有靈”，相信死亡并不代表生命的終結，而是一個全新的開始，靈魂在死亡后不僅不會消亡，反而在另一世界中得到延續，因此墓主人在生前會精心設計建造死后所住的墓室19。

生與死的議題是早期道家思想所討論的核心問題。在古代，人們追求長壽和永生，因此逐漸開始形成“仙”的觀念。至五代，仍以升天成仙作為死者靈魂的最高歸宿。唐五代時期道教盛行，各地建造了斗姆廟宇，其思想對五代十國的喪葬觀念有重要的影響。道教吸收北斗信仰，唐五代時期，道教對北斗大力推崇，北斗主死、魂歸斗極的信仰思想也隨之流行，在李茂貞夫人墓、馮暉墓和吳越國王室墓葬均刻繪有北斗，以引導墓主人靈魂升天，升入斗極仙境，獲得永生。

（三）星象圖中的王權思想

古代，天具有無上的意志，一直為天子所壟斷，天文觀測被統治階級掌控，最初的天文文獻是為了維護統治者的統治。歷代配置有星象圖的墓葬通常規模較大、等級較高，且墓主人往往財力雄厚、身份尊貴。除吳越國王室、南唐元宗和后周恭皇帝外，王處直、李茂貞和馮暉都曾獲王爵的封號。根據墓志，王處直曾被封為“太原郡王”和“北平王”；李茂貞在唐末曾被封為岐王，并在后唐時期被封為秦王，馮暉曾被封為“衛王”20，這也反映了星象圖權力的內涵。

距北極約三十度的北斗七星，古人根據其斗柄所指的方位判定時刻及季節。在古代先民的觀念里，北斗神曾是可以決定生死的至高無上的大神，受到最高規格的祭祀和崇拜21。北斗在古代王朝祭祀體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22。據《史記·封禪書》，秦國的都城雍曾建立專祀北斗和南斗的廟宇。因此，北斗被視為權力和地位的標志。到唐代初期，李唐政權提倡“三教并尊，以道為大”，北斗信仰也隨之發展。五代十國時期，出土墓葬星象圖中大多有北斗，吳越國王室墓葬和馮暉墓星象圖中均彩繪或刻有北斗。此外，李茂貞夫人墓的后室頂有一層磚鋪平面，平面內有七個未鋪磚的地方被人為地留了空。根據這七處未鋪磚的位置，在描繪平面圖時，意外發現這七處位置連起呈勺子狀，讓人聯想到天象中的北斗七星，而該磚鋪面正好位于墓葬最重要的后室的垂直上方，這一墓頂磚鋪北斗的形式十分特殊，可能與墓主身份以及當時政治等因素有關23。五代十國為動亂分裂的時代，在這一時期，多見北斗于帝王王爵墓葬星象圖中，可能表明北斗與國家政權息息相關，與王室權力相聯系。

三、結語

五代十國是中國歷史上第三次大裂變時期，使得當時的社會結構、社會關系和文化藝術等諸多方面都呈現出一種紊亂、多元、復雜的態勢，有重要的過渡和橋梁作用19。在這一時期星象圖整體上雖較前代更為理性化，但仍是示意性的星象圖，無法到達宋代蘇州石刻天文圖那樣精確的程度。在星象圖中可見宇宙觀念，星象圖在墓室中是為亡者提供進行死后救贖的“微型宇宙”，宇宙模式和表示升仙意識兩者互相依存，表現了這一時期人們靈魂不滅、天人合一的愿望。其中，也可見多元化的宗教觀念，儒釋道不同的思想體系混融。

作者簡介

趙婧華，女，天津人，研究方向為美術考古。

注釋

①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周易正義》，中華書局，2009年，第157頁。

②陳元甫，伊世同：《浙江臨安晚唐錢寬墓出土天文圖及“官”字款白瓷》，《文物》1979年第12期第18-23頁。

③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晚唐錢寬夫婦墓》，文物出版社，2012年，第49頁。

④河北省文物研究所：《五代王處直墓》，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8頁。

⑤張玉蘭：《浙江臨安五代吳越國康陵發掘簡報》，《文物》2000年第2期第4-34頁。

⑥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杭州、臨安五代墓中的天文圖和秘色瓷》，《考古》1975年第3期第186-194頁。

⑦南京博物院：《南唐二陵發掘報告》，文物出版社，1957年，第13頁。

⑧寶雞市考古研究所：《五代李茂貞夫婦墓》，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8頁。

⑨楊忠敏，閻可行：《陜西彬縣五代馮暉墓彩繪磚雕》，《文物》1994年第11期第48-55頁。

⑩南京博物院：《南唐二陵發掘報告》，文物出版社，1957年，第36頁。

11 韓國河，顧萬發，趙舒琪，等：《河南新鄭后周皇陵考古調查勘探簡報》，《考古與文物》2021年第1期第76-84頁。

12 胡文婷：《靖邊渠樹壕東漢壁畫墓天象圖研究》，南京師范大學，2021年。

13 鄭以墨：《五代吳越國墓葬制度研究》，《東南文化》，2010年第4期第66-73頁。

14 林圣智：《中國中古時期墓葬中的天界表象—東亞的比較視野》，《古代墓葬美術研究》2011年第131頁。

15 伊世同：《臨安晚唐錢寬墓天文圖簡析》，《文物》1979第12期第24-26頁。

16 李星民：《唐代墓室壁畫研究》，陜西美術出版社，2004年，第181頁。

17 李昂：《五代十國時期東南沿海儒釋道教化研究》，暨南大學，2017年，第2頁。

18 丁曉雅：《五代十國的密教信仰研究》，上海師范大學，2020年，第14頁。

19 黃劍波：《五代十國壁畫研究》，上海大學，2016年，第73頁。

20 黃劍波：《五代十國壁畫研究》，上海大學，2016年，第83頁。

21 朱磊：《中國古代北斗信仰的考古學研究》，山東大學，2011年，第11頁。

22 麥谷邦夫；《道教與日本古代的北辰北斗信仰》，《宗教學研究》2000年第3期第32-38頁。

23 朱磊：《中國古代北斗信仰的考古學研究》，山東大學，2011年，第1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