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事變前后我國東北地區朝鮮人的處境

摘要：“九一八”事變爆發后進入我國東北考察的國聯調查團，對東北地區的朝鮮人群體進行了訪談，搜集有關資料后形成了調研報告，詳細統計了東北地區朝鮮人的人口分布、遷移路線、土地租賃及從事職業等信息。事變爆發前后的東北朝鮮人數量當在80—100萬，大多數從事農業，廣泛分布于東北三省、西伯利亞及蒙古地區。日本殖民當局的高壓政策和東北的經濟環境是朝鮮人選擇移民的雙重原因，移民之后的雙重國籍問題引發中日兩國的爭議，夾在其中的朝鮮人處境艱難。

關鍵詞：國聯調查團；東北朝鮮人；“九一八”事變；雙重國籍

中圖分類號：K26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13-0055-04

The Situation of Korean People

in Northeast China Before and After the September 18th Incident

— Research Based on the Files of the League of Nations’ Commission of Enquiry

Zhong Shaosh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History and Culture， The Hong Kong Polytechnic University， Hongkong 100872）

Abstract： After the outbreak of the September 18th Incident， the League of Nations’ Commission of Enquiry visited the northeast of China， interviewed the Korean population and collected relevant data， formed a research report， which made detailed statistics on the population distribution， migration route， land lease and occupation of the Korean people in Northeast China. Before and after the outbreak of the incident， the number of Koreans in Northeast China should be between 800 thousand and 1 million. Most of them were engaged in agriculture and were widely distributed in the three provinces of Northeast China， Siberia， and Mongolia. The high-pressure policy of Japan and the economic environment in Northeast China were the dual reasons for the Korean people to choose to immigrate. The dual nationality issue after immigration had also caused disputes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and the Korean people caught in it were in a difficult situation.

Keywords： the League of Nations’ Commission of Enquiry; Korean in Northeast China; The September 18th Incident; dual nationality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后，國民政府寄希望于國際聯盟（以下簡稱“國聯”）居中調停，國聯遂在1932年初組建以英國人李頓為首的調查團來到東北，經過一番實地考察之后，于1932年10月2日正式發表《國聯調查團報告書》。近年來，該報告書的文獻價值受到重視，國聯調查團的相關檔案整理工作正在展開，有學者認為，這些檔案文獻將推動“九一八”事變的相關研究，強化中日戰爭史和中日關系史研究，全面深化研究者對特定時空環境下中國歷史演進的國際因素的認識［1］。

不過，雖然國聯調查團相關研究近來成為熱點，但如何從研究資料和研究視角等方面出發，突破既往研究形成的學術瓶頸，仍是目前學界面臨的重要問題［2］。1930年代初的中國東北地區，不僅是中日蘇三國競相角逐的戰場，同時也是朝鮮人移居國外的第一選擇。對當時東北地區朝鮮人的處境問題的專題研究少之又少，只散見于一些期刊論文中［3-5］。國聯調查團在東北考察期間，接待了朝鮮社區的居民代表團，訪問了附近的朝鮮族鄉村，并制作了調查表廣泛分發給各類團體，這些訪談記錄和調查數據最終形成了一份調研報告，詳細統計了東北地區朝鮮人的分布情況、遷移路線、租賃土地及從事職業等［6］251，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和學術意義。本文將利用此份調研報告，結合其他檔案文獻，研究東北地區朝鮮人的總體情況、移民原因和雙重國籍問題，旨在展現中日爭斗局勢下弱小民族的艱難處境，以及近代中國朝鮮族群體形成的歷史背景。

一、東北地區朝鮮人的總體情況

首先需要說明，統計東北地區的朝鮮人數量存在諸多困難，就官方的統計數據而言，大多數日本官方數據都以他們在東北的領事服務為基礎，這些數據傾向于將朝鮮的人口總數最小化，因為他們沒有考慮到成千上萬的朝鮮人居住在緊湊的社區，分散在東北的邊遠地域，處于日本領事管轄范圍之外，這些人沒有被包括在年度官方人口普查中［6］252。日本內部的官方數據也不一致，外務省認為當時東北地區的朝鮮人數量在70萬左右，而南滿鐵路公司給出的數字是80萬。根據中國東北當局的說法，僅遼寧和吉林兩省的朝鮮人口就約為70萬，這還不包括黑龍江的數量，中國一位學者甚至在他的著作中給出了138萬的人口數字［6］253。朝鮮平壤基督教聯合學院的李宏克（Hoon K.Lee）認為東北地區朝鮮人口的最低數量不少于80萬人［6］254。

國聯調查團綜合考慮上述因素后認為，東北地區的朝鮮人數量應該不低于80萬，很可能在100萬左右。以往學界的研究對這一數字的估計偏向保守，如章有義在《中國近代農業史資料》［7］中統計，“九一八”事變前在東北的朝鮮移民為607 119人，金元石在《中國朝鮮族遷入史述論》［8］中分析1931年朝鮮移民人口時，則采用了630 982的數字。其實，1953年全國第一次人口普查時，朝鮮族人口為111.1萬人。考慮到20年間受戰亂影響減少的人口，以及之后朝鮮半島建立政權“回流”的部分移民，三十年代初期的東北朝鮮人口數量在80—100萬符合現實狀況。

朝鮮移民廣泛分布在東北各地，特別是大連以東一線，沿著南滿鐵路向北通往哈爾濱，一直延伸到黑龍江。他們主要集中在鴨綠江和圖們江附近的地區，這些區域構成了朝鮮和中國東北之間的邊界。1909年，清政府與日本訂立《圖們江中韓界務條款》，明確規定兩國以圖們江為界。但是，圖們江以北海蘭江以南的延吉、汪清、和龍、琿春四縣市由于聚集了大批朝鮮人，被一些激進分子稱為“間島”地區（Chientao District），日本將之視為朝鮮領土的一部分［6］267。根據日本駐龍井村總領事館的資料，該地區的朝鮮人口數在1931年為395 847人，占到東北全部朝鮮人口的四到五成，當地朝鮮人與中國人的比例超過了3∶1。幾十年來，這個地區吸引了大多數的朝鮮移民，繼而，朝鮮移民也從此地擴散到鄰近地區。

朝鮮人延續著從北部邊境出發，沿著河流或鐵路線前進的傳統移民路線。在過去20年里，移民到東北的朝鮮人有四條主要路線：第一條是從朝鮮最東北角的咸鏡北道出發，或越過長白山，或跨過圖們江，擴散到遼寧和吉林東部地區；第二條是從朝鮮東北部越過圖們江下游，或者通過海路到達蘇聯的沿海省份，然后在烏蘇里江右岸周圍散開，從那里向北深入西伯利亞；第三條是從咸鏡和平安兩省向北推進，穿過鴨綠江的整個河道，首先定居在通常被稱為“東邊道”的地方，即遼寧省東南部；第四條，自日俄戰爭期間日本軍隊修建了安奉鐵路（即今沈丹鐵路）以來，朝鮮人一直沿著從丹東到沈陽和長春的鐵路路線前進［6］259。

在東北的朝鮮人絕大多數從事農業，其中耕種稻田的人數最多，甚至有人認為在東北的朝鮮人90%以上是農民。這是很自然的，因為朝鮮的人口主要是農村人口，特別是因為日本人通過他們在朝鮮半島的政治影響，刺激了水稻的生產，而且絕大部分來自朝鮮的移民對稻田耕作十分熟悉。日本學者赤冢（Akatsuka）調查了朝鮮人的職業后說，“在滿洲的朝鮮人中，除了農民以外，大約有一半的居民沒有正式工作，或者更確切地說，秘密從事非法職業。”這些非法貿易包括專業犯罪，走私違禁品、毒品和其他物品，逃稅和非法經紀。由于中朝邊境的日本警察管理松懈，進出口岸基本不需護照，所以朝鮮人從事走私活動屢見不鮮［6］255。

二、朝鮮人移居中國東北的原因

朝鮮人選擇移民到中國東北，背后有深層的政治力量推動和經濟利益吸引。造成朝鮮人移民的根本原因到底是政治性的還是經濟上的，不同立場上的學者各持己見。當時中國人的普遍看法是，“由于日本政府一項處心積慮的政策，強迫朝鮮農民處理掉自己的土地，使他們的生活陷入悲慘，迫使朝鮮人從本國遷出，于是移民東北成為當然的選擇，這使得朝鮮人不情愿地變成日本入侵東北的先鋒。”一位日本學者認為，“朝鮮移民到滿洲的真正原因，不是別的，而是資本主義在朝鮮的發展以及朝鮮人民對資本主義的不適應。近年來的朝鮮移民與其說是由于政治不滿和農業上的失敗，不如說是現代資本主義的產物——朝鮮的工業革命。”［6］260應該說，政治和經濟因素都是朝鮮人選擇移民的重要推動力。

自1910年日本吞并朝鮮以來，朝鮮人民反抗日本殖民統治的斗爭就沒有停止過。“朝鮮人有很強的民族和文化意識，古老的朝鮮文明直到今天都是按照儒家思想發展起來的。無論統治朝鮮的本土王朝在1905年至1910年的過渡時期有何種弊端，朝鮮人對王朝傳統本身有著深深的敬意。”［6］262日本派駐朝鮮的總督采取殘暴的手段鎮壓國內的民族運動，激起朝鮮人民更大的反對呼聲。1919年“三一運動”爆發，持續三個月，數十萬人參與，沉重打擊了日本帝國主義在朝鮮的專制統治。由于國內政治環境的惡劣，不少朝鮮人選擇遷居國外，而中國東北就是朝鮮移民的第一選擇。據不完全統計，1910—1920年，遷入鴨綠江以北的朝鮮移民有98 657人，遷入圖們江以北的朝鮮移民有93 883人，總計192 540人［9］。從1919年到1931年，朝鮮人遷居中國東北的增長速度繼續加快，其在東北地區的數量僅次于中國人，甚至在有些地區的比例占到六成以上。

日本把持了朝鮮的政權，朝鮮人在中央政府、省級、區級政府行政職位上任職的總人數很少，幾乎所有較高的職位都由日本人擔任，甚至在較低級別的職位中日本人也占到80%；同時，在朝鮮實行的歧視性教育制度偏袒日本人，日本殖民當局向朝鮮年輕人灌輸日本的傳統文化；最重要的是，日本管理朝鮮的突出特點，即日本憲兵和警察無處不在的監視，在很大程度上引起了朝鮮人的不滿［6］263。由于日本的倒行逆施，許多有知識的朝鮮人，以及在舊政權任過職的官員，紛紛離開朝鮮進入中國。

正如中國人從山東移民到東北一樣，東三省對朝鮮人也具有經濟吸引力，這種力量隨著日本在朝鮮實行土地兼并政策后愈發強大。日本吞并朝鮮后，為了轉移國內日益尖銳的人地矛盾，鼓勵日本農民移居朝鮮，從而擠壓朝鮮人的耕地空間；日本土地公司大量收購農地，1932年東方發展公司擁有和管理的耕地總數為52 652町步（1町步=2.45英畝）［6］266；殖民政府征用和管理原皇室田園，并在私人農業用地的地籍登記上提出所有權問題；由于稅收和債務的不斷增加，朝鮮土地所有者和租戶不得不將農業用地抵押給貸款機構，而日益嚴重的租賃問題迫使朝鮮農民放棄土地所有權。

一份來自朝鮮人的聲明這樣說，“在朝鮮所有的可開墾或已開發的耕地中，73%為日本所有。”日本以金融信貸機構為媒介，在殖民政府的幫助下，系統性地實施了這種通過金融壓力剝奪朝鮮人土地和其他財產的計劃。這篇聲明的結論是：“在東方發展公司的支持下，大量的日本移民離開日本被帶到朝鮮，而朝鮮的農民和工人則被趕到了滿洲。”［6］267朝鮮半島大部分地區都是崎嶇不平的山地，許多河流受到季節性洪水的影響，而土壤肥沃、水系發達的中國東北則尚待開發。因此，在朝鮮移民到東北的經濟原因中，周期性的洪水、干旱、作物歉收，甚至饑荒都在年復一年地為遷移貢獻推動力。

三、朝鮮人的雙重國籍問題

朝鮮人在國籍問題上處于兩難境地，1914年12月30日頒布的《中國國籍法》規定，只有在本國法律允許個人加入別國國籍的外國人，才有資格入籍成為中國公民。而日本政府堅持要求對朝鮮人行使管轄權，拒絕承認朝鮮人有歸化成為中國公民的權利。1916年，中日兩國政府就這一問題交換了意見。日本政府認為，在所謂的“間島地區”，朝鮮人無法通過入籍被承認為中國公民。中國政府則稱，日本允許朝鮮人歸化為蘇聯公民，卻否認中國享有同樣的特權，這是對朝鮮人和對中國的歧視。1929年2月5日修訂的《中國國籍法》，沒有規定外國人取得中國國籍必須喪失原國籍，因此，朝鮮人可以被歸化為中國公民。據日本領事館的數據，“間島”地區超過15%的朝鮮人已成為中國的入籍公民，東北內地的入籍比例還要更高［6］270。

但是，朝鮮人的入籍也給中國方面帶來了問題，根據中國的法律規定，除了歸化成為中國公民外，朝鮮人無權擁有或租用“間島”和“南滿”以外的土地。受雇于中國農場的朝鮮佃戶或勞工為了獲得土地租約，往往傾向于獲得中國國籍。然而，入籍的朝鮮人在獲得永久的土地所有權之后經常將土地轉讓給日本個人、貸款機構或土地開發公司。中國政府越來越意識到，朝鮮人被迫成為日本侵略東北的先鋒，“朝鮮人自己并非不知道日本人的意圖，但在日本人的強迫下，他們不得不這么做。如果不是日本人利用他們來侵略中國，比如日本人利用被歸化的朝鮮人為日本人購買土地，中國會非常高興地張開雙臂歡迎這些饑餓的囚犯，他們本來有可能加入中國國籍，成為優秀的中國公民。此外，日本人否認朝鮮人的僑居身份，使他們變成沒有國籍的人。中國當局發現同化他們是不可能的，于是被迫采取了與對抗日本人相當的排斥政策。出于對日本陰謀的恐懼，朝鮮人入籍中國的程序十分嚴格，其待遇非常苛刻。”［6］261

日本利用中國國籍或不明國籍的朝鮮人獲取中國東北的土地，引起了中國政府的不滿和警覺，并為此專門制定了應對措施。1930年9月，吉林省政府頒布了一項管理全省土地買賣的條例，其中規定“當歸化的朝鮮人購買土地時，必須進行調查，以查明他是想以永久歸化公民的身份購買土地，還是想代表一些日本人購買”［6］271。同時，日本在土地租賃和轉讓問題上故意挑起事端，激化中朝矛盾，朝鮮人成為無辜的棋子，1931年7月發生的萬寶山事件就是其中的代表。中日兩國在警察管轄權問題上也存在政策沖突，日本對取得中國國籍的朝鮮人不予承認，導致日本領事警察與當地中國警察之間發生了多次糾紛，協議的多變和政策的矛盾，一直在兩國政府之間引起持續的不滿。“結果，朝鮮人就像被鉗子夾住了一樣：他們是中日兩國不可調和的態度與政策的受害者。”［6］2691925年中日雙方達成有關警局合作的《三矢協定》，中國政府應日本的要求在遼寧省東部鎮壓“朝鮮社團”，并將“朝鮮的不良分子”移交給日本人［6］273，但在實際執行過程中，一些無辜的朝鮮人成了“替罪羊”。“朝鮮人普遍感到絕望，他們是，而且很可能將繼續是東北的一個少數群體，完全應該得到公正的個人或機構的無私關心和同情援助。”［6］274

“九一八”事變爆發前后，移民東北的朝鮮人數量仍在不斷增加，由于人口統計上的客觀困難和刻意隱藏身份的主觀因素，具體的人口數量存在偏差，不過80—100萬的大致范圍應當無疑。朝鮮人遵循傳統的移民路線，從北部邊境跋山涉水，沿著河流、鐵路線前進，廣泛分布于東北三省、西伯利亞及蒙古地區，尤其集中在延吉等周邊四縣。朝鮮人移民絕大多數從事農業，少數居住在城鎮開展商業貿易，另有一批不法分子從事走私活動。日本殖民當局的高壓政策和東北的經濟環境是朝鮮人選擇移民的雙重原因，一方面日本在朝鮮大肆兼并土地，使得朝鮮貧民無以為生，日本殖民當局出于政治、軍事目的更鼓勵朝鮮人移民東北；另一方面東北優渥的耕作環境也吸引朝鮮人流入。中國政府原本愿意接納貧窮的朝鮮移民開拓東北，但日本當局不斷利用對朝鮮人的管轄權挑起沖突，并企圖在東北實施殖民化，加上偽滿洲國的炮制，中國方面開始收緊政策缺口，有條件地吸納朝鮮移民。東北朝鮮人的雙重國籍問題引發中日兩國的爭議，夾在其中的朝鮮人往往成為政策沖突的受害者，處境相當艱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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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張麗梅.民國時期中國東北關內移民與朝鮮移民活動比較研究（1911—1931）［J］.歷史教學（高校版），2009（4）：53-55，74.

作者簡介：鐘紹山（1998—），男，漢族，江西贛州人，香港理工大學中國歷史及文化學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代史、國際關系史。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