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關雎》字詞小考二則

《關雎》在《詩經》中占有極其特殊的地位，歷來對《關雎》的詩旨研究數不勝數，而其中的疑難字詞研究卻屈指可數。本文選取《關雎》中“關關”“窈窕”這兩個爭議性較強的字詞，對其考證與重釋。首先，本文依照詩歌文本與詩旨，結合《詩經》相關辭例，將“關關”一詞考釋為雌雄相應和之意。其次，本文依據近年出土的《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將“窈窕”一詞考釋為腰嬥，意在描繪女子身材纖細的優美體態。

《詩經》按照音樂角度可分為風、雅、頌三種民間歌謠，其中“風”包括周南、召南、邶風、鄘風等十五國風，共一百六十篇。《關雎》位列《詩經》之首，歷來作為學術界重點的研究對象。為了更好地理解《關雎》，本文將從字詞考證入手。《詩經》中相關字詞的研究已經取得不少的進展，但是部分字詞至今仍存在分歧。眾所周知，詩歌由字詞構成完整篇章，通過對疑難字詞的充分研究，我們能夠加深對詩歌的理解。

一、“關關”考

《關雎》位列《詩經》之首，其詩旨在學術界一直爭論不休。孔子贊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毛詩序》則曰：“《關雎》，后妃之德也。”可見，孔子認為該詩是“思無邪”精神的有力體現，毛公則認為該詩是寫后妃周文王妃太姒之事，旨在歌詠后妃的賢德品質。姚際恒的《詩經通論》贊同毛公的說法，言該詩是贊美后妃太姒大度，并在毛公的基礎上進一步闡明了該詩是言后妃的美好德行。

可見，“關關”一詞是《詩經》中首次出現的重言詞，對該詞的考證顯得至關重要。關于《詩經》的重言研究，前人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材料，然而注者對重言詞的注解各抒己見，尚無定論。關于“關關”一詞的研究，概而言之，學術界有以下三種觀點：

一是“聲音和美”說。《毛傳》認為“關關”是相互鳴叫之意，并沒有指出鳴叫之物為何。孔穎達《毛詩正義》曰：“毛以為關關然聲音和美者，是雎鳩也。”孔穎達認為“關關”一詞指的是聲音和美，并進一步指出是雎鳩鳥發出的鳴叫聲。孔說在毛公的基礎上進一步指明了鳴叫之物，即雎鳩鳥。“關關”與“雎鳩”連用，因此，持“聲音和美”說的學者已經注意到了文本上下文的關聯性。

二是“雌雄應和”說。朱熹《詩集傳》曰：“雌雄相應之和聲也。”《辭海》釋“關關”為鳥相和鳴聲。朱熹認為“關關”就像是成對的雎鳩鳥在互相鳴叫。蔣見元與程俊英兩位學者也同樣認為“關關”為象聲詞。以上學者均認為“關關”表示雌雄二鳥在相互鳴叫，是《詩經》比興手法的巧妙運用，用以歌頌文王與后妃的和諧關系。

三是“成雙成對”說。楊適呈在其《“關關”新解》一文中認為，“關”有貫穿的含義，“關關”一詞可以描繪成雙成對的景象。因此，他將“關關雎鳩”解釋為雙雙緊挨著的雎鳩鳥。現代學者是從詞匯學的角度分析該重言詞，且認為該詞詞性應為形容詞，是描繪兩只雎鳩的現實狀態。

對于上述三種觀點，我們可以進行如下總結和歸納：古代學者們的見解對后世影響深遠，其中孔穎達的觀點尤為顯著，他認為“關關”意在描繪聲音的和諧優美，且進一步提出了相互應和之物。另一種觀點則將“關關”一詞解釋為雌雄之間的和諧呼應之聲。而現代學者則更傾向于從詞性的角度進行考證與重釋。本文則采納朱熹的注解，將“關關”解釋為雌雄相應和之聲。這一解釋恰好體現了《詩經》中比興手法的巧妙運用。

“雎鳩”，按照朱熹的注解，是一種水鳥，又名“王雎”。據說，雎鳩鳥不同于其他水鳥，它們不會任意進行交配，固定配偶后便會相伴一生。之所以以雎鳩鳥的相應和之聲，即以“關關”開篇，是為了歌頌周文王與王妃太姒的和諧宮廷婚姻關系。這就在一方面肯定了《關雎》這首詩是符合統治者正統思想情感的，也就是“思無邪”思想的體現。另一方面，以雎鳩雌雄二鳥交相應和之聲開篇，在一定程度上點明該詩詩旨。關于現代學者對“關關”一詞的解釋，部分觀點確實存在過度闡釋的傾向。盡管曾定華與劉世余兩位學者在《“關關”新解》中承認“關關”一詞與雎鳩鳥之間存在某種聯系，然而他們將其解讀為“先人利用‘鳥媒’的一種捕獵方式”，將“關關”一詞簡單理解為動詞形式，去捕獲水鳥，顯然與詩旨不符，且在邏輯上顯得不夠嚴謹，難以與后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形成恰當的呼應與對照。楊適呈的《“關關”新解》依據《說文解字》，從文字學的角度，將“關”字解釋為靠近連接之意，進而將其解釋為雙雙緊挨之意，即將其詞性定為形容詞。然而，若僅以此原意為依據，其論述實則存在證據不足之嫌，“關”字單用與“關關”重疊詞用法差異較大，只是探尋“關”義，不免失之偏頗。在學術探討中，對“關”字的解讀，不能僅憑字詞的原意而斷章取義，應當結合具體語境與歷史文化背景進行深入分析。

本文考察《詩經》中相關辭例，可以看到，除《小雅·出車》中的“倉庚喈喈”一句外（由于“倉庚”是聯綿詞，視為特例），《詩經》中用疊音詞來表示動物鳴叫，都伴隨有一個“鳴”字，如《鄭風·風雨》中的“風雨凄凄，雞鳴喈喈”，《小雅·車攻》中的“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小雅·鴻雁》中的“鴻雁于飛，哀鳴嗷嗷”。由上述例句可以看出，歸納可以得出其結構均為：動物名稱+“鳴”+重言詞。由此觀之，可以歸納總結得出以下結論：“關關雎鳩”的正常語序為“關關鳩鳴”，之所以為“關關雎鳩”，是為了配合詩歌的韻律而作了變換，從這個方面來看，“關關”其實就是用雌雄雎鳩鳥的和鳴聲作為開篇，是《詩經》起興的巧妙運用，展現了《詩經》典型的藝術之美。若是簡單地將《關雎》這首詩歌理解為一首男子求偶詩，有悖于周代的禮儀制度與時代特點。因此，綜合《詩經》中的辭例，相比之下，遵循朱熹的解釋，將“關關”考釋為雌雄相應和之聲，用雌雄雎鳩二鳥和諧鳴叫之聲來隱喻與歌頌周文王與王妃太姒的和諧宮廷婚姻關系，無論是從詩旨還是上下文，都更符合該詩的“思無邪”精神主旨。由此可見，對“關關”一詞的考證，為理解詩歌的主旨增添了一把鑰匙。

二、“窈窕”考

《關雎》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除“關關”一詞外，“窈窕”一詞也值得深究，盡管傳統觀點認為“窈窕”常與“淑女”連用，用以形容女子優雅的體態與容貌，但學術界對其釋義一直存在分歧。概而言之，目前主要有以下三種觀點：

一是“容貌”說。王逸注《楚辭·山鬼》：“窈窕，美好之貌也。”清代學者戴震《毛鄭詩考證》寫道：“謂容也，其容幽閑窈窕然。”以上兩位學者認為“窈窕”一詞是從外貌角度，用以形容女子容貌的美麗。

二是“居處”說。《毛傳》認為“窈窕”是幽閑的意思，幽暗獨處，就是退居閨房之意。清代姚際恒《詩經通論》：“‘窈窕’字從穴……猶后世言‘深閨’之意。”《毛傳》探尋“窈窕”一詞本義，從而引申出該詞應為女子所居之地。

三是“美德”說。鄭《箋》曰：“幽閑處深宮貞專之善女。”從“善女”一詞可以看出，“窈窕”一詞引申出了善良、美好德行之意，而非善女的居處。“容貌”與“德行”說皆為漢代四家之說。

四是“居處”說。將“窈窕”釋為深宮等，將從“穴”旁延伸。《說文解字》：“窈，深遠也；窕，深肆極也。”從《說文解字》的解釋來看，“窈窕”一詞應指洞穴之深淺，由此就有了“居處”說的觀點。本文考量了前述的三種觀點后，盡管它們之間存在顯著的差異，但核心共識在于“窈窕”一詞普遍被解讀為美好的樣貌。各界學者的釋義基本是以“善女”的容貌進行了延伸。值得注意的是，在漢代，“要翟”一詞更準確地解讀為腰嬥，意在描繪一種修長而纖細的身材特點。進而，“腰嬥淑女”的稱謂便應運而生，特指那些擁有如此優雅身材的女子。“窈窕”二字，依照孔穎達疏，謂“淑女所居之宮”，“窈窕”一詞其本義是形容洞穴的蜿蜒起伏，洞穴呈現彎曲的形狀，從詞匯的發展演變來看，“窈窕”一詞延伸出了新的義項，即彎曲修長的意思，與女子婀娜多姿的體態相似。依照《詩經》文本，“淑女”一詞可推斷該女子具有美好的德行。“窈窕”一詞不僅僅指女子美好的體態，也在另一方面特指女子具備的優良美德，如《楚辭·山鬼》中的“子慕予兮善窈窕”，《史記》中的“佳冶窈窕”，皆言女子身上具備的美好德行。毫無疑問，“窈窕淑女”是一種十分理想的女子類型，上述只是提及“窈窕”延伸出的新的義項，那么什么樣的體態才是這種理想女子所具備的呢？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簡稱“安大簡”）對“窈窕淑女”之“窈窕”的釋義頗具新意，將其釋為腰嬥。王國維先生在《古史新證》中提出了“二重證據法”，以紙上材料與地下材料相互結合，出土文獻作為有力的證據，為研究“窈窕”一詞提供了新的材料。“安大簡”中的“要”字，其字形與“上博四簡”“上博九簡”如出一轍，描繪的是一人兩手叉腰之狀，可謂是“腰”字之雛形。據《說文解字·臼部》載：“要，身中也，象人要自臼之形。從臼，交省音。”此描述與“腰”之本義相吻合。又《黃帝內經·素問》言：“宗筋主束骨而利機關也。”王冰注之曰：“腰者，身之大關節，所以司屈伸，故曰機關。”由此可見，“腰”在人體結構中的關鍵地位。吳夌云認為“窈窕”與“嬈嬥”同。盡管吳夌云的觀點獨到，但其在“窈”字的考釋上與博簡上還是存在細微差異，這為我們對“窈窕”二字的深入探究提供了更多可能。

《說文解字·羽部》：“翟，山雉尾長者。”“翟”一詞，原意指長尾的野雞。郭璞對《西山經》的注解中，他描述了“翟”這一生物似“稚”而體型更為龐大，且擁有長尾。《說文解字》：“嬥，直好貌。”清王念孫認為“嬥”與“窕”聲相似。《廣韻》引《聲類》認為“嬥，細腰狀”。可見，“嬥”形容女子美好的樣貌。因此，“窈窕”當考釋為腰嬥，意為女子身材纖細的優美體態。在古書中也不乏見到“細腰”二字，如《荀子·君道》中的“楚莊王好細腰，故朝有餓人”，溫庭筠《楊柳枝》中的“黃鶯不語東風起，深閉朱門伴細腰”。由此可見，“細腰”一詞在古典文獻中常作為美女的代稱。“安大簡”作“要翟”，而《毛詩》為“窈窕”。上古音“要”與“窈”二字聲紐相同，互相通假。“窕”與“翟”二字同之。在典籍中，“翟”與“祧”“挑”等字互通，因此“翟”與“窕”同。根據“安大簡”等出土文獻，對“窈窕”的研究又推進了一步，打破固有觀點，為本文提供嶄新的研究視角。

綜上，現代學者依據出土文獻與紙質文獻材料，將“窈窕”一詞解讀為腰嬥，意在描繪女子身材纖細的優美體態與漂亮的容貌。基于此，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上認為，“窈窕”一詞應側重于描述女子修長的身形體態。當然，鄭玄的說法也有一定的道理，與下文“淑女”一詞相配，該女子具備著高尚的德性。

本文主要是以《詩經》中的《關雎》為核心研究對象，針對“關關”“窈窕”這兩個具有爭議的字詞，站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其進行系統的梳理與全面的重釋，旨在更全面地理解這些字詞在詩篇中的具體含義，從而進一步探索《詩經》的文化內涵。依照文本，并結合《詩經》相關辭例，“關關”一詞應為“雌雄相應和”說；依據四家詩的注解與近年的出土文獻，“窈窕”一詞應是描繪女子具有美好的德行和美好的體態。總之，通過考證與重釋《關雎》中的疑難字詞，對我們理解詩歌主旨提供了極大的幫助，也為《詩經》中其他篇章詩歌的字詞研究提供了嶄新的研究方法和新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