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1世紀以來,中國社會現代化轉型日益加速,當代鄉村建設愈發成為重要議題,這樣的社會變遷自然也體現在新世紀以來的鄉土小說創作中。在這些作品中,返鄉者無疑是農村新人形象的典型,他們身上既存在著具有鮮明時代氣息的新特質,也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逗馍缴分?,主人公暖暖是這一類形象的代表。需要注意的是,以《湖光山色》為代表的早期新鄉村建設題材小說中存在的某些局限性在其后的鄉土小說創作中得到了一定的修正,這既是作家們持續細心觀察的結果,也是現實世界中鄉村社會的不斷發展在文本世界中的投射。
[關鍵詞]新世紀" "鄉土小說" "新返鄉者" "《湖光山色》
一、引言
鄉土社會在中國的社會結構中曾長期占據主導地位,相應的,鄉土文學創作興盛,作家在豐厚的現實基礎上孕育出諸多經典的作品,并被建構為一種本土的新文學傳統??v覽百年鄉土小說,城鄉二元對立似乎總是極為尖銳的,作家在創作中往往秉持一種批判的姿態,或是以城市文明的啟蒙視野審視鄉村,批判鄉村的愚昧落后,或是以鄉村和諧圓融的人性之美或自由野性的生命力之美審視城市,批判城市的冷漠與金錢至上的觀念,以期抵御現代都市文明的侵蝕。但無論是哪種角度,作家們往往很難擺脫以悲觀性眼光來看待鄉村,即使是沈從文筆下烏托邦式的湘西世界,在現代化進程帶來的社會和文化沖突中也難逃破碎的悲劇。正如賀仲明在《中國鄉土文學的精神發展空間》一文中提到的,“中國鄉土文學中的文化批判思想多,卻少有對鄉村的建設性思考”[1]。
新世紀以來,傳統的敘事基調發生轉變,有不少作品“致力于探索當代鄉村建設、發展的可能性路徑,思考、想象著鄉村未來的美好前景”[2],它們書寫山鄉巨變,力圖拓展“中國經驗”的敘事主題,而“創造能夠表達時代要求、與時代同構的人物形象是當代文學書寫中國經驗的重要內容”[3],因此這些作品中塑造的具有鮮明時代印記的農村新人形象作為中國故事、中國經驗的親歷者、講述者值得關注,他們的背后既體現出時代的新質,也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本文中的農村新人形象,是指在鄉村建設中“具有時代的現實性(乃至直觀的感性)并體現出新的發展或進步價值觀、主流意識形態的人物形象”[4]。近年來關于農村新人形象塑造的研究往往將新返鄉者作為農村新人形象的重要維度(如陳國和《近年來農村“新人”形象書寫的三個維度》、劉燕《新時代長篇鄉土小說中的“新人”形象初探》),這些新返鄉者出身于農村,雖經歷背井離鄉、進城謀生,但最終仍選擇返鄉并投身鄉村建設。而本文選擇以周大新《湖光山色》為主要文本進行考察基于兩個原因,一是《湖光山色》作為一部完稿于2005年年末的長篇小說,較早地反映了新返鄉者是如何投入甚至引領鄉村建設發展的,具有代表性和前瞻性;二是《湖光山色》創作于新世紀初,作品對新返鄉者形象塑造的某些局限在其后的鄉村建設題材小說中雖依然存在,但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修正。綜上,探討《湖光山色》中的新返鄉者形象塑造具有相當的參考價值。
二、來來往往:作為橋梁的雙重異鄉人
由于具有進城謀生的經歷,農村新返鄉者同時具備城市體驗與鄉村體驗,但受發展程度影響,兩個場域存在著極大的差異,新返鄉者往往難以將兩種體驗極為順暢地融合在自己身上,而是常常處于割裂和需要磨合的狀態,因此他們的形象大多具備異鄉人的特質:在城市中,他們不同于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在鄉村里,他們既不同于鄉村的留守者,也不同于鄉村的外來者,無論身處哪一個場域,他們似乎總是會受到另一場域的影響而不能完全歸屬于城市空間與鄉村空間中的任何一個。
對于新返鄉者而言,一方面,他們作為外來者,在城市毫無根基,也很難在此扎根?!逗馍缴分校魅斯谶M城前是純粹的農民形象,沒有接受過良好的文化或技術教育,在城市毫無所謂人脈可言,到達北京這座大都市后只能從事就業門檻較低的保潔工作,也很難找到機會學習本領,提高自己的競爭力。同時,由于城鄉發展的巨大差異,新返鄉者需要面對城市人對自己“鄉下人”身份的各種偏見。當暖暖領著楚王莊40個年輕人進入省城清明大酒店學習飯店管理和服務培訓時,大堂里的客人看向鄉下打扮的他們的目光是“意外、鄙夷和好奇”[5]的,這與楚王莊的人進城后“驚奇、驚喜和驚疑”[5]的目光形成鮮明對比。在這場互相凝視中,城市人毫無疑問占據上位,暖暖初到北京時也一定遇到過同樣的情形。在這幾次進城體驗中,鄉村發展的落后與地域風俗的不同將暖暖這樣的新返鄉者與土生土長的城市人區隔開來,使之成為城市的異鄉人。
另一方面,新返鄉者因為進城謀生擁有了城市體驗,所以他們與從未離開家鄉的農民又有所不同,很難重新順暢地融入家鄉?!逗馍缴分?,從北京回到楚王莊的暖暖不論是觀念還是行為都與楚王莊的村民產生了極大差異,這正是她不由自主地運用城市之眼觀看鄉村的結果。在初次踏上返家之途時,暖暖就發現離開兩年的村莊不再是記憶中威風的模樣,而是變小變舊了。暖暖不過離開故鄉兩年,村莊自然不會破敗得如此之快,她有這般感受正是因為北京的高樓大廈更新了暖暖對于威風、漂亮的認知,她是以北京的城市景觀為參照物審視楚王莊的房屋村落。這一點在暖暖到家后不再習慣奶奶赤著上身的模樣,而是拿出短袖衫為奶奶穿上的細節中體現得更為明顯:“穿上好看些,北京城里的那些老奶奶再熱也不打赤身。”[5]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暖暖的想法與行為都因不符合楚王莊村民的傳統觀念而顯得格格不入:在婚事上,暖暖與曠開田自由戀愛,用在北京了解到的事實婚姻的法律規定反抗父親與村主任詹石磴包辦自己婚姻的做法在村內引起軒然大波,且不被大部分村民認同;面對詹石磴的一手遮天,暖暖不似其他村民一樣逆來順受,而是積極通過法律與相關制度進行反抗。同時,盡管暖暖選擇留在楚王莊,但她對城市生活仍然懷揣著強烈的渴望。她最初想要富起來的原因正是能有足夠的錢讓孩子“將來到城里上學到城里過日子去”[5],完成她沒有完成的城市夢,即使后來在楚王莊有了一份自己的事業,暖暖到省城清明大酒店學習飯店管理時仍然對城市充滿向往。城鄉發展的巨大差異使得暖暖這樣進城謀生的農民被都市文明潛移默化地改造,當他們返鄉后,這些被改造的觀念行為便與傳統的鄉村生態割裂,他們無法再像進城前一樣完全融入故鄉的鄉土文化之中,變成了鄉村的異鄉人。
但是,也正因新返鄉者在城市與鄉村之間奔波流動,他們身上共存著城市與鄉村的特質,他們也因此成為城鄉融合發展的重要聯結點。在北京的城市體驗使得暖暖的眼界更加開闊,商業嗅覺更加敏銳,因此在楚王莊發展旅游業的過程中,她始終都是那個率先與城市資源對接的人。這一點在其發展旅游業的伊始便有所體現:對譚老伯的有償接待雖屬偶然,暖暖的表現也略顯青澀,但當天津大學的研究生上門表達相似訴求并詢問收費情況時,暖暖卻表現得極為老練,與丈夫曠開田的表現形成鮮明對比。暖暖正是在偶然的有償接待中率先發現商機,開啟了利用城市游客資源發展本地旅游業的新篇,并在其后率先吸納譚老伯和五洲旅游公司所代表的城市力量提供的相關資源,憑借敏銳的眼光以及自己對楚王莊的熟悉,不斷開發楚王莊的旅游資源,提高楚王莊的旅游服務水平,從而擴大城市游客群體,推動了鄉村旅游業的持續發展,也促進了城鄉的深度融合。
需要注意的是,不同于此前大多數鄉土小說返鄉者形象傳達出的對鄉村落后觀念的批判與鄉土社會發展前景的憂慮(如魯迅《故鄉》中的“我”),盡管《湖光山色》中也有如村主任詹石磴這樣的土皇帝作態,和對冥婚、重男輕女等鄉村落后現象的書寫,但小說的重點顯然放在了暖暖如何反哺故土、積極參與鄉村建設并尋找到新的出路、推動鄉村發展上面。盡管這樣的新式農民形象在新世紀初還是鳳毛麟角,但隨著時代的不斷發展,尤其是邁入新時代后,這樣的新返鄉者形象越來越多(如王松《暖夏》中的二泉、喬葉《寶水》中的地青萍),他們成為農村與城市共同發展的橋梁,帶領村民走向鄉村建設的現代化。文學世界中鄉村發展的蒸蒸日上與現實世界中的鄉村振興形成巧妙呼應,引領鄉村建設的新返鄉者形象的塑造反映出作者對時代發展脈動的敏銳捕捉。
三、道德底色:作為傳承的德育守土人
《湖光山色》的茅盾文學獎授獎辭中提道:“‘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瘋ゴ笤娙税嗟牟恍嗝?,恰是《湖光山色》創作情懷的貼切寫照?!盵6]作為豫西南盆地小村莊出身的農裔作家,周大新定居北京,看似生活安定,實則始終是城市的外來者,都市文明帶來的沖擊加上遠離家鄉導致的情感紐帶的切斷,一同造就了作家的精神漂泊感,于是便如南帆所指出的,“事實上,對于城市的敵意是一種恐慌的癥狀……為了抵御恐慌,作家們竭力召回鄉村的影像作為情感慰藉”[7],選擇以一種精神返鄉的方式皈依原鄉,在對故土的回望中“本能地找到一種母性依戀的情感,找到生命安穩棲居的靈魂家園”[8]。除此之外,幾千年來農民始終與土地緊密相依,周大新作為農民的后代,這種對土地極為深厚的情感同樣早已融入血脈基因,在他對故鄉不斷的書寫中宣泄而出,也熔鑄進其塑造的包括暖暖在內的一眾農民形象中。代代相傳的戀土情結在《湖光山色》中得到極為直白的展現,當暖暖為家里從未見過面的五位長輩上墳時,她的內心就涌動著這樣的情感:“他們的墳包讓她再次意識到,自己的根就深扎在這丹湖岸邊,自己是這塊土地的一個子孫。”[5]正是在雙重情感的驅動下,周大新所塑造的暖暖這一形象的行為體現出強烈的道德感和責任感,其目的正是為了守護楚王莊這片凈土,使其不被金錢和權力帶來的貪欲所侵蝕。所以在面對詹石磴和曠開田這兩個先后橫行鄉里、一手遮天的“王”時,她勇于反抗,積極上訴,最后成功將他們拉下權勢的寶座,保護了自己和村民的合法權益;發展旅游業時,她沒有只顧自己,而是積極提供崗位和創業新點子給村民,帶領村民共同富裕;當賞心苑的經營與擴張威脅到村里的倫理道德和村民的生存與利益時,她積極為村民提供幫助,并勇于斗爭。在小說結尾,楚王貲的幻影越走越遠,似乎也意味著對故土純潔性的成功守護。
學者馬新在《中國古代村落文化研究》一書中指出,“中國古代村落文化中充滿著濃厚的鄉鄰之情,鄰里守望是其突出標志……浸潤在村落日常生活中的鄰里守望,不僅是一種倫理要求,更是農民日常生活的需要,也是村民精神與實際生存的相互依托與互助”[9],這樣的互助正是從古至今的傳承。小說中暖暖對村民的種種引導與幫助不能不說是這種傳統影響下的結果,當然這種影響也并非獨存于暖暖一人身上。為幫助困難時期的暖暖一家而給牛抬價,并借錢款給暖暖的村民九鼎;同樣被假除草劑所害還依然相信暖暖,并為暖暖提供幫助的青蔥嫂……他們身上同樣存在著這樣的道德觀念。但這樣的守望相助在商品經濟席卷而來的新世紀面臨著新的挑戰,因此暖暖這一新返鄉者形象被作者賦予了教化功能,不僅自身具有傳統的美好品質,還不斷通過自己的行為引導村民的精神文明建設。于是,曾經咄咄逼人對錢極為看重的麻老四在暖暖與被錢權腐蝕的曠開田相斗時,選擇離開更為賺錢的賞心苑,跟隨暖暖回到楚地居;曾經魚肉鄉里的詹石磴失勢后貧病交加,被暖暖的以德報怨感化,在暖暖被曠開田徹底擊倒時由弟弟背著前來為暖暖送上一包紅棗。最終,傳統的鄰里互助得以重歸,人性的閃光點得以熠熠生輝。
四、遙看去途:作為先例的局限與修正
相較于傳統的返鄉者形象,新世紀鄉土小說中新返鄉者形象的塑造存在較大突破,但不可否認的是,作家的書寫仍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逗馍缴分信蜗蟮乃茉炜芍^存在局限的典型,隨著其后新鄉土小說中越來越多的新返鄉者形象出現,暖暖身上的局限在這些新返鄉者身上或仍然存在,或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修正。
1.形象的理想完美
盡管周大新在談及《湖光山色》的寫作動機時強調“是想把當下鄉村變革中的真實境況表現出來,引起讀者們對鄉村世界的關注”[10],但事實上,研究者卻往往用“寓言”“烏托邦”“浪漫主義”等詞來形容這部小說,如賀紹俊就認為周大新在《湖光山色》中“設置了一個田園的烏托邦”[11],小說完滿的結局“是構建烏托邦的需要,它讓我們看到鄉村的希望”[11],這無疑是作者的創作意圖與讀者的閱讀感受之間的巨大間隙。不過,這絕非研究者的解讀偏差,事實上,小說主人公暖暖的形象塑造極具浪漫色彩。正如前文分析,暖暖在小說中承擔著反抗錢權帶來的欲望異化、守護凈土、教化村民等職能,她幾乎成為圣人式的人物,與小說中理想化、簡單化的鄉村現代化進程一同構成烏托邦式的愿景。但現實中鄉村現代化面臨的種種難題被作者巧妙回避,暖暖前期為自家能獨占游客資源讓丈夫曠開田行賄村主任詹石磴,支使村里的懶漢用木頭堵路私收門票等做法也與后期極快過渡而成的完美形象產生割裂,加大了讀者對小說文本的不信任感,削弱了讀者對小說的共鳴。此前就有研究者指出過這一點:“作者塑造暖暖的文化資源是非常凌亂且彼此沖突的……其異質文化間角色轉換的內在邏輯明顯有些含糊不清。”[12]
這樣的完美形象在之后的鄉土小說中同樣不斷出現。以獲得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雪山大地》[13]為例,這部小說中人物完美形象的割裂問題得到解決,作者楊志軍對這部小說的定義是:“父輩已逝,我們這一代人也會漸漸老去。我在草原見證了父母以及將整個人生都托付給青藏高原的人們的故事,有義務記錄下來,將感恩之情講給腳下這片土地聽?!盵14]這是一部感恩之作,是“關于愛的詮釋”[14]。懷著這樣的情感,作家對這片土地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書寫自然是極為正面的,小說中即使出現寥寥幾個負面人物也都最終被成功改造,而像才讓這樣從斯坦福大學回到沁多并最終猝死在崗位上的新返鄉者形象同樣也是極為完美的。有研究者指出:“作者不能容忍藏地出現負面人物的形象,所以犧牲了人性的復雜性。這必然出于他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和整體性的認同。”[15]也無怪乎有研究者認為這是“一部充溢著新時代浪漫主義理想的‘詩史’”[16]。但相當一部分的普通讀者還是通過國內的主流平臺表達了不滿,認為人物形象過于符號化,削弱了小說的感染力。
2.女性的失權處境
在傳統的鄉土社會中,受宗法制和儒家觀念的影響,重男輕女、男尊女卑的現象成為鄉村的常態,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屬,處于失權的地位,即使到了新世紀,這一延續上千年的傳統觀念在鄉村尚不能完全消除,而這一點在《湖光山色》這部以女性為主人公的小說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小說中,暖暖雖然在楚王莊的發展中起到了極大的引領作用,但她始終都沒有獲得與自己的付出相匹配的權力地位:一方面,暖暖從未想過自己參與村主任競選的可能性,在對抗詹石磴時,暖暖選擇鼓勵本不情愿的丈夫曠開田競選村主任,并為他的競選仔細籌劃。在對抗被錢權腐蝕的丈夫時,暖暖再次選擇幫助男性村民九鼎競選;另一方面,暖暖也從未考慮過在自家的南水美景旅游公司取得任何職位,盡管辦公司的機會是暖暖抓住的,后來與薛傳薪的合作也由暖暖敲定,“實際上公司里的一應事務,都是暖暖在辦著”[5],但“公司注冊時經理寫的是開田的名”[5]。也正因暖暖處于失權的處境,所以后期她完全無力抵抗錢權的席卷與破壞,在與薛傳薪和曠開田所代表的資本與權勢產生分歧時,不僅自身直接被排擠出局,還無法憑依自身的領導力與號召力解決困境,只能不斷尋求更上一級的權力進行正義的審判。同時可以預見的是,即使暖暖萌生出對權力地位的渴求,她也無法改變自己失權的處境,甚至會因為其想法與楚王莊傳統產生極大沖突而走向更為艱難的困境,這一點在小說前期便有所體現。小說中,暖暖在楚王莊遭遇的第一次難題是自己的婚姻大事,在這場沖突中,暖暖自身的意愿幾乎無人在意:為弟弟提親的詹石磴只想征得暖暖父母的同意,而暖暖爹則是在明知道暖暖想要嫁給曠開田的情況下直接表態同意暖暖與詹石梯的婚事。更令人驚心的是,包辦婚姻在楚王莊似乎并不是什么封建落后的殘余,而是村內的共識,所以在暖暖“私自”與曠開田成婚時,詹石梯大鬧婚禮并叫囂是曠開田搶走了他的女人,大多數村里人也將暖暖視為膽大包天的異類。在楚王莊這個封閉的空間,當女性連自己的婚姻自主權都無法掌控時,似乎也不能苛求暖暖能有進一步追求自我發展的平權訴求。
不過,隨著時代的不斷發展,這一局限正在逐漸被修正,鄉村女性的力量正在不斷被發掘。以新近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寶水》[17]為例,喬葉曾提到自己在小說創作中有兩個方向的回歸:一是“越來越具有鄉土性”[18];二是“越來越女性化”[18]。在這部同樣以女性作為主人公的小說中,喬葉在書寫鄉村振興的同時也細致刻畫了寶水村女性的生存狀態,小說中雖仍然存在女性被家暴和其不僅承擔著做飯的傳統職能還要把肉菜都留給男人等現象,但也有像村支書大英這樣能指揮全村人的能干精明的基層女干部,和像香梅這樣遭受家暴后積極反抗自救并成功使丈夫有所忌憚的打工歸鄉者等鄉村新女性形象??梢哉f,《寶水》對女性意識的刻畫不是單單局限于返鄉者,而是對新時代鄉村女性整體自我意識的覺醒與沖破傳統藩籬的努力的呈現。
3.被動的他者介入
《湖光山色》中,在暖暖這一攜帶著城市嶄新氣息的返鄉者打破楚王莊的傳統社會生態之前,楚王莊處于極為封閉的狀態:在地理位置上,楚王莊與外界被巨大的丹湖阻隔,交通不便,難以與外界交流,盡管小說開頭便提到暖暖并不是唯一一個奔赴城市的人,黑豆叔的女兒蘿蘿、魏家的魏良等人也去往省城打工,但神奇的是,即使作者將故事的背景放在新世紀前后,楚王莊也似乎完全沒有受到改革開放以來現代化進程的影響,這里依然以單一的農業生產為主,生活在這里的人“幾乎沒有任何來自當下時代造就的新生活和人格心理特征”[12],擁有城市體驗的暖暖對于楚王莊而言已然成為“鄉村的‘隱性他者’”[19],有研究者指出,“小說開篇,暖暖搭鄉親的便船進入楚王莊,便是‘他者進入’富有象征意味的寫照”[19]。然而暖暖的歸鄉也并非主動為之,而是因為母親患癌,家中無人照料,被動歸鄉并留在楚王莊。對于楚王莊而言,暖暖的歸鄉是被動且具有偶然性的他者介入。這樣被動的他者介入幾乎存在于楚王莊旅游業的整個發展過程中:旅游業的開始基于暖暖對從北京來考察楚長城的譚老伯的結識與接待,旅游業的擴張基于暖暖與從城市來的薛傳薪所代表的五洲旅游公司的合作,鄉村被動接受著這些來自城市的他者的介入,而暖暖則以一個留在鄉村的他者形象引導著這些城市他者對楚王莊進行廣泛且深入的影響。小說中有一處細節尤為引人注意,經由譚老伯一行人的考察,曠開田與后山的楚長城上了電視,但暖暖的丈夫曠開田、其他村民乃至村主任詹石磴都認為上電視單純只是一件值得開心炫耀的事,只有暖暖領悟到了其背后的真正意義:“他們擴建楚地居這事是辦對了,賺大錢的機會就要來了。”[5]可見暖暖目光的前瞻性,暖暖在小說中是被動打破封閉世界的他者形象,而其他村民則更多是無意識地被暖暖所推動。
在202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寶水》中,對返鄉者引領作用的極度依賴性與鄉村發展的被動性被削弱。寶水村的發展絕非返鄉者地青萍或其他任何一個單一村民的功勞,也不是依靠他者偶然到來的拉動,而是生活在這里的大家共同主動尋求發展道路的結果,村民的主動意識得到顯著提高。小說中,秀梅、雪梅、香梅三人主動拉著地青萍通過抖音這一新媒體平臺宣傳寶水旅游,這既是進入新時代后城鄉一體化使得城鄉差距縮小的表征,也是村民主動與新事物融合的結果。可以說,《寶水》中鄉村的內生力量與發展動力較《湖光山色》更為強大。
五、結語
《湖光山色》作為新世紀初自覺探索中國鄉村重建與發展的代表性長篇小說,其中塑造的楚暖暖這一典型的農村新返鄉者形象存在著新意,也呈現出種種不足,但它仍是對此前百年鄉土文學創作的一次改變。以暖暖為代表的新返鄉者以一種建設性的姿態展示了新世紀鄉村建設的可能性路徑,豐富了新世紀中國鄉土文學中農村新人形象塑造的維度,也作為典型性范例為其后作家在小說創作中對農村新返鄉者乃至農村新人的形象塑造提供了一定的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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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馨怡,蘭州大學,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