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叛軍營帳前,夕陽紅血一般,滿地橫流。老人下車,一只腳剛著地,身子就向前栽去,幸好被車夫扶住。少頃,他推開車夫,跺一跺腳,撣撣衣襟,甩甩衣袖,挺著單薄的胸膛,昂起頭,高舉圣旨,走向營帳。
“太師,讓我們隨你一起進去吧。”十幾名隨行的兵士懇求道。“不必,我一人進入。”老人大步跨向叛軍營帳。夕陽殘照,老人飄浮的白發似浸染著血。
“站住!何人?”看守營門的叛軍士兵呼啦啦跑來,一個個手握明晃晃的大刀,殺氣騰騰。老人仿佛既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目視前方,大步跨去。叛軍士兵被震住,直愣愣地看著他徑直走過面前,進入營帳。
“圣旨到!淮西節度使李希烈接旨!”老人的聲音洪亮威嚴,讓人不敢相信竟是發自那副瘦弱衰老的身體,以至于有幾個迎面奔來的叛軍士兵猛然站住,其中一人還差點兒要伏地磕頭。
“圣旨?誰家的圣旨啊?”一個軍頭模樣的黑大漢走上前,嘿嘿笑道,“是長安城里那個李,李……”
“放肆!”老人一聲斷喝。黑大漢渾身一哆嗦,又立馬怒道:“嚯!老家伙,當這里是你的長安城?”說著就伸手來搶奪老人手里的圣旨,不料被老人的另一只手迎上一擊,黑大漢嗷的一聲,蹲到地上,抱著手腕痛苦地嚎叫。
“老家伙,還動起手來!”叛軍士兵圍上老人,奪過他手里剛剛用來反擊的筆——沒有人看清這支筆是如何從他的袖間來到手上的。“他是顏真卿?真的就是顏真卿!怪不得這支筆這么厲害!”一個叛軍士兵叫道,一把抓住顏真卿的衣領,“老東西,你的筆是用來寫字的,誰叫你用來打人?還膽大包天打我們的頭兒!”黑大漢抱著手腕站起,跳腳大叫:“打!給我打呀!”叛軍士兵瘋子一般,對顏真卿拳打腳踢。顏真卿當然無力還手,只緊緊地抱著圣旨。
“鬧!鬧啥鬧?”一聲吆喝,叛軍士兵頓時靜下來。黑大漢抱著手腕,委屈道:“大帥,他打我,打得我手腕都要被折斷。”
“這不是顏太師嗎?顏太師遠道而來,怎的不事先告知一聲,也好讓我前去迎接啊。”李希烈踱步而來,走到黑大漢面前時瞪他一眼,“就你這只笨手,能被顏太師的筆敲打,是你八代祖宗的福氣!”
顏真卿捋捋頭發,拂拂衣裳,筆直站立,高舉圣旨:“淮西節度使李希烈,接旨!”聲音依然洪亮威嚴。“我的好太師啊。”李希烈笑著,一把奪過圣旨,丟到地上。顏真卿急忙去撿,被李希烈一把抓住手臂:“顏太師,我們里面說,里面說。”李希烈提著顏真卿,在叛軍士兵的簇擁叫嚷下,走進中軍帳……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秋風嗚咽,寒氣逼人。逼仄的囚房里,一盞油燈靜靜地捧托著豆大的火粒。燈前,顏真卿席地而坐,雙眼幾乎挨上手捧的書。
“顏太師,你明天就要被……還看書啊?”是看守的士兵,蹲在顏真卿身邊,聲音很低。顏真卿面不改色,銀發如雪,紋絲不動。
“顏太師,你來宣旨,明明是送死,為何還來?”看守的士兵為他鳴不平。
“是嗎?”顏真卿照舊不抬頭,只看自己的書。
“哦,也不是。如果你依了李大帥,投靠李大帥,不僅不會死,還會做大官,比你在長安城做的官還要大。你為何不依他,還要痛罵他?”看守一臉疑惑的神情。
“喏,看看,上面都寫著呢。”顏真卿將手里的書遞到看守手邊。看守睜大眼睛看上半天,搖搖頭,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有讀過書,不認得字。”
“這是我家的《顏氏家訓》,訓誡我顏氏子孫要忠君愛民。忠君就是忠于大唐,愛民就是愛大唐百姓。此行我若能勸說李希烈停止叛亂,于大唐和百姓該少去多少禍害。”顏真卿看面前的士兵不過十三四歲,痛惜地說,“你啊,將來若有機會,一定要讀書,勤奮讀書,那樣就能知道何事不能做。李希烈就是因為不讀書才……”
看守急忙制止顏真卿說下去,態度誠懇道:“顏太師,他們都說你字寫得好,能給我寫字嗎?”
“好,給你抄錄我早年的一首詩: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黑發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恨讀書遲。”顏真卿輕輕放下筆:“讀書,讀書,我少小即勤奮讀書,如今白首依然讀書不倦,然終不能阻止這天下之亂、百姓之苦,何其恨矣!”顏真卿雙淚滾滾,“當初,我若不是入仕為官,而是開館授徒,教李希烈之徒讀書明理,何至于此……”
次日,顏真卿被李希烈縊死,終年七十六歲。
注:顏真卿,唐代書法家,又善詩文。史載,興元元年(784年),顏真卿被派遣曉諭叛將李希烈,凜然拒賊,被縊殺。
張愛國:中短篇小說發表于《小說選刊》《北京文學》等多家報刊,出版作品集8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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