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銅雀臺的殘陶斷瓦拼接起來,我們走近曹操。
位于河北省邯鄲市臨漳縣西南三臺村的銅雀臺遺址公園,雖然地面復原建筑規模不大,氣勢不足,但銅雀臺歷經歲月侵蝕的臺基仍在講述著它的輝煌。是的,這是一座頗具象征意義的臺。公元210年,銅雀臺以其直逼霄漢的氣勢和鱗次櫛比的宮闕化入建安風骨,“飛閣崛其特起,層樓儼以承天”,曹丕在俊麗的詩行中表達著對銅雀臺的贊美,飛揚才情;而這座嵯峨的建筑似乎并不能簡單地劃歸成一處宴樂之所,豪邁的鑼鼓緊緊應和樓頂舒翼若飛的銅雀,曹操執一柄長槊,將霸業雄圖刻進銅雀臺的磚石,鏗鏘有聲。
“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早在曹操少年時期,一個名叫橋玄的太尉就對他寄予厚望,而生活在“天下大亂,群雄并起”的東漢末年,曹操深深感到亂世也是用武之世,是他施展才能成就霸業的極好時機。作為宦官養子的后代,曹操太知道出身對自己的不利了,正因如此,當他于熹平三年(174)剛滿二十歲時舉孝廉為郎,做了洛陽北部尉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樹立自己的威望。他令人在縣門左右設置了十余根五色棒,有犯禁者,不避豪強,都棒殺之。據說有一次,漢靈帝寵幸的一個小黃門的叔父違法夜行,曹操將其緝獲后,不由分說就亂棍打死了。一時間京城的皇親貴戚都收斂行跡,曹操初入仕途,就以自己的不畏權勢之舉,為他的人生加上了厚重的砝碼。
曹操的“命世之才”,是從討伐董卓的戰爭中開始展露的。中平六年(189),隨著靈帝駕崩,中國歷史也進入到了一個軍閥混戰的時期。涼州軍閥董卓乘著朝中空虛,打出“逐君側之惡”的旗號,一路長驅直入,攻下洛陽,這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不僅將割下的人頭綁在車轅上招搖過市,更呵責垂簾聽政的何太后“逆婦姑之禮,無孝順之節”,將其賜死,生性懦弱的劉辯則被新的傀儡皇帝劉協所代,是為漢獻帝。當董卓成為享有“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的“三公”之首,當董氏家族紛紛封侯掛印,甚至“侍妾懷抱中子,皆封侯,弄以金紫”(《英雄記》),這位虎目虬髯的朝中貴胄,實際已經控制了整個東漢政權。而在這樣一個亂世之中,時年三十五歲的曹操并沒有接受董卓授予的驍騎校尉的官職,而是逃出洛陽,散盡家財,聚集了五千兵馬,參加了以袁紹為盟主的關東軍。在討董的戰斗中,他曾身中流矢,險些喪命,但經此一役,他聲名鵲起,在及時總結失敗的教訓之后,迅速組織起一支驍勇的“青州軍”。彼時的他,已經脫離了袁紹集團,在重整旗鼓之后,他決定在烽煙四起的亂世開拓出一片屬于自己的疆域。
事實證明,在中原逐鹿的征程中,曹操始終都在以其敏銳的目光審視著時局,時刻都沒有忘記蕩平天下的宏遠志向。在擊潰當時割據青州的袁術之后,他又一路攻城拔邑,履危蹈艱,先后滅掉了呂布、韓遂等軍閥割據勢力。就在他消滅一個又一個對手,不斷擴大自己勢力范圍的時候,一個自董卓之亂后最大的軍閥集團—袁紹集團,已然成為橫亙在曹操統一事業面前的最大障礙。
袁紹出身“四世三公”的世家望族,與身為宦官養子之后的曹操不可同日而語,在軍事實力上,二者更是相差懸殊,袁紹統領十萬大軍,而彼時的曹操不過兩萬兵馬。然而,歷來戰爭雙方的較量并不在于軍事力量的強弱多寡,而在于軍事人格是否強健。在討伐董卓之時,被推為盟主的袁紹就沒有表現出高遠的軍事器局,為了保存實力,不思進取,而在其南下欲吞并曹操的過程中,更是犯了輕敵之忌。曹操接受了謀士郭嘉提出的“制勝十條”,在戰前就進行了一系列軍事部署,先派史渙、曹仁渡河堵住袁紹的西進之路,繼而又派臧霸等人從青州破齊、北海、東安,以防袁紹從東面南下,一切就緒之后,曹操便與袁紹于建安五年(200),相持于官渡(今河南中牟東北),在此展開戰略決戰。曹操奇襲了袁軍在烏巢的糧倉,繼而又出奇兵擊潰袁軍主力,將“虎視四州,強盛莫敵”的袁紹勢力掃滅殆盡。當曹操所向披靡的兩萬精兵將十萬袁紹大軍殺得丟盔棄甲,“命世之才” 曹操,不僅以自己強健的軍事人格稱雄中國北方,更是憑借這場中國歷史上以少勝多的經典戰役,奠定了他統一亂世的基石。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這首膾炙人口的《觀滄海》,是曹操于建安十二年(207)北征烏桓得勝回師途中,行軍到海邊,途經碣石山時所作。烏桓一役,徹底掃除了袁紹的殘余勢力,宣告了曹操在中國北方的霸主地位。當他在回師途中登臨碣石山,面對滔滔滄海,不僅豪情滿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當這些飽含激情的句子成為建安時期以景托志的經典,作為文人的曹操,已經用其歷久彌新的文字為后人固化出一個高聳的形象。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
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平定烏桓叛亂、消滅袁紹殘余勢力,對于曹操而言,喜悅之情自然是溢于言表的,但曹操的人生格局絕不止于此。這首著名的四言樂府詩《龜雖壽》,創作時間幾乎與《觀滄?!吠瑫r,寫于其平定北方,準備南下征討荊、吳之前。彼時,戎馬半生的曹操已經五十三歲了,但卻絲毫未削減生命的斗志?!吧颀旊m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在曹操眼里,神龜、騰蛇縱活千年,終將化為塵土,對于生老病死的人生規律,曹操再清楚不過,但他并未局限在對浮生若夢的感慨中,而是繼續高歌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這一句,立刻讓全詩的氣韻為之一動,奔馳在字里行間,已入暮年的曹操仍舊相信,盡管自己已是一匹上了年紀的老馬,但胸中仍存萬壑,仍舊激蕩著馳騁千里的豪情。
而如果說滄海、碣石、老驥是曹操中原逐鹿時的重要意象,那么,當銅雀臺出現,一個政治家的高瞻遠矚,便放大成了更加恢宏的意象。銅雀臺始建于赤壁大戰后第二個年頭。赤壁一場大火,將一幅東漢版圖燒裂為三,曹操南下的軍隊在赤壁慘敗,不得已又回到許都。但這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丞相并未被熊熊大火燒掉銳氣,他不滿足雄踞北方,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與魏成鼎足之勢的蜀漢和東吳。
公元210年冬,鄴城西苑,將根據地從許都遷到鄴城的曹操在一隊人馬的簇擁下,登上一座氣勢恢宏的高臺,這座高臺,正是銅雀臺。史載,銅雀臺高十余丈,有屋一百二十間,連接榱棟,侵徹云漢,殿中梁柱皆用鉛丹混以胡桃油涂刷,“遇火不滲,淋雨即干”,宮頂瓦礫則用密度極高的澄泥燒制,“久儲水而不透”。站在這樣的高臺上,曹操把酒當歌,已然將其視為自己一統天下宏偉志向的一面高大的鏡像。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杜牧這首《赤壁》,早已婦孺皆知,而隨著羅貫中在其《三國演義》中的渲染,更是讓銅雀臺聲名遠播。書中,羅貫中借諸葛亮之口,說曹操曾發誓道:“吾一愿掃平四海,以成帝業;一愿得江東二喬,置之銅雀臺,以樂晚年,雖死無恨矣?!辈⒉苤病躲~雀臺賦》中的“連二橋于東西兮,若長空之蝃蝀”,移花接木成“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由此,心高氣盛的周瑜被徹底激怒,而二喬也儼然成為挑起赤壁之戰的直接誘因。而事實上,矗立在戰火烽煙中的銅雀臺,絕非一個暗藏嬌娥的所在,它更像一個政治家睥睨天下的載體。就在銅雀臺落成之后的幾年間,在它的兩側,又相繼建起了金虎、冰井二臺。史載,金虎臺高八丈,有宮室百余間,更值得一說的是冰井臺,此臺高六丈,有宮室一百四十間,還有三間專門用來儲藏冰塊的冰窖,此外,《水經注》記載,冰井臺“又有粟窖及鹽窖,以備不虞”。此二臺與銅雀臺相距各六十步,中間以長空棧道相接,因此,又被稱為“銅雀三臺”,或“鄴中三臺”。正是在這銅雀三臺之上,曾經為袁紹寫檄文辱罵曹操祖宗三代的文人陳琳被待為上賓;在這座臺上,那些從東吳、蜀漢歸附曹營的降將被委以重任;還是在這座臺上,曹操下達了《置屯田令》,指出“定國之術,在于強兵足食……”曹操從崔嵬的銅雀臺上俯瞰天下,目光深邃而幽遠。
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
毋庸置疑,銅雀臺是曹操的政治鏡像,更是他的文學鏡像,正是在高聳入云的銅雀臺上,這位亂世梟雄不斷地進行著政治家與文學家的轉換,他繼續延宕著其橫槊而歌的豪邁,同時也成了鄴下文人集團的核心,他可以“晝攜壯士”,也可以“夜接詞人”。“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他最喜歡的兒子曹植用一首《登臺賦》在張揚其武功的同時,也淋漓盡致地彰顯著自己的才華;而在同題之賦下,他的長子曹丕也用一句“風飄飄而吹衣,鳥飛鳴而過前。申躊躇以周覽,臨城隅之通川”,暗暗地與得寵的弟弟較勁。當然,高踞于銅雀臺上的曹氏父子更喜歡和而不同的文士之風,當劉楨用“月出照園中,珍木郁蒼蒼。清川過石渠,流波為魚防”勾勒出以銅雀臺為主要建筑的銅雀園的如詩畫境,當王粲用“日暮游西園,冀寫憂思情。曲池揚素波,列樹敷丹榮”描摹出銅雀臺的星移斗轉,四時變化,尤其是當從匈奴歸來的才女蔡文姬以一曲柔腸百轉的《胡笳十八拍》融入這場銅雀臺的男聲大合唱,我們相信,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建安文學”,正是從這座銅雀臺開始,它所掀動起的浩蕩的人文精神,綿延千年,仍余音繞梁,回響不絕……
曹操最終沒能完成他克定天下的抱負,享年六十六歲。史載,曹操將死之日,曾遺命諸子曰:“吾死之后,葬于鄴之西崗上,與西門豹祠相近,無藏金玉珠寶,余香可分諸夫人,不命祭,吾妾與伎人皆著銅雀臺,臺上施六尺床,下穗帳,朝晡上酒脯粻糒之屬,每月朝十五輒向帳前作伎,汝等時登臺望吾西陵墓田?!保◤堈姟躲~雀臺序》,見《樂府詩集》卷三十一)他的陵上沒有建寢殿,也沒有陵邑神道,他把屬望都留在了銅雀臺。亂世的烽煙彌漫在樸拙簡陋的陵墓上空,曹操將自己幻化成一只銅雀,星漢燦爛之夜,飛越茫茫滄海,聆聽臺上的笙瑟簫管,這是一種特別的祭奠,也是一種永恒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