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吳均自富陽至桐廬漂流,見“奇山異水,天下獨絕”,心下歡喜,一定要將這一切說與好友朱元思聽,他在信中細細描繪景致,怕友人不能領會那里有多美,結尾時特意說:“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有多美?就是有這么美。
我回想詩詞大會的時候,常常想起吳均的這兩句話。
從2015年4月在軍事博物館旁的央視老臺參與錄制詩詞大會小樣開始,我與詩詞大會結緣已近九年。年復一年,我為她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喜悅不已。我知道節目在很多地方播出,在大學的食堂,在中學的教室,在千家萬戶的客廳里,在萬千網友的手機上。我也知道,節目還有一個不尋常的播出地點—監獄。
一封意外的來信
2017年2月,詩詞大會首次實現了春節期間十場聯播,也迎來了第一次席卷大江南北的熱潮。在隨之而來的北京早春,我收到了一封觀眾來信,這封信就來自一所監獄。
信中說道:“認識你是在監獄,那是個人間最底層、最復雜,最能看見人性的地方,少了虛偽,多了直接,少了理解,多了冷血。人有的時候,特別需要溫暖。節目不是直播的,每天下午五點守在電視機前,成了習慣,也成了精神支柱,更被詩詞的魅力所折服。多少春秋遠離了書桌、筆墨,我渴望自由,更渴望心里的救贖,這就是拿筆的初衷。遠方的朋友,您能理解,并接受我這個陌生人,甚至被世人稱之為壞人的人的信嗎?……而今邁步從頭越。新生的我又一次站在了命運的十字路口。我能感覺到自己的那份自卑感。知恥而后勇成了唯一選擇,我不會獨自躲在黑暗里悲天憫人,更不屑于在人群中感慨自己的辛酸史,特想回到最初的自己,單純、向上的自己,為什么不呢?像白茹云大姐那樣,有顆堅毅向上的心,這個世界依然那么美好。”
最后,他說:“交你這個筆友,不是因為你的美麗、學歷,或者身在名校,而是因為你的出現,就像黑暗中的一盞燈。”
這封信很長,滿滿的好幾大張紙,他反復說,不管我能不能看到這封信,即使是自言自語,也要感謝詩詞大會,感謝一群笑著念詩的人,給了他重新開始的勇氣。
從收到信到現在,時光又不動聲色地流過了六年半的時間。我甚至不記得自己寄出了怎樣的回信。后來這位朋友的消息湮滅于時間之海,我們再也沒有了聯系。可我還是常常想起這封信,想起它帶給我的內心的震動與感動。一個人從谷底重生,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力量,而詩詞大會具有這種力量。這種力量是詩詞穿越千年帶來的,也是一群真誠愛詩的人聚集而成的。這種力量是詩之力,也是人之力。
給我寫信的這位朋友,年少時一時意氣,為給朋友報仇觸犯法律,如今出獄,已是而立之年。但字里行間的真誠讓人感到,他依然保有少年的純粹,他懷念書桌和筆墨,渴望勇敢地重生。而人在轉折點難免會怯懦,詩詞大會,就在這個當口,適時地、溫柔地,推了他一把,讓他心中溢滿了柔情,打開心扉,欣悅地擁抱世界。
為何《中國詩詞大會》具有這樣的力量?
隨著時光流逝,閱歷增長,我由初遇詩詞大會時的23歲,步入而立之年。縱然我的心還是一如當年地愛文學、愛浪漫,總不免天真地對待一切,我也開始更成熟、更深入地思考很多問題。如今再回頭,重溫一年又一年的詩詞大會—有時甚至不必看,一幕幕都刻在我腦海中。我漸漸看到了如同那封信中所說的“黑暗中的一盞燈”的點亮人心的力量來源。那就是,詩詞大會實現了俗世生活和精神世界的融合,讓每個人都能看到平凡,看到自己,也悟得詩性。
作家梁曉聲說,每一個人都有現實的家園,而書本可以構建一個精神的家園。《中國詩詞大會》,實現了現實家園與精神家園的一種融合。以樸素親和的方式,活潑生動地放映了千家萬戶的電視屏幕上。
閃閃發光的人們
我記得我坐在百人團中,看到臺上那些略帶羞澀的、有時甚至緊張臉紅到磕磕絆絆的選手們,站在臺上,訴說自己與詩詞的緣分,對詩詞的理解。他們和我一樣,我們都是普通人。百行團是普通的各行各業的從業者,青年團是普通的在校學生,我們都是老百姓。有樸實孝順的自來水公司抄錄水表的大姐,有沿著長長的鐵路日日檢修的鐵路工,有把詩抄在收銀小票上給孩子學的小超市收銀員,還有拿了冠軍的外賣小哥。他們看起來,與我們日日在小區門外、地鐵站口擦肩而過的人毫無區別。但他們一開口,通身就有了隱隱的光華。是中國古典詩詞的美,中國古典詩詞的情懷,日積月累,賦予了每一個愛詩的人這種光華。
他們站在那里,淡淡的,自有一種貴氣與尊嚴,讓你想起“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
我坐在百人團中,看著我閃閃發光的朋友們,總會想,能真正地走入詩詞世界真好,我一定要像他們一樣愛詩。他們有多愛詩呢?有兩位老師讓我印象最深刻,那就是孫東輝老師和白茹云大姐。
孫東輝老師是吉利長春的一名公務員,不幸生病導致腦部病變,他曾接受了三次開顱手術。而在每一次術后,當他從昏迷中醒來,緩緩睜開眼睛,他所想的第一件事,竟是回想他讀過詩詞。天哪,詩詞竟是他醒來后會去想的第一件事!雖然這也是一種對是否失憶的察驗,可何嘗不是在說明一生背過的詩是生命中最美好、最值得記住的回憶呢?何嘗不在說明詩詞對他有多重要呢?這是凡人身上不平凡的精神世界。
白茹云大姐是河北邢臺的一名村婦。在34歲的年紀,她忽然患上了淋巴癌。她淡然接受了這一命運—“當醫生告訴我患惡性腫瘤的消息之后,我就想著,誰沒有生病的時候,既然生病了,治療就行了。”而為什么從醫生那里得到這個消息的會是她本人呢?因為她覺得治病需要錢,必須讓丈夫去掙錢、借錢,治病才能得以維持,所以她就自然而然地一人奔赴北京、石家莊住院治療。她是在治療癌癥期間開始讀詩的。她在書店附近買了一本《詩詞名句鑒賞辭典》,就這樣開始了再也沒有中斷的讀詩生涯。她本就是堅強的人,而讀詩讓她更堅強了。她說:“李白、杜甫、白居易等,都是滿腹才華的大詩人,他們的人生沒有一個是一帆風順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這些都會成為過眼煙云。”一想起她,我總想流淚,可更多的是肅然起敬。我們的先賢、我們的中國古典詩詞所具有的精神力量,能在時間的長河里永葆生命力,能幫助每一個時代的人,對抗生活的艱辛、命運的不公、病魔的折磨、身體的苦痛……白大姐就是活生生的例證。她在鏡頭前永遠淺淺地笑著,我祝愿她身體健康,舒心愉快。
孫老師和白大姐,都是信中所說的“一群笑著念詩的人”中的一分子。誰能不被這兩位不平凡的普通人感染呢?包括那位即將走出監獄迎來新生的朋友。
兩位老師不僅擁有著對詩詞最熾烈最赤誠的愛,詩詞水平以及詩詞比賽的水平也十分之高,都曾以最高的正確率兼最快的答題速度,多次沖出百人圖,成為上臺選手。孫東輝老師更曾經戰勝一大幫摩拳擦掌的年輕后生,成為百人團第一名,直接參與飛花令,向擂主發起沖鋒。
這樣閃閃發光的人,于百人團之中臥虎藏龍,每一百人中,就有一百個這樣的人。
《與朱元思書》中說,富春江兩岸的風光,能使“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詩詞大會就是這樣的峰與谷,這峰與谷幻化于詩,也幻化于人。
志氣被磨平而日漸懈怠的人,看到在工地上每天干活到筋疲力盡卻天天凌晨五點從工友的大通鋪上起床讀書一讀七年的劉澤宇老師,發奮的決心會活過來,擦亮蒙灰的夢想;因為身體殘缺而失落傷心的人,聽到主持人老師說“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不完整,有看得見的殘缺和看不見的殘缺,但最應該保持完整的,是自己的心靈”,自信心會活過來,勇敢地追求另一種圓滿;考試落榜而心灰意冷的人,看到即使人生被一次次歸零,自己也要給自己寫上一百分的蘇軾,才能重振旗鼓;在外漂泊的游子,聽到“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會想起故居屋檐而心頭一暖;身心疲憊的都市人,聽到“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會獲得片刻寧靜。
回憶詩詞大會實在是愉快的,我愿意時常回憶她,書寫她。
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就是成為一群笑著念詩的人中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