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是一個群星璀璨、名家輩出的時代,徐渭、李贄、湯顯祖、張岱等人無疑是個中翹楚,素負盛譽。除此之外,還有不少晚明文人的生命歷程同樣豐富精彩,張岱的至交祁彪佳就是其中頗值得關注的個案。祁彪佳(1603—1645),字虎子,一字幼文、弘吉,號世培,別號遠山堂主人、寓山居士,浙江山陰(今紹興柯橋區梅墅村)人,明末政治家、戲曲家。祁彪佳穎慧早發,天啟二年(1622)進士,次年謁選,授福建興化府推官。崇禎間,任福建道監察御史、蘇松巡按等職。南明弘光元年(清順治二年,1645),清兵南下,以書幣征聘,祁彪佳自沉殉國,卒謚忠敏。祁彪佳的《寓山注》林泉高致,清新俊逸,被譽為晚明園林小品的代表作。透過寓園的興建及其衍生的園林書寫,我們可以真切感受到四百年前的殘山剩水與深情癡癖。
崇禎八年(1635),祁彪佳因遭權臣忌陷,壯年隱退,里居八年。返鄉奉母之余,祁彪佳頗有卜筑之興,于家旁寓山建造寓園,并周游紹興園林,編撰《越中園亭記》和《寓山志》。造園的同時,祁彪佳廣邀親友作畫、題匾、賦詩、撰文,懇請張岱、胡恒等人為其評選、點定,還親自為園中四十九景作注,多次增修,先后匯編為《寓山注》《寓山題詠》《寓山十六景詞》等總集。參與《寓山志》系列的創作者達二百余人,包括張岱、張溥、孟稱舜、陳洪綬、陳子龍、柳如是、葉小紈等晚明文士才女,詩文今存近千首。《寓山注》分上下兩卷,除祁彪佳自撰四十九景園記外,每景后附主客分勝詩若干首,作者共一百二十七人,詩作共二百八十二首。《寓山注》是《寓山志》系列中篇幅最大、內容最豐富的部分,也是理解寓園書寫與園主情志的核心材料。
首先談一下《寓山注》的書名。據崇禎十年閏四月至六月間日記所載,祁彪佳曾以“記”總稱寓園書寫活動,如“作寓園小記一二段”“作《園記》‘序記’及‘遠閣’兩記,頗覺有酣適處”。《寓山注》之名首次出現于七月九日:“暇閱《寓山注》諸詩。”那么短短幾月,祁彪佳為何將寓園園記之總題改為“注”?答案或許在這年五月十七日的閱讀記錄中:“為內子調治之余,得縱觀王鳳洲《弇山園記》及酈道元《水經注》,草《寓園記》數段。”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內容豐富,文采斐然,對后世山水文學影響深遠。而《寓山注》作為園林山水小品,借鑒山水文學典范的《水經注》,欲于有限的空間營造出芥子納須彌、吞吐天地萬物的無限氣象,以親近山水、親注山水、物我交融的謙卑心境摹繪寓園的日影月華、山光水色。
祁彪佳借園林營構觀省生命本質的意圖,也表現在《寓山注》的篇數安排上。寓園全部景點其實有七十九處,曹淑娟認為《寓山注》四十九篇的設計受到《易經》“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的影響。寓山本為無名小山,“自有天地,便有茲山”,然經祁彪佳妙手點化,冶山為園,作為自然山水的縮影,演天地造化之數,傳盈虛消息之道。因此四十九之極數合乎易理,已足窺園林佳趣、主人心性與宇宙大道,余景缺之亦不足為憾,這也契合了祁彪佳對“成毀之數,天地不免”“歸亦是寄”“夢覺皆寓”等浮生際遇的終極體悟。或許正因為“寓”字兼含寓山、寄寓、寓言等多重意蘊,大地山河,無非寓也,所以祁彪佳“園不敢名而仍其舊曰寓山”。
景點命名是園林建筑的點睛之筆,也是文人通過詩文表達園林意境的重要手段。張岱《與祁世培書》指出:“造園亭之難,難于結構,更難于命名……寓山諸勝,其所得名者,至四十九處,無一字入俗,到此地步大難,而主人自具摩詰之才。”寓園四十九景的命名源自祁彪佳的博雅才情,因此不落俗套,獨具匠心,直追王維輞川別業諸景命名。或徑以所種植物命名,如茶塢、松徑、櫻桃林、芙蓉渡、柳陌、梅坡。或即景摹寫,如沁月泉因泉眼如滿月,啜之可沁詩脾而得名;浮影臺因水中央迥然有臺、孤影若浮而得名。或親友題贈,如天瓢為亡兄麟佳二十年前所題舊名,呼虹幌為倪元璐所命。或化用詩文典故,如水明廊取意于杜詩“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爛柯山房出自《述異記》王質爛柯之典;或抒懷言志,如約室以約為君子立身處世之道;八求樓取意南宋鄭樵求書八法,承繼祁父承?藏書遺志。其余諸景命名之妙,皆富于詩意,新穎別致,既顯主人品位,又為山靈增色。
其次談一下寓園的造園藝術。山水、植物、建筑是園林的三大要素。山陰道上,自古風景秀美,而寓山恰好屬于《園冶》中所稱最勝的山林地。寓園依山而建,視野開闊,可借景鑒湖,納柯山入園,只需略施人工,綴以花石假山、亭臺樓閣,自成天然之趣。山水是園林的骨干。山因水活,水得山勢,古典園林尤重疊山理水之法。寓園山景有真山如鐵芝峰,位于寓山之巔,東望秦望山,西望越王崢,可將云氣霞光和遠景風物盡收眼底。假山如小巒稚,得名于東海仙山巒稚,委折而上,“縹緲若閬風之巔”。寓園水景有讓鷗池、沁月泉二處。讓鷗池是寓園中心水區,北抵四負堂,南接豳圃,西抵寓山腳,東達水明廊,中有踏香堤分池為二。池曾于崇禎十年(1637)擴建,“洗石崚嶒,壁峙水崖”,以收水石含漱、幽深奇兀之效。沁月泉位于讓鷗池南,為山下泉水,清冽空雋,可煮茶塢新茶。
植物是園林的裝飾。《長物志·花木》云:“草木不可繁雜,隨處植之,取其四時不斷,皆入圖畫。”寓園中松徑、柳陌、梅坡、芙蓉渡等處皆以花木造景,各有特色,蘊含園主的高雅氣質。如柳陌間植桃柳,桃花嬌艷撩人,而主人偏愛垂柳依依,更有漁父和陶淵明的隱逸遺風。梅坡種西溪古梅百本,野趣盎然。主人效法林逋梅妻鶴子,積土為坡,引流為渠,梅水相映,營造“疏影橫斜水清淺”的詩境。寓園另有農圃二處。豳圃栽紫茄、白豆、甘瓜等果蔬,種紅薯二三畝,荒年可使百人果腹。豐莊為主人治生歸老之所,采桑采蘩,養雞牧豕,表達了傳統文人耕讀傳家的恬淡理想。
建筑是園林的眼睛。寓園三面環山,水石半之,室廬與花木半之,因此亭臺樓閣等建筑不宜密集,以參差點綴,幽敞疏朗為主。例如寓山草堂內陳設簡樸,只有髹幾、竹榻、茶灶、酒槍等日用物件,供主人閑坐偃臥,煮酒品茗。遠山堂與四負堂相望,中隔八求樓,遠眺北面山色,“浮宕于秋凈天空之外”。通霞臺位于寓山山頂,將園外柯山之勝盡收園內,以供眺聽。北廊的宛轉環,路線迂長,連接歸云寄、櫻桃林與遠閣,移步換景,如歷華胥幻境。他若讀易居、靜者軒、試鶯館、友石榭等建筑,皆因地制宜,各極其致,大體承襲了宋代文人園林簡遠、疏朗、雅致、天然的特征。
關于《寓山注》的文學成就,主要有以下三大特點:
第一, 取熔諸家,自鑄俊語。祁彪佳創作《寓山注》時,曾參閱前人和時人作品,對其中的佳詞麗句多掇菁擷華,化為己用。例如《即花舍》“玉蕊胎含,與綠雪翠云,共分香韻”運用通感描繪紅蓮欲放,綠水倒映,幽韻冷香,沁人心脾,取意于王季重《仙巖》:“亭下池可方畝,玉蕊胎含,萬衣簇碧,放馥時,繡作瀑花之布,滿山荷韻,不知是泉香花香也?”當然,書中更多的是祁彪佳獨創的文辭,如《讓鷗池》“夕靄斜暉,迷離蘆蓼,金波注射,纖玉騰驚,四顧泱漭”,水影天光,滉漾奪目,令人如臨其境,顯示出作者煉字錘句的不凡功力。
第二, 妙合自然,清新淡遠。《寓山注》模山范水,大都開門見山,點出景點位置,隨后圍繞其主要特色,略作點染。如《水明廊》描繪寓山依傍鑒湖,湖水氤氳,主客泛舟從水明廊入口西行,穿沼繞林,“似從琉璃國而來,須眉若浣,衣袖皆濕”,句句扣合“水明”二字,晶瑩剔透,清爽流利,頗有王維“山路原無雨,空翠濕人衣”的詩境。祁彪佳還善于虛實結合,寥寥數語,便給人咫尺千里、江山寥廓之感。如《遠閣》一篇對遠閣本身著墨并不多,而是分三個層次凸顯遠閣之遠景遠韻:“遠中之所孕含”為眼前實景,寫登閣遠眺越中風光:萬家燈火、千疊溪山、炊煙裊裊、漁舟唱晚、柳浪鳥鳴。“遠中之所變幻”突破目力的空間限制,將更遠處的東海、錢塘江盡收此閣,天地僅隔一指,日月猶如雙丸,想象瑰奇,氣勢磅礴,令人心潮澎湃。“遠中之所吞吐”則跨越歷史與時空的向度,覽古今之陳跡,發思古之幽情,在對霸業繁華與歷史滄桑的喟嘆中澄懷味象,體悟最高的審美境界:“江山風物,始備大觀,覺一壑一丘,皆成小致矣”。
第三, 修辭精巧,靈韻流轉。“文似看山不喜平”,為了更好地表現園內山水丘壑、亭臺樓閣的特點,《寓山注》運用了各種精妙的修辭。比喻如《冷云石》:“獨是笛亭旁之一片石,如駿馬馳坂,忽然而止,銜勒未收,猶有怒色。上又一石如半月,欲墮不墮。”以駿馬疾馳忽止、半月欲墮不墮形容石頭的奇崛多變,岝?欲出,頗為生動。比如《浮影臺》:“翠碧澄鮮,空明可溯。每至金蟾蹙浪,丹嶂回清,此臺乍無乍有,上下于煙波雪浪之間。”翠、碧、金、丹、清、雪等色彩對比強烈,明月、綠水、白浪、紅峰浮光躍影,空靈幻變。
弘光元年閏六月初五夜,祁彪佳留下絕命詞“含笑入九泉,浩氣留天地”,自沉于寓園梅花閣池中。殉國前,祁彪佳書付二子:“寓山興造,是我失德。今欲將山下堂樓一帶舍出為寺,一以資我福德,一以彰我懺悔。”面對故國的殘山剩水和十年造園的深情癡癖,此刻或許只剩孤臣孽子的悔恨,抑或窺破成毀之數后的釋然。世緣有盡,存亡異路,從此祁彪佳之妻商景蘭成了獨撐門戶的祁氏未亡人。順治十八年(1661),通海案爆發,其子班孫戍配寧古塔、理孫郁郁而終。再后來,祁家衰落,藏書散佚,園亭荒圮,風流云散,猶如晚明的一場繁華幻夢……
本文為2023年度杭州市社科規劃“優秀青年人才”專項課題“林語堂的明清文學閱讀史研究”(項目批準號:2023QNRC18)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