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語
詩歌是世界上許多民族表達、傳遞心聲的重要方式,而且也是最為古老的藝術方式之一。中華兒女尤其如此。
那么從古及今的人們是如何開展古典詩詞的閱讀和理解呢?
在歷史上有許多體現,比如:漢代為《詩經》作傳、作疏,宋代千家注杜,通過注釋,方便讀者了解詩人詩意;從《昭明文選》到《唐詩三百首》,有成千上萬的選本,方便讀者讀到精品;更有《詩品》《文心雕龍》《滄浪詩話》《人間詞話》等等參透詩歌世界的詩歌品評專著,幫助讀者深刻地、宏觀地、歷時地關照一家之詩、一派之詩、一代之詩、歷朝之詩。這些其實都是閱讀、理解古典詩詞的方法和途徑。
同時,古典詩詞的閱讀和理解也面臨著各種困難,詩詞中,古今字詞用法的變遷、典故的運用、意境的營造、詩人個體經歷與獨特表達等等,都是常見的方面。
還有一種情況,可能在詩詞欣賞中容易被大家所忽視,就是古典詩詞的校勘問題。我們常常拿過來一首詩,就直接進入閱讀和理解,并沒有思考我們看到的詩是否存在問題。如果詩的文字本身存在問題,那么我們的理解,就很可能出現偏差,出現錯誤。要讀好的版本,擴大閱讀范圍,學會比較,才能提高欣賞水平。
首先,我們來欣賞這首大家比較熟悉的王維《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這首詩的背景是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736)吐蕃發兵攻打唐屬國小勃律(在今克什米爾北)。開元二十五年(737)春,河西節度副大使崔希逸在青海西大破吐蕃軍。唐玄宗命王維以監察御史的身份奉使涼州(河西節度使治所,在今武威),出塞宣慰,察訪軍情,并任河西節度使判官。
先看一下一般的理解:這方面的代表是1983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唐詩鑒賞辭典》。這部辭典的鑒賞對于后來影響非常大,到今天大家對常見詩的理解都擺脫不了它的影響。
“單車欲問邊”,輕車前往,所往之處是:“屬國過居延。”居延在今甘肅張掖縣西北,遠在西北邊塞。“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詩人以“蓬”“雁”自比,說自己像隨風而去的蓬草一樣出臨漢地,像北飛的大雁一樣進入大漠。古詩中多用飛蓬比喻漂流在外的游子,這里卻是比喻一個負有朝廷使命的大臣,正是暗寫詩人內心的激憤和抑郁。這與首句的“單車”相呼應,寫自己的孤單。萬里行程只用了十個字輕輕帶過。然后抓住沙漠中的典型景物進行刻畫:“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最后兩句寫到達邊塞:“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到了邊塞,卻沒有遇到將官,偵察兵告訴使臣:首將正在燕然前線。
途中見數行歸雁北翔,詩人即景設喻,用歸雁自比,既敘事,又寫景,一筆兩到,貼切自然。尤其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聯,寫進入邊塞后所看到的塞外奇特壯麗的風光,畫面開闊,意境雄渾。邊疆沙漠,浩瀚無邊,所以用了“大漠”的“大”字。邊塞荒涼,沒有什么奇觀異景,烽火臺燃起的那一股濃煙就顯得格外醒目,因此稱作“孤煙”。一個“孤”字寫出了景物的單調,緊接一個“直”字,卻又表現了它的勁拔、堅毅之美。沙漠上沒有山巒林木,那橫貫其間的黃河,就非用一個“長”字不能表達詩人的感覺。落日,本來容易給人以感傷的印象,這里用一“圓”字,卻給人以親切溫暖而又蒼茫的感覺。一個“圓”字,一個“直”字,不僅準確地描繪了沙漠的景象,而且表現了作者的深切的感受。詩人把自己的孤寂情緒巧妙地溶化在廣闊的自然景象的描繪中。
以上是迄今最常見的理解,我們如果簡單地閱讀這種理解,覺得挺好,分析也不粗疏,文字也很吸引人。但如果深入地去體會原詩,就會發現這個理解有問題。
“大漠孤煙直”,一般解釋作烽煙。郭培嶺到甘肅、新疆等地實地考察,寫了《王維〈使至塞上〉考釋》,發現清代趙殿成注王維詩提到的“或謂”回風迅急,裊煙沙而直上,是氣象學上的塵卷風,夾帶塵沙的空氣漩渦,出現在溫暖季節晴朗的日子,可見一股塵沙煙柱從地上冒出,然后不停地向空中伸展。
短短的一首詩里,承載的內容其實不多,而其中貫穿的情感色彩、情感邏輯,應該是一致的,順暢的。即使有所變化,前后也需要過渡。王維此詩,如果按照蓬草、大雁是詩人自喻,自然讓人感覺寫出了詩人內心的孤苦、激憤和抑郁;但是其他六句,尤其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兩句,情感干凈純粹,畫面開闊,意境雄渾,二句被王國維稱作“千古壯觀”。這樣,其間存在著極其懸殊的情感差異,斷裂感非常強。
《唐詩鑒賞辭典》應該是意識到了這一點,為了彌合這種矛盾,它就講“大漠”二句“把自己孤獨寂寞的情緒巧妙地溶化在廣闊的自然景色的描繪中”。這種說法其實是生硬的。“大漠”二句里有溶化“征蓬”二句的孤寂情緒的痕跡嗎?
從全詩的積極昂揚的情感格調來看,“征蓬”二句也應該是樂觀的。《唐詩鑒賞辭典》認為“大漠”二句有痛苦,所以它在介紹詩人創作背景時,說王維此次出使涼州“實際是將王維排擠出朝廷”,如果情況果真這樣,詩人自然是難以高興起來,有苦要訴說。但是他若有此遭遇,能寫出“大漠”二句嗎?
所有的學者都指出,這首詩創作的背景是:河西節度副大使崔希逸打敗了吐蕃,奉玄宗之命,王維以監察御史兼節度判官,前往慰問。前線勝利了,王維去“發獎狀”,而且是受皇帝欽點。何樂不為?
王維是不是害怕遠征之苦?
他少年時寫有“長驅塞上兒,深入單于壘”(《李陵詠》),21歲寫了《燕支行》:“誓辭甲第金門里,身作長城玉塞中。”《從軍行》:“盡系名王頸,歸來報天子。”《送趙都督赴代州得青字》:“忘身辭鳳闕,報國取龍庭。”與《使至塞上》同時所作,有《出塞作》《老將行》,都是慷慨昂揚之作。王維雖然是文人,但有盛唐詩人殺敵報國的雄心壯志,具有積極進取的精神氣質。塞外條件艱苦,但看王維去的時間,是晚春之后,沒有嚴冬的酷寒,沒有風雪,也就沒有“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風掣紅旗凍不翻”(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的艱難。因此,王維不會感到此行有什么困難。
他是否受到排擠了呢?
我們看一下他的生平經歷。王維(701—761),開元九年(721)中進士,為太樂丞,得罪貶官;二十二年(734),秋赴洛陽,獻詩張九齡求汲引。二十三年(735),官拜右拾遺(從八品上),至東都任職。二十四年(736),冬十月,隨唐玄宗回長安。二十五年(737, 36歲),赴涼州河西節度使幕,為監察御史(八品下)兼節度判官。二十六年(738),自河西回長安,仍官監察御史。二十八年(740),遷殿中侍御史(從七品上)。
一方面,監察御史,品秩雖低但權限廣:監察百官、巡視郡縣、糾正刑獄、肅整朝儀等事務。唐玄宗親自安排。另一方面,他這幾年一直在升職。沒有被排擠的跡象。與王維由監察御史升至殿中侍御史,經歷相同的是比他大四十歲的婁師德(630—699)。《資治通鑒》第二百零二卷《唐紀》:678年“李敬玄之西征也,監察御史原武婁師德應猛士詔從軍,及敗,敕師德收集散亡,軍乃復振”。應募從軍,西征吐蕃,立有戰功,48歲授殿中侍御史。后拜相。
王維后來雖有任安祿山偽職的情況,仍做到了尚書右丞(正四品下),主管兵部、刑部、工部三部十二司。這在唐代詩人中是算非常幸運的了。
綜合以上情況來講,王維沒有被排擠出朝廷的情況,是受到皇帝的重視,經此一事,還得到升遷,應該說王維是碰上了好機會,他毫無內心痛苦可言,因此他能寫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樣寧靜、祥和而又雄渾壯麗的妙句。
那么,“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就不是表現內心的痛苦了。“征蓬”“歸雁”,詩人究竟怎么來用的呢?這首詩出現了什么問題呢?我們看到所有的版本,都是這樣呀?
當然,在這個地方,我可以給大家一個說明,應該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了。但是,又恐怕大家覺得不那么放心。我就暫時放下王維的《使至塞上》,談談另外一位詩人的一首詩。
盧照鄰(約632—695)《西使兼送孟學士南游》前四句云:
地道巴陵北,天山弱水東。相看萬余里,共倚一征蓬。
不少版本第四句作“蓬”字,比如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盧升之集》卷三、明陸時雍(崇禎六年貢生)編《唐詩鏡》卷二、明曹學佺(1574—1646)編《石倉歷代詩選》卷十九、《御定全唐詩錄》卷四、《全唐詩》卷四十二。
此詩此處也有一些版本作“篷”字。比如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宋李昉等《文苑英華》卷二百八十六錄“共以(疑)一征篷”,元楊士弘編、張震注《唐音》卷一“共倚一征篷”,明高棅(1350—1423)《唐詩品匯》卷七十一五言排律正始上“共倚一征篷”,王志慶(昆山人,天啟丁卯年舉人)《古儷府》卷五《人部·別》引“共倚一征篷”作“篷”。其中“篷”字《唐音》作,《唐詩品匯》作,前者比較自然,而后者有些拘謹,不那么自然。
古代寫本、刻本多有混淆“艸”“”,不足為奇。一般也不把它作為訛誤來看待。但是,我們看到《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七○六條乾隆四十五年(1780)七月“《全書》處匯核四至六月繕寫《全書》訛錯及總裁等記過清單”,其中有:
《唐詩品匯》內……又“共倚一征篷”句,“篷”訛“蓬”。
《四庫全書》繕寫人員,多混寫“篷”“蓬”二字,在校勘官特別需要認真查核文淵閣本時,抽查到了個別地方,然后改過。尤其《唐詩品匯》這個地方,本刻作“蓬”字,在明確指出有誤后,做了挖改,因此改后的“篷”字才顯得那么別扭。前者出一人之手,后者為他人所改手跡。
雖然有了這樣的校勘發現和修改,但是仍有多種如前述的圖書仍作“蓬”字,反映出兩個偏旁混用的普遍。
因此我們講,盧照鄰詩一些版本中的“征蓬”實則“征篷”之俗寫,人們習慣了混寫二者。從詩意上講,當然應該是“共倚一征篷”,蓬草是不可倚靠的,而征發的篷車卻可以。寫作“征蓬”,我們不講它錯了,但是我們要心如明鏡般地知道它究竟是哪個字,在古籍整理時,要根據詩文上下文直接改了,細心的話,在凡例交代便是。
盧照鄰詩如此,王維的詩也是如此。
我們再回頭看《使至塞上》,“征篷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征篷,征車,載著詩人出使涼州的車,過了關塞,看到了南來的大雁。在王維的另一首《送劉司直赴安西》詩中,他像老驢友一樣介紹塞外的情景“三春時有雁,萬里少行人”,是他真實的回憶,是對塞外風景的直接描寫,沒有什么比喻、自況。“征篷出漢塞”,是一種使者的豪邁、自信,詩人果敢地宣示:“我來了—”詩人進入到一個開闊無垠的天地,他的征車引領我們有了橫向的寬闊;而展翅翱翔的大雁的引領,帶著我們把目光投向浩渺的天空,有了縱向的深廣。“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進一步具體渲染著橫、縱的闊達無際的空間感。而這壯美的風景,正是“征篷出漢塞”后的所見所感。其間的事實邏輯、情感邏輯,是那么的自然、順暢。因為,這是王維的創作真實。
經過我們的梳理、論證、分析,對這首詩的理解,應該說是煥然一新了。整首詩真正樹立起來了;它的意境、它的情感色彩,都統一起來了,讓我們真正理解了王維,還原了他的精神世界。這全靠了一個字的校勘。
盧照鄰、王維的詩“蓬”當作“篷”,李白的《送友人》一些版本作“孤蓬萬里征”也是應該作“篷”的。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明曹學佺編《石倉歷代詩選》卷四十四下盛唐十三下李白、清陳夢雷康熙間編《古今圖書集成·明倫匯編·交誼典》第七十四卷《餞別部·藝文四》作“此地一為別,孤篷萬里征”都是準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