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改元與宋太宗的齊家之政

自漢武帝開始，年號在我國古代王朝的使用長達兩千年。作為一種紀年方式，年號同時也是一種鮮明的政治符號，帝王往往通過年號傳達政治意圖。以北宋為例，哲宗的“紹圣”改元意味著紹述神宗新法，徽宗初政的“建中靖國”宣告調和新舊，隨后的“崇寧”意味著“崇尚熙寧”，這些年號的政治意義早已學者所熟知。

宋太宗在位期間（976—997）共使用過五個年號，分別為太平興國、雍熙、端拱、淳化、至道。如果說太平興國代表太宗初政時混一天下的雄心壯志，而后期端拱、至道等年號又宣示太宗在兩次征遼大敗之后采取的休養生息之策，在此之中雍熙（984—987）年號的政治意味看起來并不強烈，然而事實或許并非如此。本文將以太宗的雍熙改元為線索，考察這一期間太宗所遭遇的政治合法性危機以及雍熙改元所透露出的太宗齊家之政。

“雍熙”一詞與齊家之道

“雍熙”在《古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7年）中的解釋為“和樂”，注者引《論衡》“唐世黎民雍熙”以及《魏略》“雍熙之美著”為證。到唐宋時代，文人也多用“雍熙”一詞表現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的美好圖景，如柳宗元《代裴中丞賀分淄青為三道節度表》中的“俗披雍熙之化，代知仁壽之期”，范仲淹《老人星賦》“皇家以大洽雍熙，咸臻仁壽”等等，都將“雍熙”一詞指向國家的政治民生層面。如此看來，雍熙年號與太平興國類似，只是簡潔地向世人宣告太宗朝國力強盛與政通人和。

事實上，“雍熙”除了可用于國家層面之外，還可以用于形容家庭關系，《世說新語·德行篇》云：

華歆遇子弟甚整，雖閑室之內，嚴若朝典。陳元方兄弟恣柔愛之道，而二門之里，兩不失雍熙之軌焉。

華歆，字子魚，漢末名士，官至曹魏太尉。陳紀，字元方，潁川人，漢末名士、太丘長陳寔之子，與兄弟陳諶（字季方）友愛和睦，史稱“兄弟孝養，閨門雍和，后進之士皆推慕其風”（《后漢書·陳寔傳》）。《世說》描述了兩個漢末名士家族和睦友愛的家庭氛圍，但同為“雍熙之軌”，華歆以“嚴若朝典”的整肅之道齊家，而陳元方兄弟則奉行“柔愛之道”，二者一剛一柔，這正是雍熙齊家之道的一體兩面。

宋元以來，用“雍熙”來描述家庭關系的史料亦不少見，如南宋樓鑰《跋薌林家規》所述“臨武令為一門最長，更唯勉之，以全雍煕之軌，則向氏之興未艾也”。元人王構在《建康路句容縣重建學記》亦提道：“荀氏慈明、陳門季方襲雍熙之軌，而出應世用。”上述兩則文獻都不約而同地用到了“雍熙之軌”的表述，可見出典都來自《世說新語》。軌即道也，“雍熙之軌”即雍熙之道，也正是齊家之道。

對于宋太宗來說，國家層面與家庭層面的“雍熙”之政二者有聯系，也各有側重。太宗之所以采用“雍熙”年號，是由于他在改元前后遇到了即位以來空前的家庭倫理危機及其引發的權力危機。

宋太宗的家庭危機與權力危機

宋太宗雍熙改元發生在太平興國九年（984）十一月，太宗南郊之后宣布改當年為雍熙元年。

宋太宗的家庭危機源于他的得位風波。宋太祖開寶九年（976）十月，太祖暴崩，享年僅五十歲，其弟太宗即位。關于太祖、太宗二人的兄終弟及，北宋以來素有“燭影斧聲”的傳說。暫且不論太祖是否為太宗所謀殺，即便太祖過世之后，太宗的繼位過程也一波三折。太祖雖然過世，但尚有德昭、德芳二子，因此宮中的宋皇后在第一時間命內侍王繼恩召太祖之子德芳入宮繼位。只不過王繼恩與太宗早有勾連，直奔開封府迎時為晉王的太宗入宮，史載宋皇后“聞繼恩至，問曰：‘德芳來耶？’繼恩曰：‘晉王至矣。’后見王，愕然，遽呼官家，曰：‘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王泣曰：‘共保富貴，勿憂也。’”（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七）從宋皇后見到太宗表現出的“愕然”及其后以性命相托來看，太宗繼位前后必然經過復雜的政治斗爭。日后如何處理德昭、德芳、廷美（高祖弟）等潛在的皇位爭奪者，成為太宗在位期間的一大難題。

為了彰顯帝位的合法性，太宗在即位之后一方面崇尚文治，大開科舉，另一方面追求武功，立即開啟統一中國大業。宋太祖在位期間雖然已經基本完成中國的統一，但尚留有北漢劉繼元、吳越錢俶、漳泉陳洪進三個割據政權。太平興國三年（978）四月，陳洪進首先納土歸順；五月，在此壓力下入朝覲見的錢俶也被迫上表納土。統一南方之后，太平興國四年太宗親率大軍北上，五月攻克北漢都城太原，劉繼元歸降，從此中原混一，結束晚唐五代以來長期割據的局面。

太宗在繼位之后急于統一全國，正是為了“樹立個人威望”（張其凡《宋太宗》），提高自身的合法性。在此欲望的驅使下，太平興國四年攻滅北漢后，太宗不顧群臣的反對、大軍的疲憊，乾綱獨斷，下令北征燕云，試圖一舉收復五代以來淪陷遼國的燕云十六州。宋、遼雙方在高梁河展開激戰，宋軍慘敗，太宗本人也中箭南逃，從此宋軍元氣大傷。

比起覆軍折將，更讓太宗震怒的是，在高梁河兵敗、太宗下落不明之時，軍中群臣曾經發生過擁戴太祖之子趙德昭的權宜舉動。眾人對德昭的擁戴觸痛了太宗的心病，當年八月，德昭請求太宗舉行太原之賞，太宗卻怒曰“待汝自為之，賞未晚也”，暗示德昭有奪位之心。德昭在事后惶恐自殺，年僅29歲（《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〇）。兩年后的太平興國六年（981）三月，太祖幼子、德昭之弟德芳病故，年僅23歲。德昭、德芳的雙雙亡故，使太祖一系子孫缺乏合適的繼承者，為太宗權力的最終鞏固與傳位于子奠定基礎。

此時潛在的皇位繼承者尚有太祖、太宗之弟趙廷美。在太宗即位之初，為了坐實兄終弟及的傳位模式，太宗命廷美以親王為開封尹，成為“不成文”的皇位繼承人。德昭、德芳去世之后，太宗將權力斗爭的矛頭轉向廷美，太平興國七年（982）三月，金明池水心殿落成，廷美被指控借此機會弒君謀反，由此被解除開封尹之職。隨后趙普又告發廷美與宰相盧多遜交通謀反，貶廷美為涪陵縣公，房州安置。太平興國九年（984）正月，廷美去世于房州。不僅如此，太宗還試圖“抹黑”廷美的血統，對群臣提到廷美并非太祖、太宗同母弟，而是乳母陳國夫人耿氏所生（《宋史·廷美傳》）。不過清儒錢大昕早已指出，廷美與太祖、太宗同為杜太后所生，不過是太宗在廷美“得罪之后，造為此言”，試圖洗刷其迫害親弟的污名（《廿二史考異》卷七五）。

太平興國四年德昭自殺，六年德芳病故，七年廷美得罪，九年去世，太宗在即位后的短短十年之內掃清了來自弟、侄兩方面的繼承危機，既鞏固了自身的統治，也遂其傳位于子之心。然而太宗臥榻安睡之余，不可避免地背上迫害弟、侄的罵名，從而由家庭倫理危機引發其權力危機。

太平興國九年四月，泰山父老千余人詣闕請求封禪，群臣三上表應和，宋太宗就“順水推舟”地下詔宣布將于本年十一月封禪。封禪是古代帝王宣揚其權力合法性的重要方式，遠不論秦始皇、漢武帝、唐高宗的盛世封禪，只看太宗之子真宗在澶淵之盟后熱衷東封西祀，便可知封禪對于帝王宣示權威的象征意義。此時距北宋建國已有25年，晚唐五代以來的亂世兵戈漸次平息，太平之世近在眼前，故太宗此番封禪泰山，告成功于天地可謂政治意義重大。

然而諷刺的是，一個月后的五月丁丑夜，開封皇宮中的乾元、文明二殿遭到大雨、雷擊而焚毀。乾元、文明二殿是宋代官方朝會的正殿，意義非凡。在宋太宗下詔封禪的次月二殿即遭雷擊、火災，這在重視天人感應的古人看來，無疑是上天對太宗之政的警示。無奈之下，太宗只得匆匆叫停封禪事宜，并下詔求直言，以安撫輿論。

在群臣、百姓的上書，應當多有論及太宗“家事”者，根據《續資治通鑒長編》記載，六月“草澤有上書言時政者，引對，其詞狂悖”。八月又有布衣上書，“詞多狂妄，上弗加責”。草澤布衣百姓的上書內容今已不得而知，但從史家“狂悖”“狂妄”的描述來看，上書中很可能提到近年發生的德昭、德芳之死以及廷美獲罪之事，要求為之昭雪等敏感問題。

總而言之，太平興國九年對太宗而言并不尋常，在天變與人言的雙重沖擊之下，太宗不得不正視眼前的家庭倫理危機，這也正是當年十一月改元雍熙的政治文化背景之一。

雍熙之政與治家之道

在古代儒家意識形態中，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被稱為五倫，是社會中最重要的五種人際關系。五倫中的父子、兄弟、夫婦三者都是家族內部關系，因此家族是儒家社會治理的基本單位。儒家經典《大學》提出的“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就反映了這種先齊家才能治國的觀念。作為九五之尊的天子，既是天下萬民之主，同時也是皇室一家之主。如果皇室不和、宮闈混亂，顯然被視作皇帝本人的失德表現，對皇權的合法性有著極大的沖擊。

太宗繼承太祖之位登基，既是皇宋帝國之主，也是趙氏皇族一家之主。太祖去世后，宋皇后對太宗泣云“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太宗即位后也下令太祖之子德昭、德芳仍稱皇子，不易稱呼，展現一視同仁的大家長胸襟。不過正如上述，太平興國年間太宗對于弟、侄的猜忌、迫害接二連三，導致德昭、德芳、廷美先后去世，也使自身蒙上了人倫有虧的污點。

改元雍熙，預示太宗的治家之政將轉向“和樂”的緩和方式，向世人展現皇族的敦睦，從而安撫輿論。雍熙元年十二月，即改元后的第一個月，太宗封廷美子德恭為左武衛大將軍，安定郡侯，判濟州；德隆為右武衛大將軍，封長寧郡侯，判沂州（《宋史·宗室傳一》）。《太宗皇帝實錄》將此事系于雍熙二年正月，與《宋史》所記相差一個月。無論具體時間為何，太宗在改元雍熙之后的短時間內為已故罪臣廷美之子復爵進官，體現太宗欲緩和矛盾的心態。

作為一種推測性的理解，改元雍熙還可能被視作太宗對太平興國年間治家之政的回應。如前文所示，《世說新語·德行篇》分別描述了兩種治家方式，一為華歆之嚴整，一為陳元方兄弟之柔愛，二者雖方式有異，但都達到了“雍熙之軌”。太宗對于廷美、德昭兄弟本身既有撫養、教育的義務，而當廷美“犯罪”之時，太宗作為家長自然也有處罰的權利。當太宗獲知廷美死訊時，嗚咽流涕，謂宰相曰：“廷美自少剛愎，長益兇惡，朕以通氣至親，不忍置之以法，俾居房陵，冀其思過，中心念之，未始暫忘。”（《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五）毫無疑問，這當然是太宗虛偽的政治表演，但太宗作為兄長的確有教導皇弟的責任。因此，《世說》寬嚴并濟的“雍熙之軌”，未必不是太宗在改元之際為自己開脫的一種說辭。

不過，雍熙改元之后太宗雖然停止了對弟、侄的迫害，但太宗家族內部的矛盾并未解除。太宗長子元佐，自幼深得太宗喜愛，太平興國七年廷美得罪之后，元佐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封衛王，被視作太宗的繼承人。廷美得罪被貶時，元佐曾冒著風險為其申求，而廷美去世之后，元佐由此受刺激而發狂。雍熙二年（985）重陽節太宗召諸子宴會，元佐因疾初愈而不預，遂發狂縱火焚宮。太宗遣御史抓捕元佐，廢為庶人。次子元僖同樣受封于廷美得罪之后，在兄長元佐被廢之后，太宗封元僖為開封尹、許王，確立了其繼承人的身份。但好景不長，淳化三年（992）元僖在入朝時突發疾病而亡，年僅27歲。兩位太宗所喜愛的繼承人接連出現意外，令晚年的太宗傷懷不已。三子元侃也由此成為“幸運兒”，于淳化五年（994）拜開封尹，又于至道元年（995）立為皇太子，即為日后的真宗皇帝。

綜上所述，太平興國九年，太宗南郊宣告改元雍熙，希望能夠借此宣告緩和矛盾，敦睦皇族。但不幸的是，改元雍熙之后，在國家層面，太宗于雍熙三年再度出師伐遼，慘敗而歸，使北宋朝野患上“恐遼癥”；家庭層面，愛子元佐的發瘋、元僖的暴卒使太宗蒙受真正的親情之痛，太宗改元時希望的雍熙之治，似乎從未真正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