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從同谷(今甘肅成縣)出發,直接的目的地是成都。他當時可以的選擇,一是去巴州依靠被貶此地的刺史嚴武,他們是好友也是世交;一是到德陽后直接去緊鄰成都的彭州,這里有他的舊相識,也是互濟互勉的詩友,時任彭州刺史的高適。但他打定主意去成都,相對來說,主政此地的裴冕和他最不親近。這背后自然有眾多因素在推動。玄宗避難成都,權貴移居此地,政治條件好;成都作為天府之國,有舉世聞名的都江堰和水旱從人的灌溉系統,經濟更發達,生活更容易。之后,高適、嚴武先后出任成都府尹,成為杜甫的依靠。杜甫和成都,似乎是上天注定的姻緣。
杜甫與裴冕
杜甫逃難去成都,裴冕擔任西川節度使、成都府尹,剛就任不久。《舊唐書》記載:“至德二載十二月,右仆射裴冕封冀國公;乾元二年六月,拜成都尹,充劍南西川節度使。”裴冕是河東望族,不學但是有術,做事果決,講究情義,善于投機,因擁立肅宗有功,出任西川節度使。準確地說,杜甫和裴冕是同事。杜甫為左拾遺時,裴冕官居相位,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二人地位懸殊,卻是舊時相識。但裴冕的地位遠超杜甫。乾元二年(759),杜甫一年四行役,在跨越過艱難險阻的蜀道到達成都前,在《鹿頭山》詩中對裴冕唱起了贊歌。這首詩歌也是一篇投簡,詩云:“仗鉞非老臣,宣風豈專達。冀公柱石姿,論道邦國活。斯人亦何幸,公鎮逾歲月。”《杜詩鏡銓》注云:“入境頌邦君,自體當如此,而依劉之意,即在其中。”
杜甫初來成都確實受到裴冕的照顧,但杜甫和裴冕之間的關系非常微妙。裴冕任職成都尹的時間不長,與杜甫的交集較少。杜甫初到成都時,寄居在西門外浣花溪畔的寺廟里,靠故人的赒濟過活。《酬高使君相贈》云:“古守僧牢落,空房客商居。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接著,詩人就在附近經營草堂。《卜居》云:“浣花溪水水西頭,主人為卜林塘幽。”蕭滌非先生分析說,細玩全詩語意,主人當有所指,杜甫初到成都,又當窮困,林塘雖幽,恐難自行卜居,主人雖不一定是裴冕,但必有其人,絕非杜甫自謂。曾棗莊先生分析說,一般的“故人”稱不上“厚祿”;地位稱得上“厚祿故人”的還有嚴武、高適,但又沒有“書斷絕”;堪稱“厚祿故人”而又“書斷絕”的似乎只有裴冕。
裴冕離開成都以后,雙方停止了交往,顯達的官宦忘記了貧困的詩人。不管怎么說,裴冕對杜甫在成都的初步立足提供了幫助,這是不容抹殺的,盡管只是舉手之勞。草堂是杜甫安閑的時光之一,這種時光的創造是裴冕的幫助獲得的。
杜甫與高適
高適,生年不詳,大約長杜甫十歲。在高適飛黃騰達以前,二人的交往在杜詩中都有記錄。《奉寄高常侍》詩云“汶上相逢年頗多”,記述的就是游歷梁宋前,二人結交之因緣。天寶三年(744),李白、杜甫在宋州與高適相遇,三人同游梁宋,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杜詩《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有云:“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杜甫困居長安期間,天寶十一年(752)秋,恰好高適也在長安,他們一起登游過大雁塔,杜甫作詩《同諸公登慈恩寺》,末句“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意謂那隨陽逐暖的大雁,都是些趨炎附勢的馬屁精,寫出了詩人困居長安的失意,和對媚權者發自內心的鄙夷。
此后高適的命運發生了轉機,時任隴右節度使的哥舒翰邀請他加入自己的幕府,高適的人生峰回路轉、青云直上。他先于杜甫入蜀前擔任彭州刺史,得知杜甫入蜀之后,寄詩慰問,可能之前還派送了錢糧救急。這就是杜甫入蜀后的第一首詩《酬高使君相贈》,黃鶴注:“公初到成都,寓居浣花溪寺。時高適為彭州刺史,以詩寄贈,而公酬以此詩也。”
雙方的關系非常輕松,以至于杜甫在窮困之中,可以直接向高適合求救,而根本無需掩飾。杜詩《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絕》直接云:“百年已過半,秋至轉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詩歌質樸坦率,可見杜甫入蜀后生活的艱辛和苦難,常常寄人籬下,也可見他與高適二人的情誼。后來高適由彭州刺蜀州,治所在今崇州。杜甫上元元年(760)秋曾至蜀之新津,準備去看望他,并寄詩《奉簡高三十五使君》,謂:“當代論才子,如公復幾人。驊騮開道路,鷹隼出風塵。”以“驊騮”“鷹隼”比其才,“開路”“出塵”美其遇。
上元二年冬(761)高適刺蜀,以攝尹事至成都,杜甫作《王十七侍御掄許攜酒至草堂奉寄此詩便請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奉寄,邀請高適同到。其后,王掄果攜酒至草堂,高適亦同時前來,作者為此另作《王競攜酒高亦同過》,后又作《李司馬橋了承高使君自成都回》。兩首詩差不多是同時所作,即在觀李司馬所建成橋之時,高適自成都回,杜甫與之相見甚歡,故作此詩以紀之,末句言:“已傳童子騎青竹,總擬橋東待使君”,可見杜甫對老友到來的熱情,以及二人關系的和暖。
后來蜀中發生變故,主持軍政事務的崔光遠卒,朝廷旋以嚴武為成都尹,又于寶應元年(762)春召歸。杜甫送嚴武北歸,在梓州時得知蜀中兵變,于是流落東川。叛亂平定后,高適鎮蜀,但是杜甫并沒有回到成都,而是在東川流落了一年有余。這期間他和高適的關系遇到了挫折。郭沫若以為,經過安史之亂后,高適是肅宗一邊的人,李白和杜甫是靠近玄宗的。這一結論疑者不斷。其實,杜甫在東川頗受當地地方官的禮遇,生計亦大體能維持,因此也就沒有必要再冒險回到成都。廣德元年(763),高適召還為刑部侍郎,轉左散騎常侍。永泰元年(765)正月,高適卒,贈禮部尚書。杜甫作詩《聞高常侍亡》:“歸朝不相見,蜀使忽傳亡。虛歷金華省,何殊地下郎。致君丹檻折,哭友白云長。獨步詩名在,只令故舊傷。”評論家普遍認為此書并不悲痛,或許是他們此時關系的寫照。但細品杜詩,杜甫的評論表達了對高適的高度認可,仇兆鰲引《杜詩博議》云:“虛歷金華省,何殊地下郎,惜其有才不展,雖官華耀,何異地下修文,痛之深也。史稱適負氣敢言,權貴側目,又常侍主諷諫過失,故有‘致君丹檻折’之句。”《心解》亦謂:“總以質語見交情。”
杜甫與嚴武
在三任成都府尹中,杜甫交往最深的是嚴武。按郭沫若的總結,二人的關系“是比較有始有終的”。
杜甫和嚴武的交往,分為前后兩段。上元二年(761)十月,嚴武一到成都便寄詩杜甫:“莫倚善題鸚鵡賦,何須不著鵔鸃冠?”力勸杜甫出來做官。此時的杜甫并無心出仕,寫詩《奉酬嚴公寄題野亭之作》回答說:“拾遺曾奏數行書,懶性從來水竹居。……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無徑欲教鋤。”究其原因,杜甫也說得直截了當,“阮籍焉知禮法疏”,他不習慣于官場的拘束。不久,嚴武帶著小隊人馬來到草堂,《嚴中丞枉駕見過》描寫道:“元戎小隊出郊坰,問柳尋花到野亭。”二人交往不斷,嚴武不止一次到草堂,比如,《中丞嚴公雨中垂寄見憶一絕奉答二絕》:“元戎肯赴野人期?……只須伐竹開荒徑,倚仗穿花聽馬嘶。”謂靜候佳音之意。嚴武果然帶著士兵、食材去樹林間野餐,詩曰:“竹里行廚洗玉盤,花邊立馬簇金鞍。”杜甫還半開玩笑地說:“自識將軍禮數寬”(《嚴公仲夏枉駕草堂兼攜酒饌》),希望嚴武不要介意。嚴武得到好酒就派騎兵專程送給杜甫,見《謝嚴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杜甫也借農夫之口對嚴武唱贊歌,“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見有”(《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幸福總是短暫的,寶應元年(762),嚴武調離四川,入朝為官,杜甫送他到綿州,作詩《奉送嚴公入朝十韻》,鼓勵自己“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也勉勵嚴武“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這是杜甫與嚴武在成都的第一段交往,可以看出杜甫淡泊名利,經濟上沒有依賴對方。盡管一官一民,但交往十分平等,不卑不亢。
嚴武回朝時,徐知道發動叛亂,杜甫則在東川避難,依附于章彝。在往來梓、閬的一年半時間里,杜甫素志東游,準備離開蜀地,但事情很快峰回路轉。廣德二年(764)正月,嚴武由黃門侍郎出為成都尹、劍南節度使、兼御史大夫。杜甫在東川寫詩表示歡迎,《奉侍嚴大夫》云:“殊方又喜故人來,重鎮還須濟世才。”嚴武確實有濟世之才,廣德二年七月率兵西征,九月破吐蕃七萬余眾,拿下了許多城池,追擊吐蕃,拓地數百里。廣德二年六月,嚴武表杜甫為節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杜甫主動接受了任命,作出了效力戎幕的決定,《揚旗》詩云:“我徒且加餐,休適蠻與荊!”杜甫這次與嚴武的交往少卻了上一階段的隨和、平等,而總有敬畏的成分。《奉贈嚴八閣老》謂“客禮容疏放”,透露了二人關系中的禮數之隔,一方面是嚴武的獨斷性格,另一方面是杜甫骨子里的自負,年輕時便作詩云:“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最終杜甫辭去了幕府的職務,作《莫相疑行》告誡同僚:“晚將末契托年少,當面輸心背面笑。寄謝悠悠世上兒,不爭好惡莫相疑。”
這里面是否代表了杜甫對嚴武的意見,實未可知。永泰元年(765)春,杜甫去職,很快離開了成都。同年四月三十日,四十歲的嚴武在成都去世。同年秋,嚴武靈樞經水路至忠州,杜甫時在忠州,作詩哭之(《哭嚴仆射歸櫬》)。在兩年后,杜甫在夔州寫了《八哀詩》,且謂:“諸葛蜀人愛,文翁儒化成。公來雪山重,公去雪山輕。”他比嚴武為諸葛亮,為文翁,嚴武的一去一來,使蜀中的崇山峻嶺為之載輕載重,推崇備至。
考察杜甫與三任成都府尹的關系,研究者通常是以杜甫視角和立場來進行敘述。如果轉換成對方立場或者上帝視角,可以看到,杜甫對于他們而言,只是門客,并非顯貴。但三位成都府尹對杜甫而言卻很重要,其中尤以嚴武的幫助最多,讓杜甫在蜀地寓留更久,成都成為杜甫的第二故鄉,“人們提到杜甫,盡可以忽略他的生地和死地,卻總忘不了成都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