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與轉向：再論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美術的海外傳播

關鍵詞：中國美術；海外傳播；藝術報國；抗日戰爭

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美術創作以其獨特的表現形式、深刻的社會思考、豐富的家國情感，成為20世紀中國美術創作轉型的關鍵時期。這一時期的作品在中國美術史上具有特殊的意義和舉足輕重的地位，并超越藝術本身，成為國家和民族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藝術家從關注自然現象轉變為關注社會現象，從講求方法技巧的“工具”意識進而轉變為反思各自的社會責任，凸顯了個性和物性，開創了藝術救國先河。尤其是在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融合異質文化精髓基礎上的傳承創新過程中，迸發出由內而外的變革原動力，中國藝術界在救亡圖存中突破傳統觀念束縛的思想解放，對美術海外傳播產生了深遠而積極的影響。

關于這一時期中國美術海外傳播的相關研究，其目的可以明確的主要有三類：一是為爭取國際友邦支持，將美術作品視為宣傳利器，調動可以團結的力量，鼓舞動員鐵蹄下的同胞開展一切可行的抗日活動。二是為了宣傳東方文明藝術而創作純粹的藝術作品，特別是帶有東方唯美的藝術形式與色彩的藝術品，通過海外展陳活動進行公開義賣、籌得善款，進而救孤濟困、慰勞將士、購買裝備等。三是通過中外藝術交流活動，加強國際社會對東方古國的了解，展示塑造中國抗戰形象，提升國際反法西斯重要力量的國際地位。[1]盡管方式方法略有不同，但目標明確，皆是為抗戰貢獻力量。那么，抗戰美術的海外傳播路徑、方法是怎樣的？其對中國美術的視野轉向與審美轉變起到了哪些影響？這些都是站在歷史維度思考形成有效傳播和建立文化自覺時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對這些問題的探究不僅有助于我們厘清這一時期的中國美術作品是如何影響海外受眾，更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中國美術是如何跨越文化和地域的界限在國際傳播中發揮獨特價值。

一、“對話”的多維度視域

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國際格局發生了深刻變化，充滿了動蕩和變革。特別是面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各國之間也加強了合作與援助，中國與歐美、東南亞等國家和地區之間的美術作品展覽、藝術家互訪等活動頻繁，為各國藝術家的相互學習和借鑒提供了寶貴的機會。美術作為文化交流的重要載體，其海外傳播與交流互鑒在這一時期達到了新的高度，不僅推動了全球藝術的發展，更是促進了跨文化傳播中的深入理解和相互尊重。

畫家個人展覽與義展是向公眾展示自己的藝術成果和才華的重要平臺，“對話”者同處于某個空間，是與受眾之間建立交流關系的重要渠道。藝術家逐漸意識到展覽的社會功用，主動走出國門，尋求交流機會，通過國內外媒體的報道和受眾的口碑相傳，有力地提升了藝術家的知名度和影響力。許多著名的中國畫家選擇在國外舉辦個人畫展、講座，具有文化內涵和藝術價值的作品不僅展示了畫家的成就，也向海外觀眾傳遞了中國的抗戰精神和文化價值。其中，部分畫家還通過義展、義賣的方式，將美術作品帶到多個國家展出，增進國際社會對中國抗戰的理解和同情，以此籌集資金支持抗戰事業。

1935年，時任黃山建設委員會委員的張善孖帶著書畫作品和關于黃山的攝影佳作巡展南洋，國內外媒體紛紛報道。《申報》曾這樣描述此次活動的影響力：“在星（新）加坡展覽一周，統計觀眾在萬人以上，星埠日報登載其事，獲得極好之贊譽……在吉（吉隆坡）展覽二日，參觀者亦十分擁擠。”[2]1938年底，在周恩來等人的支持下，張善孖先后前往越南、英國、比利時、法國、瑞典、美國等多個國家舉辦畫展，募集抗日資金。美國各大報刊都在顯著位置刊登這位“畫虎大師”的照片和活動消息，產生了轟動效應。《華盛頓日報》（1939年12月14日）刊登了張善孖的畫作和肖像，并以“虎圣”為題評價張善孖：他的老虎畫象征性地向覺醒的國度宣講，要像老虎一樣崛起和戰斗。[3]1940年張善孖得知美國空軍將組建援華志愿隊，深受感動和鼓舞，親自繪制《飛虎圖》（圖1）贈予陳納德將軍，陳納德非常喜歡，特意將志愿隊命名為“飛虎隊”，并按飛虎圖樣設計了徽章。[4]這位東方畫虎大師在美國家喻戶曉，至1940年12月，張善孖共進行了100余場展出或演講活動，募集捐款20余萬美元，其義舉直接推動了著名的“一碗飯援華運動”。

借助國際藝術交流與展覽契機，中國美術作品和文化思想源源不斷地輸出到海外，不僅展示了東方藝術的成就和特色，也促進了中外美術界的相互了解和友誼。20世紀初，大批中國藝術家踏上了海外求學之路，有力推動了中國美術界積極參與國際藝術交流，打開了藝術對話之門，推動了國內新美術運動的興起與繁盛，實現了中國藝術的現代轉型。1935年11月28日至1936年3月7日之間，40余萬來自歐洲各國的觀眾參觀了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此展會因展出了歷史久遠和稀世罕見的無價之寶，成為當時對外文化交流的一件盛事，產生了積極而廣泛的國際社會影響。活動早前幾個月，英國媒體就為此次展覽活動提前報道，營造了輿論關注。《倫敦新聞畫報》（1935年8月3日）就發布了7月25日英國軍艦“薩福克”號從上海運送中國藝術珍寶到倫敦的消息，并專題刊載了宋朝的《秋江漁隱圖》《山居隱士圖》、明朝的《山路松聲圖》《秋江待渡圖》、清朝的《竹石圖》等佳作。[5]646-655活動過程中，海外媒體的跟蹤報道更加密集，《倫敦新聞畫報》（1935年12月7日）曾有這樣一段評論：中國藝術展上的 14幅中國畫，囊括了從五代至清代的佳作，足以證明中國畫家早已有了極高的藝術成就。[5]656被意大利評論家譽為“罕見的心靈畫家”的符羅飛，其作品筆觸粗放而生動，作為第一位參加1936年威尼斯雙年展的中國藝術家，足以體現他在歐洲畫壇的影響力。[6]1940年在莫斯科東方文化博物館舉辦的中國藝術展覽會，約十萬人參觀展覽，《真理報》《消息報》等各大報刊刊發了多篇專題報道。[7]這樣的傳播案例不勝枚舉，充分展示了中國美術的獨特魅力和藝術價值。

二、“對話”的多向度表達

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西“調和”為中國美術注入了新的活力，美術形式的創新與融合，加速了中西美術的交匯。一批具有先進理念的美術家從海外歸來，將西洋美術的技法、理念與中國傳統筆墨相結合，推動了中國美術的革新與發展。中國美術海外傳播也逐漸從“單向”轉變為“雙向”，從“無為”轉變為“有為”，按彼時的媒介技術條件，已形成了互動和多元的傳播生態。

首先，20世紀30年代中國美術的海外傳播奠定了中國畫的優先傳播地位，傳播的主動權由中國逐步掌握，傳播內容不再局限于以往的“文明遺產”。從外在視角而言，公元17世紀以來，國際公認的中國藝術品主要有瓷器、銅器和玉器三大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國畫在海外傳播中處于“失語”狀態。中國畫歷史悠久、技藝精湛，寫意與情感的表達，自然與和諧的崇尚，線條與筆墨的張力，象征和寓意的富含，恰與西方受眾所期待的東方神韻耦合，傳播優勢不言而喻。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中方畫冊上特別寫道：“中國書畫之學，有極悠久之歷史存在。其特色尤在書學與繪畫之學互相貫通。”[8]張書旂抗戰前赴北美洲創辦畫院、辦展和講學，不遺余力傳播中國畫，他作畫時吸引許多人現場觀摩，大家紛紛對中國畫的創作技法充滿了好奇心。1940年至1942年間，張書旂先后將其創作的《百鴿圖》（圖2）、《云霄一羽》、《松枝雙鶴》分別贈送給時任美國總統羅斯福、英國首相丘吉爾、加拿大總理麥肯齊·金。[9]這引起了公眾和藝術界的廣泛關注，為中國畫的海外傳播掌握主導起到了推動作用。《倫敦新聞畫報》（1944年7月29日）曾這樣評價中國的藝術成就：“中國人在古希臘人之前就有了偉大的雕塑作品，在意大利人之前就有了偉大的繪畫作品。”[5]1161可見，經過長期的傳播，國際社會對中國畫已高度認可。

其次，20世紀40年代中國美術作品陸續在海外雜志刊登或出版，改變了以往美術作品評價依靠新聞報道的單一模式。除國畫外，類型涉及版畫、攝影等現代藝術領域，深度拓展了藝術媒介，豐富了視覺語言的傳播，這些出版物成為海外觀眾了解中國美術的重要途徑。如馬來西亞《南洋商報》《星洲日報》曾刊發了戴隱郎、張汝器等人的漫畫與版畫作品。1939年法國出版了《張善孖、張大千法國畫展畫冊集》，1945年美國出版了賽珍珠的《從木刻看中國》等。這些藝術精粹在海外傳播中，儼然轉化成了新聞傳播作品，成為西方世界了解當時中國的代表性視覺圖像資料。同時，海外傳播的受眾不再是被動接受者，受眾通過雅俗共賞的方式接納傳播內容，主動參與、評論和傳播，激起了文化共鳴，擴充了中國美術的海外傳播力。

最后，官方機構與民間團體也積極組織和征集美術作品赴新加坡、蘇聯、美國、印度、英國等國開展海外推廣，將中國美術推向海外受眾。1934—1935年，蘇聯對外文化協會在莫斯科組織了徐悲鴻作品展覽會，同時也在南京舉行了蘇聯版畫展覽。[10]中華全國美術會于1941年11月派伍蠡甫在倫敦中國大使館舉辦個人畫展。這時影響力較大的美術家還有倪貽德、劉海粟、陳煙橋、江豐、葉淺予等，有效地推動了東西方的藝術交流。

三、“對話”的時代性聚焦

20世紀40年代各國面臨更加相同的現實境遇，共情感、使命感普遍增強，“對話”者對情境有了共同的理解，改變了中國美術海外傳播的發展軌跡。這一時期的美術創作多以抗戰為傳播主題和創作背景，即為現實而創作的抗戰群像，雄偉、強烈的技巧成為表現方式的要素。藝術家更加主張走進現實、關注大眾、反映生活，從強調人與自我轉而強調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現實，形成了獨特的視覺敘事方式。“1942年11月‘中國抗戰美術作品展覽’在紐約舉辦，展出了著名畫家黃君璧、呂斯百、吳作人、張安治、常書鴻、王琦等人的國畫、油畫作品百余幅，受到各界歡迎。”[11]用藝術的手法將國家的歷史、文化、精神等要素鏈接在一起。

美術家將藝術創作與民族命運緊密相連，用畫筆記錄民生狀況和將士的軍旅生活，創作主題的聚焦著重體現在美術作品對現實的觀照，使得抗戰漫畫、木刻版畫等新型藝術形式迅速興起并廣泛傳播。20世紀30年代末期，有評論家曾認為：中國美術的地位很高，涌現出諸多名家名作。但多注重寫意表現和臨摹先人技藝，青睞于鳥獸蟲魚、山川草木等。顯然，與現實相差甚遠，缺少了與時代的呼應。進入40年代，美術家不再局限于個人情感和審美追求，而是將藝術視野擴展到更為廣闊的社會現實空間，立足現實、審視主題、基于受眾、探究時代，突破傳統束縛。[12]1945年，美國的《生活》雜志多次刊登了彥涵的黑白木刻作品，特別是《當敵人搜山的時候》，記錄了反法西斯侵略戰爭的偉大和苦難，賦予了作品強烈的史詩感。[13]此外，多個國家主流報刊也對中國的抗戰木刻版畫進行了介紹。

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美術海外傳播最顯著的特征在于其對民族精神的深刻表達，偉大的創作也必然在時代中誕生。在特殊歷史時期，藝術家通過作品展現了中華民族在危難時刻堅韌不拔、英勇抗爭的精神風貌。這種精神不僅體現在畫面內容的直接描繪上，更蘊含在作品所傳達的情感與思想之中。美術家“以筆為槍”，將意志與精力集中，以國家和民族為上，積極組織、參加國內外宣傳和展覽，釋放出藝術的激情與活力，成為時代精神的直接體現，具有強烈的時代性和現實性。正因為如此，中國美術海外傳播的影響力不斷增強，其條件是現實的、綜合的，也必然隨著時代的洪流而生長，記錄了那個時代的風云變幻，傳播了對和平的渴望以及對未來的憧憬，這些情感與思想賦予了美術作品更加豐富的時代精神和傳播內容，這正是中國藝術家冀求的偉大時代，歷久而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