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像學視域下的《骷髏幻戲圖》

關鍵詞：李嵩；圖像學；《骷髏幻戲圖》

一、身著半透明長衫和頭戴幞頭的骷髏

南宋畫家李嵩的《骷髏幻戲圖》（圖1）為絹本設色，團扇冊頁。畫中身著半透明長衫和頭戴幞頭的大骷髏占據中心位置，引人注目。只見他席地而坐，左手自然地搭在右腿上，而右手卻以弓起的右腿為支撐，面露笑容，操縱手中的“玩偶”吸引前方觀眾的注意。在他的操縱下，小骷髏神態活潑，弓著背，雙手做彎曲狀，左腳抬起，顫顫巍巍，搖頭晃腦，儼然一副打趣的模樣，似與迎面上前的孩童玩樂。孩童看似學步不久，因被提線小骷髏吸引，面帶歡喜，連跑帶爬，向前伸手想去與小骷髏嬉戲。身后身形嬌小的婦人見狀，便張開雙臂，試圖探身阻止或抱起孩童。骷髏流露出一種陰森恐怖的氣息，而孩童象征著天真無邪的生命力，為何李嵩將二者安排在同一畫面中？傅錫洪在《宋代理學鬼神論的形成—以朱子“陰陽之靈”的觀念為中心》一文中說：“因為就一般的宗教觀來說，鬼神就是有威靈的，能給人降下禍福的，通過祭祀可以被撫慰的神秘存在。如果就儒家乃至整個中國文化的傳統來說，鬼神也正是天地、山川、自然之百神和祖先的鬼靈。”[1]有人認為，在宋人關于生死輪回的觀念中，骷髏代表死亡，孩童則代表新生，孩童爬向骷髏即代表死亡的必然性。當然這也只是一種猜想。李嵩并未明確標注畫面人物身份及其所代表的含義，畫面中骷髏的身份也由此引起廣泛猜測。有人認為大骷髏是富貴人家的仆人，有人認為大骷髏是為了養家糊口而攜妻小賣藝的窮苦人。倘若以畫面中骷髏的衣服進行分析，又引出另一種關于其身份的猜想。畫中人物的衣服顏色是較為淡的，在色彩較重的城墻的反襯下，大骷髏的衣服好似薄紗一般，似有若無，像是畫家故意制造的懸念。眾所周知，窮苦人家衣服的材質都是一些棉、麻布，而我們通過畫面中大骷髏的穿著可以推測其生活并不貧困。大骷髏也許是南宋時期的懸絲傀儡藝人。南宋時期，皮影戲和傀儡戲受到百姓歡迎。傀儡戲藝人運用各種巧妙手法操控傀儡，傀儡在他們的支配下活靈活現，情節也十分傳神逼真。傀儡戲一旦被觀眾識破，藝人又難免窘迫與害羞。往往在一個地方表演完成后，他們又要起身前往下一個場地演出。《骷髏幻戲圖》中骷髏身后有“五里”之標，這是骷髏身份的又一佐證。“五里”二字是南宋時期藝人走南闖北進行表演的標志。骷髏形象在南宋諸多畫作中并不常見，在其他朝代的畫家作品中也很少見。但在永樂宮重陽殿的壁畫《嘆骷髏》中也出現了骷髏的形象，這幅畫常為人所談及。《嘆骷髏》位于永樂宮北壁西側，榜題云：“昔祖師在全真庵，自畫一骷髏，以示丹陽夫婦，復贈之詩云：‘堪嘆人人憂里愁，我今須畫一骷髏。生前只會貪冤業，不到如斯不肯休！’”[2]《嘆骷髏》是一幅畫中畫，畫面中共有五位人物，其中王重陽彎腿直背坐于一株松樹下的石座之上，左手拿著自繪的《骸圖》，右臂稍做屈伸，右手緊緊握住，其中食指、中指并攏指向《骸圖》，目視前方二人。據記載，其身前站立的二人是馬鈺、孫不二夫婦。孫不二站立在馬鈺前方，二人穿著樸素，虔誠拘謹。王重陽身后右方也站立二人，前方的人右手提著圓罐物體，面帶微笑，身上好像披著蓑衣；身后一人則袖手躬身站立于其后，四人都虔誠地看向王重陽手中的《骸圖》。畫面背景也十分引人注目，蒼老有力的松樹，右側若隱若現的山石，抑或是遠處飄來的裊裊云煙都給整幅圖增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說文解字》曰“髑髏，頂也”，指的是死人的頭骨，因“髑”與“骷”讀音相近，“髑髏”也作“骷髏”，指死人的頭骨或者全身骨架。從一開始，骷髏便與生死觀密不可分。這也印證了前文所說的李嵩將象征死亡的骷髏和象征新生的孩童安排在同一畫面中，是對生死觀的圖像闡述和人類終將面對生死的釋懷。

二、懷抱嬰兒的婦人

畫面中的五個人物分別是正在操縱小骷髏的大骷髏、嬰兒、懷抱嬰兒的婦人、緩緩爬向“表演”場地的孩童和伸手保護孩童的婦人。人物的后方是寫著“五里”字樣的方臺。大骷髏的前方是南宋時期賣貨郎或者街頭藝人的家當。畫面右側伸出兩三簇植物的枝葉，地上是肆意生長的雜草，極具市井氣息。畫家利用中軸線，將人物分成了兩個部分，左面三人，右面二人。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中軸線正好穿過畫面的中心，既沒有穿過緩慢爬行的孩童，也沒有穿過被操縱的提線骷髏，像是生與死之間的一條長河，在時空的交錯中慢慢靠近。畫面兩部分的人物神態也由此形成鮮明對比。我們再仔細觀察畫面，會發現兩位婦人穿衣和打扮都很講究。她們身穿小袖對襟長裙（宋代婦女的襦、襖都比較短小，顏色以紅、紫為主，黃者次之）[3]。正在哺乳的母親盤膝而坐，懷抱嬰兒，神色欣然地看向前方，她通常被認為是大骷髏的“妻子”。但從服飾上來看，她內穿抹胸，外罩對襟長衫，頭上精心盤了發，梳得油光可鑒，頭發右側還戴有閃亮的首飾作為點綴，怎么看都不像是傀儡戲藝人之妻。她的穿著、頭飾雖然比同時期畫作中貴族女性稍顯簡單，但和普通平民相比還是較為精致的。畫面右側的婦人服飾更為精美，上穿褙子下著襯褲，外穿開衩裙，從線條的表現上不難看出其所穿的可能是上等布料，做工考究。無論懷抱嬰兒的婦人還是伸手想要保護孩童的婦人，她們的雙手都十分纖細，手指自然翹起，手掌都不大，顯得十分嬌小柔弱。可以推斷她們在家中并不需要干粗活，因而手部保護得比較好。再看圖中女性露出的腳尖，其所穿的并不是平常百姓所穿的草鞋，應為鳳鞋或弓鞋。李嵩擅長表現百姓的生活百態，如《貨郎圖》中的人物形象是為生活奔走的普通百姓，從穿著到配飾、樣貌都較樸實，畫家的用筆也較為蒼勁有力。而《骷髏幻戲圖》的用筆明顯柔和許多，人物的姿態、服飾都相對考究，與李嵩其他風俗畫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有些不同。因此畫作中的婦人可能并非權貴，而有可能是依靠權貴之家生存的仆人。

三、圖像視域下的人物象征（寫實與超現實主義）

畫家李嵩在《骷髏幻戲圖》中營造出一種詭異奇幻的畫面基調，引導人們去剖析畫面中物象的具體含義。木匠出身的畫家李嵩曾生活在底層，這具骷髏極有可能是他用來表現被剝削奴役、食不果腹的底層藝人。這樣看來似乎是很合理，但骷髏上的紗衣紗帽、被他操縱的小骷髏，以及身后發飾精致、體態優雅的婦女，雖陳舊但物品豐盛的貨架等畫中細節，告訴我們畫中表達的真正含意似乎并非這么簡單。元代黃公望在《醉中天》中寫道：“沒半點皮和肉，有一擔苦和愁。傀儡兒還將絲線抽，尋一個小樣子把冤家逗。識破個那哪不羞？呆兀自五里已單堠。”[4]他以第三視角看出這具骷髏是充滿著憂愁、苦痛的，但骷髏自己可能并不認為自己是痛苦的，因為已經“沒半點皮和肉”，也就沒有了心，麻木不仁，沒有了感知痛苦的能力。結合大骷髏的衣著特征和身后婦女的精致打扮，以及大骷髏在操控小骷髏的動作，這具大骷髏的身份應當是處在統治階層的貴族，而小骷髏正是被統治階級統治、在世間苦苦掙扎而無法解脫的底層百姓。暗自操控小骷髏的大骷髏及怡然自得的婦女，右邊正在攀爬而不知危險的小孩，最后想極力勸阻的母親，這三個部分分別代表了畫中的三種隱喻。第一種隱喻代表的是畫家李嵩對南宋朝廷和統治者的隱諫。大骷髏所代表的南宋統治者，他們被繁華的假象迷亂了雙眼，享受的是權力與榮耀，早已沒有了對苦難靈敏的感知能力，卻享受著安逸榮華，還操控著代表底層百姓的傀儡骷髏，殊不知外人已經透過浮華虛榮的表面看到了統治者松散羸弱的殘骨。第二種隱喻是李嵩借此畫來警醒世人。小孩代表的是不知世事真相或執迷不悟的世人，其中有麻木偏執的當朝士大夫，也有愚昧無知的百姓。他們有的清醒，有的愚昧，但最終都和統治階級一起朝著危險走去。第三種隱喻代入的是李嵩本人，他是為數不多的覺醒者，流露出對整個社會的擔心與憂愁。畫中的母親清楚地知道前方是危險的，她極力想去挽留正朝危險走去的孩子。像那個母親保護孩子一樣，畫家也想勸諫南宋統治者。但正如畫中母親落在半空中的手一樣，人微言輕的他心有余而力不足，那種悲哀、憂愁，以及世人皆醉他獨醒的無力感不言而喻。李嵩可能想要借用這幅看似詭異的畫來表達某種政治含意—對統治階級勸諫，對世人警醒，對社會擔憂。他敏銳地察覺到社會的走向，但他并沒有完全說破，而是巧妙地借用繪畫語言，通過畫中人暗示統治者和世人。在他看來，統治者肆意操縱著手中的小骷髏傀儡，但自己又何嘗不是金人手中的大骷髏傀儡呢？世人麻痹自己，最終會將自己推入火坑，只有保持頭腦清醒敏銳，才能保全自身和整個國家。

結語

本文從人物狀態、衣服、鞋子、發飾、貨物等方面分析了《骷髏幻戲圖》中的人物形象，畫中女性、孩童與骷髏分別有不同的寓意。畫家李嵩在作品中留下一個開放式的結局：孩童成人之后也許會創出一番天地，也有可能隨波逐流。但無論何種結局，都與作者所處的時代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從李嵩的背景來看，他身為宮廷畫師，貴族的奢靡驕縱與百姓的萬般疾苦他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他恰恰對普通百姓生活的困苦抱有強烈的同情心和同理心。他在作品中表達了對弱者的同情，又揭露了南宋時期社會的黑暗，通過荒誕的畫面形象，賦予了傳統繪畫全新的現實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