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故鄉

浙江金華蘭溪其實不是父親的故鄉，父親的祖籍是浙江義烏佛堂鎮倍磊村。某年火災，祖屋燒毀，父親的爺爺帶領全家人外出逃難，來到80公里外的蘭溪，從此定居生根。

重視親倫的父親曾回義烏倍磊村尋根問祖，那里是民國時期義烏“煙灶達千”的第一大村，村內至今保留較完整的明清古建筑近百座。有次看到新聞，倍磊村入選第七批中國歷史文化名村，父親十分高興，是種“與有榮焉”的自豪。

2022年的秋天，離居故鄉多年的父親開始寫點回憶故鄉與童年的文字，從戎多年的父親鋼筆字硬朗，有金戈之氣。我看著，鼻子忽有些發酸。當口述轉成書面語，有一種慎始敬終的莊重，又似乎隱含一種告別的傷感。

父親的記錄中，專門有一節“蘭溪食物”，父親回憶“鹽鹵豆腐干”——豆腐做成瀝去水分變得稍硬些時，把豆腐放在草木灰中靜置一夜。第二天，洗去豆腐外層的草木灰，再將豆腐放到有稻草的鍋中煮熟，此時的豆腐被染成了微黃，還帶有稻草的清香。最后一道工序便是把豆腐用炭火烘干。這樣制作的鹽鹵豆腐干，放在冷水中能儲存十多天，“臘月里做的豆腐干，正月里能吃很久。”

還有奶奶在世時逢年節必做的“肉圓”，用蘿卜肉丁和番薯粉團成丸狀，上鍋蒸制。兒時的肉圓，蘿卜豆腐多，肉少，但仍是父親回憶中伴隨江南簌簌落下的雪無可逾越的美味。

“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這沓紙上的文字，對77歲的父親來說是又一次重返故園。

翻著這些文字，我想，我也應當記下一些故鄉的四時風味。關于父親，關于父親的故鄉，關于父親與這些故鄉食物。

元旦。

為迎接從上海回來休假的外孫，父親很有興致地說要包湯團。浙江蘭溪的湯團以發酵過的水磨糯米粉做皮子，香菇、筍丁和肉做餡，尾部有個小逗號般的彎鉤。皮薄餡多，其味鮮香。

我在廚房看父親包，突然想到，在贛州采訪民間文化的傳承時，有位收藏家告訴我，十年前，他祖母去世后，她以前常做的一種客家美食也無人再做了，是用芋頭、魚肉和紅薯粉制作的一種食物。收藏家說，后面和家人試做過幾回，味道總不對，他說祖母在世時，要是詳細問問她制作方法就好了。

湯團出鍋，盛在碗內，晶瑩的湯面上點綴豬油與青蔥，似一幅江南圖畫，這也是聯結父親與故鄉的密碼。

父親16歲離家當兵，輾轉閩贛，從此于故鄉是過客。他常常說及故鄉美食——每次返鄉，對父親不啻味蕾的慶典。

現在，他把故鄉的湯團當作迎接心愛外孫的禮物，順便紓解鄉愁。看外孫小心翼翼地咬開那只滾熱湯團，他一臉滿足——此刻，昔日蘭江的粼粼波光，夏日的弄堂，屋后滿山的野梨樹，尚義堂18號石板路邊的青苔與陣陣蟬鳴，通過湯團熟悉的香味又回到他跟前了吧？

父親總是不倦地講述著故鄉風物與味道，兩鬢染霜年近八十的他聲音洪亮，眼睛發著光，那一瞬，像那句流行語“歸來仍是少年”。是的，只要提到那個地處錢塘江中游的浙西故鄉，父親的神情永遠像個出走的少年。

元宵。

父親口中的故鄉元宵正如詩中寫的，“好戲/

要唱過正月十五/唱戲的吃罷元宵/照他們回家的紅燈籠/掛滿了街道。”

鞭炮時而密集，時而零星。窗外陰雨，父親在廚房蒸饅頭和糖糕。離浙多年，他仍保持著老家浙江金華的飲食習俗。正月期間必吃的蒸饅頭是金華地區獨有，發酵用到酒釀，口感松軟，用來夾滋味濃郁的紅燒肉或梅菜扣肉，是父親的最愛。

蒸汽彌漫，我與他閑話。他說，我們老家過元宵，才叫一個熱鬧！哪像如今年節，人人勾著脖子刷手機。那時節，舞龍的，舞獅的，光龍就有板凳龍、竹葉龍……獅子坐在轎中，裝扮得分外漂亮，鑼鼓震天，人聲沸騰，舞著舞著，就見獅子從轎中騰地一躍而出搶彩球，那叫一個好看啊！

父親像一個民間說書人，把元宵的情景講得繪聲繪色。講起故鄉，他總樂此不疲，眼睛發亮。他的數次描述，在我眼前幻化出一幕：響亮歡樂的鑼鼓聲中，流光溢彩的龍在江南夜空下游走，蘭溪小城中，路旁人們攜老挈幼，喝彩鼓掌，好生歡喜。

“蘭江街道大阜張燈會在近千年歷史長河中一直未曾中斷。大阜張彩燈在河西（蘭江以西）久負盛名。其主要特點是板凳橋燈多，具有數條龍燈同舞的特點。”我偶然看到一段資料，資料中說蘭溪永昌街道樟林板凳龍始于清康熙，盛于乾隆年間，太平天國期間日趨衰落。樟林板凳龍盛時有上千轎，并有72桌臺閣相輔佐，制作精細，結構靈巧，栩栩如生。

父親最喜的正是板凳龍，粗獷豪放，龍頭雕刻精美，火把、鐵銃都在龍頭，有的打擊樂在龍頭開路，吹奏的在龍尾壓軸。負責耍龍頭的必是厲害角色，倘力氣不夠或技藝不精，便會被龍身包圍或向后拖去。觀燈者也愛在龍頭湊熱鬧，追隨龍燈而去。龍燈所到之處，家家戶戶皆開門迎接，打賞紅包，以求吉兆。

有一回，尚年幼的父親一路跟隨龍燈隊迷了路，一直走到了近郊。天黑透了，近郊十分荒僻，好在路邊一家開小雜貨店的夫妻好心腸，把父親送回了家，男人還是讓父親騎“瑯瑯”（音，指騎在脖子上）回來的，走了不短的路。次日，祖父拎了兩條魚和幾包糕點上門感謝。

“這對夫妻如今肯定不在了，過去多少年也不知道了。”父親有些感傷。

遠去的童年，回不去的家鄉，是父親永遠的心結，也只好通過莼鱸之思不時追憶。

立春。

父親打電話給我，說包了“燒渥”會送來。“燒渥”，蘭溪叫“銅鈿包”，以“落湯青”、瘦肉筍丁調餡，用豆皮包成小長方形，油煎后皮色金黃，餡子青翠，我一氣可吃七八只。

“落湯青”也叫“大仙菜”，稍有苦味，傳說是以黃大仙治病救人后的藥渣作為肥料，因此稱“大仙菜”。金華人叫它“三月青”，是因炒熟后青碧如玉得名，用來切碎燒泡飯最好，或與千張、豆腐同燉，一青二白。

有位徐姓同鄉曾寫帖，“落湯青，此菜吾鄉獨有，別處未嘗見之。大葉，色青暗，多皺如老婦顏面。時令秋冬，唯落霜后味始佳。蓋經霜凍而苦味始除也。”

吃不完的“落湯青”，父親制成霉干菜，用袋子扎緊，內附小紙條，寫上哪年哪月制。霉干菜燒肉是家中常吃的一道菜，肉吃完，余下的梅菜，父親揉面，煎成一張張薄而酥香的霉菜餅——那也是奶奶當年會做的，7歲便成船上童養媳的奶奶，會做各種食物。讓父親記憶深刻的是炕大餅。20世紀50年代，一些修鐵路的北方人來到蘭溪城，帶來了用小蘇打發酵大餅的做法，奶奶學會了——做好并不容易，小蘇打多了餅發苦，少了餅發不起來。奶奶掌握得很好，并用一些小蔥使北方的餅具有了南方氣息，成為父親終生難忘的美味。

“那時標準粉一毛七一斤，富強粉兩毛四一斤，是供應給干部的。”父親說。標準粉是比較次的小麥粉，但對子女眾多的家庭來說，標準粉也不是常能吃到，需逢節過節才有。

清明，父親必回老家蘭溪掃墓，順道探親訪友，以及好好吃上幾頓。說起故鄉吃食，父親有回憶的辛酸，更有孩子般的顯擺與得意。他常說，我們蘭溪的吃食啊，別處可都比不上！

這點我完全同意，蘭溪飲食之所以發達，同舊時的經濟繁榮有關，這主要得益于水路交通的便利。宋室南遷，建都臨安（今杭州），江南地區一躍成為全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蘭溪處“六水之腰”“七省通衢”，成為貫通浙西皖南以至閩贛的交通樞紐，憑水路之利，三江交匯，八省通衢，各幫技師云集蘭溪。其中以徽港幫、寧紹幫和本地幫為主，其余閩贛兩省、蘇杭一帶和金華八縣的技師亦散處城鄉。

交通帶來經濟繁盛，也引入八方食俗，于是有了蘭溪眾采百家之長的繁多吃食。據說老報人曹聚仁先生一回家鄉，就要尋覓蘭溪酥餅——那也是我自小吃到大的食物，風味最佳的是桶中現烘出的餅，熱度激發之下的餅香愈發令人垂涎。

此外，女埠的大青豆，衢、蘭兩江沿岸的黑白芝麻，馬澗的楊梅，南鄉的烏節糯米，北鄉的杮棗干果，東鄉的蜂蜜、蓮子、藕粉，俯拾皆是。光清明粿就有若干口味。有一年清明回去，表叔送來岳母制的清明粿。甜的用紅糖、豬油和芝麻為餡，叫“青粿”，咸餡以筍丁、酸菜和豆腐干為料，兩種都好吃，其美味讓人想到汪曾祺先生說的，“四方食事，不過人間一碗煙火。”

端午。

空氣中彌漫艾草香時，父親問我，“五黃三白”是什么知道嗎？

我答不上來。父親告訴我，五黃為雄黃酒、黃魚、黃鱔、黃瓜、蛋黃，三白為蒜頭、茭白、白鲞。這是蘭溪端午食俗中必吃的幾樣，當然還有粽子，名聞遐邇的嘉興“五芳齋粽子”據說源自蘭溪。

以前常看姑婆和嬸嬸裹粽，糯米伴以三伏老油、陳黃酒，粽箬選用湯溪伏箬，包扎不漏氣，扎好的粽子為枕狀方形，蜜棗赤豆粽、板栗排骨粽、蠶豆肉粽，一只只裹得緊實，餡料鮮香，吃上一只管飽。

父親端起濃茶，啜一口，“過去端午啊，孩子都要佩戴五色線縫制的香囊，男孩要穿老虎鞋，女孩要穿石榴鞋。杠蛋也是那天我們必玩的游戲，杠破的青皮咸蛋，半只可配一碗飯。”

飯后沏一壺濃茶，佐以甜點。江南人喜食糕餅，家家戶戶都會備些待客的小點心。如走親戚，主人一定會熱情招呼，“來，吃點糕餅，弄點茶過過，覅（瓦音）客氣哇！”

早年間，我童年回蘭溪，親戚之間走動，常拎著黃草紙包的雞子糕（雞蛋糕），上覆一張紅紙，草繩扎好，素樸實誠。雞子糕小長方形，中間呈圓弧形凸起，色澤金黃，口感松軟。每年正月出門拜年，人家都會備這樣一份雞子糕。據說清嘉慶元年（1796）時有家“天泰雞子糕”名聲最響，因有位在店里當過學徒的伙計后高中進士，“天泰”號因此沾光。還有種叫“回回糕”的，染得殷紅，夾著香甜的豬油、芝麻，同雞子糕一樣，都有著濃厚的“古早味”——那是閩南人用來形容早先味道的一個詞，也等同為手工的味道、懷念的味道。

橘紅糕也是蘭溪的傳統糕點，一顆顆小巧可愛，柔軟富有彈性，軟糯卻不黏牙，有原味，還有清涼的薄荷味，正宜佐茶。制橘紅糕的主要原料是糯米，磨成粉炒制后揉面，力道要控制好，不能用勁過大，反復多次，直到將面團揉透揉勻，再加入糖、紅曲粉等，制糕全程都需手工完成。

這些點心現在也能網購到，卻總不如童年在蘭溪吃的味道——那是個腸胃與精神同樣饑餓的年月，充滿對食物、對甜的渴求，味蕾會放大每一絲珍貴的甜。那時沒有人站在街頭向你提問：你覺得幸福是什么？如果有人這么問，那時的我一定會回答：幸福就是一顆橘紅糕。

夏至。

父親每到天熱便念叨，夏天一定要過好。苦夏苦夏，不少老人就是難過這一關，在夏天走掉的。

父親夏天喜食綠豆糕，佐茶最宜。早先在祖父母家旁，就有一家手工糕點店，自制綠豆糕綿軟細膩，糯甜的江南味道。汪曾祺先生的文中寫“綠豆糕以昆明的吉慶祥和蘇州采芝齋最好，油重，且加了玫瑰花”。但江南點心恰是不重油的，味道清爽，是另一種風味。

父親還說，夏至這天要吃餛飩。他小時，一到夏至，就和小伙伴們去蘭江游泳。去游泳前，吃上一碗姆媽親手包的小餛飩，據說人便會和餛飩一樣浮在水面不沉。

父親的姆媽，我的奶奶已去世多年。印象中，童養媳進門的奶奶極瘦小，眼窩深凹，頭發緊緊地盤成一個低的發髻。那時我和姐姐回蘭溪過暑假，奶奶常領我們去北門城頭買青灰色的“毛豆腐”，切成片與當地特有的白辣椒同炒（有時放點蝦皮），味道有些像臭豆腐，又不全似。起初吃不慣，后面習慣了，竟覺得這菜有一種異香。

好多年沒有吃到過了，前陣子在贛南調研客家文化，桌上有一碟臭豆腐，客家稱“鹽蛋豆腐”，是客家人心心念念的開胃小菜。一嘗之下，味道與蘭溪的臭豆腐類似，入口的味道也近似，但后味不同，有點回苦。當地朋友說，是用燒石榴皮的水與茴香、花椒等配料一起發酵而成。

奶奶去世多年，她的妹妹，我們叫她姨婆的，卻是高壽，98歲了。父親每年回老家都要去養老院看她，包個紅包，同她說說話。姨婆以前留根黑亮亮的長辮子，現在頭發盤成了和我奶奶一樣的低髻。她的大兒子前些年去世了，大家都瞞著她。但有次她見到我父親，流淚告訴他，老大走了——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每次見著父親總有說不完的話，像再不說就來不及了。又像是自語，說來說去，都是那些老的人與事，父親也未必全聽清了，但他和姨婆兩人顧自說去。

姨婆在90歲前還能自己制香腸，每年父親冬至回去看她，她都要他帶回幾大包香腸，無論蒸煮都美味。后面做不動了，姨婆提供配方請人做，比起她手做的究竟還是差點。這些香腸凍在冰箱要吃大半年，立夏這天，父親通常要做一鍋豌豆香腸飯，香腸切丁，同豌豆、糯米燜成一鍋香氣撲鼻的飯。這天，父親還會做黑涼粉，一口大鍋用薄荷葉子熬好水，煮好的涼粉劃成小方塊，加糖和醋，還有冰鎮過的薄荷水。午覺起，來上一碗，成為夏天最美好的記憶。

秋分。

同鄉戰友50周年聚會時，父親和一幫老戰友從蘭溪驅車到老鎮游埠喝早茶。游埠地處蘭溪市西南部，東南瀕臨衢江，因古時為龍游縣下游的商埠而得名。老街兩邊挨著各色茶館、酥餅店、糕點店和面館，皆人氣興旺，一只只老灶煙火繚繞，散發著肉香蔥香霉菜香，卸下的門板架在長條板凳上便成餐桌，食客圍桌而食，別有一番家常滋味。

這些小吃對父親勝過盛宴，每一道都從味蕾貫通著童年。當年從蘭溪出發的小兵們，現在全都兩鬢蒼蒼，有些已不在人世。

2022年秋天，國慶假期，克服疫情出行的種種不便，我們陪父親回金華，又去了次游埠喝早茶。當地朋友熱情，特來陪同，叫了滿滿一桌早點。蔥油拌面、湯團、肉沉子、炒粉，各色糕點，耳邊是鄉音，桌上是鄉味，對父親來說，這是個幸福滿溢的秋日早晨。

父親一個勁地向從小帶大的外孫乎乎介紹本地吃食，勸他再吃塊糕點，再嘗個湯團，如同孩子向同伴展示他心愛的滿架收藏。

在故鄉的每一天，父親臉上都掛著笑，每一道肴食他都認真品味。他謙虛地請教店家，這盤南瓜餅為何煎得這么好？店家告訴他，南瓜擦成絲后，約略炒下，放涼后加入當年番薯粉、鹽等，加水攪拌成糊狀，再入鍋煎制。他一聽悟到，原來要用當年的新番薯粉，他之前總是用擱了幾年的陳粉，難怪色澤味道不如這個。

桌上有一道“爛生菜滾豆腐”，他熱情推薦。聞一下，我們擺手搖頭，這大概是生長在蘭溪的人才能喜愛的家常味，愛吃的人如父親，覺得齒頰生津，念念不忘，不愛的，聞一下都覺得受不了。“有爛生菜滾豆腐，飯都要多吃一碗！”游埠當地的高腳白菜經過腌制，取其湯汁，與當地的鹽鹵豆腐搭配制作而成。

這次國慶回蘭溪，照例去看姨婆。因為時疫，只能在院子圍欄邊見一面。護工推老人出來，97歲的姨婆坐在輪椅上，眉目依然清秀，還能自己站起，只是比起去年精力又不濟一些。

我讓乎乎和姨婆握下手，一老一少的手隔著鐵圍欄輕握了下，一雙蒼老，一雙年輕，97歲與16歲。戴著無線耳麥聽英文歌的乎乎，與近百歲的姨婆，隔著歲月山海。

故鄉的美食，對離家的游子早已不僅僅是食物，還是返回，是抵達，是和解與原諒——原諒故鄉當年那因貧窮而帶來的種種傷害，尖銳的、刺一般的傷害，包括親人間的。大半輩子過去，那些對父親來說曾尖銳的東西皆消融在時間與食物中了。父母墳頭的草長了一茬又一茬，尚義堂的老屋早已化作混在青苔中的瓦礫。

“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故鄉對回不去的父親來說，唯有四時味道。

一次無意中，我在網上看到另一位身居北方的老人深情記述蘭溪食物，“張怡裕的茶豆、茶干，門市只賣一個上午，如有剩余全部批發給酒店茶坊，過午不候，故擺巧風；肉店十有九家都賣鹵豬頭肉。因豬頭一物，不是逢年過節，無人問津，制成熟食出售，亦是推銷滯銷品之法；又如粥攤、馃攤、餛飩攤都出現在點心時候，順時而應，適得其候。”

文章開頭還有首詩作為引子，“藥皇殿下湯包好，白侯廟里雞粥稠。天泰茶食稱上品，怡裕香干第一流。撲鼻香來雞子馃，入口便酥鹵豬頭。季節小品說不盡，烏飯四月糕重九。”這位老人是1991年7月寫的這篇記述，從簡單字句里揣測他已離開蘭溪多年，定居外省。

如今，他還在不在世？這些文字留下來了，被同鄉晚輩的我讀到，有難言的親切。他和父親大概有著相似經歷，年少離家謀生，再也回不去，晚年憶起故鄉，首先想到的是熟悉的食物和那些老店。

父親也如此，時代在向前飛奔，他心中那根地平線卻保留在某一緯度，那個從故鄉出走的日子。

在蘭溪的最后一日，早晨我們沒在酒店用早餐，特地去老街。母女倆的攤子有剛出爐的大餅配油條，夫妻檔有豬油拌面和生煎小籠，老阿姨一人的攤子有鮮肉粽，她邊裝粽子邊同我們閑話，原先她在蘭溪化工廠上班——在計劃經濟年代，蘭溪的工業很是昌盛。那時，“浙江鋁業”“鳳凰化工”“蘭江味精”“云山制藥”“蘭溪紡織”等一批國有企業生龍活虎，后面衰微后，她從廠里出來，靠肉粽攤供女兒念了大學。現女兒在杭州工作，說接她去，她不肯，舍不得這個攤檔和吃了多年的老食客。

在各樣攤檔叫了吃食，父親又端來幾碗湯團，咬開，升起一縷熱氣，里面是青綠的餡子。熱氣中，父親這位78歲的老少年埋頭專心吃著。那碗湯團對父親來說，此刻正通向一個完整的、父親和姆媽尚在的故鄉。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