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是許三多

2001年末，原北京軍區戰友話劇團第一次將話劇《愛爾納·突擊》搬上了舞臺。之后，該劇兩次沖擊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獎都以微弱分差敗北，但該劇的主創人員—編劇蘭曉龍，前后三位導演孫文學、魏金虎、彭澎，演員吳軍、洪濤、高志強、王旭峰、張再新、馬帥等，就像劇名一樣，從未放棄過“突擊”，成功帶領該劇斬獲曹禺戲劇獎、老舍文學獎、中國戲劇節劇目表演一等獎等獎項，且終于在2008年再次沖擊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獎時修成正果，那時，話劇《愛爾納·突擊》正式更名為話劇《士兵突擊》。導演康洪雷觀看該劇后，被其故事深深打動，成功將其搬上熒幕，這就是2007年火遍大江南北的現象級電視劇《士兵突擊》，該劇不僅斬獲第27屆中國電視劇飛天獎、第24屆中國電視金鷹獎優秀電視劇獎，更是被列為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宣傳部、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中央委員會決定向全國青少年推薦的100部優秀影視片之一。

《士兵突擊》被認為是中國軍旅劇的巔峰，即使在20多年后的今天，“突迷”（“士兵突擊迷”的簡稱）仍舊對劇中的人物、臺詞、劇情津津樂道……它的故事表面上講述的是樸實憨厚的“孬兵”許三多成長為一名出色軍人的歷程，實則展現的是一個普通人的心理、心靈、精神和品格的冶煉經過。該劇故事雖然發生在20多年前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某機械化裝甲步兵團，但在人民軍隊“體制一新、結構一新、格局一新、面貌一新”的今天，“因為看了《士兵突擊》而入伍”仍舊是很多新兵的軍旅初心，在主人公許三多的影響下，無數有志青年懷揣夢想走進軍營、建功軍營、圓夢軍營。該劇沒有高調的口號和偉大的目標，有的只是樸素的情感和堅定的信念，無論時代如何變遷，無論價值觀如何轉變，它都能夠以一種跨越地域、時代、種族、文化的蕩氣回腸的情感，觸動每個探尋“有意義的事情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很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這一人生命題的觀眾。因此，無論是軍事院校還是地方院校，無論是戲劇（影視）專業學生的課程匯報、畢業大戲還是非藝術類專業戲劇社學生的實踐劇目，話劇《士兵突擊》都是很好的選擇。

2023年11月，筆者執導的環境式話劇《士兵突擊》在國防大學軍事文化學院上演，這不僅是一次話劇實驗，更是通過話劇的導演實踐探索軍旅戲劇創作新的可能性。11月16日至18日，環境式話劇《士兵突擊》連演四場，每場近兩個小時，累計感動近400名觀眾，收獲了觀眾的一致好評。

本文主要闡述復排話劇《士兵突擊》的導演構思，一來記錄復排構思過程，二來為擬復排該劇的學生或團體提供參考。

軍事文藝陽剛、壯觀、恢宏的品格使其在題材選擇上往往以重大事件或歷史人物為關注焦點，而話劇《士兵突擊》將視線聚焦到一個平凡士兵身上。從劇本創作角度講，該劇選取小題材反映大品格—許三多這個戰士的成長是該劇主線，全劇以許三多第一人稱的視角講故事，開場許三多站在國際偵察兵比武競賽的賽場上，負傷身處愛沙尼亞的原始叢林中，他回憶了自己從入伍前到入伍后當兵5年8個月零12天的心路歷程，從父親口中的“龜兒子”到拖后腿的“孬兵”，再到遙遙領先的“兵王”，最終成長為一個完整的人—寫一個戰士的成長并不難，但寫出一個戰士心靈的成長難上加難，這是該劇最可貴之處。

著名導演藝術家羅錦鱗論述“舞臺事件”時講：“事件是戲劇情節發展的鏈條，一環扣一環，抽掉事件，故事就斷了?！痹拕　妒勘粨簟方Y構為“序幕+十四場+尾聲”，提取該劇主要事件，分析如下：

第一個主要事件為“許三多（被動）參軍”，包含第一場（“耍寶”求收留，行動為“逃離”）和第二場（鋼七連入連儀式，行動為“入列”）；第二個主要事件為“許三多為班長好好活”，包含第三場（藏雞蛋，行動為“報恩”）、第四場（掄大錘，行動為“承諾”）、第五場（單杠大回環，行動為“踐諾”）和第六場（活捉袁朗，行動也為“踐諾”）；第三個主要事件為“班長退伍”，包含第七場（撒潑打滾，行動為“挽留”）；第四個主要事件為“許三多為自己（集體）好好活”，包含第八場（鋼七連散伙）、第九場（深夜聊天）、第十場（許百順勸許三多退伍）、第十一場（許三多躊躇）、第十二場（精英們向頂峰沖去）、第十三場（伍六一棄權）和第十四場（許三多救許百順），該事件下的行動都為“堅守”。

由此可以看出，全劇貫穿行動是“許三多堅持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反貫穿行動則是“許三多周遭所有人對他的阻撓與不理解”。于是全劇外部矛盾沖突是許三多與周遭所有人的“對抗”，內部矛盾沖突則是許三多是不是應該堅持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全劇通過一環扣一環的事件發展，在貫穿行動與反貫穿行動的相互交織中，展現尖銳的矛盾沖突，讓觀眾看被推至懸崖邊的人的命運以及如何作出抉擇，從而導向劇本的最高任務—“好好活就是做有意義的事”。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講：“規定情境有外部和內部兩個方面。外部規定情境就是劇本的事實、事件，也就是劇本的情節格調、劇中生活的外部結構和基礎。內部規定情境是指內在的人的精神生活情境，包括人的生活目標、意向、欲望、資質、思想、情緒、情感特質、動機以及對待事物的態度等，它包含了角色精神生活和心理狀態的所有內容?！痹搫⊥獠恳幎ㄇ榫吃O置為機械化裝甲步兵團三營七連一排三班，“鋼七連尖刀三班”這樣英雄光榮的集體迎來的第4956名成員許三多卻是一個干啥啥不行的“孬兵”，外部規定情境設置得很尖銳，反差構成天然“戲劇性”，從而讓觀眾對優秀集體中墊底的逆襲充滿期待。內部規定情境是許三多內心世界的展現，戰友冷落、伍六一針對、連長不待見、班長退伍、鋼七連解散……這些都使內部規定情境更加尖銳化，一次又一次震動和重塑許三多的精神世界。該劇“外部規定情境”模型—優秀集體中的“最差”逆襲成為“最好”—所以故事可能發生于任何一個集體，可以是《警察突擊》，也可以是《護士突擊》，還可以是《外賣員突擊》……這讓復排該劇有了更廣泛的闡釋可能。觀眾正是通過許三多看見自己內心的自卑脆弱與孤獨敏感以及每個人為實現夢想而努力的奮斗過程。

在軍事院校復排該劇，除了要考慮劇本分析中的內容，更要進一步提取或強化軍旅戲劇的“戰斗性”?！八囆g是槍，舞臺是戰場”，這是抗日戰爭時期抗敵劇社社歌的歌詞，而抗敵劇社就是戰友話劇團的前身。我軍文藝事業自萌生之日起就被視為革命斗爭的工具，且多年來一直作為鼓舞官兵斗志、提高部隊戰斗力的武器使用。復排該劇的重點或許應吸收“環境戲劇”“質樸戲劇”“沉浸式戲劇”的特點，探索可以在基層部隊隨時隨地展開的“為兵服務”演出模式。所以，我們進一步考慮拋棄劇場或者戲劇教室等舞臺，將演出場地移至階梯教室、籃球場、操場、餐廳等場地，音樂音響使用便攜式藍牙音箱，燈光利用自然光、房間燈光或強光手電，同時考慮以最經濟、最方便、效果最優的方式營造演出現場的軍營“兵味”，將部隊簡單易得的“迷彩偽裝網”作為主要元素進行布置、搭建。這也是將此次復排定為“環境式話劇”的原因。

話劇《士兵突擊》第四場中班長與伍六一的對話：

班 長：你是鋼七連第幾個兵？

伍六一：我是鋼七連的第4900個兵！

班 長：我們記住這些數字的意義是什么？

伍六一：為了記住每一個戰友，為了不拋棄任何一個戰友。

這正是電視劇《士兵突擊》中經典臺詞“不拋棄、不放棄”的來源。不拋棄、不放棄，是軍人的精神，不拋棄任何一個戰友，不放棄心中的信念、理想、追求、應該堅持的原則以及用信念、理想、追求與原則換來的努力與拼搏，不放棄最后一刻成功的機會，不放棄任何成長的機會……劇中這六個字的深刻內涵通過許三多的成長展現，而許三多的成長體現的正是人民軍隊對一名士兵的鍛造。

此次復排演出的最高任務確定為“人人都是許三多”。這并不是指每個人都要有許三多一樣的起點與成長路徑，而是要讓觀眾清晰地看見許三多面對困難時表現出的精神特質，而后內觀自己，努力成為自己人生的“許三多”。

復排在原版基礎上增加了一些講述內容，強化了布萊希特“間離效果”舞臺藝術表現方法的使用，引入了“黑衣人”的大量講述，黑衣人不僅是講述者，也是演繹者，這讓觀眾不僅能與“劇中人”對話，獲得參與感，也能“疏離”出劇情，跟隨黑衣人進行哲理性思考。比如話劇開場就是黑衣人集體講述：

黑衣人：大家好，今天我們來給您講個故事。

黑衣人：這個故事離我們有點遠，發生在30年前。

黑衣人：這個故事又離我們很近，講述的可能是我們每一個人。

黑衣人：這是一個關于集體的故事。

黑衣人：這是一個關于逆襲的故事。

黑衣人：這是一個關于孤獨的故事。

黑衣人：這是一個關于成長的故事。

黑衣人：什么才是真正強大的人？

黑衣人：什么才是做有意義的事？

黑衣人：什么才叫好好活？

黑衣人：請大家跟隨我們去認識一位叫許三多的普通戰士。

黑衣人：這個故事叫作—

黑衣人：（合）士兵突擊?。?！

在第十四場中，伍六一對許三多喊道：“……跑哇，許三多！起跑了就不要再停下來！跑哇，許三多！人生不就是一場長跑嗎，跑！”導演構思正是由這句臺詞展開—許三多從參軍第一天就開始奔跑，一跑就是5年8個月零12天。全劇的人物都是作為許三多的“對照”而設置的，許三多一路奔跑的過程是“斷奶”和“丟掉拐杖”的過程，是越來越孤獨的過程，從開場鼎盛熱鬧的鋼七連到最后許三多一個人孤單地站在國際偵察兵比武競賽的賽場上，他一刻不停地跑，跑著跑著，班長退伍、伍六一跳槽、鋼七連解散、父親入獄……伴隨著一個又一個人的離開，許三多也丟掉懦弱、膽怯，變得勇敢、堅強，最后短暫躊躇的時刻，所有人物跨時空出現向他喊話，與觀眾一起目送許三多繼續追光。所有人為許三多的鼓與呼，恰似對過往生命中那個懦弱、膽怯的自己揮手告別—演出的形象種子是“一束光”。軍旅話劇在部隊的演出時間大部分是晚上，不管是室內還是室外，都可以用到“強光手電”這一關鍵性道具。許三多生命中重要的人與黑衣人一起舉起手中的手電筒，照亮許三多繼續向前奔跑的路—像許三多一樣勇敢和執著吧，那條由手電筒射光照亮的路，迎接的不僅是許三多，還有你，不是現在的你，就是未來的你?！芭芡?！起跑了就不要再停下來！”

在眾場次中，第四場和第九場應為重點場次。第四場，許三多在班長“別再讓你爸叫你龜兒子”的吶喊中用盡渾身解數奮力揮錘，一聲又一聲清脆的砸錘聲，是他與過去的告別，也是他第一次“覺醒”。第九場是一場極其安靜的戲，只需讓觀眾靜靜看兩個大男人夜談。在交談中，以往高傲的連長哭得像個犯錯的孩子，反而是一直不善言辭的許三多展現出前所未有的能量?？帐幨幍匿撈哌B營區只有回聲陪伴這場談話?！按┲娧b，還是做軍人做的事情比較好”“成長就是離別，當不當兵都一樣”。觀眾透過人物交談，不僅看到了一個外表彪悍但內心脆弱的連長，更觸摸到一個外表懦弱但內心強大的許三多。

同時，幾個關鍵場面需要強化，演員要通過關鍵場面將主題清晰“點送”給觀眾。比如第二、八、九、十四場中反復出現的“鋼七連連歌”，可能是專屬于軍隊這個集體的一種儀式感。不管是在戰爭年代還是在和平年代，一句戰斗口號就是一次戰斗動員、一場宣教活動，對凝聚軍心士氣、激發戰斗精神、保證作戰勝利都發揮著重要作用。再如有些人物的臺詞其實是“直接”說給觀眾的。第十一場中的“袁朗訓話”是一段軍隊戰士出征前的動員，演員調度是繞著中間觀眾席轉圈鏗鏘說出，這不僅是說給劇中的戰士，更是說給現場所有觀眾—對于生活中的重重困難，你們是否有勇氣直面它？第十四場中伍六一對許三多說：“許三多……你往我身后看，鋼七連4973雙眼睛眼巴巴地看著你呢?！边@不僅是對許三多的激勵，也是對所有觀眾的提醒—勇敢向前跑吧，有很多人滿懷希冀地看著你呢！

期待話劇《士兵突擊》在一次次復排中煥發新的生命力！

（作者單位：付澤林為國防大學軍事文化學院，嚴海文為黃淮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