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拉波-達尼列夫斯基的歷史社會知識理論建構

摘要：A. C.拉波-達尼列夫斯基是彼得堡歷史學派的理論家和社會學家。從19世紀末起，其史學思想從實證主義逐步過渡到新康德主義批判哲學上來，《歷史方法論》的出版標志著他的史學思想演進的完成，最終形成實證主義與新康德主義的創造性綜合。拉波-達尼列夫斯基提出歷史社會知識理論建構方法并從歷史學角度分析社會學。在討論歷史知識理論問題時，他思考一般社會知識認識論問題，進而形成了歷史與社會學理論的獨特綜合，即歷史社會知識理論。拉波-達尼列夫斯基認識到該理論的主要任務在于分析知識理論與社會學和歷史學的相互關系。在實證主義和新康德主義歷史哲學語境下，系統解讀他的歷史社會知識理論建構，再現他構建人文主義科學體系的愿景，有助于我們了解和研究他的科學遺產。

關鍵詞：A. C.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實證主義；新康德主義；批判建構方法

中圖分類號：K51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4）12-0108-07

А. С.拉波-達尼列夫斯基（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ий， 1863—1919）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彼得堡歷史學派的第二代領軍人物之一。他是歷史理論家、社會學家、俄國科學院院士。從19世紀90年代起，他側重于歷史理論研究，為俄羅斯的歷史學、史料學及古文獻學的理論知識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到目前為止，尚無學者把拉波-達尼列夫斯基的學術思想及著作引介至中國，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而國外學術界主要集中考察他的史學理論思想和歷史哲學觀點，因此他的一部分史學遺產得到了相對充分的研究。然而，國外學界對他的歷史社會知識理論遺產關注度較低，僅有少量分析他對孔德社會學說的批判（1）和探究他的歷史哲學起源以及闡釋其相關方法論影響與啟示問題（2）的成果。總體來看，目前學術界對拉波-達尼列夫斯基的歷史社會知識理論遺產研究呈現出碎片化的特點，至今并未形成一個完整的研究體系，只有А.В.馬利諾夫在其社會學講座課程的手稿基礎上比較全面地研究了他的相關遺產。（3）客觀地說，馬利諾夫的專著令人耳目一新，他嘗試著按時序在宏觀上對達氏的社會學講座課程進行歷史與哲學重構，盡可能地再現達氏歷史社會知識理論思想及其演變過程。

目前，國外學界主要考察拉波-達尼列夫斯基的歷史社會知識理論某一方面，但鮮有人對其相關理論建構做系統解讀。本文基于其史學理論著作《歷史方法論》和手稿檔案（4），擬從他的創作思想演進、歷史社會知識理論的任務及其批判建構方法三個方面爬梳他的理論建構，特別是借助《歷史方法論》中的兩種批判建構方法以補全缺失批判方法的歷史社會知識理論，在實證主義和新康德主義語境下，再現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嘗試制定人文社會科學理論體系的愿景。通過重構拉波-達尼列夫斯基的歷史社會知識理論，可以發現其理論探索呈現出20世紀俄國歷史哲學本體論的特點，尤其在俄國史學危機背景下，為尋找新的發展路徑，這反映出俄國人文主義思想的發展客觀上具有反實證主義傾向，并呈現出20世紀初的俄國史學理論演變的新趨勢。同時，對拉波-達尼列夫斯基的歷史理論進行分析，也十分有助于我國學術界了解和進一步研究他的科學遺產。

一、拉波-達尼列夫斯基的創作思想演進

在時代激變的背景下，拉波-達尼列夫斯基通過建構歷史社會知識理論來反思歷史學，因此，有必要探討他的學術思想如何由實證主義轉向新康德主義，這是他建構歷史社會知識理論的前提條件。確切地說，拉波-達尼列夫斯基歷史哲學觀點的演變是其理論觀點的演變，這包括從對17—18世紀俄羅斯歷史及文化進行的具體歷史研究，到歷史方法論、社會學講座，最后到社會科學理論，并最終形成歷史社會知識理論。他的碩士論文專門探討了17世紀莫斯科公國直接稅收組織的問題，這部作品是對俄羅斯歷史演變發展中一系列復雜問題的大規模重建。（5）但在其碩士論文中，拉波-達尼列夫斯基的學術思想開始發生轉向，如果說在碩士學位論文答辯之前的創作時期，達氏關于思想在歷史中具有主導作用的論點表現出強烈的實證主義色彩，并試圖把論點以分階段的提綱形式呈現出來，那么到碩士論文答辯時，已經看不到論點分階段表述的形式。（6）盡管如此，拉波-達尼列夫斯基仍然在實證主義影響下討論歷史學問題，但他已表現出從方法論和批判哲學兩個角度進行科學創作的傾向。

從19世紀末起，拉波-達尼列夫斯基開設了一系列關于俄國歷史和歷史科學的課程，并在其中增加了關于社會學和歷史科學理論的內容。系列講座的主題不僅與當時俄國探索人文主義知識新理論基礎的背景相吻合，而且是對實證主義危機的一種回應——嘗試探索新理論、新方法，反實證主義傾向逐步顯現。1902年，《唯心主義問題》文集的主編П. И.諾夫哥羅德采夫邀請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對實證主義進行批判。（7）在批判孔德的社會學說時，他既認識到實證主義固有缺陷，也了解到它對時代之貢獻。這種批判主要反映在《孔德社會學學說的基本原則》（以下簡稱《原則》）中，從嚴格意義上講，《原則》是達氏生前發表的唯一一部社會學作品。可以說，正是這本文集反映了俄國知識分子思想的變化。拉波-達尼列夫斯基不具夸大性的文章對俄國社會學研究而言是階段性的進步，（8）這使許多學者有理由認為1902年是他創作的轉折點，從實證主義轉向新康德主義，但這僅是一種實驗性的想法，因為《原則》僅僅標志著其創作思想處在真正的演進過程之中，并非完全轉到批判哲學立場上來。

在《原則》中，拉波-達尼列夫斯基開篇指出，至今還從未有人嘗試過嚴肅討論知識領域的基本原則，孔德認為自己的最大功績之一是確立了知識領域的堅固基礎。（9）但實際上，拉波-達尼列夫斯基試圖要論證的正是這種堅固基礎的缺失。在此，我們不對《原則》中認識論和心理學前提條件做詳細分析，當今俄羅斯學者對此有著非常深入的研究（10），我們只提煉出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對孔德社會學說進行批判的幾個要點：孔德學說具有教條主義特點、理論與經驗知識相混淆、用經驗性概括取代對規律的科學理解、忽視心理學、否認“主體”概念和個體的重要性。（11）顯然，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對孔德學說的主要指責在于，孔德試圖建立一門社會科學，卻沒有弄清其基礎是何物。但達氏對孔德學說的批判并沒有使他完全站在其對立面上，而是認為實證主義是科學中一般規律研究方向的延續，有其根源，它可以為解釋歷史科學服務并為其提供知識理論。

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對孔德社會學基本原則的批判主要有四點：生存條件原則、人性統一性原則、共識原則和進化原則。（12）他特別強調，孔德在社會學概念框架內提出的進化原則是現代歷史進程理論的一個核心片段，并認為其基礎是個人和大眾意識在現實客觀因素影響下的積極轉變（13），但是孔德將進化原則與進步思想混為一談，這導致拉波-達尼列夫斯基無法接受孔德關于全人類完善的一般和最終目標的內容，因為該目標是在人類意識中確立了實證主義的統治地位及承認對世界具有實證主義立場。至此，對孔德社會學基本原則的批判已清楚表明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學術思想的復雜演進過程，即從早期采用實證主義方法創作到開始批判實證主義，再到部分地、有條件地接受它。換言之，到1902年，在他觀點的演變中出現了新康德主義傾向，其中的反實證主義傾向是毋庸置疑的。（14）然而，這只是一種沒有破壞實證主義諸多理論的演進趨勢，實證主義始終在他的歷史思想中占據著重要位置。例如，在《歷史方法論》中闡述一般研究方法和規律的歷史建構時，他采用了共識和進化原則對其進行補充和分析。進化原則被轉化為“進化整體”的思想，共識原則被轉化為“共存整體”的思想。

在對孔德社會學觀點進行批判時，拉波-達尼列夫斯基明確意識到，如果不闡明科學認識論基礎，就不能建立任何新科學，這是認識科學的先決條件。這一認識促使他重點研究歷史學認識論基礎。從1906年起，他開始分析新康德主義巴登學派的主要觀點：按方法對科學進行分類、認識論及有“價值”的個體。尤其是在意識到用特殊方式直接從具體現實要素中建構歷史整體圖景的原則后，他的整個方法論體系的建構開始進入下一個階段。其結果是，他開始全面研究歷史方法論和歷史建構方法。在新康德主義逐步取代英法實證主義對拉波-達尼列夫斯基的影響后，李凱爾特和文德爾班的哲學思想對其影響深遠，《歷史方法論》是他在兩位思想家哲學觀點上建構出的一本十分系統且有著詳細分析的歷史著作。第一卷中所闡述的歷史研究總體計劃與新康德主義巴登學派所采用的分析原則是一致的。（15）他顯然是通過歷史認識論（歷史方法論）進入社會學研究領域的，所以，在社會學文獻中他通常被稱為新康德主義運動的代表。（16）總之，在他的理論觀點演進中，新康德主義趨勢不斷加強并最終過渡到該軌道上來。從陸續出版的《歷史方法論》中，可窺探他重新設計并使用了孔德的共識、進化、社會環境等原則。這表明，他的批判是出于建構目的，而并非為了批判而批判。

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在認識到實證主義的歷史價值時，也看到了其方法論的局限性和片面性，特別是在分析社會現象時，他試圖通過創造歷史方法論以及在文化史著作中克服這一問題。拉波-達尼列夫斯基研究社會學的主要目的是為歷史提供認識論基礎，并通過該基礎進而為整個人文社會科學提供某種科學基礎，他的這種目的與制定科學哲學的實證主義綱領相一致。（17）所以他既批判性地接受了新康德主義觀點，也沒有完全拋棄實證主義思想，而是形成了獨特的實證主義與新康德主義創造性綜合。基于此，他提出了歷史社會知識理論的任務，但其主要從歷史學角度分析社會學，而把社會學看作有關社會概念的形成和變化過程。

二、歷史社會知識理論的主要任務

在討論歷史知識理論問題時，拉波-達尼列夫斯基自然地轉向對一般社會知識認識論的思考，或者對“社會科學一般原則”的思考。（18）因而，他提出的理論自然而然形成了歷史學與社會學理論的獨特綜合，即歷史社會知識理論。在《社會學建構的首要任務》中，他提出了兩個任務：歷史社會知識理論、社會學與歷史學的相互關系。

歷史社會知識理論包括承認異化和絕對目標兩個原則。拉波-達尼列夫斯基非常重視異化原則，該原則在《歷史方法論》中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和完善，認為承認異化原則是歷史認識論和史料學理論基礎的一個重要原則。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嘗試將主觀方法理解為一個有邏輯組織和合理的認知原則體系，該體系使社會和歷史認知對象能夠被作為一個研究主體。因此，他把承認異化原則稱作是“主觀方法”的最重要原則，為了承認存在于“我”之外的有作為主體的特定對象，歷史學家采用了全新的承認異化原則。（19）承認異化原則是社會靜力學的基礎，是社會關系存在的前提條件，如果主體（我）僅作為客體事物作用于另一主體，則社會關系不會產生。從本質上講，承認異化原則在于意識到“我”屬于某個社會群體，屬于家庭、民族等。（20）可見，主體無法脫離社會群體更不能超脫與其他主體的關系，把自己想象成一個主體，同時，異化的主體必須從人的生命性觀念出發，只有在這種概念下，異化才會發生，進而產生主體間的互動及社會關系。

當然，承認異化原則作為認識現實的科學假設是統一和解釋經驗數據的前提條件。（21）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從承認異化原則出發建構其關于人心理的變化的概念或理論，實際上，這是經驗觀察所無法企及的。（22）他詳細論證了這一原則在人文主義研究中的重要性，承認異化原則乃是一種假設，對歷史學家而言，為統一所觀察到的他人行為和活動的知識，異化原則是必需的。（23）他不僅接受異化原則具有“規范和目的論意義”，并認為這是作為解釋某些現實所必需的科學假設，而且“作為一種道德假設，如果沒有這一假設，就不可能把‘他人’想象為目的本身，對于目的本身，我們的行為應具有道德特征”。（24）最后，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強調，不應把“承認異化原則”與“異己的臆想經驗知識”相混淆，因為歷史學家只能根據自己精神生活的外在表現，通過其精神活動的客觀化結果，來假設性地建構“異己”。（25）拉波-達尼列夫斯基認為，不能否認異己的客觀存在，因為否認其客觀存在是不道德的，道德迫使人們承認異化。上述的承認異化原則是與“絕對目標”原則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異化原則的道德問題進一步發展是無條件的、絕對的道德目標問題。

絕對目標原則主要表現為意識的統一，而意識的統一包括認知統一和意志統一。其中，主導思想統一著人類活動的意志，當社會認知對象成為主體時，它才會發揮作用，進而從目的論角度建構歷史社會現實。拉波-達尼列夫斯基根據主體意識統一原則，假設性探索“意志統一”的必要性，因為意志統一是人類活動統一的基礎，有助于從異質人類群體中形成完整的社會主體。（26）為此，他從絕對意志統一的角度來觀察人類統一活動，認為意志統一的客觀存在基礎只有在絕對目標的條件下才有可能發生，而絕對目標具有無條件道德特征。因此，一個絕對道德目標決定著人類發展方向和規律，人類的進步在于，能更清楚地意識到這個目標，然后帶著目標堅持不懈地去努力實現它。（27）所以，社會被理解為個人意志的互動結果。意志作用力的方向是由每個個體所選擇的目標決定的。相應地，社會作為意志的總和應該有一個對于所有個人來說共同的絕對目標。否則，我們就不能談論社會作為一個統一的整體，而只能談論個人意志的總和，絕對目標更是無從談及，而絕對目標決定著社會統一和社會中人們的一致行動。

對于社會學與歷史學的相互關系，拉波-達尼列夫斯基思考的社會學問題具有一般理論問題的特點，其經驗材料主要由歷史提供。在他的相關作品中，表現出社會學和歷史哲學問題混合并相互滲透的特點（28），這造成了他對社會學和歷史學的思考并無明顯的界限區分。他在提出歷史社會知識理論時，進一步闡明了兩者間的關系，但并不是簡單地對待歷史學和社會學相互關系的問題。當社會學從個性化角度研究社會現象時，社會學才會獲得真正的歷史特征。由此，具有歷史特征的社會學接近于歷史民族學。社會學并非閉門造車地分析某一文化產物，而是將文化產物植入另一特定文化中，社會學假定在不同社會群體中產生的文化產物是不同的，在相同條件影響下會重復出現，會通過借鑒或者從一個群體借入或轉移到另一個群體。（29）社會學對歷史上在特定條件下出現的文化領域及向其他社會群體的傳播感興趣，它還研究新文化滲透到其他群體中所形成的文化層，新文化覆蓋舊文化的現象等等。（30）在拉波-達尼列夫斯基看來，社會學的目標是澄清社會和歷史文化事實的精神內容，并在此基礎上進行連續的類型學構建。在他的理論中，歷史學和社會學在自己的主題領域中相當緊密地交織在一起。社會科學一般原則決定著歷史與社會學的相互關系，兩者在其一般原則的介入下體現出深層次的邏輯關系：一般化與個別化，抑或一般規律研究方法與特殊規律研究方法的關系。

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在《歷史方法論》中進一步發展了社會學與歷史學的相互關系。社會學作為概括知識的科學與追求個性化知識的歷史學不同，實際上可將二者并列。社會學屬于一般規律研究方法之列，而歷史學則屬于特殊規律研究方法。就科學歸納知識而言，社會學和歷史學之間不應該有本質上的差別。兩者都力圖進行歸納，只在最接近的研究對象上有區別，即社會學主要歸納重復出現的現象，而歷史學則是歸納發展的現象，因而，很容易把社會學歸結為社會靜力學，而把歷史學視為社會動力學。相反，從以科學為基礎的知識角度來看，應該要觀照到我們對個人的興趣，必須承認社會學和歷史學之間的根本差異。（31）社會學尋求建構一般概念，而歷史學則相反，其目的在于建構個別概念，如整體概念、部分與整體的關系、個體歷史意義等。他強調，當概括性的知識無法滿足人們對具體歷史社會現實的研究興趣時，對某一特定對象的特殊性的認識是必要的。因此，歷史社會知識的一般規律研究法建構通常會以特殊規律研究方法為前提。社會學研究是史家歷史方法論研究的延續和發展。歷史科學不再滿足分析史學理論與方法論問題的結果，它需要進入新的概括水平。社會學正好使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在歷史方面占據了一個元位置，并以此為歷史學提供一個科學的論證。他研究社會學的目的是促進“社會科學理論”的形成，但還沒來得及充分論證自己的理論框架便過早地離世了。顯然，研究歷史知識、建構方法及分析歷史史料和現象能為創建社會科學理論提供史料、初步概括等內容。

三、歷史社會知識理論批判建構方法

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從1902年開始的社會學講座與他在歷史方法論方面的研究是一致的。（32）從保存下來的社會學講座課程手稿看，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并未在《論社會學》講座手稿中提出一套完整的批判方法，他只在標題為《批判建構》的一章中區分出“主觀方法”和“本體唯心主義方法”（33），但這兩種方法在他的歷史哲學或社會學理論中既沒有得到延續和完善，又沒有獲得無可爭議的社會學說形式（34），僅僅是停留在手稿上。盡管如此，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在《歷史方法論》中原創性地制定出批判歷史社會知識的方法，以此描述歷史社會知識來源，同時將其與概括人文科學的一般規律研究方法和研究具體現實及現實中個體的特殊規律研究方法進行比較并綜合利用兩種方法。實際上，這彌補了他的歷史社會知識理論批判建構方法的缺失，同時增補了他的歷史知識理論，并使其更趨于完善。

其一， 一般規律研究方法。從知識理論角度來看，一般概念在本質上發揮著規律的作用。廣義來說，一般規律研究建構試圖通過一般概念統一我們的經驗數據，即它建立盡可能少的一般概念，而每個一般概念都包含盡可能多的關于個別事實的概念。（35）在進行一般規律研究方法構建時，拉波-達尼列夫斯基不滿足于力學、能量及經濟唯物主義的概念。原因在于，一般規律研究方法建構促進了社會歷史現象概念的發展，但它不是從心理學的角度建構的。與其他“精神科學”類似，歷史學主要涉及心理現象，所以歷史必須使用心理學進行概括，因此，必須在心理學意義上建構心理因素及其產物之間的因果聯系。（36）一般規律研究方法的特點表明，僅使用特殊規律研究方法的構建原則，不足以統一我們認識至少一個特定對象的全部知識（37），所以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在制定一般規律研究方法建構的基本原則時參考了孔德的社會學說。其基本原則包括因果關系原則、人類心物性統一性原則、共識原則和進化原則。這些原則在建構歷史及社會學一般規律時更容易制定出一般性的歷史概念。（38）拉波-達尼列夫斯基指出，一般歷史概念必須使用一般規律研究方法和類型學概括。（39）但他又強調，如果把一般規律研究方法的核心簡化為一般概念，既沒有考慮到人類意識的規范性，又忽略了具體的個別事實，結果是混淆了規范性規律和自然規律。（40）因此，這種方法既不能滿足對社會現實的興趣也無法給予社會完整性，此時需要借助特殊規律研究方法分析具體的個別事實以盡可能地接近現實，達到認識現實本身的目的。

其二，特殊規律研究方法。在歷史學中，特殊規律研究方法建構的認知目的包括：特殊規律研究方法建構使歷史學研究一個具體的現實、研究這個現實中起作用的個體等。從我們對具體現實所表現出的認知興趣出發，并根據個別及其重要性的概念，特殊規律研究方法建構尋求的是歷史知識的統一。（41）在特殊規律研究方法建構中，拉波-達尼列夫斯基感興趣的是某個整體或者現實的個別組成部分，但不是對作為認知手段感興趣，而是關注作為現實的各個部分，其中每一個部分本身都值得作為認識對象而受到關注。特殊規律研究為自己設立了特殊的認識目標，而非是一種特殊的研究對象，這導致特殊規律研究方法與一般規律研究方法在研究對象方面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它們所選擇的目標。（42）因此，歷史學家不會因為某一特定對象與其他對象存在共性而對其感興趣，而是由于它的個性本身令人感興趣，所以歷史學家自然會轉向特殊規律研究方法建構。

其三，個體與個性概念的區分。拉波-達尼列夫斯基認為，個性概念比個體概念更廣泛，個體概念是一個只表示一個客體的概念。它的定義取決于組成它的抽象概念的完整性。然而，個性概念是一個臨界概念，盡管我們的思想無法掌握現實的多樣性和獨特性，但我們可以通過從現實中抽象出來的一般概念或某些特征的具體組合來尋求我們關于現實表象的統一。（43）拉波-達尼列夫斯基非常重視個性的概念，認為個性是統攝了所有特征并具有某種統一性的概念，從其自身意義角度看，它是不可替代的，同樣，歷史個性是從其歷史意義的角度而被建構起來，因此他強調，個性概念具有內容豐富性和范圍有限性的特點。該概念的核心在于形成一個整體所包含的具體現實各種要素的表象，即個性可以是一個人、一個事件、一個社會群體和一個民族。（44）總之，個性因為其內容單一既可以被理解為一個整體的概念，也可以被理解為整體中不可替代的概念，還可以根據個性與整體的關系來推導個體意義，并相應地提出其歷史意義的概念。

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強調，具有概念統一特征的意識，需要在知識中特別是在科學中才能實現充分統一。就像以統一性為特征的意識一樣，科學作為統一的知識出現。（45）基于此，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制定了一般規律研究方法和特殊規律研究方法，并使二者相輔相成，統一在科學知識體系之中。但在他的理解中，無論是一般規律研究方法還是特殊規律研究方法的建構，都不足以進行歷史和社會現象的研究。這兩種方法都是科學地建構歷史和社會學的方式，并且只表達該建構特定的、多向的內容。（46）同一對象不僅可以從一般規律研究方法角度考察，也可以從特殊規律研究方法達到方法角度分析。在對具體現實的特殊規律研究方法的研究中，可以使用概括性科學的結論來科學地理解所研究的對象。（47）只有這兩種方法的綜合，才能為歷史研究的主題提供更完整的描述。因此，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在使用和對比一般規律研究方法和特殊規律研究方法時采取了折中立場。他認為，特殊規律研究方法最適合于歷史研究，而一般規律研究方法則作為一種輔助方法，當歷史主體成為人類“偉大個體”時，就會采用此種方法。（48）僅在一般研究方法建構中使用一般規律研究方法知識時，具有科學特征的特殊規律研究方法知識才能成為一般規律研究方法建構的基礎，因為單獨使用一般規律研究方法建構無法實現對歷史自身現實任務的研究，特殊規律研究方法能科學地說明歷史中個別具體價值，這兩種方法互相結合才能完成對歷史和社會現象的解釋。

四、余論

拉波-達尼列夫斯基不只是在新康德主義巴登學派哲學思想背景下解決認識論任務。他對歷史社會知識理論的探索及其具有原創性的社會哲學知識豐富了俄國歷史人文科學，同時，他并非簡單地借用他人的科學經驗，其理論創新植根于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俄國社會及歷史文化的發展中。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從具體的歷史研究出發，包括內外部各種原因導致他轉向研究歷史方法論、社會學概括化與理論化問題研究（49），歷史社會知識理論剛好成為概括化和理論化的結果。他對社會學問題的關注，其目的是希望利用當時發展起來的社會科學知識方法論，對孔德學說建構的科學性做出最有說服力的論證，但對孔德學說的批判并不能說明他完全拒絕實證主義和無條件地接受新康德主義。歷史學家的目標是要用實證主義和新康德主義創建一套人文科學理論，這與他本人的研究目的相一致，即為歷史科學提供認識論基礎。（50）可以看出，拉波-達尼列夫斯基的歷史社會知識理論是實證主義與新康德主義的綜合，這說明他沒有拋棄孔德的實證主義，而是要在實證主義和新康德主義之間尋求一種妥協，試圖把兩個完全對立的概念綜合起來。（51）實際上，他的社會學觀點沒有脫離實證主義框架，其社會學理論內核可以看作是利用新康德主義方法在特定邏輯模式下實現闡釋社會規律的實證主義，其最終目的是建構一個人文主義知識科學體系，其結果是形成了歷史社會知識理論。

19—20世紀之交，俄國社會學與歷史學相互交叉、相互補充并產生深厚的歷史社會知識傳統，形成對俄國歷史進行深刻哲學反思的多元研究。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在實證主義框架下創造出了具有時代印記的新康德主義歷史社會知識理論，但需要指出，其理論并沒有脫離史學范疇，同時與歷史方法論存在合理的統一性。作為歷史學家，他從歷史學角度提出歷史社會知識理論，他在闡明該理論的主要任務時，尤其是在論述社會學與歷史學的關系時，已清楚說明他研究歷史社會知識理論的目的是為歷史提供認識論基礎。

在歷史社會知識理論探索過程中，拉波-達尼列夫斯基批判性繼承和吸收了德國新康德主義學說，對實證主義局限性持否定態度時，創造出認識人文社會科學特殊的方法，即區分出一般規律研究方法和特殊規律研究方法。但他并沒有完全照搬李凱爾特“把一般規律研究方法和特殊規律研究方法絕對對立起來”的思想，而是認為在研究歷史社會現象過程中可將二者結合起來，這是他作為俄國新康德主義代表最明顯的特征之一。一般規律研究方法無法單獨實現自身的歷史研究任務，它要以特殊規律研究方法為基礎，當特殊規律研究方法獲得科學特征時，可采用一般規律研究方法認識歷史社會現象，前提是后者具有優先權。我們要強調的是，“拉波-達尼列夫斯基不允許在歷史理論中機械地綜合兩種方法，而在歷史建構方法中，則允許綜合它們，但特殊規律研究方法居主導地位”。（52）同時，在歷史社會知識理論建構中，他的新康德主義思想與巴登學派的新康德主義有所區別，他主要關注的是歷史史料，即歷史認知對象。（53）在進一步解釋異化原則時，他認為，異化是社會靜力學的核心原則，承認異化原則是認識歷史現實的一種科學假設，更是絕對目標的前提和基礎。如果社會中存在著絕對的無條件道德目標，即存在著絕對意志統一，那么社會成員會因絕對的意志統一而形成一個共同體。人類為實現最終理想目標把目的論與合理進步發展作為實現的條件。

遺憾的是，拉波-達尼列夫斯根本沒有來得及建構出一個完整的社會學說體系以實現其所制定的歷史社會知識理論宏圖。究其原因，他在科學院身兼數職，致使他幾乎沒有時間詳細論證自己的歷史社會知識理論，加之意外去世，這使他的許多相關理論僅僅停留在草稿準備、方案論述等初級階段。從現存的手稿和《歷史方法論》看，拉波-達尼列夫斯基的歷史社會知識理論呈現出零散和碎片化特點，他在創建批判建構原則時，后人只能在其《歷史方法論》中了解到他的批判建構方法。社會學與歷史學思想交織在一起，加之歷史社會知識理論表述的煩瑣和混亂，無疑又加劇了理解的難度。另外，達氏的歷史社會知識理論思想具有鮮明的歷史唯心主義特點。他主要從唯心主義哲學立場來研究歷史社會知識理論，這與他早期形成的科學世界觀及宗教意識密切相關。他的歷史社會知識理論從主觀主義出發，將人的意識作為主導現實的客觀性因素，這也削弱了其理論對客觀世界與歷史進程的認識和理解，以至于難以揭示出隱藏在社會現象背后的客觀規律。尤其是布爾什維克掌權后，俄國社會局勢驟變，他的理論觀點不被時代所接受也無法融入馬克思主義史學之中，致使其理論長期被淹沒，鮮有人問津。

盡管拉波-達尼列夫斯基沒有明確提出完整的歷史社會知識理論學說，但其相關理論探索在今天并沒有失去意義，他“科學地論證了歷史知識的社會意義，分別將批判性歷史意識納入不同層次的現實社會進程中”（54）。他以科學、哲學理想為導向，在實證主義框架下形成新康德主義歷史社會知識思想。拉波-達尼列夫斯基對歷史社會知識理論建構的苦心孤詣如棱鏡一般折射出20世紀初俄羅斯人文科學，特別是歷史科學理論發展的進程，而且在理解俄羅斯人文社會學的發展邏輯上具有重要的學術參考價值和啟示意義。因此，對其歷史社會知識理論建構作系統和詳細的解讀，對于我們認識當時歐洲哲學思潮對20世紀初俄國社會影響的諸多側面仍然富有啟發意義。

注釋：

（1）（17）（28）（53） А. В. Манилов， И. Ю. Пешперова， Позитивизм О. Конта в оценке А. С.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ого （по материалам архива） Социология науки и технологий， 2014， Том.5， No.2， С.105-124， С.109-110， С.35， С.105.

（2）（48） В. А. Серкова， Философские истоки методологии истории А. С.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ого， Академик А. С.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ий в памяти научного сообщества， СПб.： Интерсоцис， 2019， С.320-329， С.325.

（2）（54） В. В. Козловский， 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метасоциология А. С.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ого， Журнал социологии и социальной антропологии， 2019， Том.22， No.5， С.73-86.

（3）（16）（32）（34） А. В. Малинов， Социологическое наследие А. С.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ого исследование и материалы， СПб.：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РХГА， 2017， С.15-221， C.15， C.8， C.144.

（4） 由于條件限制，文章引用的檔案 СПФ АРАН， Ф.113均轉引自 А. В. Малинов的Социологическое наследие А. С.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ого исследование и материалы.

（5） A. C.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ий， Организация прямого обложения в Московском государстве со времен смуты до эпохи преобразований， СПб.： 1890， C.1-492.

（6）（10）（14）（19）（26） В. В. Берус， Проблемы философии истории в русском неокантианстве А. С.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ого， Диссертация на соискание степени кандидата философских наук， СПб.， 1998， С.15-117， С.26-33， C.33， C.117， C.127.

（7） Г. Н. Грехова， Эпистолярное наследие А. С.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ого， Вспомогательные исторические дисциплины， Л.， 1976， С. 262-264.

（8） Н. В. Немирова， Особенности зарождения неокантианства в России， Известия Россий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Педагогиче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им， А. И. Герцена， 2007， No.24， C.67.

（9）（11）（12） A. C.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ий， Проблемы идеализма， М.： Модест Колеров， 2018， C.454， C.466-548， C.510-552.

（13） Н. А. Трапш， Теоретико-методологическая концепция А. С.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ого： опыт эволюционной реконструкции， Ростов-на-Дону：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Ростов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2006， С.57.

（15） В. А. Серкова， Философские истоки методологии истории А. С.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ого， Академик А. С.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ий в памяти научного сообщества， СПб.： Интерсоцис， 2019， С.325.

（19）（20）（27）（29）（30）（33） СПФ АРАН， Ф.113， Оп.1， Д.329， Л.3; Д.344， Л.433; Д.344， Л.436-437; Д.344， Л.443-445; Д.331， Л.445-446; Д.331， Л.323.

（21）（45）（52） Ю. А. Васильев， Был ли А. С.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ий неокантианцем в истории？ ， Власть， 2017， Том.25， No.3， С.188-190.

（22）（23）（25）（31）（35）（36）（37）（38）（39）（40）（41）（42）（43）（44）（47）（50） А. С.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ий， Методология истории： в 2-х т.， Т.1， М.： РОССПЭН， 2010， C.336， C.340， C.341， C.139， C.177-178， C.182， C.219-220， C.178-197， C.197-218， C.225， C.268， C.269-271， C.220， C.278， C.326-327， C.147.

（24） М. Ф. Румянцева， 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ий， А. С.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ий， Методология истории： в 2-х т.， Т.1， М.： РОССПЭН， 2010， C.9.

（46） А. В. Малинов， С. Н. Погодин， Александр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ий историк и философ， СПб.： ?Искусство-СПБ?， 2001， С.198.

（49） А. В. Малинов， Становление методологии социальных наук в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ском университете в начале XX века， Проблемы деятельности ученого и научных коллектив， 2021， No.7， C.49.

（51） В. А. Куприянов， Академик А. С. Лаппо-Данилевский и российская социология， Журнал социологии и социальной антропологии， 2019， Том.22， No.5， C.231.

作者簡介：張廣翔，吉林大學東北亞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吉林長春，130012；鄧雨，吉林大學東北亞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吉林長春，130012。

（責任編輯 張衛東）